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2006-11-24 13:35吕爱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8期
关键词:壮美田园陶渊明

陶渊明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大家之一,对他的归隐,评之为对黑暗社会、丑恶政治不满而忤世隐逸者有之(钟优民、李文初);评之为立志从文以成就功业、为文求仕者有之(魏正申)(1);评之为救世不成而转向自救者亦有之(李春青)(2)。上述评价都有一定道理,不过,笔者认为若将其归结为对人生美的追求似乎更为妥帖。因为对于社会黑暗,渊明虽强烈厌倦并最终遁世,但却未有什么具体的救世思想与行动;至于为文求仕,虽然渊明诗文不少,然文中并无强烈的以文求仕之念,否则不至拂袖而去;至于自救,则倒不如说是为了实现一种人生理想:诗意地栖居,纯美地生活。“猛志逸四海”(《杂诗八首》之五)是为求美;“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是为求美;“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八首》之二)亦是为求美(3)。不论从政也罢,归田也罢,都统一在他对人生美的追求与体验之下,并集中体现于其诗文创作中。故本文将其人生理想界定为人生美,对这一理想的追求导致了他的归隐行为。

一、人生美理想的界定与渊源

谈到陶渊明的人生美追求,首先须对人生美进行一大致界定。所谓人生美是指主体对人生、生活的审美地理解与把握,即有意识地从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挖掘美、感受美,使得现实人生得以升华,浮动着一种诗意。对人生美的认识是与价值观念、理想追求分不开的,所以,谈到人生美就不得不先从人的理想与价值谈起。这就须上溯到先秦,正是先秦所形成的那种“士”的精神形成了我国传统的文化精神、价值追求,并影响到人生美的蕴涵。

“士”这一概念在先秦可统称男子,但主要是指西周宗法制体制中的贵族最低阶层。贵族的身份使他们有机会学习由统治阶级掌握的各类文化知识,而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的动荡、宗法制的破坏则使他们失去了贵族地位,仅仅成为无权无势无地位的文化传承者,开始真正具有了我国传统中“士”的基本精神:掌握丰富的文化知识,有自己独立的气节、品格和价值观念,并企图以自己对人类、对社会的理想来规范社会,使之向更高、更美的方向发展。因此,“士”的理想骨子里是对真、善、美的追求。士因其具体理想与主张的不同在当时又分为许多派别,即所谓的诸子百家。最为典型的当数儒、道两家,他们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支柱,亦因之形成了人生美理想的两个主要类型。

儒家主张积极用世,将自我纳入社会,希望通过辅名君、做贤臣、立功业,使社会达到一个合乎天地伦理的大同境界,实现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统一。这是儒家之士的典型追求,虽然功利性太强,也没有让人审美地注视人生,但对个人而言,在进德修业的同时也会因功业的取得、道德的实现而获得一种心灵的愉悦,因而儒家开辟的审美之路是追求自我价值在社会认同下的审美:修身立德、奋发有为,在积极奋进的人生追求中进行个人审美体验,从而形成有价值有意义的壮美人生(在此特意标出审美是为了将其与仅限于求仕进的纯功利性目的相区分)。

与儒家相对应的道家追求则可直接进入审美范畴。他们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无为无恃的逍遥游,都借助于主体审美的感受和把握。虽然其审美立足于缥缈的“道”,有虚无、消极之嫌,但其根源则是对至美的执著,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故而他们采取的方式是以超越现实功利的审美态度对待人生以获得精神的愉悦、心灵的满足,这就导出一种清逸自然、宁静和谐的优美人生之路。如果说儒家的壮美人生往往因政治、社会的干扰而易失难达的话,道家的优美人生则较易获得。不过,儒道两家的两种追求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互渗互融,以其在不同人身上所占比重的不同而各有差别、互相区分。

二、陶渊明人生美理想的形成与归隐

如上所述,人生美可分为壮美与优美两种类型,陶渊明的人生美理想当归何类呢?总体说来,渊明的人生美理想即优美人生,亦即用和谐愉悦的心境体验人生,追寻诗意,从而让具体人生得以升华,弥散一种诗意的美。不过,这种人生美理想在渊明是有一个发展变化而最终定型的过程的,这须结合其成长经历而言。

渊明出自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幼读六经,兼习儒道。良好的家庭教育使之树立起宏伟的志向,形成高洁的品格。他对人生前途有积极思考,抱美好理想,正如在《感士不遇赋》中所言:“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这说明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两种人生前途他都考虑过。而在志趣初立的青年时代,他曾有过“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雄心和“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经历,期盼建功立业,更渴望实现自我生命中壮美的一面,这可以说是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传统文化中士人的共同追求和基本精神,渊明早期诗作《咏二良》、《咏三疏》即体现了他佐明君、做贤臣、实现壮美人生的抱负和追求。

然而渊明所处的东晋,政治混乱,社会动荡,灾难频生,这使得壮志初立的他陷入迷惘与痛苦的反思中:“三五道邈,淳风日尽”(《扇上画赞》),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实现自己的价值?人生的道路该如何选择?处世经验不多的他开始向古书古人寻求借鉴。他在读书中对古人的生活道路、精神风貌进行了思考评判,《读史述九章》、《扇上画赞》即他思考的结晶。上述古人的经历和品格志向对他产生很大影响,使他对政治、社会开始产生厌倦之情:“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饮酒》之十二)。当他真正步入社会,走上仕途之后,他更切身感受到了现实社会使他不能遂心顺性,官场的黑暗、世俗社会的人情世故使他更加怀念田园生活:“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之一)、“前路威夷”、“顾我不能,高谢人间”。对古人“寄心清尚,悠然自得”的满心钦慕使他产生“缅怀千载,托契孤游”的共鸣(《扇上画赞》),开始奠定了他生活和思想的基调:“衔觞赋诗,以乐其志”(《五柳先生传》),追求一种宁静自由、和谐愉悦的优美人生。

如果说政治混乱激发他思索人生道路的话,涉身官场的不自由则坚定了他“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的决心(《夜行涂口》)。他的几次仕而归、归而仕是他思想矛盾的反映,而“归去来兮”正是自由意志的胜利,终于在公元405年他自免彭泽令之职而永辞官场,在田园生活的清贫逸乐中安度馀生。自此,他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定位在了田园,高唱“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之辞而熄灭了亦曾燃起的壮志豪情,转而踏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在“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山野田园中开始了他对人生优美境界的执著追求和理想刻画。虽仍有《读山海经》之类的慷慨激昂,虽依旧关注现实并勤于思考,但更多走向了“临清流而赋诗”、“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与殷雪安别》)的自觉寻求人生优美境界的一面。对现实的沉痛、独居衡门的寂寞、壮志难申的凄苦渐渐融于他山水怡情、诗文自娱的人生体验中,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彻底的“归家者”。

可见,作为一个士人,渊明有过仕与隐两种思想、两种经历,但都贯通于他自觉寻求人生美的理想中。渴求建功立业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是为求一壮美人生,志向难申而转向田园是为求一优美人生。作为一个诗人,他强烈地寻求着人生中美的意蕴,以美为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应该说陶渊明是一个人生美的追求者,他之有别于大多数历代文人士子的根本点亦在于此。他将美的体验贯穿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将自己整个生命都投入了这种美的追求,离弃官场与其说是对人世的抗争,毋宁说是出自对丑的厌弃、对美的向往,因为政治与社会在他仅仅是污浊与羁绊的代名词(他并没有受到官场上的倾轧陷害,只是因为不甘受辱、为五斗米而折腰罢了),而官场的经历使他意识到应在政治之外寻求最高最真的美,故而他最终自觉走向了寻找生命真谛、心灵归宿以体验生命本来愉悦的田园之路。

渊明自身的经历与思想说明了对人生美的追求是他最终归隐田园的根本原因,然而,人总是时代的人,不可能超时代而存在,渊明亦然,应该说时代思潮也是其最终定位田园的内在驱动力。魏晋时代是玄风大炽、玄理盛行的时代,虽自“太和以降,世历三朝,玄风圣迹,倏为畴古”(4),然而这正说明玄学已获得长足深入发展并开始进入一个内在深化阶段。渊明正处此时,因而他既受到玄学影响却又不再切切于高谈阔论,着意于外在形迹的体玄悟道,而是深切体味玄理真谛,将之融入生活,将这种高妙玄远的理论“不着痕迹地贯彻在日常生活中”(5)。由是,他走向了田园,去寻找一种真切实在又优美和谐的诗意人生。他高歌田园,赞美田园,将之理想化并赋予一种新的意义,在田园生活中感悟人生真谛,体验人生境界,这种诗意的田园成了他厌弃世俗社会的坚定精神支柱,成了他对美的追求的表征。在他眼中,田园无处不渗透其心灵的自由、精神的愉悦和生命的淳美,他将自己融入了田园,即使晚年境况恶化,他始终不改结庐人境却心远尘俗的志向,执著地寻求着超脱宁静、优美和谐的人生境界,并写下了大量和平静穆的田园诗。

注释:

(1)钟优民《30年陶渊明讨论和研究的回顾》

(2)李春青《乌托邦与诗》

(3)所引陶渊明诗文皆本魏正申《陶渊明集译注》

(4)《晋书·徐广传》

(5)傅刚《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

(吕爱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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