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实用理性表现及溯源

2006-11-24 13:35王淑春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8期
关键词:东坡理性苏轼

李泽厚在其《中国古代思想史》一书中,提出中国传统文化中蕴涵着一种实用理性,这种实用理性“是一种理性精神或理性态度,……不是用某种神秘的狂热的而是用冷静的、现实的、合理的态度来解说和对待事物和传统;不是禁欲或纵欲式地扼杀或放任情感欲望,而是用理智来引导、满足、节制情欲;不是对人对己的虚无主义或利己主义,而是在人道和人格的追求中取得某种平衡。”

实用理性不是空洞的不切实际的玄想,而是对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它最终决定了人的一切行动都不能与社会脱节,人作为社会中必不可少的复杂的生命个体,实际上具有两种生命,即人的个体生命和社会生命。我们这里所说的“实用理性”同样也要从这两个层面对人发生作用,一方面这种实用理性要有利于人的社会生命的延续和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要适合个体生命的生存和自由发展。“人的最后的自由是在既定的环境中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方式。”(维克多·E·弗兰克尔)从某种意义上说最大的“实用”就是人的本性在现实社会中最大限度地得以自由释放、自由发展。但是很少有人会达到这一境界,苏轼可谓在这方面做得较成功的人。

这种实用理性源于中国古代文化,特别是孔子创始的儒家文化对这种理性精神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儒家以孔孟为代表,在人生态度上主张身体力行、积极进取。孔子在《论语·宪问》中讲“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也”,即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当励志修行以为世用,绝不可饱食终日,斤斤计较个人的一点点私利。所以儒家主张人生在世,就当轰轰烈烈,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只有竭尽心力,惊天动地,才不枉此生。这种社会文化导向与家学渊源的深刻影响,使中国士人自幼形成忠君爱国、救世济民的价值观念,苏轼也自然地把这一价值观念的实现作为自己的生命意义。他在吸取精神养料特别是儒释道三家思想时,没有沉迷于其固有的教义中而偏执一端,而是凭借着自身的实用理性吸收各家学派和思想的合理内核,只要是“得吾心者”就拿来为我所用,没有阶级、门派的差别。在其思想中处处闪耀着理性的光辉。下面就论述一下苏轼这种实用理性在现实中的表现。

一、致君泽民,怀伊尹之志——实现社会生命价值

嘉祐元年丙申,苏轼举进士,嘉祐二年试礼部,奏名居第二,御试中乙科。嘉祐六年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苏轼从此踏入了仕途。苏轼少年时代便仰慕庆历新政的革新人物,“奋力有当世志”。(《东坡先生墓志铭》)幼年的苏轼就很推崇东汉范滂那样的先贤,身怀伊尹之志,致力于国家的治理和民众的幸福。入世后他针对时政弊端,上书进策,锐意进取,实践救世济民之志。仁宗时代,正是所谓的宋朝百年无事的太平盛事,但实际上已经危机四伏,苏轼能够见微知著,居安思危,提出改革弊政的革新主张,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隐公论》、《六国论》等史论文借古讽今,很具有现实意义,对北宋的政治制度、用人制度都提出了弥足珍贵的意见。而且受到了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的好评。苏轼在密州期间,遭皇帝的疏远,治国大志无法得以实现,于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老骥伏枥、满怀激情地想要立功边疆,继续为国效力。这并不是固执,也不是迷狂,而是一种坚持信念的理性精神。他认为王安石变法过于急躁,有些变法条款损坏了老百姓的利益,因此主张渐变。他一切以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为出发点,对事不对人,在尖锐的党派斗争中,置个人的安危于不顾。充分证明了儒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精神在他身上的深刻烙印。这不是苏轼年轻气胜,而是他的理性精神在一路支撑着他去坚强执着地实现社会生命价值。

苏轼在被贬黄州期间,依然可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借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典故,表达自己要如千里快哉风一样,无所畏惧,扫扬冲荡。特别是在自己屡遭打击,郁郁不得志的时候还能劝说自己的朋友“门外东风雪洒裾,山头回首望三吴,不应弹铗为无鱼。”虽是在劝说朋友,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宽慰和勉励。惠州的苏轼已是发白颜衰、成熟内敛,却依然“年来自笑,无情何事,犹有多情遗思?”(《永遇乐·眺望》)。从贬谪以来,苏轼经常会有忘世的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实际上他仍然无法真正忘记社会、忘记国家,心中遗恨没能实现自己的报国志愿。他还在关心着绍圣新政的得失,表达着对新政的失望之情。试问除了苏轼谁还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生命价值而如此地执着。苏轼在《贾谊论》中“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他把造成贾谊一生悲剧的原因归结为他不能自用其才,不能“待”和“忍”,苏轼没有把士人不得志的原因归于君主,而是希望通过“待”和“忍”实现抱负理想以尽其才。正是理性精神作用下的成熟的人生价值观,才会让他对自己的理想至死不渝。

苏轼在黄州遭贬之后,陆续作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和《论语说》,在《答李端叔书》:“某年六十五矣,体力毛发,正与年相称……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说》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 ①(卷四)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敢信,后世君子当知我矣。” ②(《东坡先生墓志铭》)苏轼没有因为自己没能实现儒家所标榜的济世安民的价值观而对其失望诋毁,而是谨遵君子当“立德、立功、立言”的儒家教诲,无法立功,就去立德、立言,以求传道,达到“有益于世”的目的。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生命才有价值。这是其成熟的实用理性的又一表现。

他解经时在注重对经典原意解释的同时,特别注意突出个人的见解,他的原则是:“自以意作”,“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上曾丞相书》)在经历了挫折后,苏轼发现长久以来自己所信奉的儒家学说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他在解经时把自己认为不足之处大胆地提出来,并发表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说:“夫论经者当以意得之,非于句义之间也。于句意之间,则破碎牵蔓之说反能害经之意。” ③(卷七)苏轼还对古礼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说:“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商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祥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佝偻蜷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所习也,而强使焉。” ④(卷二《礼论》)这是他不盲目泥古,对儒家经典采取现实、合理态度的理性精神的又一表现。

二、携壶藉草,随缘自适——实现个体生命价值

苏轼是众多贬臣中的一员。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开始了“细雨梅花正断魂”的贬居生活。满腔的报国热情遭受到残酷的打击,而且险些丢了性命,他苦闷着,彷徨了,不免“怨句写馀恨”。他也曾“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次韵乐著作送酒》),惟有一醉,可以消解无尽的愁苦。痛苦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人们无法改变外在既定的环境时,可以自由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态度以及自己的生活方式。苏轼虽然痛苦着,但是他并没有失去理性,去接受道家“天道无为”的思想从此走上消极避世的道路。当时正值佛教兴起,佛家的超世思想凌空而出,直指内心的超脱自由,苏轼欣然接受,但是他对佛家“出生死、超三乘”和“超然玄悟”及“极乐世界”等迷信学说持反对态度。“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答毕仲举二首》之一),他学佛主要是“佛为我用”,是为了达到他“期于静”、“物我相忘”、“解烦释懑”、“自慰”、“自幸”和修炼自身道德品性的目的。他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答毕仲举二首》之一)

苏轼一生已参透了佛、老的精神实质,对道家的辨证思想与佛家的通脱达观、随缘自适思想的吸收借鉴使他顿悟,何必要执着于一端,报国虽然无门,利民总还能做到吧,为何要执着于一端呢?何不转换角度,将济世报国的人生理想转化到切切实实为民图利的事业之中,使国之百姓富足、安乐。于是他象烈火中得到重生的火凤凰一般,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他所追求的是一种适用于人类处世的、既不脱离现实又不拘泥现实,既“不傲睨万物”,又不执着于功名利禄的思想境界。苏轼在追求个体生命意义方面再次让他的实用理性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虽然远离君王、远离故乡、远离兄弟亲人,但是在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后,他这种强烈的怅然若失之感渐渐烟消云散。放眼宇宙,心胸更加开阔,“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迁居临皋亭》),将自己置身于广阔无垠的宇宙中观照,自己仅仅是其中一粒微尘而已,个人的得失又何足挂齿呢?“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何必让无聊的哀怨、牢骚来消磨这原本有限的生命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当他以冷眼旁观的心态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人和事的时候,便觉高屋建瓴、豁然开朗,“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境界之高,已非一般庸人所能及。任何艰难的处境和险恶的环境,苏轼都能从中发现其价值和乐趣,可以说已经达到了随缘自适的境界。尼采曾经说过:“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几乎能够承受任何怎样活着的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中存在着意义更能帮助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并且活得津津有味、动力十足。元丰八年,苏轼再次出任杭州知州,他积极从事扶民赈灾的政务,仅杭州知州任上的两年中,他就连续五次上书朝廷,请求“赈济浙西六州灾民”;他还亲自筹措资金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为民间服务的官办医院——“安济坊”;并亲自考察筹措,募役掘西湖、修六井,为杭州市民解决了紧迫的生计问题。

绍圣元年,苏轼被远贬岭南,岭南是蛮荒不毛之地,与黄州相比,环境更加恶劣。虽然渡海越岭、远走他乡,但他却没有“远在异乡为异客”之感,反而能够随缘自适,“天涯未觉远,处处各樵渔”,所到之处皆是家。初到岭南,就被“岭南万户皆春色”的美景所陶醉,身处如此境地还能有如此雅兴,可见外物带给他内心的屏障确已不复存在,如此洒脱豁达的心境真是让人叹服。这完全要归功于苏轼身上所具有的实用理性,这种实用理性使他才能够对生命的意义重新加以诠释,通脱而不失气节。

朱熹曾指斥苏轼的“蜀学”与王安石的“新学”一样,“皆以佛老为圣人,既不纯乎儒者之学矣。”儒释道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确曾对苏轼思想发生过重大影响。但苏轼作为社会中的个体,他是一个能主动接受这些影响的自我个性主体。由于他个性主体性的作用和他处世哲学中的实用理性观念的制约,他对主体外部的儒释道思想的汲取有所选择、有所侧重, 批判地吸收,使之复合交融,转化为他自身特质的有机组成部分。始终没有脱离现实社会而又具有了在现实社会中很难达到的精神境界,正如苏轼所形容的:“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交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 (《祭龙井辩才文》)治世利民而又不计名利,困窘远放而能自适旷达,从而形成了他自身独具特色的人生价值观。

注释:

①苏轼.东坡续集[Z]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②苏轼.东坡全集[Z]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③苏轼.东坡易传[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④苏轼.苏轼文集[Z] 北京:中华书局,1986.

(王淑春,渤海大学研究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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