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晚年的一场论战

2004-09-29 06:51
读书文摘 2004年10期
关键词:论战孙犁文坛

段 华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窗前朝外兀望着,他的思绪在白云与青山间飘游:不知道是他想起了在晋察冀的战斗岁月,还是那些情同手足的伙伴;他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侧面,一幅无言的剪影……

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孙犁全集》的时候,韩映山的大儿子韩大星给我提供孙犁致韩映山的全部信件里,有一封1993年11月23日的长信,过去没有公开发表过,讲的是孙犁晚年因一封信惹来麻烦的事情。孙犁因为这次麻烦,在1994年写了好几篇文章进行反击,这在他一生中是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而且这一次的论战对孙犁晚年的身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谁都知道孙犁一生谨小慎微,不轻易做出冲动的事情,但这并不说明孙犁对什么事情都逆来顺受。上个世纪50年代,诗人鲁藜因受胡风案件的影响,孙犁帮他说过一些公道话,差点自己也受到打击。1946年,孙犁回到冀中区工作,有一次区党委召开会议,会议开得很隆重,冀中军区司令员和区党委组织部长都参加了,在会上一个管戏剧的小头头忽然提出:“秦兆阳反对演京剧,和王实味一样!”孙犁刚从延安回来不久,对王实味“问题”的性质、严重性他很清楚,尽管心有余悸,一听这话他还是马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冀中军区司令员的椅背大声说:

“怎么能说反对唱京戏,就是王实味呢,能这样联系吗?”

孙犁出人意外的举动,激昂的语气,使得司令员回头望了他半天。好在组织部长和孙犁有一面之交,替他打了几句圆场,他才有惊无险地过场。当时秦兆阳不在场,事后一直到秦先生去世,孙犁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再过不久,写小说《新儿女英雄传》的孔厥夫妇来冀中区下乡、写作,土地会议时三言两语还没说清楚罪名,组长就宣传:开除孔的党籍。孙犁坐在同一条炕上再没有说一句话:前几天他已经被“搬了石头”,没有说话权了。

孙犁晚年这次的与人论战,与替鲁藜、秦兆阳说话当然在性质上不同,那两件事政治象征的成分多,一说这事大家都能理解。这次的论战却是范围不那么广泛,只限于圈内的人知晓———甚至只是圈内的某些人知道来龙去脉:论战的双方只有他和对手两个人,论题也仅限于他们两人文章里的某些话。严格来说叫两个人的论争吧。

事情的过程说起来也简单:

1992年,贾平凹要创办《美文》杂志,就给孙犁写了一封信派人到天津向孙犁约稿。4月25日,孙犁先生先给贾平凹写了一封信,谈到当前的散文,说有些名家也不注意语法修辞。写到这里,孙犁要举个例证,正好旁边有一张广州赠阅的一份周末性质的报纸,有一句不通的话映进了他的眼帘,他就随手写上了:

我仍认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的,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

贾平凹把孙犁这封信在《美文》杂志创刊号上刊登了,不久有几家刊物做了选载。现在看来,孙犁的这一段话,不会有什么恶意,因为双方素不相识,谈不上恩怨,也从来没有其他事情的过节。但大约那位作家认为孙犁是存心讥讽,所以,在看到《美文》杂志创刊号刊登的孙犁这封信不久,就写了一篇较长的文章《智慧之美》———可以说是反击的文章吧,发表在天津的一家晚报上;在天津另一家自由谈文学的杂志上发表《要么回家要么闭嘴》,借球王贝利的这句话喝令孙犁“要么闭嘴!要么回家”。

此后几年,这位作家陆陆续续又写了不少这样的文章发表,孙犁看到一些后,也都没有说什么。但没有说什么并不代表孙犁没有想法,总的来说他还是比较生气的。在《智慧之美》刊出几天后,那时候我还在南开大学,有一天下午到孙犁家里去,刚到门口,碰到保姆杨玉珍,她就急切地告诉我:“你快去看看吧,大叔正为×××的《智慧之美》生气呢。”我进到屋里,看见孙犁先生正独自坐在书桌后面默默地往外看着;孙犁先生有抽烟的习惯,现在却也没有抽烟,窗外明亮的光线与室内暗一些的光把他成一幅剪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倒水,拿糖果吃,只简单地指指沙发说:“坐吧。”我们俩坐了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我开口刚说:“听说您在生气……”孙犁马上摆摆手说:“段华,你还年轻,不要打听、不要掺和这事。”当时我才22岁,孙犁先生是认为我还是大学生,对世事涉处不深,牵涉进来会有难以承受的麻烦;话说到这份上,我当然不能也不会再掺和这事儿。坐了一会儿,我发现孙犁先生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而是沉默寡言,一直默默地望着窗外,回想着什么。我只好告辞,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送我到门口,只是简单地说:“你走好。”

此后两年多,我多次到孙犁先生那里去,无论是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还是有其他人在场,我都再也没有听到他谈论这件事。但现在从他给韩映山的这封信里看,对方的文章对他的刺激还是很大的。1994年4月18日,梁斌文学研究会成立,我到天津参加会议,会议中间我和徐光耀、韩映山一起去看孙犁;他们三人谈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恪守孙先生的话只是静听一句也没有插言;谈到这件事情,孙犁说的中心话题只有两个含义:一是自己没有恶意,二是看那个作家有没有胆量把这句话别改动,收进文集里去。韩映山当时表示写一篇文章进行反驳,孙犁先生马上进行了劝阻。

但是,人对任何事情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伟人如此,凡人如此,孙犁也是这样。反击的文章一篇篇映眼而来,一向冷静的孙犁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从1994年8月15日开始,到9月20日结束,连续写了8篇文章,对那位作家进行了反击。我曾经说过,晚年的孙犁每一个阶段写文章都对题材、体裁有侧重点,而他写杂文却以论战作收笔,不能不让人觉得扼腕和叹惜。

孙犁反击的主要论点

孙犁首先说明了为什么写论战文章,他说,新中国成立之初,有语言学家对一些青年作家———包括孙犁在内的病句,进行了批评,并标出作者姓名和篇名,看过以后,大家就记住不再犯就是了。中国文学史上,有很多例证,同行朋友间互相指责、改错,成为佳话;叶圣陶先生在刊物上还办过“文章病院”,专挑有毛病的字句。但在今天,则行不通,偶尔举个不通的句子,既不提作者姓名,也不标病句出处,也未能得到宽容。“偶然指出他的一个病句,便怒火冲天,连续写文章攻击人家。整整三年了,还未停止”,“这并不是文学规律发生了变化,而是作家素质和观念,发生了变异”;“当我看到第一次攻击我的文章时,以为究竟是个作家,好面子,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我就没有说话。”

对于对方说的“你的风光已经过了,不服气不行”,孙犁说:“我没有好风光,谈不上过去不过去,我的文学之路,是战争的路,是饥寒交迫,风雨交加,枪林弹雨的路。不是出入大酒店,上下领奖台的短促的路。”也许有人认为孙犁这一代进入了“被冷落”、“有失落感”的状态,孙犁说:“我个人的感觉是,我们革命一生,虽无多大的功劳,但也有一些苦劳,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及至老年,本身虽无能为力,国家和人民,也不会轻易就无缘无故把我们打入冷宫,叫我们度寒岁”,“回顾一生,巡视周围,自己好像总是处于中间状态,或称中庸,或称中流,或称中等。仰望浮云,俯视流水,无愧于己心,无怨于他人。”

至于对方把孙犁和青年对立起来,孙犁也不以为然。解放初期,孙犁仅仅36岁,编辑《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确实为刘绍棠、从维熙等青年作家的成长,做了不少努力,那时候孙犁也在青年作家之列。孙犁第二次和青年作家联系紧密,是在1978年以后,孙犁实事求是地对几个青年作家的作品进行了评论。但他发现凡是说了一些不同看法的,关系就冷却下来,谈了好处的来往就多了一些。但孙犁并没有马上洗洗手脸,跑到他们面前伸出友谊之手求得他们的原谅:他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姿态在和青年人交往,他也从来不希望自己的身边有一拨人围着他转。说孙犁对“继往开来的一代作家不尊重。”孙犁困惑地反问:“我不明白:为什么指出一个作家、一篇散文的一个病句,便是对一代人不友好。”

对于说他独霸文坛,孙犁更是不以为然。文坛本是香火地,官场是在文艺团体,及其庞大的附属机构。孙犁一向对这些地方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历次文代会,几乎都未参加,更未广交朋友,结为团伙,拉选票,谋职位。当然,孙犁也是关心文艺前途的,他说:“因为文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息息相关。革命一生,不希望共和国有什么不幸。因为我青年时曾为它做过一些牺牲和贡献。”

孙犁从十几岁爱好文学,对此道充满了幻想,并以此为指引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奉献了青春和幸福。自1940年在晋察冀边区参加文协工作以后,到解放后进城工作,孙犁也没有断绝和文艺团体的联系。总的来说,解放初期这些文艺团体的工作还是很认真和严肃的。在新时期以后,孙犁出于激情,以为一切可以恢复旧事,1978年就曾到北京参加一次作协代表大会,并在李季的鼓动下作了简短的发言。但是,参会的结果很使孙犁失望,那些参加的人物的举止、言谈,都使他坐不下去,主席刚刚宣布开会,孙犁就托词头痛,退了出来。这是孙犁最后一次和这种文艺团体接触。所以,孙犁在给贾平凹的那封信的末尾说是要离文坛远些了。孙犁在反驳对方的文章里说:“我的一生,曾提出过两次‘离得远些。一次是离政治远一点,有人批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论点。但我的作品,赖此,得存活至今。这一次是说离文坛远一点。”但是,一种职业一种环境,你想进入里面,当初并不容易;及至你产生厌倦,想离开它也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何况孙犁一生的工作都为文坛作了贡献,树了典范。孙犁愤怒地反问:“文坛乃人民之文坛,国家之文坛,非一人一家,一伙人之文坛。为什么不允许别人注视它,这能禁止得住吗?不许人盯着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对有些似乎是人身攻击的话“下楼腿软,迎风流泪”,孙犁也反驳:“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两条腿,因为当年的锻炼,一直很好,不只下楼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飞。眼睛,虽然有人观察过,说是混浊,但视力颇佳,现在还可看新5号甚至6号小字,更没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尤可使一些人失望的,是去年大病手术之时,经权威医生鉴定:我的心脏、血管、肝、胰、胆,都出乎意料的好,不似八十岁的人,而像六十岁。因此,专家预测,可跨世纪……完全可以再和这些人周旋一段时间。”

论战对孙犁的影响

孙犁在论战中一共写了《“病句”的纠缠》、《当代文事小记》、《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与文艺团体》、《我观文学奖》、《反嘲笑》和《作家的文化》8篇文章。综上所看,双方论战的论题,似乎并不重大,不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国防文学”之类的论战,甚至从严格意义上说,也谈不上对等的论战:双方是你写你的,我谈我的。张学正先生在《巴金、孙犁的晚年心态》一文(见《中华读书报》2004年6月17日第五版)中说晚年的孙犁“回顾过去,充满伤感;面对现实,一腔忧愤;展望未来,感到幻灭”,恐怕不是事实,有点以偏概全———但这次论战对孙犁最后几年的身心和写作产生的不良影响,甚至说对孙犁最后两年写作情况产生了很大的不良影响———引起孙犁的幻灭感,倒是事实:例如,一篇反驳的文章里甚至这样写道:

“我每天兀坐在楼台上。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我青年时所梦想的,所追求的。我没有想再得到什么,只觉得身边有很多累赘。

“我时常想起青年时的一些伙伴,他们早已化为烟尘,他们看不到今天,我也不替他们抱憾。人有时晚死是幸运,有时早死也是幸运。”

孙犁,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不被宽容中无可奈何地甚至可以说是悲怆地说出这些话,实在让人心中潸然,这不仅仅是对对手说的话,更是对社会现实的某种无奈。

孙犁先生去世二年了,在他生前,除了看他这些文章,我没有再和他提过这件事一个字。在他写反击文章的时候,他在给我、徐光耀、韩映山和他老同学邢海潮、《羊城晚报》的万振环等人信里轻描淡写地写到过此事。但我从他在1993年11月23日给韩映山的信里知道,他是实在忍不下去才写那些文章的:虽然是称为写,实际是把他平时读到对手的文章时所随手记下的感想连缀成篇而已。

那个对手也是我所尊重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作家,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我从未提到过他和孙犁先生的这次论战,也没问过他看到孙先生八篇文章后的感想。从维熙先生几次告诉我,说那位先生几次在从先生家里说和孙犁争论错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这次论争难说对与错,只是双方对对方的理解有偏差罢了,但对孙犁先生而言,似乎受伤害的程度更大一些,对他晚年日常的生活和写作影响更消极一些。

外围的观众并不会看明白是谁在和孙犁论争,论争的来龙去脉,实际上,有机会把双方论争的文章都放在一起,外围的观众也不会把此事弄得心里一清二楚。这当然是一个遗憾,无论是对观众抑或对孙犁,我相信孙犁先生是带着这个遗憾的,一直到2002年7月11日离开这个世界;也许他的灵魂不会遗憾,而是像他年轻时一样意气风发地战斗在如火如荼的峥嵘年代。

而现在,我面前所出现的,就是孙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窗前朝外兀望着,他的思绪在白云与青山间飘游:不知道是他想起了在晋察冀的战斗岁月,还是那些情同手足的伙伴;他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侧面,一幅无言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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