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艺人录

2007-07-23 08:29
满族文学 2007年3期
关键词:马先生画展画画

李 琳

书家

胡郎迷上毛笔字,是给人逼的。

胡郎有个同学在浙江当了十几年兵,回家探亲时正赶上过春节,大年二十九下午,胳肢窝里夹了厚厚一卷红纸,来找胡郎写春联,没想到把胡郎闹了个大红脸。

胡郎尴尬地说:“在家干了十几年活,钢笔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哪里会写毛笔字。”

同学看看胡郎确实为难,胳肢窝里夹着红纸连忙走了,赶紧找人写春联去,要不然,就耽误明天贴春联了。

胡郎被同学将了一军,下决心要学写毛笔字。到城里书店,什么颜体、柳体、碑帖、字帖,买了一大堆,又在“艺云斋”买了一书包狼毫斗笔,回家来对老婆说:“你现在多吃点苦,等我把字练好了,一个字卖上几千块钱,你再享福吧。”老婆家里家外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疼,胡郎天天在家练帖习字,没过两年,一身腱子肉练没有了,倒练得瘦骨筋筋,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天上街看见杏花村酒家换了新匾额,端详了半天,对酒楼老板说:“酒家的酒字,三点水没写好。”

胡郎没想到那匾额是镇党委书记题的字,更没料到党委书记的车恰好经过,见有人对匾额指指点点,下车想听听高人指点。胡郎见书记来了,指着匾额说酒字三点水没写好。书记脸一沉,对胡郎说:“你习书哪家?”胡郎习帖习得杂,还真说不上来具体习哪家,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书记说:“习哪家书都不知道,还算书家?”

胡郎书家的名字由此而诞生。

这年春天,县书法家协会在县电视台做了广告,向全县书法爱好者征求书法作品,准备举办书法展览,还要评出一二三等奖。奖金不多,实是提高全县书法水平,要不然,祖宗传下来的书法国粹,渐渐的都快丢光了。胡郎看了广告,一连三天没出门,写了几十幅字,最后选了一幅,生怕寄丢了,来回花了三十多块钱的车票,亲自送到县文联。这幅字虽说没被选上参展,却接到书法家协会的邀请,开展时到文化馆去参观书展。

书展开幕那天,胡郎想赶头班车去县城,睡得早,没想到半夜就醒了,天快亮时又迷糊着了,头班车没赶上,只好坐下班车,下了公交,又打车去文化馆,开幕式刚好结束。胡郎看得十分认真仔细,在每一幅字前都要站上半个小时,或是更长时间,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读,看完参展的上百幅字后,胡郎就爱上一个叫马之先生的字了,尤其是马之先生的那一弯勾,饱墨里竟能带出枯笔,堪称书家一绝。胡郎看得如痴如醉,一连去了三天,天天琢磨马先生的枯笔,回家来埋头习字,纸用了两火车,墨用了一河,还是写不出枯笔来。

老婆见胡郎为了弯勾里的枯笔,茶不思饭不想,夜不成寐,就让胡郎去找马先生指点。

马先生是小城有名的书法大家,就凭一弯勾浓墨里的枯笔,马先生的字不光在国内参加各类书法大展屡屡获奖,还飘洋过海到日本和东南亚几个国家办过个人书展,一个字少说也值一两千块钱。胡郎买了二斤“铁观音”明前茶,夹了一卷字上门求教。

马先生摊开胡郎的字,竖幅横幅一一看过,极有含涵养地微微一笑。

马先生微微一笑,胡郎心里像揣了个小白兔一样,“呼怦”乱跳起来,怯怯地问马先生:“马先生,你看我这字……”

马先生笑而不答。

胡郎又说:“好坏由您评说,我抗得住。”

半晌,马先生伸手在胡郎的字上指指点点,胡郎一下睁大了眼睛,盯着马先生的手看,连马先生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马先生见胡郎盯着自己的手看,不经意间抽了回来,点拨胡郎说,要胡郎到大山里去走走看看,饱纳大地日月光华!没有灵气,怎能写出浓墨里的枯笔呢?

胡郎连连点头说:“马先生,我知道了。”

五月里的一天,胡郎头戴遮阳帽,脚穿旅游鞋,带上吃的喝的,坐汽车,坐火车,再坐汽车,来到海边的花果山,大路不走走小路,沿着崎岖的山间小径,专门到险峻的地方去,不料,一脚踏空,一个鸡翻蛋,从山坡上滚到山沟里,摔得浑身是血,右手脖子也跌断了,昏迷了好长时间,才被游人发现,送到山下医院救治。

胡郎伤养好了,手脖子却残了,不光伸不直,往里勾,还少了一截中指。

第二年春节前,县书法家协会搞活动,马之先生带着县书法家协会会员下乡给群众义务写春联,胡郎被老婆逼得正好也在街上写春联卖。马先生认出胡郎,停下脚步看了半晌,不由拍手叫好,指着字说:“你这弯勾里的枯笔,写的比我还好,进步真的不小啊!”

胡郎看看,久练不成的枯笔果然写成了,一把抓住马先生的手说:“马先生,我的手,跟你的手一样啊!”

胡朗把那只残手伸出来和马先生的手一比,两个人的中指都少了一截。

画家

画家在镇上一鸣惊人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

在这之前,镇上几乎没人知道画家会画画,连镇文化站董站长都不知道,等到画家抱着一卷画找到他时,董站长把眼瞪得圆圆大大的,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几十张上百张画是画家画的?董站长看看每幅画的不同落款时间,再看看画家苍白的脸,也就相信了。他相信这世上还有不忙着赚钱的人,闲着画这些没用的画。

虽然对画家的画不屑一顾,但董站长不能打击画家的积极性,嘴上还是给予画家积极的鼓励:“不错,这么多画,能办个人画展了。”

没想到画家说:“董站长,我就是来找你看看办画展的事的。”

董站长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想,我随便说一句,你就当真顺竿爬了哇。董站长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好啊,我们石马镇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画家说:“我想,在文化一条街上的橱窗里搞画展,你看行不行?”

文化一条街,是镇上新辟的一个旅游景点,农民文化宫的沿街外墙上镶有十个大橱窗,是用来宣传全镇三个文明硕果的。董站长想想,再想想,说:“我跟党委说一声,书记说行,就行,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挑好的展出。”

三天后,董站长去找画家,说:“书记同意了,你办画展,也是镇精神文明的具体体现。”

画家挑了大大小小四五十张画,在画廊橱窗里展出,画展揭幕那天,县电视台、广播电台的记者也来了,电视台的记者对画家作了专访,广播电台也作了专题介绍。画家不仅轰动了全镇,还轰动了全县。

县美术家协会主席,听说马陵山下石马镇的农民办个人画展,感动的不得了,组织几个画家,一是来看看画展,二是到马陵山采风。董站长对画家说:“来的都是大画家,你陪他们到山里采采风,顺便听听意见,好提高自己。”

县美协采风团里还有个女的,看完画家的画展,一行人在画家的带领下,来到山里的黑龙潭水库,选好景,调好颜料,那女的竟把衣服脱的光光的,在瀑布前的石头上站了个造型,几个美术家便埋头画了起来。画家哪里见过这阵式,吓得眼都不敢睁。主席说:“这是人体模特,你也画画吧,对提高技艺有益。”

画家在家里画画时,不是画猪,就是画鸡,画人也是穿衣戴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哪里画过坦胸露乳光身子的女人?直到女模特穿完衣服时,画家的画还没有画完。

画家埋头画了几十年的画,也没见过这阵式,大开眼界,受益匪浅,激动得好几宿没睡好觉。

画家也想找个模特儿画画,练练技法。找谁呢?画家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圈地想,忽然就想到了老婆,想要老婆给他当模特。

晚上,老婆回来,画家把想法说给老婆一听,没想到老婆根本不愿意,指着画家说:“你是不是画疯了?”

画家说:“人家县美协主席都带年轻的女模特来画画。”

老婆立马瞪大眼说:“你看了,也画了?”

画家说:“人家都画,我怎么不能画?”老婆上来就抓画家,说画家不要脸,画人家女人不行,还要画自己老婆。连哭带喊,把家里闹了个鸡犬不宁。

画家腮上被老婆抓了两条血手印,眼也抓破了。老婆说:“我叫你画,你再画。”

画家说:“你叫我不画,我就不画了?画画是我一生的追求。”

老婆说:“画上的人画的再俊,也不能给你当媳妇做饭吃,还得我陪你吃陪你喝陪你睡陪你说话。明天你就给我看店去。”

画家老婆在街上租了间门面房,开了一家服装店,专卖儿童服装。

画家一听就急了,说:“我一个画家,给你看店卖衣服?”

老婆说:“一个大老爷们,不能赚钱养家,还得老婆养着你,你还算个男人?”

画家不再说什么了,确确实实,这些年有愧于老婆,自己光画画了,也没照顾好老婆,说:“明天你在家歇歇,我去看店。”

第二天快中午,画家老婆正在家里做饭,邻居二丫急急忙忙跑来说:“二嫂,快上店里去,你家店都快给人抢了。”

画家老婆气喘吁吁跑到店里时,还有几个顾客正吵着要买东西。画家老婆一打听,我个乖乖,原来是画家讲价讲不过顾客,把衣服低于进价卖了。

画家只好在家画画了。两个月后,画家找到文化站董站长说:“董站长,我想到城里去办画展。”

董站长笑笑说:“你以为是咱镇上的画廊不要钱,城里办画展的展厅是要钱的。”

画家说:“镇里能不能帮帮我?我也是咱镇上的精神文明硕果呀。”

董站长说:“我给书记汇报一下再说吧,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画家高兴地说:“董站长,我等你的好消息。”

董站长说得是假话,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直没有向镇党委书记汇报。画家倒把董站长的话当了真,一天画到晚,两天画到黑,画了几百张画,一直在等董站长的好消息。

写家

写家成名的早,三十年前就为镇宣传队写小戏,写表演唱等节目。那一年写家写的小戏《一根战备绳》,排练后到县里汇演,荣获一等奖,轰动了全县,不光到部队去演出,还到各乡镇巡回演出,剧组也受到当时的县委领导的接见,半张报纸大的照片,一直悬挂在文化站的办公室里,董站长高兴得嘴都快咧到后耳台了。

写家名声大震,写家的绰号取代了写家的真名字,成了镇上的名人。写家当时就有个准备,把写戏进行到底。

虽说没有报酬,只记工分,写家的写作劲头也特别足,当时镇党委书记给写家的村长打了招呼,村长给写家的队长又打了招呼,写家每天记十分工,是队里男劳力最高分。写家喜滋滋的,老婆也跟着高兴地说:“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每天十分工一分也不少。”

写家让镇上许多人刮目相看,连小学老师在课堂上都对学生说:“好好学,以后当个写家那样的人,写戏挣工分。”

后来,写家写了一个小戏,叫《演出后的风波》,汇演之后,剧本在县文化馆编印的《文艺》刊物上发表出来,给了十块钱稿费,写家才知道写戏还可以卖钱。这之后,写家一直在家里埋头写戏,非到家里的活忙不过来时,不动手。

全县不再搞文艺汇演时,写家又写了好几个戏,镇里也不再组织人排戏了,写家写的戏没人演了,一直放在家中的抽屉里。写家想,早晚有一天,还会来找我写戏的。哪知道,土地包产到户以后,再也没人搞演出了。这时候,写家的剧本已经写了十几个了。

写了剧本没人演,这是写家最痛苦的事,写家决定去找镇文化站董站长,看看能不能组织人排演一下,到各村去演出。当写家把一摞手稿放在桌上时,董站长眼都直了,睁得比牛蛋还大,故意说:“这些年笔耕不辍,真不容易啊。”

写家说:“不写,心里不好受,写了,没人演,心里还是不好受。”

董站长说:“现在找人排戏不容易了哇,大家都做生意赚钱去了,谁还来演戏?”

写家说:“我不要钱,咱排戏到村里去演,送戏下乡,行不行?”

董站长说:“不给钱,谁来排戏?”

写家一脸的沧桑,这年月哪有白用人的?谁还有多余的时间?董站长给写家出了个主意:“现在杂志也多了,你能不能投到杂志社去,要是能刊登,还能赚钱,不也是一条致富的路吗?”

写家觉得董站长帮他找了个致富之路,找来一些杂志社地址,回家后,用牛皮纸糊了大信封,把小戏手稿寄给杂志社。剧本寄出去了,写家天天盼着杂志社回信,见到投递员就问:“有没有我的信?”

投递员开玩笑地说:“别急,你的信还在路上呢。”

写家接到的都是杂志社的退稿,有的在退稿里加一张铅印的退稿单,有的用杂志社巴掌大的信笺写一行字,大多是鼓励的话。写家在编辑的鼓励下,更加勤奋地写作,并一如既往地天天盼天天等杂志社的回信。

老婆说:“你看你,天天就跟等情人似的。”

写家听了,笑笑,一个剧本没发表过,还是写。

在政策激励下,镇上人放开了手脚,八仙过海,各显神能,有的开商店卖烟卖酒,有的开饭店,一天当作两天忙,写家仍然不慌不忙,不是写戏,就是看书,老婆对写家说:“你要是把这些年写作的劲头,用来做生意,早发了。”

写家对老婆说:“你跟我几十年了,还不知道,写戏演给人看,这是我一生的追求。”

老婆说:“你追求了一生,咱家可穷了几十年。”

一天,写家听说镇上有个小青年自费出了一本书,连忙跑到文化站,果然看到一本设计精美、作者亲笔签名赠给董站长的小说集。董站长说:“你是老文化人了,给提提意见,作者是吕庄村的,不到三十岁。”

写家的心一下子热了,再也平静不下来,对董站长说:“有个东西我考虑几十年了,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

董站长早退休了,牙也掉了,嘴有些瘪,说话还有些漏风,见写家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执著,也不好破劲,鼓励写家说:“你写,我等着看书呢。”

写家的长篇小说动笔了,每天按一千字的速度进行着。这时,为了补贴家里生活,写家的老婆在门口支了锅灶,在街上包饺子卖。食客多了,就叫写家来帮忙。写家有时擀饺子皮,有时包饺子,还有时烧火,一天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十点多钟收摊以后,写家还趴在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不了一页稿纸,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再接着写。

这天,董站长在街上溜弯儿,见了包饺子的写家,说:“书写的怎么样了?”

写家说:“写了十多万字,还有二十万字没写呢。”

董站长说:“我说写家啊,你天天卖小饺子,哪天能凑够出书的钱?”

〔责任编辑 丛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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