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谤

2008-08-15 10:45郑骁锋
百家讲坛 2008年13期
关键词:光武帝刘秀

郑骁锋

东汉建武二十五年秋,都城洛阳。

拂晓,皇宫在晨曦中慢慢显露出了庄严肃穆的汉家威仪。高墙内渐渐起了些小小的响动,宫女、宦官们开始伺候皇上准备早朝了。“吱呀”一声,皇宫大门沉沉开启,慵懒的宦者向门前阶下一打量,不觉吃了一惊——

阙下竟然齐刷刷跪着一群人,他们麻衣缟素,一条粗大的草绳依次缚绕各人腰间,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宦者刚想大骂却又生生忍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些人是数月前染疫殁于军中的新息侯马援马老将军的亲属,而领头的正是马将军的夫人!

宦者低低叹了口气,眼神温和下来,沉吟片刻,轻声道:“我这就去禀报皇上,请诸位稍候。”

秋风里,人们如石像般跪着。老夫人白发飘摇,一脸平静,眼神空洞而茫然,但又隐隐闪着悲愤的火光。

“一家子请罪来了?”大殿上,光武帝刘秀的声音疲惫中带着讥讽,“你真不知马援犯了何罪吗?——自己看去!”

“啪”的一声,一份奏章扔在了马夫人跟前。马夫人的手不觉颤抖起来,她竭力调匀了气息,小心地拾起来,仔细地看着。忽然,她老泪纵横,甩下奏章,重重地磕着头,一叠声地号啕:

“皇上,冤枉啊!哪来的一车明珠,那只是一车薏苡啊!”

刘秀坐得很高、很远,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说一个人有罪,那肯定便是有罪。之前马家先后六次上书诉冤,言辞一次比一次哀切,刘秀这才发了恻隐之心,让原本草草掩埋的马援归葬祖坟。

马援的罪名有两条:一是平定湘西少数民族叛乱时不听人劝,选了“路近而水险”的进攻路线,结果蛮兵据高凭险紧守关隘,汉军难以前进,加上适值暑热,不少士兵染疫而死,连他本人也病死军中,这是极其严重的战略错误;二是有人告发他前些年平定交趾时搜刮了很多珍宝,据说仅合浦明珠便载了满满的一大车!

皇帝认为,如此罪过,却只是革除马援的新息侯爵位,没有罪及妻孥已经是如天的宽大了,你等为何还敢喋喋不休?

马援的第一条罪,马夫人无法辩驳太多,但第二条大罪让她很委屈:一车薏苡怎么就成了一车明珠了呢?这盆污水,实在不能浇到先夫头上啊!谁不知道,马援年轻时有句响当当的名言:“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当年马援种田、放牧,虽有牲畜几千头、谷数万斛,但全部分给了兄弟、朋友,只给自己留了一套羊裘衣裤。如此好人,难道临老竟做了回“守钱虏”吗?!

南征交趾回朝时,马援确实载回了一车物品,不是合浦明珠,真的只是一车薏苡!

薏苡,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米仁,是一种禾本科植物的种仁,入药有利水渗湿、健脾、清热、除痹等作用。它的药用历史悠久,现存最早的中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云:“主治筋急拘挛不可屈伸、风湿痹,下气;久服轻身益气。”说得虽然很神奇,但薏苡毕竟是味极普通的药物,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种植,产量也不低,从古至今好像从来没有走过鸿运,值过大钱,目前在药店零售每斤一般不超过十块钱。

就是这几块钱一斤的米仁,在奏章里却摇身一变,成了一颗颗珍珠宝贝,硬是作为确凿的罪赃扳倒了一位食邑三千户的新息侯。

有人为马援遭人中伤找原因,说薏苡一粒粒圆圆的、白白的,珠子一般,载在兵车上高高一堆,远远望去谁能不眼红?——要知道,马援可是从出产明珠的合浦那边回来,他能不带些土仪吗?不还有人把薏苡叫作“薏珠”、“菩提珠”,以讹传讹,误会难免啊。

但是,当马援高歌凯旋之时,再疑心、再嫉妒的人也只能是在背后嘀咕,谁也不敢上书告发,因为那时马援刚立了大功,皇上正宠信着。

据说马援听到这种传言后,恼火之余却又哭笑不得,干脆当众把一车薏苡倾入了江中,桂林更是附会出了有名的“还珠洞”。但这种说法不大让人相信,因为告发马援搜刮南方珍宝的奏章,在五年后才送到光武帝的案头。

可以说,马援到死也不知道那一车吃了多年的薏苡,到头来居然成了诬告自己的赃物。

马援是很庆幸天底下有薏苡这么一种东西的,他的战功也有薏苡的一份功劳,因为他去的是那比诸葛亮《出师表》里提到的“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还要南的南方,那里有着可怕的瘴气。所谓瘴气,是由湿热的空气加上草叶、兽尸腐烂而生成,发作为瘟疫、脚气、风湿等一些湿毒,而能利水渗湿的薏苡正是对症的药物,用马援自己的话说,多吃薏苡“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他载了满满一大车回来的目的就是因为南方的薏苡个头比较大,要留作种子在北方试种。

马援出征的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

越族早在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即与中原发生了联系。秦统一六国后,在越地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大徙中原之民与百越杂处。秦末天下大乱,南海郡赵佗乘机起兵,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后受汉封为南越王,但最终被汉武帝所灭,设了交趾、南海、九真等九郡,从此一直在汉王朝的统治之下。

建武十七年,交趾徵侧及其妹徵贰因与太守苏定不和,起兵反汉,攻占郡城。各郡部族群起响应,攻掠岭外65城,徵侧自立为王。消息传到洛阳,朝野大震,光武帝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做出了决定: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征讨二徵。

马援率水陆大军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斩杀二徵,传首洛阳,平定了叛乱。就是由于这次大功,他才被封为新息侯。

从此之后,不仅交趾重新纳入了大汉版图,伏波将军之名更是威震南疆。虽然历史上任此职的人很多,如汉武帝时路博德、三国陈登、晋葛洪等——古时凡有水战都会用“伏波”的名号,以讨降伏波涛的彩头——但后人提及伏波将军时,“唯念马伏波”。

按理说,外来的征服者理应受到土著的诅咒,但从此之后的千百年间,陕西人马援却被南方少数民族奉为神灵,世代香火不绝,甚至被尊称为“伏波大神”,在两广许多地区甚至越南都有为其供奉的祠庙。

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怕死的勇将很多,但智勇双全的大将才是难得,而智勇又仁慈的将军却往往不世出。且不说马援的军纪极为严明,宁肯露宿野地,也不愿进村骚扰百姓,甚至连吃水都不准士兵到民井里挑,更重要的是,马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征服者。平叛的同时,他不仅沿途修建郡县、治理城郭、凿渠灌溉,传授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而且规范、整理了越律,为当地革除弊政,使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南疆粗具了华夏文明。因此,之后当地民众世代都“奉行马将军故事”。

建武二十年,越乱已平,马援遂立两根铜柱以为大汉南部边界,表功而还,其上铭文日:“铜柱折,交趾灭。”

凯歌高奏,58岁的老将军微笑着挥手告别了交趾百姓,启程回京。随行的辚辚车马中,只载了一车薏苡。

对于马援,“伏波将军”的称号其实不如安边将军合适,他的大半生都风尘仆仆奔走于大汉各边:定西羌、征交趾、扫乌恒,最后也是病逝于

平武陵的战事中。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治理凉州西羌的政绩。

王莽末年以来,西羌多事,金城(今兰州西北)一带多为羌人所据。建武十一年,马援为陇西太守,很快平定了各羌,降者八千余人。

这时,朝廷开始讨论一个提议,很多人认为金城破羌(今青海乐都)以西离大汉本土太远,羌人又常叛乱,发兵讨伐成本太高,不如干脆合弃那块多事之地。

今人看到朝廷居然想放弃领土,大概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国土是神圣的,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其实汉王朝已经弃了一回地了。

西汉元帝时,海南珠压、儋耳郡连年反叛,当年纵论秦汉得失的贾谊的曾孙贾捐之上书说,海南原本不是冠带之国,老祖宗的《禹贡》、圣人的《春秋》都没有把它算入华夏疆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要征讨却得花极大代价,简直是把将士们推入汪洋大海。元帝于是下诏:“其罢珠压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轻易就弃了海南。

虽然我们可以为元帝如此令人痛心之举找出一些原因,比如那时国力衰微,确实是无力再经营万里之外了。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一个事实,对于所谓的化外之地,汉家其实并不很看重。尤其是光武帝本身性格保守,无论后人吹捧得多高,他也只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眼光不是很远大的人。未发迹前,他有句名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做个都城警备司令他就心满意足了,远没有其祖刘邦见了秦始皇出行的气派就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胸襟,也没有汉武帝那么大的开边野心。中兴后,汉威再震,西域纷纷遣使乞请归附,光武帝竟然说天下初定,无力顾及外事,“竟不许之”。

所以,朝野议论弃地之时,金城危矣!陇西危矣!

天下幸有马援!马援上书,力陈破羌以西的城堡都还完整牢固,适于坚守;而且该地区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更要紧的是我退敌进,假如合弃不管,任羌人占据湟中,那么定然“为害不休”——总之,该地“不可弃也”!

思虑再三,光武帝终于采纳了马援的意见。于是马援为羌人安置官吏、完善城郭工事、兴修水利、发展农牧;协调塞内外羌人,劝说他们弃赚结好;礼待前来归附的氐人,奏明朝廷,恢复他们的侯王爵位。在马援的治理下,郡中百姓从此安居乐业,“于是陇右清静”,金城至今固若金汤。

建武十九年,马援平定交趾后,顺势复置被弃了八十多年的珠厓县,从此海天一统。

可惜的是,像马援这样的安边良才实在太少,一千三百多年后,交趾还是永远地失去了。作家柏杨写到此节,不禁黯然,笔端蕴涵着无比的愤慨:“交趾王国本是中国领土,交趾人本是中华人。”(《中国人史纲》)

在那次羌战中,马援像往常一样身先士卒,以至小腿被流箭射穿。光武帝得报后派人前往慰问,赐牛羊数千头,马援依旧全部分给了部下。

但这样的马援,还是被人告发从交趾搜掠了一车明珠!

光武帝是不应该相信那些诬告的,孰不知,当年他就是凭着信任收服了马援。

王莽倒台后,天下大乱,各路英雄纷纷登台。隗嚣割据陇右,非常器重马援,任命他为绥德将军,参与决策定计。隗嚣此人不甘屈居人下但又不敢轻易豁命称帝,想依人成事却又举棋不定,于是派马援观察天下两大豪杰——公孙述和刘秀。

公孙述是马援同乡,原本交情很好,但一见面就盛陈兵卫,大摆皇帝架子。接着马援又去见与他素昧平生的刘秀,见面寒暄几句后,马援见刘秀气宇不凡,身边也几乎没有防备,于是他盯着刘秀问:“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刘秀握住马援的手呵呵大笑,道:“卿非刺客,顾说客耳!”

从此,马援百般劝说隗嚣归汉不成后,不惜与之决裂,一生忠心耿耿地追随刘秀打天下。多年来,君臣相处甚欢,刘秀常言:“伏波论兵,与我意舍。”

可马援尸骨未寒,怎么刘秀竟然如同变了个人,几句谗言便惹得他勃然大怒了呢?

没办法,进海的是他刘秀的亲女婿梁松。

梁松的父亲与马援是多年好友,马援觉得梁松太过于骄横,作为父辈便规劝了几句。有一次马援生病,梁松前来探望,拜于床下,但马援不答,没有回礼。马援在军中曾写信劝诫侄儿不可议论轻薄,交友尤应谨慎,效法豪侠不如学习老实人。这信后来被人送到了刘秀那里,刘秀一查之下,发现其所交不慎之友还包括梁松在内,便把他叫来好生责骂了一回,直到他“叩头流血”才算过了关。此后,梁松深引以为恨。

早等着你栽跟头呢,你一意孤行,如今困在湘西了吧,奏!

马援这一辈子的把柄太少了,还真不好扳倒他。那年平交趾,他不是载了一车玩意儿回京吗?再奏!

此时,刘秀老了。俗话说,人老了,耳根子就软。

后人也休怪光武帝无情,翻翻二十五史,他还算是一个厚道的君主。要是换了他祖宗刘邦,就算有十个、八个马援也可能早就被抄家问斩了。再说,马援的确有罪,他罪在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建武二十四年,湘西武陵五溪蛮叛乱,武威将军刘尚奉命征讨,全军覆灭。62岁的马援坐不住了,主动请缨。光武帝担心他年迈,不许。马援逞强,说:“臣尚能被甲上马。”说着腾身上马,据鞍顾眄,倒也仍旧威风十足,果真如他少年时所云;“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光武帝放了心,笑道:“矍铄哉是翁也!”遂令马援率四万余众出师征讨。

刘秀也有责任,他难道不知马援此回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还是那瘴气弥漫的险恶所在,而且此去正是酷热时节。虽说马援曾去过交趾,可如今毕竟又老了4岁,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或许,刘秀实在是没办法了。刘尚军败之后,也曾换了几人征讨,如李嵩、马成等,但毫无战绩。遍观朝中,只有此老堪用呢!

不知老、不服老的白头将军马援选了一条险路,他的本意是直扼咽喉、速战速决,以为凭自己在交趾的经验应该很快就能平定湘西。但孰不知,此次不仅进攻路线艰险,后方粮运补给更是艰难!

粮运再艰难,马援也带上了薏苡,仍然想用它来帮助大军战胜瘴气。可薏苡毕竟不是神药,当年征交趾出师有“楼船二千余艘,战士两万余人”,回到洛阳时“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况且历代医家也云:“薏苡力缓,用量须大,且宜久服。”

刘秀目送着马援为了大汉帝国,踏上了不归路。

终于,马援到了武陵。

山高水急,林深草密。烈日下,马援在江边喘息着,盔甲被汗水浸得几乎都生了锈,身旁那匹千里龙马的腿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他紧皱眉头,仰头看着一只鹰在天空盘旋。忽然,那个矫健的生灵像是中了箭,一头扎落在水中,溅起一团水花,随即便被冲走了。

马援知道,这只鹰是被暑日下蒸腾的江水疫气熏着了,因为他自己也感到了一阵眩晕。

马援努力调节了一会儿气息,回头看着身后一个个面色惨白、东倒西歪的将士,平生第一次失去了自信。难道我马援的归宿真的就是这里吗?想到这里,他不觉低声吟道:“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他记起了堂弟对自己的劝告:“人活一世,只要丰衣足食,乘安车,骑温顺马,做个郡县佐吏,守着先人坟墓过一生,在乡里博个‘善人的称号,也就足够了——此外如果还想追求其他的,志向越大越是自讨苦吃啊。”

俯视着湍急的流水,马援不觉苦笑。

一会儿,他重新仰起头来,一手遮阳,在天空中搜寻着什么。终于,天边又出现了一个黑点,又一只苍鹰飞了过来。

马援突然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想到这里,他顿觉精神一振。沉默片刻,他回身面对部众,沉着下令:

“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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