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燕子和她的庄稼汉

江　澜

邢燕子的婚姻是全世界的“绝配”：一个中央委员与一个农民。她曾是天津市委书记，当过10年中共中央委员；而她的丈夫叫王学芝，却始终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2004年春天，天津北辰区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一位体态胖胖的妇女冲大门值班的小伙子喊到：扶大妈上去吧。穿保安服的年轻人不到20岁，他愉快地答应着，因为他早已习惯搀着这位步履蹒跚的大妈上楼。大妈自从患腿疾以来很少下楼，即使勉强扶着楼梯下来，上楼也根本不可能。于是小伙子就要扶着一步一挪喘着气的大妈，慢慢蹭到4层的家门。在他眼里，大妈和小区许多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然而他不知道，大妈在他这个年纪绝对英姿飒爽、绝对万人瞩目。她有个永远年轻的名字——邢燕子。

◆粥跑出来了……

“16岁时我是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邢燕子说这番话，是因不少文章写她返乡是小学毕业，或者初中没上完。“就好像我是不愿念书的辍学孩子。”她哈哈地笑着，那笑容即使在她这样63岁的年纪也很能感染旁人。她这一辈子，坎坷太多，误解太多，如果没有这样的笑容，如今垮掉的就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会有她的意志，

也许还有她的婚姻。

当年邢燕子初中毕业回到宝坻县司家庄务农，在那里她收获了意想不到的荣耀和一段至今不渝的感情。用她的话说，她的婚姻是全世界也找不到的“绝配”：一个中央委员和一个农民。邢燕子曾当过10年中共中央委员和10年天津市委书记。她的丈夫叫王学芝，却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1958年16岁的邢燕子回乡务农，她的想法很简单，这是党的号召，另外慈爱的爷爷也在农村。当时燕子全家和众亲戚20多人都在天津市生活。大家都反对她回乡，哪有放弃城市工作的前途而去修理地球的呢？燕子的父亲没有反对，他是个老革命，从感情上他舍不得燕子，但他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就让她自己做主。于是燕子走了，满怀青春热情与希望地走了，像父亲当年参加革命时一样。从此宝坻农村多了个知识青年，而这个知青却让一个普通的农庄成为全中国的骄傲。

上世纪60年代的北大洼处处是泥泞，片片是荒滩，地处北大洼的司家庄就是个亩产极低的穷地方。燕子不是个思想复杂的人，她的愿望只有一个：用自己的劳动让家乡变得好一点。可是燕子对农活一知半解，书本知识也无用武之地，那时农村都搞大食堂，队里只好安排燕子到食堂帮忙。谁想食堂帮忙对这个初中生也没那么容易。一次燕子负责看粥锅，三尺大锅沸水滚动，水开了粥就直往外跑。燕子在城里上学没干过家务，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急得她大喊“来人呐，粥跑出来了，粥跑出来了．．．．．．”周围的大爷大妈看着直乐，不但不着急还拿她寻开心：“你给它磕个头它就不往外跑了”。

◆听党的话嫁给庄稼汉

也许当年看着这个女娃闹笑话的人里面，就有燕子如今的丈夫王学芝。

学芝那时在村里已是个人物，他农活好，为人忠厚，还是党员。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农机、电器照样能鼓捣顺手。作为队长和民兵连长，他每天分配社员干活，也带着大家干活。年轻时的学芝浓眉大眼个头挺拔，在农村也是一表人才。但是燕子不跟他套近乎，更没想过会成他的媳妇。因为学芝年纪稍长，也老成沉稳，一帮年轻姑娘见着他都叫“叔”。学芝不介意，他标志性的表情就是咧开嘴憨憨地笑。

燕子天生有一股闯劲，哪能总看粥锅？她很快她熟悉了大部分农活。别看个头不高，200斤的麻袋她扛起来就走，挖河打埝也总是冲在最前面。后来她干脆带领几个团员成立了“燕子突击队”。村里男劳力缺，于是这群女人就像男人一样撑起了一片天。数九寒天，突击队员凿开的厚冰竟有3尺厚。靠从河里打鱼和晚上打苇帘子，一个冬天下来，她们竟然为队里挣到了3600元的收入。那时这些钱为学芝年纪稍长，也老成沉稳，一帮年轻姑娘见着他都叫“叔”。学芝不介意，他标志性的表情就是咧开嘴憨憨地笑。

燕子天生有一股闯劲，哪能总看粥锅？她很快她熟悉了大部分农活。别看个头不高，200斤的麻袋她扛起来就走，挖河打埝也总是冲在最前面。后来她干脆带领几个团员成立了“燕子突击队”。村里男劳力缺，于是这群女人就像男人一样撑起了一片天。数九寒天，突击队员凿开的厚冰竟有3尺厚。靠从河里打鱼和晚上打苇帘子，一个冬天下来，她们竟然为队里挣到了3600元的收入。那时这些钱就是一笔巨款。

这个结实健壮、朝气蓬勃的姑娘立刻引起了媒体的注意。

那是一个天灾与人祸并行，国家贫穷艰难的年代，多么需要一种乐观豪迈的精神鼓舞社会主义建设者们的斗志啊。尽管早在1953年，《人民日报》就发表过文章“组织高小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但是直到1960年9月《人民日报》大张旗鼓地推出邢燕子的事迹报道，知青运动才有了实实在在的雏形。8年后毛泽东发表了著名的“12·22”指示“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上山下乡风起云涌。虽然这之后的知青们不认为邢燕子是和他们同属知青一代，因为他们的命运有太多不同。但不能否认作为以知识青年身份扎根农村的第一人，邢燕子享有“知青楷模”的称号直至今日的事实都毋庸质疑。

那时候邢燕子的照片铺天盖地。最著名的一张，她身背背篓脸蛋红红，背景是蓝天和麦浪，典型的劳动美女的形象。出了名的燕子各种职务荣誉多起来了，司家庄热闹起来，记者的镜头和来访者的足迹都在追随着年轻的燕子。

学芝的目光也曾追随过燕子，但他不敢报有任何奢望。此时的学芝早就过了该结婚的年纪，却连对象还没有。王家兄弟姊妹一大帮却只有2间土房，姑娘们一听王家的条件就退避三舍。作为长兄的学芝从不对爱情报有幻想，那个他曾经手把手教做农活、如今却闻名遐迩的邢燕子离他是那么远。

谁曾想突然就有那么一天，公社书记就来撮合他与燕子，学芝听了如在梦中，只惊不喜。

那天学芝到公社开会，书记悄悄和他说了组织上的意思：燕子现在是扎根农村的表率，只有在农村安家，才真正当之无愧。学芝你是党员，出身好，配劳模正合适。学芝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燕子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位。那时雪片似的来信寄到司家庄，要用麻袋装，90％都是写给燕子的，来信者除了表达敬仰也不乏流露爱慕。求爱者中有权有貌有身份有学问的人多了，谁都比他这个地道的庄庄稼人强。学芝心中没底，燕子会怎么想？

燕子当然不同意。

燕子不是因为王家穷，她觉得学芝大自己太多。她的伴侣应当是“同龄人”，怎么会是“叔”呢？

燕子的姐姐大老远跑来劝说妹子，爷爷对学芝知根知底，也觉得学芝不错。燕子年轻单纯。在她的观念中，爱情重要，但组织更重要。荣誉是党给的，当然要听党的话。最后燕子同意嫁入王家。

◆脸色难看是汉子最愤怒的表示

于是，王家院中闲置的牲口棚就被改做了这位著名女劳模的新房。还是组织额外关照给了夫妇俩一些布票，他们才做了床新的被褥。王家没有彩礼，只给进门的燕子做了一条裤子，那种样式在当时有个很洋气的名称叫“港裤”。中午吃过饭燕子就下田干活了，港裤从此没了穿的机会，40年后这成了他们新婚时惟一的纪念物。

学芝告别了光棍日子，却从此开始了家有名妻的烦恼生活。燕子的会多，动不动就要到70里以外的县城开会，而学芝的任务就是骑着队里借的“大水管”自行车将燕子送到。开始学芝挺新鲜，能驮着妻子进城一路风光还算工分，总比在地里转悠强啊，所以往返3个小时的路程也不觉长。但是浪漫没有维持太久，恶劣的天气就来为难这位“专职司机”，风天雨天和泥泞土路的搏斗就显得异常壮烈。风大的时候学芝根本骑不动只好下来推，路上要花一天。如果天气太恶劣，车子骑不动也推不动，就干脆将“大水管”推到河沟里，作好记号藏起来，夫妻俩走着去县城，等回来时在把“大水管”捞出来骑回去。有时他们怕不能及时赶到还有提前一天将燕子送到。

与其说燕子是学芝的妻子还不如说她是组织的人。不管吃着饭还是深夜睡着觉，只要电话一来，燕子就会像战士听到号令立刻夺门而出赶去开会。此外燕子还经常外出到全国各地学习参观，这样的日子多了，学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苦恼。嫁汉嫁汉洗衣做饭，尽管燕子对这个家没的说，开会回来就赶紧干农活，可是这个家总像一个不完整的家。有了儿子后，学芝的日子就更惨了。那时队里给各家分东西就堆在地头，别人夫唱妇随一会都扛回家了，只有学芝拖着孩子一个人忙到天黑，累得像牛一样喘粗气。别人见到他自然拿这些玩笑，学芝只嘿嘿一笑。辛苦他受得了，自尊受损也还罢了，但燕子事事争先也着实让他气恼过一回。

那时计划生育刚提出来，在农村只是说说而已，县上开会动员，干部们没谁真管真落实。燕子积极，再到县里开会时，她偷偷去医院上了节育环。这天回家她头一次感到心里发虚，毕竟在农村传宗接代是大事，瞒着婆婆丈夫做绝育还是太出格了。果然，当晚学芝的脸色出奇的难看，一向憨厚随和的学芝没了笑容一言不发，这是这位汉子平生最愤怒的表示了。自己吃的辛苦再多，也没有燕子无视他的存在对他的伤害大。即使今天提起这段往事，70岁的老人都还不能一笑置之。

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多子多孙，婆婆自然不能允许长子学芝只有一个娃。多年以后，燕子终于要了老二。也许是抗议母亲迟迟不肯让自己降生，老二海波一出生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夜哭郎。但是燕子经常不在，这笔帐还是算在了学芝身上。海波两岁时燕子外出学习一个月。海波想妈妈闹得凶，学芝没办法，天天抱着他到村外溜达。一次学芝太累了，让海波自己走回家，海波不干，只肯走到前面的电线杆。不知不觉爷俩溜溜达达走回家了，海波这才回过味来，不依不饶闹着回去重走。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最后学芝和儿子达成协议，在炕上驮着他走5分钟作罢。

燕子虽然知道丈夫不易，但是早已身不由己。

◆沉默和泰然支撑她从颠峰跌落低谷

外面的世界迎接她的是掌声鲜花。邢燕子与伟大领袖一起用餐的照片曾经让多少人羡慕不已。最风光的时候，她同时担当的大大小小的职务有16个，从公社党支部副书记一直当到中央委员。燕子国内国外跑个不停，而丈夫学芝却在家中相妇教子，没有迈出家门一步。

妻子的光环越多，学芝似乎就更加黯淡，也更加谨慎。原本凭借自己的能力学芝可以到公社去搞经营，但怕别人说燕子的闲话他放弃了。于是这个1952年就入党的庄稼汉，他的人生精彩就终止在了和劳模妻子的结婚之时。学芝忍受了这种光环背后的黯淡，但这种忍受也衍变成一种强烈的自尊。凡是有嫌疑能沾妻子光的地方他都退避三舍。那时当了市委书记的燕子在市里有一间宿舍，但上市里办事，学芝从不去找燕子而是自己花钱住旅馆。失落黯淡在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平淡的生活。

但是平淡可以永远平淡，精彩却容易瞬息万变。

燕子的精彩终止于1976年。“四人帮”倒台，燕子和大家一样高兴，不想她的麻烦却来了。有人指出江青曾经接见过燕子，这段历史要查清楚。于是燕子生平头一次不是为了介绍经验而是为了讲清问题进了学习班，这个从小就在农村战天斗地的铁姑娘几乎无法承受意想不到的巨大压力。学芝看出来了，尽管燕子不跟他讲，他已经习惯燕子自己处理公事而不去过问。但是妻子的沉重也让他焦急，他不能问，他怕燕子看出他的异样而更加不安。于是学芝保持了一贯的沉默和泰然，这种沉默和泰然却支撑着燕子从颠峰跌落低谷。

半年后，当时的组织部长胡耀邦同志下了结论：邢燕子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干部。审查才告一段落，燕子重获清白。但是她的命运却从此转折。

燕子的失落并不是职务一个个消失。她自小从农村干上来的，即使当着市委书记回家第一件事仍是拾柴干农活。她觉得自己代表的是一种曾经被历史被公众肯定的精神，没有私心，更没有野心。最后，邢燕子市人大代表的身份也被撤去，她彻底地痛苦与委屈了。一次邢燕子见到敬爱的邓大姐，心情复杂的她竟然潸然泪下。1986年，邢燕子被调往天津北辰区知青农场，农场荒芜偏僻，生活上竟不如熟悉了司家庄方便。农场书记的职务只有22级，这时她的市委书记的身份还没有免，这样的安排意味着知青运动被彻底否定，知青楷模也就风光不在。邢燕子没有申辩什么，她将家从司家庄搬到了农场。当了那么多年的风云人物，她的家底薄的可怜，除了2个农村最常见的躺柜，象样的家当没有一件。

学芝默默跟随妻子来到农场。现在他更沉默了，但心中多了份宁静。庄户人本来就不该属于风头浪尖的日子，现在的冷落平淡倒更接近他心目中生活的真实。

农场没有正规的学校，燕子觉得对不起两个孩子，但是她依旧想不到向组织争取什么。直到有一天组织找她谈话，说燕子你应当考虑农转非的事，你这辈子就是农业户口倒没什么，将来孩子也和你一样么？一句话提醒了燕子，她才觉得不能让孩子也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然而组织只给了两个指标，燕子和长子海军办了农转非。尽管燕子觉得不快，丈夫和二子为什么不能一起解决？但她习惯了一切由组织安排，她的荣誉她的工作甚至她的婚姻不都是组织安排的么？3年后邢燕子调任天津北辰区人大工作，举家迁到市里居住。此时的燕子终于完成了从城市到农村再到城市的轮回。16岁回乡时她何等轰轰烈烈，而30年后再回来却如此悄无声息。离开时她是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年轻姑娘，回来却是心境复杂拖家带口的中年妇人。

好在她的背后始终站着丈夫王学芝，无论荣辱他为她创造的是一种难得的家庭气氛，没有荣耀时的浮躁，也没有失落时的压抑。他们之间从没有过悄悄话的浪漫，但他们的感情就像土地一样平实，可以承受很多，却没有过多的色彩。

回城后老王的工作安排就这样拖着，他不埋怨，每天坐车1个半小时去农场干活，晚上再赶回来。2年后组织在市园林队给他安排了工作。没有了更多光环的燕子在北辰区人大依旧工作得兢兢业业，受到大家的爱戴。她没有架子，没有牢骚，甚至没有丝毫关于过往的炫耀。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经常哈哈大笑的燕子。这个曾经被伟大领袖赞扬的时代楷模真正做到了能上能下、爱岗敬业。燕子的人缘出奇地好，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健康却不如从前。有时下班后她会去园林队看望丈夫，想帮着他干点什么，但是看到值班的学芝在苍蝇乱飞的小屋里挥汗如雨，心中又很难受。上班时燕子想尽量想让学芝搭一段车，学芝不肯。时间长了连燕子的同事都知道，老王不会沾燕子的光，一辈子都这样，改不掉了。

◆他不习惯与名人妻子一起上镜

3年前，邢燕子从天津市北辰区人大副主任的职位上退休。从此战天斗地的铁姑娘开始了与疾病的搏斗。大半辈子都没和医院打过交道的她如今却终日与药片为伍。她的腿肿胀得像个暖水瓶，举步艰难，于是所有家务都变成了王学芝的任务。小孙子也跟在二老身边上学，老王每天带孩子做家务忙的井井有条。他总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蓝制服，而且戴一顶蓝帽子，年近7旬腰板笔直，剑眉漆黑，邻居们居然发现老王其实很像个干部，甚至像扮演蒋介石的明星。倒是燕子不能走动整日困守在电视前，体态变得臃肿更像个农村大妈了。

现在燕子的家中偶尔也有慕名而来的访问者。每当这时老王依旧像从前那样，不言不语，只是按照妻子的要求翻找着各种资料。看得出他喜欢燕子最著名的那张照片，他管它叫“背筐”。此时这些老照片的出现就会让二老昏暗的居室变得光明许多，那些照片记录的是他们战天斗地的年代，留下的是燕子青春勃发的面容。但是来访者却从未在照片中看到过夫妇俩的合影。燕子说，从结婚到现在，他们就是没有共同面对过镜头。小区边的影楼曾想给他们照个合影，老王不肯，他说这么老了还照什么，其实他是依旧不习惯与名人妻子一起上镜。

今年5月，央视《夕阳红》剧组邀请燕子夫妇来北京录像。老王开始不肯，后来推脱不掉竟然好几天寝食不安。节目开始灯光骤亮，王学芝先于妻子出场登上了众目睽睽的舞台，随后名妻邢燕子才头一次作为他的陪衬出现在公众的视野。节目结束时编导特意安排了《人民画报》的记者为这对老人拍摄了一张的合影。40年前，燕子的“背筐”彩照曾作为那个时代的劳动美女被这家画报当作巨幅封面。40年过去了，在现场100多名观众热烈的掌声中，这对曾经患难与共、地位悬殊的夫妇终于依偎在一起面向镜头。手捧鲜花的邢燕子笑得是那么满足，而王学芝的脸上则是从未有过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