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对岸的那位老人

2000-06-05 06:55丛维熙
东西南北 2000年9期
关键词:潘汉年草帽水塘

丛维熙

始自1963年夏秋,我就开始注意那个奇怪的老人了。

桃园里有一口丁字形水塘,它原本是引凤河之活水而成为活水塘——但不知始于何时,活水断流而成为死水塘。由于这儿环境优美,团河农场的医院,就在那个宽不足20米的水塘对面。

我和我的同班成员,经常可以看见水塘对面,坐着一位持竿垂钓的老者。之所以让人感到有点奇怪,因为这位老人十分孤独。最初,我们都以为他是位农场里退休的老干部,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是不久我就觉察到,这位老者身边从没有出现过孩子和家属,这是不太正常的现象之一;之二,这老人好像是一座时钟,只要是好天,他9点钟左右保证坐在河塘的土坡上;之三,据我所知,这儿场里的头头,家都住在城内,难道他的家在农场?之四,如果他是个住院的病号,有病号穿的衣服——他总是那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之五,这口水塘里不能说一条小鱼也没有,可是寸步之外的凤河,还有凤河旁边的团河宫,不仅比这儿垂钓方便,而且风景秀美,我站在这岸,从来没有见他钓上过鱼来。

我们同班里的几个老右一致认为,这是一位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人越是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于是这位若同标准钟的钓鱼人,一度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以及试图破译之谜。

何群过去是从事会计工作的,有着超凡的缜密推理:“这个年代,关押人的办法很多,软禁是对待老革命的手段之一,我猜这老人是一名要犯。”

“怎么不见警卫?”

“这种人是用不着警卫的。就是有警卫,也不会露面。”

……

最后,几个老右统一了认识,这是位有来头的人物。

有一次,董维森与总场的女园艺师(我只记得她姓张)来桃园巡视工作,我趁张不在的时候,曲线地询问了董维森一次。我说:“水塘对面,有个钓鱼的老者,他要是场里的干部,我们能不能给他送点桃子过去?”

董维森惊奇地看了看我:“你怎么有这个想法?”

“他挺孤独的,总是一个人。”

董维森对我笑笑:“你们别干越界的事情,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他是……”

董维森只是对我摇摇头:“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乱管闲事。”

我的索密无果而终。但是我通过董维森的回答,更加明确了一点:那老人一非农场干部,二非世上凡人。世上的人都有一种好奇的心理。越是不可知的东西,越是吸引人的探求欲望。有时,我站在水塘这边,向那边凝神张望,想从那顶草帽下,看清他的五官。他个子不高,行动带有一点斯文,只有久久无鱼上钩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朝对岸的桃林遥望。有一次,我从桃林中回到看守房拿工具,正逢他沿着水塘边漫步。我停步于看守房外,与他的目光第一次碰撞在一起,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扬起头上的草帽,朝我挥动了一下。我当时只顾看清他的脸,一时之间没有作出反应,当他把草帽重新戴在头上时,我才朝那老者举了举手中的喷枪(给桃树喷药的工具)。这是我对他唯一的一次审视与观察:他好像情绪并不坏,微笑之间流露出老人的善良。我再想看看他那张脸,可是他朝医院的方向走去了。

直到我有一次回京,去我老岳父家中时,无意间谈起这件事。没想到他敏感地说出了一个使我吃惊的名字:“是不是潘汉年哟!”

老岳丈名叫张宗麟,是1928年入党的上海老地下党党员,后来去了延安。在上海的时期,与潘汉年有过不少的交往。他之所以想到了这个人可能是潘汉年,不仅仅是根据我说的情况。有党内的老朋友告诉他,潘汉年目前刚刚从监狱中假释出来不久,由公安部门在北京市郊的某个地方进行监护,这完全符合我目击到的情况。老岳丈还告诉我,潘汉年是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共产党人,大约在1955年春天,毛泽东签署了对潘汉年的逮捕令,他是在北京饭店被抓走的。

在我告辞时,老岳丈对我说道:“你和阿沪受到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们应当想得开一些。想想那些比你们承受更大的冤枉的人,你们就会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的勇气。”老人的这一席话,我一直铭刻于心——并写信给张沪,曲里拐弯地告诉她家中老人的意思。

但是河对岸的那位老者,到底是不是潘汉年,当时没有可能得到结论——直到我平反以后,去团河农场访故时,我向场方询及这一问题时,场方才明确地回答我——在桃园水塘旁边垂钓的老者,正是潘汉年,当时他和他的妻子董慧,住在桃园对岸医院旁边的小院里。据接近他的干部告诉我,当时他除了垂钓之外,还爱摆弄鲁迅先生送给他的全套俄国作家果戈里《死魂灵》的木刻。这是出于潘汉年怀念鲁迅,还是那一幅幅《死魂灵》的木刻,使他对人生有什么联想?在寸步之外劳动的我,没有与潘汉年交谈的机缘,不能妄自推断他看《死魂灵》时的心态;但是隔河扬起的草帽,对我友好的一笑,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后来我们这些老右于1969年秋重回茶淀。他更是厄运难逃,于1967年初重返秦城监狱!)

这块风光不错的桃园,在那一特殊时期留下了许多人的创伤、悲哀和苦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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