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比锡笔记

2008-10-19 06:05
作家 2008年5期
关键词:莱比锡塑像古典音乐

苏 童

托马斯教堂

我认识的朋友中,有好多古典音乐的发烧友。凡是对古典音乐爱到一定程度的,最后人还在现实中,但呼吸的已经不完全是现实的空气,他们有另一种空气供给。依我看来,那供给的管道并不神秘,所有的古典音乐,其实可以看做是一种古典的空气,实验室没有保存下来的东西,音乐保存下来了。

有人面色红润得出奇,有人面容憔悴得出奇,并非全部是内分泌和血液循环的原因。呼吸了古典空气的人,也许他比一般人更严肃,也许比一般人更浪漫,这说不定。但这些人,大多自己也成了一本五线谱,说话或者沉默,都有自己的调子和旋律。热爱古典音乐的人,不是从音乐中寻找安慰和寄托了,是在寻找一种简洁美好的生活方式,他们寻找的是一片更宽广更深邃的天空,为了飞翔,或者,不是为了飞翔,恰好是为了静止。

音乐有可能制造幸福,也有可能制造痛苦,最好的音乐可能往往会忽略人的感受,它有这个权力。人的感受是瞬间性的,是肉体的,因此感受仅仅是感受,伟大的音乐永远是从肉体出逃,向上,向上,固执而傲慢地向上的。我个人对古典音乐一向是一知半解,古典音乐最初就与宗教密切有关,现在仍然有关,对于某些人尤其是无神论者来说,他们对音乐的爱,本身几乎也成了一种信仰,我所认识的那几个朋友,最后都皈依了J.s.BACH。

作家余华说过,他的《许三观卖血记》的结构是受到了《马太受难曲》的影响,重复,回旋和升华。这话不管是否可信,反正给我印象很深,正如许三观卖血养家的故事,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很想告诉他的事情也许他早就知道,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马太受难曲》,巴赫就是在莱比锡的托马斯教堂完成的。无论什么时候,巴赫不会为音乐受难,但是他一直为生活所累,在托马斯教堂漫长的岁月里,他奔波于葬礼、主教选举、唱诗班和教堂,奔波于需要音乐的所有场合,差不多也是卖血为生了。

莱比锡的血液是音乐的血液,这是瓦格纳出生的城市,是门德尔松指挥布商乐队的城市,是舒曼和克拉拉一起生活的城市,这已经足够成为一个古典乐迷向往的城市了,偏偏它又是巴赫的城市,何等的光荣,何等的骄傲!巴赫在托马斯教堂度过了他忙碌一生中最忙碌的时期。教堂边的学校遗址,曾经是巴赫的孩子们上学的地方,也是他的宿合所在地。他当年倾心培育的托马斯教堂男童合唱团,过去有名,现在还有名,过去在教堂演唱,现在不仅在教堂唱,还要到世界各地去演出。无论你是否听过巴赫,作为知识你都应该知道,巴赫的光辉穿越了时空,是越来越明亮的。

我不是因为巴赫和托马斯教堂到莱比锡来,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会记住巴赫在这个城市留下的光荣,记住托马斯教堂的光荣。我的那几个朋友,或者世界上所有寻访巴赫足迹的人,他们最终也会来到这里,一定会来,因为这是巴赫的足迹消失的地方。

巴赫的墓,就在托马斯教堂。

咖啡康塔塔

尽管这个城市安静,有点冷清,但托马斯教堂前面永远是有客人的,全世界的古典乐迷到了莱比锡,就在导游图上寻找那个著名的地标,不懂德语没关系,很容易找的,城市非常袖珍,所以地图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我在托马斯教堂前每次都能看见那些客人,但其中多少人是来瞻仰巴赫的,多少人是来快餐旅游的,无法统计。有一些手拿数码相机的人,像我一样行为可疑,一心要从托马斯教堂带走点什么。巴赫已在墓中,无法和他握手,能带走的就是塑像的照片了,拍下巴赫的塑像,拍下他著名的大鼻子,回去吻照片吧。

教堂门前巴赫的那座塑像,不知道一天要被多少镜头和镁光骚扰,也不知道,巴赫天上有知,那会是他的光荣,还是他的烦恼?会不会还有一点不安?他会不会向他的崇拜者推心置腹,我的音乐只是音乐,谱曲和指挥是我的事,而那些音乐是否伟大是否神圣,是你们的事。他会不会感叹,都来晚啦,你们在18世纪来多好,放一点钱到我的口袋里,给我的男童合唱团买几瓶牛奶,最好给我的孩子们每人买一件新衣服。

这里的朋友告诉我,巴赫的塑像,造型如此生动自然,其实是雕塑家在复述他当时的境遇。他的外套第二颗扣子没扣,是因为他又要弹管风琴,又要指挥合唱团,一手必须多用,要时常从那里面掏乐谱出来,不扣衣扣,便省去了解扣子的时间;他的左侧口袋倒翻过来,则是一个无言的抗议,事关财政,告诉主教大人,告诉那些仁慈的教堂赈济人,我要音乐也要吃饭,我已囊空如洗,快给点钱吧。

我相信那朋友对塑像的解释。所有的伟人,差不多要死后一百年才被发现,而且还要先征服另一个时代的伟人,就像巴赫先征服门德尔松,然后征服世界。以我的看法,巴赫如果现在活着,也应该是这个姿势,如果他活着,那翻出来的口袋里,有没有人放钱?这其实是个疑问。那尊塑像好就好在这儿,说了过去的事,也说了现在的事。

我只是莱比锡的客人,亲近莱比锡的一个细节就是亲近巴赫,或者说,亲近巴赫的一个细节,就是亲近莱比锡。如今有一种最实用的亲近方式,就是为巴赫的名字消费,托马斯教堂旁的巴赫咖啡馆,每天都有人对着巴赫的塑像,虔诚而崇高地坐在那里,喝点什么。我也去喝过了。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巴赫的《咖啡康塔塔(Kantaten)》>是什么意思。那天与莱比锡的一位朋友相约见面,她说的是彼得斯教堂,不知道为什么我听成托马斯教堂,在雨中很抒情地步行到那儿,雨越下越大,便坐在巴赫咖啡馆前,要了一杯普通的咖啡,等那个朋友。电话响了,一听是我搞错了,只好将错就错,委屈她冒着雨,再骑车赶过来。于是有点内疚,东张西望起来,抬头看见身边的招牌上还有一道特殊的咖啡,名字就叫个康塔塔咖啡。然后那位朋友来了,她一来我就问她康塔塔的意思,人家一说我就恍然大悟了,原来德文中康塔塔是安宁美好的意思。

这是一个多么圆满的答案,答案本身也是安宁美好的。

莱比锡的有轨电车

如今这个时代,是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的时代,语言和文字也在徘徊,只是它们比这个时代更迷茫,因为没有人知道文字的天堂在哪里,语言的地狱在哪里。字典里的科技词汇越来越多,好多词汇我不懂,我看那些新的电子产品的说明书,看得一头大汗,最后往往还是一知半解,那是我的一个隐私,也是我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最大的噩梦。

如今这个时代,好多词汇也在痛苦地失落。“朴拙”变成了家具或者瓷盘设计的风格,“怀旧”站到了造作的同类词的队伍里,“抒情”则几乎沦为一种不三不四的精神疾病了。这些词汇本来离你很远了,但突然你遭遇了某一时刻,那三个词汇同时出现,像三个失踪的孩子,他们向你跑来,几乎带着一种魅人的力量。这要感谢莱比锡的有轨电车。

是前天早晨,天空阴雨,我沿着十月十八日大街走到老巴伐利亚火车站,看见一列有轨电车穿过绵绵细雨,从新市政厅的方向驶来。我听见了电车在湿润的轨道上滑动的声音,这就是让我莫名心动的那个时刻,我看见这列有轨电车带着那三个词汇开过来:朴拙,怀旧,抒隋。我突然想起童年时候跟着父亲去上海,也是在雨中,一个雨中的早晨,见到过上海的有轨电车。这记忆的唤醒出其不意,我站在巴伐利亚车站工地的围堵墙外,突然想起童年的第一次旅行,突然想起我的父亲,他在苏州,独居一隅,一辈子没有踏出过中国的国门。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有轨电车,这份喜爱与环保主义无关,我只是主观地判定,一个保留着有轨电车的城市,也为我们保留着诗性的城市精神,保留着各种各样美好的记忆。也许不奇怪,所有美好的事物,不仅浪漫,而且一定是实用的。

这些年去了好多地方,还有别的城市留下了有轨电车,但有的差不多已经是古迹,有的作为被保护的交通工具在小心地使用,一边使用一边展示,而莱比锡的有轨电车仍然豪放地奔驰着,像一匹古典的好战的骏马,终日不停地奔波在城市的四周。我几乎天天坐2路或者16路有轨电车去莱比锡市中心,这是我的一匹骏马,也是莱比锡给我的一个大礼物。

很巧的事,我今天搭有轨电车去市政厅,在高德福斯女士的办公室里,巧遇了她的两个客人,他们恰好是从有轨电车公司来的。我不懂德语,除了寒暄,我不知道如何赞美他们的有轨电车,说它是一匹古典的战马,这是事实,不是赞美。于是我想还是从文学着手吧,我不知道莱比锡这个城市的咖啡馆里还有多少浪漫主义诗人,他们是否朗诵他们的作品,但莱比锡的城市上空一直是有诗歌的声音回荡的,依我看,今后或者未来,莱比锡的有轨电车,一定会成为这城市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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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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