扬州竹枝词

1986-07-15 05:54韦明铧
读书 1986年3期
关键词:竹枝词竹枝扬州

韦明铧

几年来,居然买到了三本新版的古代竹枝词专集——北京古籍出版社的《清代北京竹枝词》、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成都竹枝词》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西湖竹枝词》。我仿佛感到了一种小小的“竹枝词热”。

竹枝,本是盛于蜀中的民歌。至中唐,因为诗人刘禹锡的倡导,才从民间进入诗坛。历代诗人中不乏作竹枝词者,如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王士祯、郑燮、梁启超、苏曼殊等,都写过脍炙人口的竹枝词。元代诗人杨维祯首制《西湖竹枝词》以后,竟有数百人和作,一时传为佳话。竹枝词形式与七绝相似。或问王士祯:“竹枝词何以别于绝句?”王士祯答:

竹枝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大抵以风趣为主,与绝句迥别。(见郎廷槐辑《师友诗传续录》)

这大抵是不错的。只要翻一翻北京、成都、西湖三本《竹枝词》,那帝京景物之盛、锦城习俗之繁、西子风情之美,就几乎使人目不暇接。作为一种诗体,竹枝词诚然算不得雅品,但从民俗学的眼光看,它却是一个伟大的宝库。而在这个宝库中,《扬州竹枝词》历来受到人们特别的推许,仅手头几本书中就有数处提到。如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有乾隆乙卯年吴的题词说:“《扬州竹枝词》久擅谐谑之妙,米人效而为此。”嘉庆间六对山人《锦城竹枝词》说:“扬州老董苏州蒋,百首南风竞竹枝。”又,定晋樵叟《成都竹枝词》说:“枯肠搜尽无佳句,贻笑扬州董耻夫。”皆是。

这里提到的《扬州竹枝词》和“扬州老董”、“扬州董耻夫”,系指康乾间人董伟业和他的作品。因董氏《扬州竹枝词》末首有“问何家世何名目?自号扬州董竹枝”之句,世人咸以“董竹枝”呼之。千百年来,写过竹枝词的诗人虽然不绝于世,都不过偶一为之。既以“竹枝”自号,又因“竹枝”而成名的,大概举世仅董竹枝一人吧?所以人们往往一提《扬州竹枝词》,便想到董竹枝,甚至以为写过《扬州竹枝词》的只是董氏一人。董竹枝在“竹枝词史”上的地位并不下于刘梦得、杨铁;但在他之前、之后,作《扬州竹枝词》的均不乏其人。有清一代,《扬州竹枝词》的作者至少有十余家。这十余家在同一题目之下,却做出了各各不同的词章来,是一件值得探究和玩味的事情。

清代最早的《扬州竹枝词》,为明朝遗民诗人孙枝蔚所作(见孙氏《溉堂前集》卷九)。枝蔚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他少年时曾纠集同里恶少与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为敌,后败走扬州,从此结交四方名士,成为抗清的著名人物。他的《扬州竹枝词》共计八首,几乎首首含离人之怨,如“怪煞隋家偏种柳,柳枝容易赠离人”、“扬花落尽燕双飞,天末王孙尚未归”、“伶人休唱安公子,主客相逢半异乡”等。枝蔚秦人,侨居扬州,常怀西归之意。因《诗经·匪风》有云:“谁能亨鱼?溉之釜。谁将西归?怀之好音。”故孙氏取号溉堂,以示不忘乡关。他的《扬州竹枝词》,一面固然寄托了对故乡的怀念,一面当也暗寓着对明朝的追思。

清初戏曲家、《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在扬州写了竹枝词二十首,题作《清明红桥竹枝词》(见《孔尚任诗》第二辑)。他因为在淮扬一带参与过疏浚黄河海口的工作,所以对扬州风物十分谙熟。红桥是扬州名胜之区,时人有“扬州好,第一是红桥”(费轩《扬州梦香词》)之咏,王渔洋倡导的“红桥修禊”也即在此。孔词描绘了清明时节扬州红桥一带的“踏青”、“祭扫”、“进香”、“市酒”等风土人情,具有一定的民俗研究价值,但作者的本意似乎并不在此。“桥头拍手人齐笑,妙舞清歌脚底行”、“一曲红桥三里水,清明消尽满城魂”、“桥西桥北冢为邻,祭扫何曾泪掩巾”——他分明是在冷笑:看!刚刚经历过十日之屠的扬州,如此迅捷便又恢复了醉生梦死的故态。

康乾盛世时,繁华的扬州几乎令人想起盛唐时代“扬一益二”的那番光景。四方文人雅集维扬胜地,其中固然有吴敬梓、曹雪芹、郑板桥那样冷眼看世界的清醒者,但大多数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安富尊荣、斗靡夸奢、随波逐流的人物。他们中间写竹枝词的颇不少。如康熙进士程梦星,字午桥,号香溪,歙县人,他的五首《虹桥竹枝词》(按扬州红桥一名虹桥)里,飘逸着的是“梨红杏白休轻唤,帘底防人认小名”那样的闲适情趣。桐城人程宗洛,字望川,他的四首《扬州竹枝词》被袁枚称赞为“皆眼前事,而笔足以达之,殊可爱也”,但也无非是工于“此去下坡苔露滑,依扶小妹妹扶娘”一类新巧的状摹而已。(见《随园诗话》卷七)至于浙江山阴人金的《广陵竹枝词》,似乎倒是写了一些盛世间的扬州实况,据金埴《不下带编》卷五云:

埴季父训导公讳,字子,蚤有才名,向有《绮霞词》行世。著《广陵竹枝词》三十首,有云:“十三学画学围棋,十四弹琴工赋诗。莫管人称养瘦马,只夸家内有娇儿。”此首尤传人口。

所谓“养瘦马”者,教养雏妓之谓也。可惜金词今已难以寻觅,故未睹全貌。又有无名氏所作《广陵古竹枝词》一种,共四十七首,诗中专写女性的种种风流,表明了作者的趣味之所在。其中有一首写道:“密密松林大道开,女郎逐队两边来。你爱我穿孔雀锦,我爱儿簪金凤钗。”这“孔雀锦”大概就是贾宝玉穿的那种“孔雀袭”吧?

有意思的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也曾写过四首《维扬竹枝词》(见黄氏《蛟湖诗草》卷四)。他是画苑中的怪人,也是诗坛上的奇才。他写《维扬竹枝词》,以画家的眼睛去看扬州,使诗情中充满画意。其中“闲倚镜奁监水面,拟将时样学苏州”二句,道出了当日扬州妇女以仿效苏州妇女装束为时髦的风尚。苏州是南方另一繁华之区,据清人欧阳兆熊、金安清所著《水窗春呓》卷下“苏州头”条载,清代妇女直至道光年间仍好模仿苏州妆饰:

妇人妆饰皆效法苏州,苏州则又以青楼中开风气之先,仕宦者反从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宝头,而后施燕尾;中年后皆改为平三套,较为淡雅,燕尾皆无之,蝤蛴如雪,只逋发丛丛耳。甲午、乙未间,忽改为纯素衣衫,有用白线绾髻者,询之并无亲丧也……

可见黄词所述,当非虚语。

总而言之,上述各家竹枝词在内容上和规模上虽不尽一致,但在大体上并无特别的不同。可以称得上有史以来竹枝词作者中的一位怪杰的,唯有董竹枝。董竹枝名伟业,字耻夫,号爱江,沈阳人,寄籍扬州。他的《扬州竹枝词》多达九十九首,在规模上固是他人所不可比拟的,而在内容上尤其别开生面!前人的竹枝词,也写风俗,也写人情,但大抵离不开对男欢女爱的玩赏和对湖光山色的留连。董竹枝仿佛是决意要摆脱这窠臼似的,他把自己的笔触扎扎实实地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几乎每个角角落落。在他的诗中,农、渔、商、儒、释、道、娼、优、医、巫、官、绅,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无所不有。每一首诗都记录一件具体的事物,或一个实在的人物,正如天印山农常执桓为董词所写的《跋》里说的那样:“九十九首各有所指”。因此,董词给后人留下的民俗材料是相当丰富和珍贵的。譬如,人皆知扬州是明清说书艺术的中心,但十七、十八世纪之交扬州到底有哪些书场从来无书记载,董词却写道:“书词到处说隋唐,好汉英雄各一方。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明白告诉我们在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都有说书人活动的场所。又譬如,人皆知扬州的吃极富特色,但有关清代中叶扬州民间的厨师与餐馆的具体资料却很难得到,董词却写道:“小东门接大东门,旧县西街早肆喧。面长大鱼周大脚,过桥汤不亚桥园。”使我们了解到周大脚这样一位二三百年前的民间烹饪师的名字,和大东门、小东门、旧县西街、桥园等一些曾经很有名的扬州饮食去处。董伟业以这种纪实的笔法来写诗,在正统的文人看来是很乖张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扬州竹枝词》中写道:“镂血呕心苦费思,惹人骂不合时宜。”但董伟业的乖张处,不仅在他专写极平常的事物,还在于他身处盛世,看到的却是许多的凄凉。“李三潦倒瓜州寓,铁笛闲吹幼妇词。”“北风吹冷不晴天,穷汉长街望午烟。”“枯僧古水粮频绝,忍饿寒天抱膝吟。”这些诗句,说明他确实是象自己表白的那样:“冷眼西风看醉乡”!他的作品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因此,尽管他的《扬州竹枝词》一经付梓就不胫而走,但在扬州士大夫中,却知音奇少。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三说:

伟业字耻夫,《竹枝词》九十九首,有古风人讥刺之意,而无和平忠厚之旨,论者少之。

这是实话。董伟业自己在《扬州竹枝词》中也说:

竹枝词好凭谁识?

绝世风流郑板桥!

只有郑板桥那样的怪杰,才赏识董伟业这样的怪杰,真可谓惺惺惜惺惺。板桥激赏董词,亲为作序,赞其“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烛。遭尤惹谤,割舌奚辞;识曲怜才,焚香恨晚。盖广陵风俗之变,愈出愈奇;而董子调侃之文,如铭如偈也!”写序之外,板桥又以“六分半书”抄誊《扬州竹枝词》数遍,馈赠友朋,今陶白先生和扬州博物馆等处均藏有郑板桥所书《扬州竹枝词》长幅手卷。

自董竹枝开创了竹枝词创作的新生面,仿作者不绝如缕。但这些仿作,好象《红楼梦》之后产生了许多的《红楼后梦》、《红楼圆梦》一样,只是从形体上模仿,精神并不一致。据乾嘉时人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序》说,在董氏之后不久,就有“郑、厉二内翰续《竹枝词》,展卷读之,潇洒风流,足与董相匹耦。”然而郑、厉二氏之词皆不传,倒是林氏本人的《续扬州竹枝词》一直流传至今。林苏门字啸云,号兰痴,扬州甘泉人,系乾嘉学派著名学者阮元的舅舅和老师。林词在数量上亦是九十九首,并全部按董竹枝原韵。至于其旨趣,作者于嘉庆五年所写的《自序》中说得很坦率:“吾少时读《扬州竹枝词》,窃慕董耻夫之才调,想见其为人。……(然)维扬风俗日上,此编矫励末俗则有余,似非所以颂清明美古处也。思欲一效其技,而少变其旨趣。”因此,林词的特点,是只栽花而不种刺。如董词第一首开宗明义,以“只栽杨柳莲花埂,不种桑麻芍药田”之句,讽谕当时扬州不事农桑的浮华风俗;而林词只是说:“自古繁华今又盛,人居福地种心田”,一味粉饰太平,歌颂清明。只此便可见两者的不同。不过,林词中也不乏有价值的风俗描写。“惯喜谈天笑口开,鼻烟壶样选琼瑰”、“殷实商家岂曰无?门前仆立女提壶”、“成群三五少年狂,抱得洋琴只一床”……都不失为一幅幅风俗小品。有关戏剧的史料也很珍贵:“苏班名戏维扬聚,副净当场在莽仓。王炳文真无敌手,单刀送子走刘唐。”这首诗记载了乾嘉时苏州与扬州之间戏曲交流的情况。那位被称为“无敌手”的王炳文,原是一位苏州昆曲艺术家,又是一位扬州弦词艺术家。

《续扬州竹枝词》之外,林氏又有《邗江三百吟》之作,在民俗学方面的价值,更胜过前者。黄裳先生在《榆下说书·谈“集部”》一文中这样评介说:

甘泉林苏门撰《邗江三百吟》十卷,嘉庆刻本。这是有关扬州的一部诗集,分“播扬事迹”、“大小义举”、“俗尚通行”、“家居共率”、“周挚情文”、“新奇服饰”、“趋时清赏”、“适性余闲”、“名目饮食”、“戏谑方言”等十个门类,共三百题。每题后有小序,然后才是诗。作者是阮元的舅舅和老师,曾经参加过四库全书的校勘工作。他对扬州这个地方的风俗、饮食、服饰……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仔细加以考察、记录。在地方性的“竹枝词”中,这是很有特色的一种,不象别的作者,只将兴趣集中在古迹、名人上面,他关心的却是当代的事物,特别是与城市平民有关的平凡琐事。这就很是难得。

需要指出的是,《邗江三百吟》中的诗有齐言,也有长短句,这一点并不相同于一般的竹枝词。而且,每首诗前的小序的价值,往往比诗本身更高。如“点茶”一题有序曰:“扬城喜事,如款待作伐人,以及新婿上门、姻亲初会时,入座用‘三道茶。第一道高果献而不食;二道或建莲、或燕窝,三道或龙井、或霍山,皆食。——皆曰‘茶。”又“混堂”一题有序曰:“澡身之地名曰‘混堂,城内外数以百计。凡堂外有立厢、有坐厢、有凉地、有暖房、有茶汤处、有剃头修脚处;堂内之池取乎洁,用白矾石界为三、四,池之水温凉各池不同”。扬州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之谚,或以为扬州人早上喝茶、晚上洗澡,过于追求享受;实际上扬州人的喝茶、洗澡均不限于喝茶、洗澡本身,林氏的小序便是真实的注脚。黄裳先生特别提到,《邗江三百吟》中有“长耳挖”一题,其序云:“此即俗名一丈青也。金银不一,妇女头上斜插之。”他认为这段话“可贵”在解开了《红楼梦》中的一个问题,即《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晴雯“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往坠儿手上乱戳的,便是这耳挖。关于“一丈青”,在林氏同时代人所作的《邗江竹枝词》中也有描写:“耳挖名为一丈青,可怜打得瘦零丁。玉猴安上成何样,卖弄风骚扭捏行。”

《邗江竹枝词》一百首,署名“仪征函璞集英书屋”,撰人不详。这也是一部很有价值的作品。全编对扬州清代的吃、喝、玩、乐诸方面情形的描写,多具体而生动。如写扬州的戏馆:“邗江戏馆叫茶园,茶票增加卖百钱。茶果大包随意吃,时新正本闹喧天。”写扬州的茶坊:“邗江遍处是茶坊,扬款焉如苏式昂。三五七文粗细碗,手巾把子水烟装。”此外,对岁时、穿戴、伎艺等也均有风趣的描写。不过,最后对瘸子、跎子、矮子等残疾人大加戏谑,完全堕入恶道。

《续扬州竹枝词》的作者,在道咸年间又有进士臧毂。臧毂字宜孙,号雪溪,自称种菊生、菊隐翁、菊叟,扬州人,董玉书《芜城怀旧录》卷一有传。罗尔纲先生五十年代初在扬州发现的太平天国新史料《劫余小记》一书,即臧氏所著。一八五三年太平军初克扬州时,臧氏“年始冠”,于事变前夕仓皇出城,避兵至邵伯。一八五六年太平军再克扬州时,臧氏又于当日黎明狼狈出城。嗣后常住西北乡,对一八五八年太平军三克扬州战事,也多见闻。他自序其《续扬州竹枝词》云:

自罹兵燹,颇多见闻。蝉结舌而难甘,茧有丝而必吐。砚荒笔秃,手挥不停;桑变海迁,幻态何极!触满目凄凉之感,冒无病呻吟之讥。用访前人,博采轶事,得诗百首,统名之日《续竹枝词》。

因为作者亲经战乱,故他的《续扬州竹枝词》也同他的《劫余小记》一样,“颇有在其他史料见不到的重要记事”(罗大纲语)。如有一首写道:“冷落西风九月天,无粮也费贼周旋。一城外小芟除尽,都在南门管驿前。”这里说的“外小”就是太平天国的一个特殊的用语,意指那些不愿参加太平天国组织的异己分子。据《劫余小记》载,扬州太平军“诸馆林立,有一技皆收录,如避而不入其中,名曰‘外小。”太平军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对于“外小”采取非常政策,太平天国研究者从这首竹枝词中可以得到消息。臧词也有不少社会生活方面的描写。有一首诗写道:“蕃厘观外新堂设,略与京城样不殊。七日有期刚礼拜,红男绿女奉耶酥。”表明西方传教士在杨州的活动有相当影响和势力,同治七年震惊全国的“扬州教案”的发生并非无因。

臧毂的友人、衢州诸生孔庆也曾作《扬州竹枝词》百首。庆字小山,号剑秋,《江都县新志》卷九说他“幼随父官两淮,父殁,贫不能归,因奉母居扬州,遂为江都人。生平泛应群伦,工酬世文字,凡有所求,挥手而就,莫不服其敏捷。”孔氏虽是圣裔,但生当清季,沧桑历尽,艰苦备尝,故他的《扬州竹枝词》笑骂无常,倜傥不群,倒是并未严守着“温柔敦厚”的诗教。孔词第一首诗就写得十分尖利:“恭喜声声语吉祥,崭新已换旧衣裳。却从门缝投名刺,真个人情纸半张。”一语道破了浇薄的世风!孔词全编按节令时序写来,把扬州从春节、元宵、清明到端午、重阳、除夕的节日风尚写得要而不繁。孔庆生于一八七○年,卒于一九三二年,在清亡之后又活了二十来年,故其词对民初的情况也不乏载述。“一觉扬州梦已空,孤山深处驻行踪。”依稀流露出他对于逝去的天朝的眷念。“混沌初开教字母,已通西学习挨皮。”(按“挨皮”指字母AB)现实又使他不得不承认“欧风东渐”的时代潮流。孔氏对于民间的事物如刻瓜灯、叉麻雀、斗蟋蟀、剪纸花、唱淮书、吃牢饭等毫不避俗,颇有当年董竹枝遗风。孔词最后写道:“人人道我衢州怪,也向扬州号竹枝。”可谓夫子自道。

扬州的竹枝词除写城市的以外,又有专写乡村的,如咸、同间阮充、阮先兄弟的《北湖竹枝词》、《渌湖竹枝词》等。阮充字云庄,阮先字慎斋,均仪征人,阮元的从兄弟。他们的竹枝词描写扬州农村风光习俗,多清新感人。如:“四鼓喧阗更打锣,插秧时候笑声和。夕阳西下闻歌起,聒耳新词格垛多。”(阮充)《格垛多》是扬州古老的秧歌,至今犹有人唱。又如:“终年捞草与捞虾,茅屋绳枢窄更斜。床上鸡栖床下豕,不分界域便为家。”(阮先)农民的简朴生活如在目前。

又有援《扬州画舫录》之例,把“竹枝”称为“画舫”的,如韩日华《扬州画舫词》和魏源《扬州画舫曲》等。韩日华字就之,嘉道间钱江人。他的《扬州画舫词》一百首,以写扬州西北名胜为主。其自序云:“昔真州李艾塘尝作《画舫录》,其于郡城所届,虽坊市第宅无不详悉。余是编亦以‘画舫名,而所历不过虹桥、蜀冈诸胜,所谓草河、城南等录,皆未及焉。”由此可见其大旨。韩词间亦有民俗方面的材料,如:“覆额初齐态已浓,更将梳裹斗春容。当时只说抛家髻,争似云到枕松?”自注:“扬州妇女梳掠,有‘双飞燕、‘到枕松诸名色。”按扬州妇女装饰虽有模仿苏州之风,但扬州自有自己的传统。《成都竹枝词》一书里写道:“中有良家最上流,苏州脚与扬州头。”(胡国甫)可见扬式梳妆影响之远。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云:

扬州勒鬏,异于他地,有蝴蝶、望月、花篮、折项、罗汉鬏、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八面观音诸义髻,及貂覆额、渔婆勒子诸式。

对于民俗研究来说,这些无疑是些有用的资料。

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阳人,道光二十四年进士,作过兴化知县、高邮知州。他是十九世纪中叶的爱国主义者和进步思想家,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风格雄健,多用典故,但所作《扬州画舫曲》十三首却似乎是个例外。如“山外青山楼外楼,人生只合死扬州。养花天气养苔地,轻载吴娃水亦柔。”清丽妩媚而又明白如话。末首云:“复还醇朴谢雕镌,翻觉湖山面目全。卸却绮罗珠翠后,镜中云鬓更天然。”表现了诗人主张返朴归真的美学思想。

在扬州竹枝词的作者群中——其实不限于“扬州”,也不限于“竹枝词”——被写进文学史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只是些“无名之辈”;但是他们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某一方面的价值,而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正是那些高文典册里所缺少的。一位学者说过,西方有一种别致的博物馆,专门贮藏百样千般的古代生活细琐用品,包括中国的蓑衣、草叉、烟具、蟋蟀罐等;而我国的博物馆,大抵只收“重器”,人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物件,有的尽管极为有趣,却不见保存,以便后代子孙去做千难万难(也会千差万错)的“考证”工夫。殊不知,蓑衣、草叉和铜鼎、玉雕同样都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我完全同意黄裳先生的意见:象《邗江三百吟》的作者林苏门那样的人们,“都算不得诗人,在文学史里是找不到他们的名字的;也为此,他们的集子经过一两百年之后也都邻于消灭。这是不公平的。他们的著作也自有其存在下去的价值。”(《榆下说书·谈“集部”》我希望将来在我的案头会有《扬州竹枝词》的结集,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人物的有价值的著作存在。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扬州丘园

猜你喜欢
竹枝词竹枝扬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蹉跎至暮年的初见
清代宋庆常《石阡竹枝词》勘误补正
书法《竹枝词》
苦竹
一曲《扬州慢》,尽道《黍离》之悲
高节临风(竹)
运动会开幕啦
“扬州绒花”
是“上扬州”还是“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