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

2007-07-23 08:29焦静冬
满族文学 2007年3期
关键词:痞子小凤

焦静冬

偶然翻开十几年前的日记,忽为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坚忍、自律与克制由衷地佩服起来。那时候,我终日沉浸在缠绵了四五年而却灰飞烟灭的失恋的苦痛中。前路渺渺,心绪茫茫,在焦灼困苦与各式新爱的诱惑和矛盾中,我这样追问并砥砺自己:“……饥渴的,难道是肉体?不,如果是‘饥不择食了,只要你肯,只要你稍稍地放纵了自己,你坚守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堤防,轻易就会被突破。哦,你需要——可是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成为不是你男人的女人啊!”

我之所以与生命中初次走得最近的男友分手,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与他在“性”事上的斗争和分歧却一直不屈不挠地伴随始终。初恋的时候,尚且不懂爱情的我就一个劲正儿八经地向他灌输“精神恋爱”的柏拉图思想,他也十分懂得尊重和崇尚。在我得知“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及“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只有半个灵魂在游荡,只有和异性的半个灵魂结合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时,更是希望自己能够完美无缺地跟生命中的他相互吻合得严丝无缝。于是在我的半个灵魂和他的半个灵魂相互靠拢和磨合中,便尤其看重精神的胶着与共鸣,始终躲闪、捂盖并刻意防守自己肉身的最后一道堡垒。可问题是,当爱情之火愈燃愈烈之际,我们又怎样才能既有分寸又君子风度十足地固守身体而让灵魂先期抵达情感的峰巅?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精神与身体上的障碍和禁忌。这不仅是受传统礼教中的贞操观和性道德观所熏陶、影响和束缚,更是年少时邻家姐姐小凤以生命为代价的现身说法而让我禁锢森严、望而却步!

十三岁那年,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小凤突然服毒自杀了,我们几个要好的小姐妹满怀狐疑地赶去医院看她。在几近阴森的急救室门口,有生以来我们居然惊恐而意外地看到了“死”!小凤孤独、笔直而略显仓促地停留在急救床上,一张青春俊美的脸上似乎还若有若无地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在我们万般不解的懵懂里,谁也不敢张嘴说话,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盯向她许是被灌满了药水而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仿佛从那里能够找到置她于死地的谜底……

小凤长得出奇的漂亮,我们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干枯的杂草。或许是因为妒忌她的美貌,或许是因为她天生就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公主般的孤傲,所以我们一般都不太愿跟她玩。私下里有人传说她被一个“小痞子”缠上了。“小痞子”是高她两届的学生,总爱逃课,动不动就跟人打群架。据说有一次小凤放学走在操场上的时候,被横空踢来的一个足球砸昏了,“小痞子”飞速冲上去把她背到校卫生室,回头又把那个踢飞了球的家伙揪出来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以后小凤和“小痞子”就偷偷好上了。小凤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先把小凤打了,又把“小痞子”骂了,可没等把两人拆散,小凤爸爸妈妈的婚姻却走到了尽头。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小伙伴们跑到外面捉迷藏,当我和艳艳急慌慌地藏到一个堆放稻草的胡同里时,忽然发现小凤正和“小痞子”靠在一起专注地窃窃私语。“流氓,不学好。”艳艳轻声骂了一句。现在小凤在我们心目中早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马子”了。“小痞子”和“小马子”在我们当地都是那些年纪轻轻就学坏的人的代名词,如果说当初我们是因为小凤的漂亮和傲慢而疏远她,那么现在则是因为她的不检点和不自重而瞧不起她。为了发泄我们心头对她的憎恨,我和艳艳决定整她一下。而说“整”,也无非就是抓把沙子趁他们谈得火热时从胡同口飞速闪过然后稀哩哗啦地向他们甩去。

“小凤算是彻底学拉倒了。”从邻居大人间交头接耳的闲谈中,我们陆续知道了一件极其可怕而丑陋的事,那就是小凤怀孕了。至于小凤是如何怀孕的,我们一概不知也不懂,但有一点我们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小凤一定是跟“小痞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如拉手了亲嘴了拥抱了等等,然后便像兔子“配崽儿”似的有了孩子……小的时候,在邻家哥哥成群饲养的兔子窝边,我们不止一次地观摩到公兔和母兔疯狂配崽儿的全过程。它们凶猛惨烈而无所顾忌地追逐再追逐,直到其中一只把另外一只老老实实地压抱到了身下……“跟男的千万不能抱到一起”,“嘴对嘴地亲更是要倒大霉的”,在女孩子间种种具有猜测性的私房诫语里,我们似乎懂得的事不少。

据说小凤是在她妈呼天抢地的一场责打臭骂后悄悄地喝了毒药,“小痞子”知道后吓得跑进了大山里。传说因为夏娃偷吃了“禁果”, 于是世间从此便有了“罪恶”。毫无疑问的,小凤的死给渐成少女的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警示教育课。尽管我们依旧迷惘、困惑,更不知爱情、婚姻、性为何物,但由肉体包裹的内心世界却过早地为我自己设下了一道法力无边的黑色魔障!时不时的,我有些变得小心谨慎、疑神疑鬼。不和男生说话,尽量避免与男性有身体上的接触,甚至排斥或拒绝来自父亲的爱抚与拥抱,偶有男性长辈爱怜地摸一下我的脸,我也会气急败坏令人十分尴尬地喝斥道:“别碰我!”而在此之前的幼年里,我似乎就隐约地感受到了来自于肉体的淫秽与猥亵。那是一次跟父母看戏的过程中,当我旁若无人地傻站在过道上时,邻座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热心地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可没过多久,他的一双熊掌样的大手就开始在黑暗里向我的肚子下面游移,我十分恐惧地用力扯拽住他的手,几乎喊出声地拼命挣扎着逃离而去,却一直没敢跟父母说,总觉得是件令人的难以启齿的肮脏事。

女人的成熟,无一例外不是以身体里泌出的鲜血为证,但没有谁给我们上过生理卫生课,所以初始都让我们认为那是一种很丢脸很见不得人的事。中学低年级时,班里的大女生们陆续来了月经。在那些个既惶恐而又欣喜的“经期”里,“早熟”的大女生们往往刻意避开校内如马棚般豁然敞开的公厕,而是神秘兮兮舍近求远地结伴跑到校外的私家独厕,让我们那些还如青杏般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们心里真是既羡慕又鄙弃。而若赶上上体育课时,那些“早熟”的大女生们仿佛有了某些资本似的以娇羞柔弱而又得意的口吻“报告”说“病了”时,让我们那些还不肯成熟的“小青杏”们在羡慕、鄙弃的基础上就又多了一份嫌恶……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一次观看样板戏的影院里有了那种奇异感受的。在如春雨般绵细无声的润泽里,我明显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如花朵一般幽幽地舒展并绽放,但同时却又悄悄地爬满了羞耻、不洁与罪恶的藤蔓,以致于日后跟母亲要点买卫生纸的钱都是那样的羞愧难当、犹豫不决……

在妈妈和姥姥轻描淡写的闲谈里,我知道自己“成人”了,成人了就意味着可以像小凤那样怀孕。欣喜惊奇的同时,我又隐隐地感到害怕和恐惧。这时的小凤早已不是我曾经熟悉的邻家姐姐,她的自食恶果以及命丧黄泉是我的一道毒咒和前车之鉴,也是一切放纵、逾矩的休止符。不知不觉间,在我偶尔看到的电影片断里和陆续读来的书章中,那些时常轮流登场的古色古香的为守如玉之体而不惜以命相殒的贞女烈妇的形象已渐成我心中不折不扣的偶像。可我们依旧懵懂,内心里似乎总是冲涌着探寻并追问身体秘密的欲望。在我们青春萌动的逐月有艳丽光临的初始,躁动不安的女孩子们开始偷偷地以胸罩和月经带武装并捆扎自己,扯着公鸭嗓子的男孩子们更是鬼头鬼脑地藏着许多探奇揭秘的“贼心”,偶有按捺不住地就偷把女孩子骗到僻静处单想看看究竟有什么稀奇或不同,也有一半个下三烂的臭小子干脆就不惜铤而走险地跳进茅厕下仰观天机……

女孩子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隐秘、文静和矜持,她们不会像某些冒冒失失的男孩子那样终以蠢笨无比的果敢或以送监劳教的惨痛代价来换取一点可怜的好奇心。在一些稀少的描写爱情或性的章节和片言只语里,我一般都做反复的阅读和揣摩。后来在一本无意翻拣出来的《农村卫生知识》手册里,当我明了地看到被分割成平面的既让女人血液流淌又让生命由此孕育及诞出的那处痛苦与快乐并存的神奇之地,不由在自己如春草般萌动而又憧憬无限的少女情怀里以及倏然划过的如小凤般阴云不散的恐怖和魔障里怜惜万分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捍卫你的身体,不到洞房花烛之夜,绝不丧失自己。

转眼之间,不管是昔日“早熟”的大女生们还是慢了几拍的“小青杏”们,一个个都出脱成了饱满而又红润的甜杏。莲恐怕是我们同学当中最早开始恋爱的一个。许是应了早开的花先败、早熟的果子先落的俗语,莲美得最早,苦得也最早。而如果仅仅是心理受点打击也就罢了,可莲偏偏落得个身心俱毁的境地。莲也如当年的小凤或者夏娃一样,迷失在香甜而又诱人的苹果园里,所幸的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命却让另一个毒瘤似的无辜的小生命替她赎了罪。当我赶去一个简陋的乡村旅店看她时,她毫不隐晦地向我哭诉了她有如炼狱般的痛苦与折磨,并可怜无助追悔莫及地感叹道:“我把我的一生给毁了”。我搂着瑟瑟发抖的莲,犹如梦魇中的小凤在用她惨痛的经历和所付出的代价再次为我敲响生命中守贞保洁的警钟。

在毕飞宇的《玉米》里,痴心的玉米被碍于流言的恋人给回绝了,万念俱灰的玉米郁郁寡欢地躲在角落里,失神地把手伸向自己的私密处,一阵愤怒而又绝望的挣扎后,一股鲜红的处子之血喷溅而出……纯洁而被“辱脏”了的玉米于是便以这种几近悲壮的方式“玷污”并就此永远地告别了自己的处女时代,从此她的青春不在,身价贬损,自甘堕落地嫁为人后……唉,所谓贞洁可真的是一个女人的法宝啊。

仿佛我所追述的都是久远时代的人和事,现在的人们是否还有谁愿意把贞洁视为圣物?有多少人这边刚刚对上媚眼,那边就双双滚到床上;这头还没决定是否婚嫁呢,那头就暂且先在一起“试试”吧。更有甚者是根本就不把自己的青春美丽当回事,只要能换出钞票来就可以公然地把自己出卖。相信这个年代的许多人依然喜欢并热爱处女,不然不会有男人乐此不疲地出天价买断妙龄女郎的初夜权,也不会有失去“女儿红”的女人们偷偷潜进医院花高价修复自己的处女膜。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人性肢解破碎的世界上,还有谁愿意注重探究心灵之爱的全过程呢?来吧,干脆脱光了就在彼此的身体上直接“收获”吧。

平生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简直甜蜜、痛苦得要死。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去拿捏灵魂与肉体的分寸,更不知该怎样牢牢地抓住他的心并让他的心跟我的心一起舞蹈而让彼此的肉体老老实实地在原地待命。这真是一个极其矛盾而又令人困惑的悖论,爱一个人似乎就要毫无保留地奉献全部,我真的掏心扒肺地爱,可我在他尚未能给我披上婚纱之前,只笃定了一个“精神恋爱”的真理,于是就在他“真正的爱是不拒绝性的,伟大的爱往往与圣洁的性并驾齐驱”的辩驳下变得哑口无言。在一次激情奔放的野外幽会中,我终于决定不再让他伤心失望,而将自己刻意封禁了许久的乐园彻底地向他开放。林中幽静,布谷声声。小凤的阴影犹存,莲的哀叹仍在,但我却悲壮而坚定地顺从着布谷鸟的呼唤:“不哭,不哭!”当我神色庄重地把自己有如凤凰涅槃地包裹在桔红色的衣服里时,透过如血般的红艳的“盖头”,阳光下适才还勇猛无比的人瞬间竟被我视死如归的样子吓呆了,他几乎是哭着瘫软在我的身边喃喃道:“我不敢……我害怕。”

一个人的灵肉与另一个人的灵肉相互找寻的过程,竟是那样的艰难、漫长,斗智、斗勇。当爱情消失殆尽的时候,死去的心可以就此封存或重整旗鼓,而失去的“身”却将永远无法收复。想想那么多年的坚守,与其说是守着一个冰清玉洁的身,莫如说是守着一颗孤傲无比的心。当我在漫长的寻觅中终将自己完璧无瑕地交给生命中的另一半时,我真的庆幸自己没有被曾经的爱情非法打劫,有的只是一份美好的回忆以及深深的感激和怀念。

〔责任编辑胡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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