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周围的金边

1993-07-15 05:30陈克艰
读书 1993年6期
关键词:康德爱因斯坦预设

陈克艰

爱因斯坦在为鲁道夫·凯译尔(RudolfKayser)著《斯宾诺莎:一位精神英雄的形象》所写的序言中指出:“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了解卓越人物的生活和斗争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们碰到了同样的精神上的困难,并且克服了这些困难,他们的传记和著作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们的英雄业绩的本质。”这些话可以帮助我们来读库茨涅佐夫论述爱因斯坦生平、业绩和思想的大著《爱因斯坦——生·死·不朽》。

许多治科学史的人,喜欢把爱因斯坦截为两橛来谈:早年创立相对论成功,奠定了终身荣誉的基础;晚年探索统一场论失败,失败的原因在于他的孤独,脱离和落后于公认的科学运动,也许还有斯宾诺莎哲学的消极影响,等等(似乎早年的爱因斯坦就不孤独,就是当时科学主流中的弄潮儿)。库氏此书视这种流俗的说法为浅见,它竭力向读者展示与证明,爱因斯坦终其生是一个整全。创立相对论与探索统一场论,虽然成败悬殊,背后实有一以贯之的理性生命为其原动力,为其精神本质之所在。

这本厚厚的大书,在很多处,都明确地把古典唯理论世界观的基本的、也是唯一的原理概述为:世界是万事万物彼此运动相互作用的和谐体系。这句话初看上去很平常,任何一本抄袭拼凑而成的“自然辩证法”教材里,大概都找得到。但要真实深刻地理角它则并不容易,需要修“为道日损”的功夫。人的精神生活,并非只有从同一到分化这一个往而不返的走向,也还有从分化到同一这一逆转,此之谓“综合”。关键在于,怎样“综合”?对此,许多人的理解有差。在他们看来,综合只是对事实材料与较低级的规律之概括、归纳,事实与经验规律越丰富,综合越强,越高级;或者,综合也可以带点自由创造的味道,凌空提出一个新的概念或假设,去向事实材料凑泊,凑泊不上,就作些修正,直至完全接上。总之,综合仍然是“日益”的“为学”功夫。不可否认,这类综合在认识程序中确有其重要的作用和地位。但他们疏忽了,或说,不曾体会到,尚有另一种须以“日损”之“为道”功夫来作的综合。这种综合,对于它的材料,不是简单地接受、纳入,而是首先要加一番批判,然后才是融摄。批判的锋芒既针对着现成的材料、既定的预设,它就不能以另一些现成材料、既定预设为根据,否则,岂不成了五十步笑一百步。批判、怀疑的最终根据只能是一种本原的体验与认同,一种宗教感情。爱因斯坦说:“我没有找到一个比‘宗教的这个词更好的词汇来表达我们对实在的理性本质的信赖。”大智若愚,大信若疑,“对实在的理性本质的信赖”既然是“宗教的”,那它自然就成了人之精神生活最深层、最根本、最不可动摇的信仰。一切与之稍有龃龉的预设,不管它表面上看来是如何根深蒂固,都应置疑,都应予以不客气的批判和扬弃。

爱因斯坦对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置疑了,批判了,只不过他并非以浅薄的怀疑态度,以“就是要怀疑”这种外在的律令(如眼下许多有逆反心理者然)来质询。相反,他是以大信,以对“实在的理性本质”,即古典唯理论理想的宗教般的信赖来怀疑的。

要理解爱因斯坦为什么会原发性地怀疑绝对时空观,原发性地向“同时性”概念质疑,这一任务牵连到要对爱因斯坦“宗教般地信赖实在的理性本质”这种精神状态,作一番像胡塞尔、海德格尔作过的那种现象学描述。依我观之,库氏并未明确地把这当作一个任务来做,但他的整本大著,以阐发爱因斯坦的理性主义为宗旨,从方方面面、圆兜圆转地写来,确能使人对“爱因斯坦之信”这一精神状态有相当的体认。

“爱因斯坦之信”,与我们日常把“信”(或“不信”)归结为对某个命题的判断,是截然不同的。日常之信,可对可错,深刻的与实在合一的大信则是无所谓对错的。在此精神状态中,一切位于其他较浅层面的概念、命题、“真理”,统统融化;即使以后再度安立,亦是从深层体验的重新析出与呈现,而不再是无来由、横截突进的假定、预设。过去熊十力先生与冯友兰先生关于王阳明“良知”说曾起一争论。冯先生随口说:“良知是一种假设”,熊先生闻言正色曰:“良知明明是一呈现,你怎么能说是假设!”当时还是学生的牟宗三先生在侧,听熊先生之言而觉全身心受到震撼,牟先生自述:“‘良知是一呈现,此语决定我终身为学的方向”,若无真者,觉幻是谁;既与真合,幻何能立。这个故事,对于我们理解爱因斯坦如何由“对实在的理性本质的信赖”,转进为对绝对时空观念的怀疑批判,有很大的启发。

对爱因斯坦最严重的误解,莫过于以经验主义解释相对论。于是,马赫被当作了相对论的前驱。其实马赫本人根本不理解也不接受相对论。爱因斯坦则多次著文划清自己与马赫的界限。唯一可以把两人串连起来的线索,是他们都批判了绝对时空观,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相似,批判的出发点与结果则完全不同。马赫的批判可说没有什么结果,而他的出发点则是彻底的经验主义。他只承认感觉要素及其复合是真实的存在,其他的一切都属于“形而上学”的天国,而天国是虚幻的。他甚至反对用逻辑手段组合自由创造的概念而成理论,更不必说什么玄思妙悟、神游心印了。马赫否认原子的存在,理由是无法直接观察到。虽然从经验迹象可以反推到原子,但马赫认为反推所必须经过的逻辑通道减弱了,存在的真实性,通道越长,存在的真实性越低。他正是以这同一种立场批判绝对时空的。如同绝对时空是一种预设,他的批判的前提也是一种预设:一切都得归结为经验要素或它们的复合。这样的哲学预设实在是很武断、很浅薄的。此所以经验主义常常不免于陷入无根的怀疑主义。爱因斯坦的态度与此正相反对,把马赫与他拴在一起,是非常不类的。

量子力学的实证论正统解释的拥护者对爱因斯坦及相对论也有误解,通过澄清,倒能反显我们上面所述爱因斯坦“由大信而置疑”的理性精神。

一九二六年春天,著名量子物理学家海森伯与爱因斯坦作过一次关于量子力学哲学背景的谈话。爱因斯坦不赞成量子力学只承认可观察量为有意义的物理概念因而取消电子轨道等概念的做法,他问道:“难道你是认真地认为只有可观察量才应当进入物理理论吗?”海森伯惊讶地回答:“你处理相对论不正是这样吗?”海森伯显然认为,爱因斯坦之所以批判“绝对时间”观念,是因为绝对时间不能被观察。他先已不言地认定,爱因斯坦与其他人一样,是从物理概念必须可操作这样一个哲学预设出发去对经典概念作取去选择或重加定义的。一九三二年,爱因斯坦与另一位拥护量子力学正统哲学诠释的物理学家弗朗克作过一次类似的谈话。爱因斯坦反对物理学中驱逐不可测量的“新时髦”,弗朗克反唇相讥:“时髦还是您在一九○五年发明的呢!”照弗朗克看来,爱因斯坦一九○五年创立相对论,无非是驱逐了不可测的绝对时间,并把“同时性”作为可操作、可测量的物理概念重加定义。这作为对爱因斯坦外在行为的描述,并不错。但若仅止于此,则对爱因斯坦创立相对论的整个生命体验过程,可说是毫无理解。

量子力学正统解释的拥护者倾向于认为爱因斯坦与他们的争论是无谓的。我则认为,这其实起因于正统哲学解释的拥护者误解了爱因斯坦对他们的批评。其原因部分在于爱因斯坦的文字论述不够系统、不够明确。爱因斯坦是一个存在的、投入的哲学家,而不是一个专业的哲学家。他的哲学是在生命中朗现出来的,而不是用文字记载下来。理解爱因斯坦的哲学,读他的文字之外,实需要别一番功夫。在这一点上,爱因斯坦与维特根斯坦十分相像,他们两人都自述没有读过多少哲学著作,都认为“伟大的艺术作品有哲学价值”,都承认作为作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比任何哲学家对自己的影响更大。

欲理解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及其正统哲学解释的态度,必须首先理解他对康德哲学的态度。爱因斯坦认为康德的先验知性论与彭加勒的约定论虽有重要区别,但有一个基本共同点,即都视科学为“构成”的,这便是他对康德哲学持否定态度的主要原因。康德把科学的基本范畴,如时空、因果性等,看作人生而有之的先验模式。并非事件之间“本身”有因果关系,而是人必然要把它们看作有因果关系;并非桌子边沿“本身”是直线,而是人把它看作为直的。好像从娘肚子里带出了一副有色眼镜,并非世界是蓝色的,而是透过有色眼镜,只能把世界看作蓝色的。这副眼镜永远摘不下,所以人们永远没法说世界本身是什么颜色。能够把握“物自身”的“智的直觉”,人并不具有,只有上帝才有。爱因斯坦不信上帝,但对“实在的理性本质”抱着宗教的信赖,并有深刻的体悟,所以在爱因斯坦的精神世界里是没有任何隔绝的。他的“理性”,即相当于康德的“智的直觉”,只不过爱因斯坦认为人是能达到理性王国的,他自己就达到了。

知性由理性坎陷而成,逆转,也就可提升而化。爱因斯坦出于对实在的理性本质的信赖,从小思索时空问题,而达到对绝对时空观念的化解,这便是坎陷的逆转,是提升。但要形成新的认识成果、新的科学理论,更需要一新的坎陷。具体地说,绝对时空观的同时性概念被化解了,但同时性概念仍需要一种新的操作定义,于是有光速不变原理的提出。洛伦兹不变式的拟订等等。从理性的体认,到新的预设的析出,拉普拉斯叫作“理性的深陷”。理性是源头,但理性只有深陷才会有结果。爱因斯坦的启示在于,理性不能满足于既成的深陷。深陷固然结果,但也因此而受有限性的羁绊。欲有本质上新的结果,理性还得从深陷中提升、前进、重新深陷。爱因斯坦喜欢斯宾诺莎的名言:“思想不依赖于观察者的立场,才能成为真理”,正是着眼于理性从深陷中的提升。科学真理的表达总归是有立场的,总归是带上了有色眼镜的,看到这一点并不困难。难的是摘下眼镜。爱因斯坦正是强调了这困难的一面。他对于康德哲学不满,也正由于康德在论述知性向理性上透,即摆脱观察者的立场、摘下眼镜方面显示的软弱和不足。

以此而观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及其正统哲学解释的批评,就清楚了。量子力学有伟大积极的理论成果和应用成果,对微观领域实验事实有最强的整理、解释和预测能力,所有这些,爱因斯坦都是承认的,他自己就为量子理论的发展作过重要贡献,他甚至也赞同对量子力学作统计解释。爱因斯坦所不同意的,是把量子力学的概念架构,当作微观领域科学理论唯一可能的坎陷形式,甚至当作认识不可超越的极限。沿着量子力学业已开拓的深陷方向“顺取”,认识也许真的碰到了极限。但是还可以“逆觉”呀!还可以提升后重新坎陷呀!康德知性范畴论的宽大廊庑足以安置下量子力学及其哲学,量子力学及其哲学并不能自动超越康德知性范畴论。爱因斯坦既不能满意于康德哲学,当然更不能满意于量子力学及其哲学。现时与量子力学相联系的哲学,是设计出来的机巧架构,是事后的辩护与说明。与相对论相联系的哲学,则是对一切设计的化解,是生命本源的彻悟,从而成为新设计的源头。在量子理论方面,是先有科学成果,后有哲学解释,哲学成为科学的律师;在相对论方面,则是先有哲学,后有科学理论,哲学成为科学的母体。爱因斯坦不满意微观领域科学与哲学的倒置,他希望有一种不同于量子力学架构的新的坎陷,这成为他后半生长期从事统一场论研究的基本动力。他失败了,但失败得悲壮,失败得光荣,这失败,同样是他全部理性生命的辉煌朗现。

真理的追求即为道德,道德的践履即为真理。必须这样来理解为什么爱因斯坦——二十世纪科学最纯洁的灵魂——会认为唐·吉诃德是世界文学中最纯洁的灵魂,而衷心倾慕他;也只有这样来理解为什么爱因斯坦晚年在普林斯顿经常为支取研究院薪水而不安。他认为精神劳动是不应该有报酬的,换取报酬的精神劳动是不自由的,科学家宁可做小贩或鞋匠养活自己,也不应该用精神劳动的成果作稻粱之谋,如果这样会时间不够,那么科学家可以去做海岛上管理灯塔之类的工作。这不仅仅是幽默,这是爱因斯坦的理想,是这位伟人的精神自由宣言。

爱因斯坦生活过。爱因斯坦死了。爱因斯坦是不朽的。在这个工具理性嚣张到非理性程度的时代,爱因斯坦的不朽将成为密布天际的乌云周围的那条金边。

(《爱因斯坦——生·死·不朽》,库兹涅佐夫著,刘盛际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八年二月版,4.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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