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微笑

2008-12-09 03:32杨小凡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杨小凡

清明前的一个周末,天还没亮,肖江就开着他的本田车从省城回来了。他知道母亲是喜欢他开着车子回到村里的,这似乎已不是她的荣耀,而是整个村子的面子。车子从县城下路,田野和天空在车窗外飞驰。这天,没有雨纷纷的阴翳,却是铺天盖地的妩媚阳光。而肖江的心,却让对母亲的怀念压抑着、水淋淋的包裹着,乡路上的绿树、麦田、不知名儿的野花,如影似梦,向后疾奔,不能存留。他心中只有要见到母亲的急切。

家乡的规矩,上坟是不能直接去坟地的,而是先要回到家中。

进了村,来到老家的小院前,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依然是院门两旁的那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洋槐树。两棵树都是1961年母亲亲手栽下的,它们便像两个听话的儿子,比着长高长粗。四十多个春夏秋冬的风霜雪雨中,都长得水桶一样粗,舒展着的枝条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片绿云,铺盖了整个院子的大半。

榆树已经泛青,榆钱儿正嫩,就像碧绿的铜钱,一嘟噜一串地挂满树上的所有小枝条。现在正是蒸榆钱儿吃的好时节,可今年,母亲却不能再给他做这种已经吃了快四十年的美味了。洋槐树也已长满了椭圆形的叶,鸟儿羽毛一样的一根根附在枝条上。槐花也已经起了骨朵儿,要不了多日,那紫白相间的花儿就会盛开了。这棵槐树的花儿,每年都比别的槐树繁密而热烈,香气也霸道浓郁,给肖江的印象那是一种化不开的邪香。每年花开的时候,母亲都会用长竹竿打下花串,洗净了,和上干面,蒸了吃。应时应景的鲜物,吃在嘴里香在心里。

肖江下了车,立在树下。仰头看着绿云样的伞状树冠,他分明看到绿云上方母亲俯视的微笑。母亲对这两棵树是挚爱的,她说这树是救命树,荒春的时候能救十几条人命。小时候,肖江有些不解,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娘,这树啥时候救过命啊?”母亲便笑,“六零年贱年那年,要是有这两棵树,咱家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稍大一些,他便知道不会再过那样的贱年了,有时与母亲讨论起这树的时候,她总还是深情而执拗地说,“这树啊,可以救命呢!”

大哥肖海和二哥肖洋已经在家里,把要烧的火纸,用一百元的票子印好了。老四肖湖、老五肖河、老六肖水,也都已经在家了。肖江给他们递了烟,点着,哥六个没有再说什么,就出了院门,向母亲的坟地走去。这时,小白狗也跟了过来。

这条白狗是母亲从省城出院后喂的。母亲每天都把吃剩下的饭菜留给它。它也跟母亲形影不离,母亲在外面或院子里走它就跟在后面,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它就伏曲在母亲脚旁,母亲睡了它就卧在床头。母亲去世时,它与守灵的人一样守在灵堂前,不吃不喝;母亲下葬了,它就蜷卧在母亲坟前,整日不离不散。肖江看着小白狗跟在身后,心里就在想:这真是一条讲情讲义的生灵啊。

母亲的墓地是她亲自选的,就在离老家院子一百米的正南方。这原是他们祖上的老树林子,椿树、槐树、葛花树、榆树、楝树、荆条树、楮树,杂杂绕绕高高低低、或绿或花或果或枯的留在肖江童年的记忆里。由西到南却是一湾长年碧绿的深水,鱼虾及水中万物生生息息。这是母亲生前心仪的安身之地,肖江弟兄几个也就依了她。

坟上的黄土中已长出了不少绿草,坟前坟后的芍药和牡丹也已长到半尺高。牡丹正艳,芍药刚开,或大或小姹紫嫣红,次第开放,如他母亲诸恶皆无众德悉备的慈祥微笑。生前最爱花的母亲,虽然身在花丛却不能亲睹了。想到这些,泪水突然盈满了肖江的双眼。花开有期,慈母不再,空落与无助让他跪在坟前,很长时间无力起身。

燃了鞭炮,烧了火纸,叩了头,他们六个弟兄便开始拔母亲坟上的青草和树苗。树枝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青草被拔下根还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气也还会发芽;但人死了便气绝归天,能复生的只有影像和精神。肖江想,我们之所以要祭奠先人,就是因为我们生命的隐密处有他们的呼唤,有他们的记忆。隐现如花,飞去如影,风闻其声,永远存留。

鞭炮的青烟散尽了,空中还飞动着纸钱的灰片。老二肖洋和老六肖水就先离开了坟地。每次弟兄们在母亲家里相聚,都是他俩负责做饭的。接着,大家都离开了坟地。肖江走在最后,不时回头向母亲坟上看了又看,他分明看到母亲就站在坟旁,向他微笑。

这时,肖江想母亲的离去是与自己有关的,是自己满足了母亲的心愿,她才走的。他突然明了:对于老人的心愿,你轻易是不能去满足她的,尤其是近了七十岁的老人。因为,她的心愿一旦实现了,她很快就会离你而去,离这个世界而去。

在肖江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没有向他说过什么心愿,最起码没有像六年前中秋那天,郑重地提过要求。

那天,肖江与妻儿一道回老家去看她和父亲。刚下了柏油路,肖江就看到站在村东头的母亲正在向他们张望。中秋团圆在家乡更被看重,一年一个中秋,中秋月儿圆,肖江是必须回来的。到了母亲面前,母亲一脸慈爱地叫着妻子的名字,抚着儿子的头,高兴地说,“看我孙子又长高了,真给咱老肖家争光!”进了院门,母亲就对着父亲喊,“还不快去劈柴呀?都回来了,得动两口锅呢!”父亲接过肖江递来的烟,点着,嗔怪地说,“你就眼里不夹闲人,这么多孙男孙女的,我可得看一遍!”

肖江的母亲一生生了七个男孩和一个女儿,除了活到七岁就死去的二哥之外,肖江弟兄六个和一个姐姐都成了家,已是一个三十一口的大家庭了。由于肖江和两个弟弟及几个侄子在外工作,要想聚齐是有些难度的。那天饭吃得很高兴,他们先敬母亲喝酒,每次都是这样先敬她,然后再敬父亲。母亲得意地对着父亲说,“你不是能耐吗,孩子们咋都是先敬我呢!这规矩可没有人定吧。”父亲就带着自嘲反击,“他们上学时,我说认字也得劳动,你却又打又捶的,现在都出息了,肯定得先谢好你!可你打下的江山,我不也照坐享吗?”说罢,父亲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下去。

那天,母亲显得从未有过的高兴,她还真的喝了三杯酒。肖江想,可能是告诉她自己将要升职,到省城去出任一家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吧。天下父母最高兴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子女有出息了。肖江的母亲更是如此。父亲那天也有点人来疯,非要与肖江和三个弟弟猜拳,就是玩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叨虫、虫螀杠子的游戏。父亲是有些酒量的,虽然当时已七十二岁了,仍能喝半斤白酒。

酒足饭饱后,肖江他们都从堂屋里出来,或坐或站地散落在院子里,说着话,吸着烟,喝着茶。秋日的艳阳洒在院子里每一个人脸上,使人都洋溢着温暖和幸福。院外那棵榆树和棵洋槐的枝叶,如花一样的斑驳一地。十几只或雪白或瓦灰的鸽子,在地上、屋脊上、榆树和洋槐树上,咕咕地叫着,似乎也要与人们一道叙话,一起分享这团圆的美好。而此时,母亲却在厨房里,给儿子们一袋一袋地装着燋馍,这是她一大早就起来做的。

在老家,燋馍是只有中秋节才吃得到的美食。母亲在方圆几个村上的女人中算得上是能人,田里的活计犁耙种收、灶间的手艺煎炸煮炒,样样都拿得起数得着。这跟她要强的性格和艰难的生存经历有关,也与她出生于地主家庭十几年精细的生活分不开。小时候家里虽然很穷,但只要一到过节,她总能变戏法一样,把最普通的吃食做得别有风味,让肖江他们馋涎欲滴。母亲特别讲究过节,她常说再穷过节也要吃顿改色的饭,不然,一年要是焦苦到尾,这日子还有个啥盼头。

母亲每年中秋节都要做这种燋馍。她选好籽粒饱满的芝麻淘净晒干,然后再把芝麻放在白面里,当然还要加芫茄粉、胡椒粉、细盐、小茴香面,和匀了、醒好了,才架上鏊子开始烙。每次都是父亲烧火,也只有他能与母亲配合得默契。鏊子热了,母亲才揪一团面,用手一按,再擀杖一擀一旋,右手中的面擀杖在空中一扬,薄如黄纸的面皮正好落在鏊子上。再揪一团面,用手一按,这时就腾出手来用擀杖翻一下鏊子上的面皮,这面皮就烙熟了。这做出的还只能叫烙馍,等凉了以后,再放到火上去烤,烤得焦黄才叫燋馍。烤好的燋馍再冷凉,一入口香脆焦酥,满嘴留香。这是肖江最爱的美食,所以母亲每年都要做,有时让弟弟给肖江送到城里的住处。

肖江知道此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分燋馍,他怕烙得不多,想少要几个,毕竟想让弟弟们多要几个。到厨房,母亲已经分装好。她见肖江进来,嘴张了张想对肖江说什么,可又没说出来。肖江便笑着问,“娘,你有啥事就给我说吧!”母亲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儿啊,娘有个心愿,想照一张大相片。”肖江一听是这事,就笑着说,“这有啥啊,明儿我接你到城里,咱到影楼里照最好的!”母亲拢了拢额前有些灰白的头发,满意地笑了,如释重负。肖江有些不解,就问,“娘,你咋突然要照相片了?”她微笑着说,“傻孩子,你娘多大了你不知道吗,再不照,等我死了再照,殡我的时候我连个好面相都不能给人留下啊!”肖江突然想起,去年东院黑猫婶死的时候,照片是死后照的,母亲不止一次地说,一生一世一番云一番水的都过来了,我可不愿意就这样死丧着脸走;何况你们弟兄这么多,到我走的时候亲朋好友的来得一定很多,我要给送葬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肖江的两个弟弟工作成家后,母亲和父亲也过上了他们没有想到的快乐日子。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七个子女都成了家,有口饭吃,而且都十分孝顺,用母亲的话说:这就是梦中的日子了!由于肖江钱挣得多些,也几次带母亲到北京、上海十几个大城市去玩过,当然也照了不少照片,但母亲还是不满意。她觉得死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隆重的事,应该照那种标准照。说真的,肖江心里是不情愿的,而且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一直在拖着。

转眼间,十月长假到了,肖江给母亲打电话说要回去看她。她却说,“你别回来了,我让老四送我去你那里!”母亲是个聪明人,是个不愿意把话说白了的人,肖江知道她这次来就是要照相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为了冲淡这次照相的不祥之感,肖江决定选一家叫“圆梦”的影楼。照片放大冲冼出来后,母亲十分高兴,一遍一遍地看。照片上,母亲微侧着脸,一缕白发贴在宽阔饱满的额前,慈祥的微笑和坚毅的目光,亲密而高远,似一直在看着你,又似乎注视很远很深的前方。母亲看到照片后,满意地笑了。肖江知道,她的心愿实现了。

2003年元旦刚过,肖江从省城公司回老家看母亲时,她突然提出来:我想到省城去看看。肖江知道母亲的言语金贵,尤其是求人的事一般是轻易不开口的,就当即答应下午去。吃过中饭,肖江发动了车要母亲坐上,可她并没有坐,而是让司机小王先慢慢开到村口等。她在肖江的陪伴下,从院子里出来。她望一眼院门的榆树和槐树,声音很大地对肖江的父亲说,“老头子,在家别老喝酒,把鸡喂好了!”然后,她才走上村子的中街。

一路上,母亲步履缓慢而稳重,显然是想让更多的村人看到,她就要坐车去省城了。出了家门,就有几个人跟她打招呼,这个说,“你真有福气啊,到大城市享福去了。”那个说,“你这老太太值了!儿子们都出息了!”她很满足地看着肖江和前面的轿车,笑着答道,“享啥福,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土窝呢。我还舍不得这个家呢。”

上了车,肖江就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有些累了。她靠在垫枕上眯起了眼,但她并没有睡着。

从家乡到省城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肖江为了让母亲高兴,便与她唠起话来。他给母亲说着省城的事情。母亲并没有插话,肖江便又选择了一个话题,说他将要盖的楼有一百多米高,省城可大了,是你想象不到的大。

这时,母亲睁开了眼,“你这孩子,省城有什么了不起,东南风吹城市就不吹乡村了?北京上海你不都带我去过了吗?”

肖江听到母亲话里的不以为然,就不知道再从何说起。过了一会,母亲直了直身子,很郑重地对他说,“我可告诉你,你在城里的花花世界,可不能迷了眼,那些钱啊名啊的能叫明眼人变瞎。你可千万要给娘活出个脸面来!”

肖江知道母亲特别要面子,她常说,树活皮人活脸,人要活个尊严,啥都没有脸重要。他就说,“娘,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母亲才笑了笑,望了一眼车窗外向后飞去的大地,有些感叹地说,“嘿,娘就这命,老了,要走的人了。你啊,要给你媳妇和儿子活个脸面,活个安稳。”

“娘,看你说的,你这身体不是好好的吗?”肖江笑着安慰她。

“嘿,我活七十年了,我自己身上的病我还不知道?明天啊就查查,我看到底可是那病!”母亲看着肖江,有些失望和不服气地擂了两下胸部。

肖江脸上一寒,就赶快笑了起来,“娘,你就是太聪明了,这还没检查,瞎想啥啊!”

母亲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

肖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母亲得的是食道癌,已是晚期了。

刘主任是省立医院胸外科一把刀,他对肖江说,“你母亲七十岁了,这个年纪,手术吧,接下来还要化疗,对早期病人还是有些用的。但也会有另一种情况,越积极治疗,有时反而扩散越快,病情发展得越快。”见肖江没有说话,他又接着说,“不过,也有例外,手术后也有活几年的。你看呢?”

肖江终于冷静下来。他想,他首先不能让母亲知道病情,手术他是要做的。哪怕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弃。于是,他便对刘主任说,“我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让她再回一次老家,缓冲一下,这边你也好安排病床。你看行吗?”

刘主任想了想,然后说,“也好,这病反正也不在乎一天两天,回去一趟也行,我们都准备准备。”

肖江下了楼,便点了一支烟,他几口就抽完了。然后,再点上一支,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向停车场走去。母亲和司机小王正站在车旁聊着什么。她一见肖江回来了,仍有些急切地问,“三儿,娘得的啥病?”

肖江笑了笑,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啥大病呢,片子出来了,刘主任说是吃东西剌着了,嗓子里面结了个疤。没啥碍事的。”母亲脸一沉,两眼空洞了一会,但她立即又恢复了过来,然后,嗯了一声。肖江便看到母亲脸色的吃惊和失望,心里刀绞一样难受。但他又不想让母亲看出来,就连忙拉开车门,对母亲说,“娘,没啥的。走,我们先回家休息会,然后到最高台酒店吃饭。”母亲有些迷茫地看了一下车窗外,说,“花那个钱干啥呢。”肖江便说,“娘,你可得去啊,我几个朋友听说你来了,都要请你呢。你可得给儿面子啊。”

肖江来到办公室,开始打电话,他把母亲的病和自己的想法告诉好友陈军。陈军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定了餐,挑了几个人。肖江是要让母亲开心一下,也让母亲感觉一下自己在省城混的不错。这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也是她感觉最有面子的事情。

“最高台”是省城最好的酒店。母亲被人们拥着坐在主座上。她虽然是第一次到这样的酒店,但她一点也没有怵的感觉,稳稳地坐好,把桌子的人扫了一遍,然后说,“你们都是大忙人,真不好意思。”

菜端上来了。陈军问,“老太太喝点什么?”肖江征询地望着母亲,她便说,“你们年轻人随便,我就一点点红酒吧。”大家站起身举杯向她敬酒,她笑了笑端起杯子,依然稳稳地坐着,“别站了,别站了,喝吧!”

每样菜端上来,人们总要让她先尝。她也不客气,而是从边上夹一点点,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盘里,然后再夹起来送到嘴里。那种从容和优雅,连肖江也没见过,更没有想过。大家都很努力地营造着酒桌上的气氛。陈军说,“老母亲,你这样的年纪对我们晚辈的希望是什么呢?”众人便起哄,都嚷着要她说。

母亲想了想,然后笑着说,“下班能回家!”

下班能回家?桌上的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想听她下面的话。母亲显然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又说,“每天都能下班回家就好,最起码没病没灾、不出事不犯法。再说了,要真下班都回家,那就是心里装着家的好男儿!”

众人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举起杯子向她敬酒。酒桌的气氛进入高潮——

回到家里,肖江的妻子珍便倒好了水。肖江下午已经电话把母亲的病情告诉她了。她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的,但心里是沉重的,脸上的笑就像一张皮似的挂着,随时都会消去。肖江看到妻子的表情,就说,“你看看儿子作业做啥样了,我跟娘唠唠。”

母亲精神很好,端起水呷了一口,然后说,“三儿,你以后别在外面瞎说了,你娘是啥大小姐呀!”肖江想起酒桌上陈军他们说的话,就笑着说,“谁说你不是大小姐啊,你小的时候不是还有丫环伺候过你吗?”

“那是哪年的事了,你娘是个苦命人啊,你姥姥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呢。我只是小时候帮了几年光。”

姥姥家原是当地有名望的大地主,姥姥的哥哥曾到日本留过学。后来,姥姥嫁给了姥爷,姥爷家虽然没有姥姥娘家富足,但在当地也是数得上的。母亲有个姐姐,据母亲说那长得真是又聪明又可爱,花一样。后来,姥姥的哥哥从日本回来就做了汪精卫的一个师长,他娶了三房太太都没能生出一个孩子来。母亲说,那年她才五岁,已经蒙蒙影影地记事了。有天晚上,突然有一队兵,来到她家,她的姐姐就被人抱走了。

母亲不止一次地对肖江说,后来他姥爷就参加了解放军,目的就是一个,要找姥姥那个做汉奸师长的哥哥,然后把女儿要回来。姥爷一去便没有了踪影,只到1957年才捎回信来。而那时,他已转业在福建柘荣县当了邮电局长,而且娶妻生子了。肖江的记忆中没有姥爷的印象,但他却被姥爷抱了半年。那是1967年,他刚出生,姥爷从福建回来了,姥姥已经过世,他便在肖江的家里住了半年。

母亲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她显然是从回忆中走了出来。便望着肖江说,“三儿,告诉娘实话,我的病要不要动手术?”

肖江有些慌乱,他以为母亲刚才是回忆什么呢,其实她在想她的病。忙用点烟来掩饰自己的心慌。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松,“啊,刘主任说是吃东西剌着了,在嗓子下面结了个疤。动个小手术,拿掉就行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又问,“真是那病吗?”

肖江知道母亲指的是食道癌,在乡下这种病被称为噎食的,是做了坏事的人才得的恶病。母亲一定是十分忌讳这个病,以至都不愿提及。想到这里,肖江就说,“真是吃东西剌着了,结了个疤。”

母亲又沉默了一会,长出一口气,苦笑着说,“我这命!好吧,你也别作难了,我想好了,该动就动吧。”

肖江知道母亲是爽快的,像男人一样爽快而大气。但他还是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平静对待这病。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母亲看了看他,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你还想做大事呢,看把你愁的。你娘不怕死,不就是吃鱼剌着了结个疤吗,割掉就割掉吧。”肖江正想说什么,她又开口了,“记住啊,别一惊一乍的乱嚷嚷,就说是吃鱼剌着了结个疤。”

肖江理解了母亲的意思,她压根就不愿意承认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点了点头,泪水涌了出来。母亲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看你,我还没咋样呢,你就这样了。睡吧,我明天先回去一趟,再来。”

肖江抹了一把脸,强装着笑说,“娘,你还回去干啥呢?”

“回去咋了?我得回去跟给爹说说。再说了,我也得准备一下啊。”

肖江是他们这个家的主心骨。几天下来竟瘦了一圈。

母亲走后,他一边电话把母亲的病情通报给几个弟兄,一边安排手术时间。因为有刘主任那层关系,很快安排妥当了,定在腊月十九。肖江便立即回到故乡去接母亲。

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见了母亲,母亲很平静,张罗着要老二做点吃的。肖江尽量把自己装得很轻松,仿佛是来接母亲去旅游一样,对父亲和其他家人有说有笑的。吃了晚饭,他对母亲说,“娘,你先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走呢。我也累了,到老四家去睡。”母亲点点头,对老四说,“四儿,你哥爱干净,把床收拾好了!”

肖江来到老四家,刚坐下,几个弟兄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来了。肖江排行老三,他们弟兄六个的名字都是母亲起的,海、洋、江、湖、河、水。到现在肖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给他们起名字,这中间肯定有母亲的一些想法。

肖家一直是男人主事的,家里的一些大事,媳妇们从不参加。这也是母亲立下的规矩。弟兄六个聚齐了,都不说话,就这样沉默了起来。最终,还是肖江先开口了,“娘得的病你们也都知道了,要记住对外和在母亲面前,就说是吃鱼剌着了结个疤,不要说其它的。”弟兄几个就都嗯了一下。接着,哥几个商议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的事。最后一起看着肖江。肖江虽然是老三,但在这个家里,由于他最有出息,大事都是他拍板。

肖江把弟兄几个看了一遍,果断地说,“肯定手术了,钱的事你们都不要管了。明天,老六和老四去就行了,老大老二在家照应着爹,老五的事忙走不开,就别去了。”

那天是腊月十六。三六九往外走,一个很吉利的日子。

一大早,母亲就收拾整齐,精神不错地在堂屋里坐着了。见几个弟兄都来了,肖江就说,“娘,咱走吧!”母亲并没有动,她看了看屋外,“慌啥呢,别人还都没出门呢。”弟兄几个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肖江知道。

母亲还是坚持走到村头才坐上车的。她在村街上走得很慢,她显然是试图把时间拉长,她要让村里人都看到,她的儿子们多么孝顺,她多有福气,生了病是被儿子们拥着用轿车接到省城去治的。

母亲到省立医院的第二天,就开始做手术前的各种检查。一天后,所有结果都出来了。明天就要动手术了。肖江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就让老四和老六离开医院,由他一个人陪着。吃了晚饭,护士进来把母亲右肋及周围的汗毛给刮了,这是手术必须的一道程序——备皮。备皮结束后,又挂上消炎的吊水。

药液一滴一滴流进母亲身体里,肖江的心就一下一下地疼。他给母亲安排的是单间病房。晚上他就睡在另一张床上。肖江见母亲不说话,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是有些害怕,就有意找话儿说。母亲先没有搭话,肖江坐起来的时候,他见母亲竟流泪了。他心更加难受,就对她说,“娘,你别怕,没啥大事,麻醉针一打就像睡着了一样,一会儿就完了。”母亲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儿啊,别哄娘了,那小护士走后,我就知道刀口不会小的。”肖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停了一下,她又开始安慰他了,“三儿,别担心。娘不怕的,死都不怕,我还怕啥呢。”

“娘,让你受苦了。”肖江安慰道。母亲停了很长时间才开口,“娘这罪啊,是为自己受的,也是为恁弟兄几个受的啊。你们都长大了,又不是揭不开锅,娘一分钱不花就走了,别人咋看恁呢。挨一刀,值!”

接着,母亲又给肖江回忆起过去的往事。她本是不应该嫁给肖家的,那时肖家是穷人,肖江的爷爷给地主做长工,奶奶死得早,父亲从小就跟着爷爷做活。而母亲呢,当时得了一种病,人瘦得风都能吹倒,大户人家没有人愿意娶她,都认为她是个说不准哪天就会死的姑娘。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十五岁那年,她便嫁给了父亲。

母亲嫁给父亲后,身体便一天天好起来。土改了,爷爷和他的三个弟兄也分到土地,爷爷是肖家的老大,家自然就由他支掌了。可爷爷是个对钱不看重的人,弟兄几个花钱都是他来出,而每个人都打自己的小九九。肖家没钱了,爷爷就出面借高利债。后来,分家了,所有的债都落到了爷爷身上。

后来,姥姥去世了,没有人再接济母亲。家里的债越滚越多。一些债主三天两头到家里来逼债。爷爷老了,父亲又不太立事,这个担子就落在了母亲肩上。母亲说,有一个叫毛头的债主,竟逼着要把家里唯一的堂屋做茅房。母亲没办法,就找到村里的族长,又借了些钱,摆了两桌大席,把债主全都请到家里。母亲向债主们请求,“求求各位长辈高抬贵手,从今儿起利不要再长了,原来的本息我发誓一定还清。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绝不欠一个子儿。”这些人边吃边骂,但最终也只能如此了。

母亲说到这些时,显然很心酸也很自豪。她折起身子,对肖江说,“三儿,那时你娘才十八岁。那时是七十装子麦,一装子合现在二百斤还多呢。”肖江知道母亲真的不容易,也不简单。为了让母亲高兴,就笑着说,“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没有娘过不去的坎儿!”

母亲却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三儿,我那时就发誓要活出个人样来。可人啊,抗不过命的。现在,娘能直起腰堂堂正正的享福了,可又得了这病。”

“娘,你不是常教我说,人活一口气,神争一炷香吗。你不能泄气啊。”肖江安慰母亲。

母亲停了停,然后说,“三儿,你说娘不能就这样不治就走了吧。这样一走,别人不更说我没福气吗。我知道,你也不想花钱让娘受罪,可我不动手术,别人咋说你呢?出息了,娘生病了,不舍得花钱。受罪算啥,钱算啥,人活个脸面啊!”

两瓶水吊完了,护士让他们休息。肖江便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扯起不大的鼾声。其实,他没有睡着,他只是想让母亲知道他睡着了,也好让母亲入睡。

母亲躺在了手术车上。肖江见母亲还算淡定的目光中有些紧张,便走上前去用力握住母亲的手,他也感觉到母亲在用力攥着他的手。两只手把母子间的两颗心连在了一起。肖江握住母亲有些瘦硬的手掌,在心里告诉她,“娘,别怕!有我呢。”母亲似乎感觉到了肖江的心,点点头,眼里便盈盈的。

肖江跟着护士推着的手术床,向前去。母亲眯上了眼,没有再睁开。

外科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母亲被推了进去。肖江进了第一道门,他心如刀割,强忍着泪水给手术室里的刘主任打招呼。手术室的里门被关上了,接着,外面一道门也被关上了。肖江觉得,他与母亲被隔在了一白一黑的生死两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漫长。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护士端着托盘从手术室走了出来。肖江急切地问,“我母亲怎么样了?”护士看不出表情地答道,“手术很顺利,正在做缝合术。这是病人切下的病灶,家属看看。”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肖江走过来,见母亲已有气息,便有些放心。这时,刘主任也出来了。他对肖江说,“手术做得不错,我把胃上的淋巴也给清除了一下。”肖江感激地点着头,不停地说着谢谢。

母亲被推到监护室里,肖江也破例进来了。他攥着母亲的手,轻轻地说,“娘,没事了,没事了!”母亲没有睁眼,只是很艰难地动了动头,两行清泪从两边的眼角里淌出。

手术后的第二天上午,肖江见护士拿着导流瓶中褐色的液体,有些紧张。接着,刘主任和其它医生也都到了母亲的床前。一种不祥之感,忽地又笼在了肖江的心头。当时,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是母亲手术后出了问题。后来,他才知道手术后导流瓶里的液体应该是鲜红的,那是手术后的渗血。而只有胃液与渗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刘主任出来后,便对他说,“肖总,真对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的淋巴时出了点问题,现在需要再做一个小手术。”肖江的头轰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几分钟,刘主任又说,“这次是从小肠下个导食管,现在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肖江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同意。这次签字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心也抖得厉害。母亲再次被手术车推走时,她不解地望着肖江,但她没有说什么,也许她心里知道这样做肯定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母亲被推出手术室时,肖江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母亲身上又多了一个引食管。母亲的腹部又被划了刀口,一根铅笔粗的胶皮管从小肠中引出。现在母亲被引流管、导尿管、输食管、输氧管、吊针管、心博仪管六根管子接在身上。肖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真担心母亲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但母亲却尽力使自己平静,尽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有时,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她就是不叫一声。接下来的十天里,母亲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药水,口里一滴水都不能进。每天,肖江他们就要把米熬成米油,把甲鱼、鲶鱼熬成乳白色的汤,从导食管中,一点一点地灌进小肠里。加上不停地咳痰,母亲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入睡,实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只是眨一眨眼,一会儿又被痛苦折磨醒。

肖江也几次找刘主任,要求能不能注射止痛或安定的药,好让母亲能合上眼睡会儿。但刘主任十分为难地拒绝了。因为母亲年龄大了,而且胃臂破了,不断地向外排着褐色的液体,那是渗血和胃液的混合体,说明创口没有愈合。如果注射这类药,创口愈合就更难了。就这样,母亲从腊月十九动手术一直煎熬着。肖江在母亲身边,有时就说,“娘,你难受就哼出来吧,憋在心里更难受。”母亲总是说,“儿啊,人是哭着生的,娘都到今天了,就要笑着死。我到底要看看,阎王还要让我受啥样的罪。”肖江无话再说,就跑到外面暗自流泪。

除夕这天早上,天开始落雪了。一会儿,窗外的冬青树上,就银白一片。母亲向窗外看了看,然后说,“跟恁爹打电话吗,对他说我没什么,过几天就出院了。”肖江说,“打了,爹说他做了梦,梦见你现在能走动了。看来没有什么大事。”母亲说,“你爹这个死老头子,倒头就睡,他能做梦还真稀奇。打电话问问,春联贴上吗?”老六肖水就说,“刚才打电话问,说都贴好了。”母亲叹了口气,说,“五十多年了,恁爹没自个过过年,让家里的人多陪陪他。”肖江听后,眼睛湿润了。

雪虽然停了,但天空却像蒙了一层灰布。下午五点多,窗外就暗了下来。现在,母亲还是不能进食,一口水也不能进。肖江和老六老把熬好的米油、菜汁、鱼汤,分三次通过输食管给她灌进去。她感觉舒服了些,精神也好多了。今天值班的医生比平时少了很多,有些病人也提前出院了,病房的走廊里安静了许多。母亲就说,“你们今晚不要守着我了,我没事的,你们去看春节晚会吧。”肖江说,“晚会还重播呢,我们肯定得守着你啊。”母亲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肖江说,“娘,今儿过年了,你爱干净,我给你冼冼脚。”母亲看了看肖江,笑了笑说,“不用的,擦擦脸就好了。”

热水端来了。肖江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来,拧了个毛巾把子,一点一点地给母亲擦起脸来。擦好脸,再擦手。都擦好了,他搬了个凳子坐在母亲头前,用手小心地试着轻重,学着按摩师的手法,给母亲按头、按肩。母亲脸上的表情告诉肖江,她舒服了很多,安详了很多。肖江一边按,一边指挥着老六再端热水给母亲烫脚,一遍一遍地烫。脚烫好了,再一点一点地用热毛巾,给她擦腿。然后,肖江把凳子搬过来,坐在母亲的脚前。他掏出指甲剪,一下一下地给母亲剪了脚趾甲,剪好,锉好了。就开始给母亲按脚。他长了快四十岁了,这是第一次给母亲按脚,母亲明显舒服多了。按着按着,肖江就听到了母亲轻微的呼噜声。

二月二,龙抬头。母亲认为这是一个吉利的日子。她想赶回老家过二月二。

母亲是二月初一到老家的。赶在这个时间到家,是她一直的想法。一周前,她就有些急躁了,不断地问肖江问医生再过多长时间能出院。肖江跟刘主任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在二月初一这天出院了。出了医院,就直接回来了。

母亲精神很好。一路上不停地向窗外看。大地已经回春,万物业已复苏。绿的田野、树木,清澈的路边春水,明媚的阳光,俯冲仰飞的小鸟,充满生机的万物让母亲心情很好。还是在肖江的劝阻下,她才眯了眼,休息会儿。

到老家的时候,天已向晚。袅袅炊烟正在村子上空慢慢升腾缓缓消散,与天边火红的夕阳遥相呼应,在一片绿树的衬托下,如诗如画。到了院门口,车子停下来,母亲被扶下车。她没有直接进院门,而是来到院门右首的那块青石上坐了下来。院门口的榆树和槐树正发新叶,一片片从枝条中嫩绿地冒出来。她抬头看了看伞样的树冠,苍劲挺拔的树干,由衷地笑了,“春天真好!”

母亲躺了下来,儿孙和媳妇们都过来看,父亲就说,“你们都先回去吧,让她安顿会,坐了半天车。”人们陆续走了,母亲让老四叫父亲过来。父亲来到床前,母亲有些委屈地说,“我跟阎王爷打了一个多月啊,这才讨回命!”父亲平时不爱说话,家里都是母亲主事,往往他只有听的份儿。母亲见他不搭话,就又说,“我要不是看你不会吃不会做的,我真不想回来了。”父亲这才笑了笑,“他娘,你才不能走哩,你是咱家的人头。你的罪还没受完,阎王爷不收你!”母亲笑了笑,说,“收我也不去了,受这么大罪才讨回命来,我得好好地活呢!”父亲和肖江他们几个就笑。

母亲刚喝了鸽子人参汤,人精神了许多。村里的人陆续来看母亲了。母亲很高兴,坐起身来,笑着说,“来就来了呗,拎东西干啥。你看我这小病多劳拢人,在省城里也是一拨一拨的人来,都恁忙!”西院二奶看一眼床上的母亲,泪就出来了,“你这是啥病啊,这一治就治了一月多。”母亲脸色一沉,然后笑着说,“婶,能是啥病啊,都是享福享的。去年吃鱼剌着嗓子结了个疤,你以后吃鱼可要当心点呢。”

这拨人还没有走,后一拨人又来了。母亲由于说话太多,显然是有些累了。老四肖湖就站在母亲床前,有意拦母亲的话,他给来人一遍遍解释母亲的病,讲述母亲在省城医院得到的最好治疗过程。老四显然是说出了母亲心里想说的话,母亲就一脸的笑。

肖江见人一拨拨地来,屋里也挤,就出了院门。他在院门的树下站了会,迎进一拨人,就向村东头走去。这时,他看见父亲就坐在村东头的烂石碾上。肖江走过去,父亲正在那里抽烟。父亲今年七十三了,但身体很好,整天烟酒不离口的。肖江递过一支烟,问,“爹,你坐这弄啥哩?”父亲有些担心地说,“我在拦人呢。你娘这大病刚活过来,这一拨一拨的人来看她,还不把她累死!我是拦人,让他们别挤在一齐,细水长流的来。这样,你娘也好天天都有个精神儿。”

听了父亲的话,肖江心里一动,一层水弥了眼眶。还是父亲想的周到啊。

父亲接过烟,用手在烂石碾上抹了抹,见没有灰了,就说,“三儿,坐会歇歇脚吧,你也瘦了一圈。”肖江很少与父亲挨得这么近坐着,加上父亲的话,他心里一阵温暖,一股热流传遍全身。

他刚坐下,父亲就说,“你娘这病,不轻啊!人都纸糊的一样了。”肖江不想告诉父亲太多,就笑笑说,“没啥大不了的,是伤了些元气,我娘的命硬,没事的。”

父亲把烟头丢在地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很埋怨地说,“你娘这病得在心性高上,就是跟命硬抗,一辈子不服输!”肖江就笑笑,说,“我娘一辈子不容易啊!”

在肖江的记忆里,母亲床头上掐得如豆的油灯总是亮着的,七八口人的鞋衣,都得她一针一线地缝制。母亲右手的拇指捏针都捏扁了。她又特别讲究,衣裳再破也都缝补浆冼得清清爽爽的。母亲做姑娘时读过一年私塾,是认得几个字的,她对上学就特别看重。肖江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识文断字的人穷一时,瞪眼瞎穷一世”。因此,他们弟兄六个和一个姐姐,老大老二上到高中,文革时不高考了,没结啥果;姐和老四都上到初中;肖江和老五老六都考取了大学和中专。这也是母亲一生最骄傲的事。

吃过中饭,父亲带着哥几个去祖坟拜祭。这是规矩。家里出了大事,就得到祖坟上烧点火纸,求先人保佑。

出了祖坟地,肖江才感觉到春阳灼灼地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田野里的紫云英已经蓬蓬勃勃开放了,活泼而妩媚。肖江知道母亲是爱这些小花小草的。为了让母亲高兴,他就弯下腰来,摘起了花。这是他童年的春天都要玩的事儿。他把花一朵一朵穿起来,串成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绿的草、花的香氤氲而浓郁。

他想,母亲见到花环,一定会露出开心的笑。

母亲是用中药化疗的,而且,一年来恢复得很好。

这是肖江觉得很安慰的地方。药是他费了不少劲,通过朋友到北京一家军队医院,请周教授开的。对于像母亲这样年龄的病人,放疗和西医化疗都是非常痛苦的。而用中药,就平和得多,舒服得多,而且效果也不错。肖江几乎每天都从省城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母亲总是心情很好地说,“你安心工作吧,娘还不想死呢!天气预报说你那边又下雨了,留点神。家里还有老大老二老四和你姐呢。”但尽管如此,肖江还是每月都要回来一次。他知道,母亲的病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但也绝不会活得太久。能再见多少次母亲呢?回来一次,就多见一次!

肖江一下车,就嗅到了草药的香味。母亲每天都得煎一服药,一年了,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药香。父亲和其他人都不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前晒着太阳。几只鸽子在她前方咕咕地叫着,小花猫扛着尾巴将军一样走来走去,那条小白狗却静静地趴在母亲脚边。

母亲见肖江回来了,就站起来,笑着说,“不是打电话不让你回来了吗?路远车多,一趟趟地来回跑啥呢。”肖江也笑,“看娘说的,我能不想你吗?”

肖江也坐在院子里。他问母亲的肋骨处还疼不疼。母亲就说,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肖江就笑笑说,“真不疼了?”母亲也笑了,“傻孩子,胸壳廊子都打开了,能说不疼就不疼了啊。只是好很多。别担心。”

时令到了春分,太阳的热力就大了许多。正午时分,在太阳下呆时间长了,肖江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密密的汗。母亲看得仔细,就说,“咱娘俩到院门口坐会吧。”肖江起来扶母亲,她却示意不让扶,自己起身向院门走去。

母亲坐在院门东旁的矮凳上,那条小白狗又走过来,卧在母亲的脚旁。肖江坐在门西旁的青石上。槐树和榆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很密了,太阳照过来,地上就一片花花白白的影子,如梦如幻。肖江点上一支烟,问母亲,“娘,这些天又想吃什么吗?”母亲向上瞅了瞅榆树叶子,然后满足地说,“吃啥呢,前些天蒸的鲜榆钱尝了几口,老四媳妇又给我做了榆钱菜豆腐。这东西吃了一辈子,都没吃够!”

肖江知道母亲对榆树的感情很深,她常说榆树是女人树,很普通也很怪。人烟不旺的人家是栽不活的。光棍家可以长椿树、桃树、梨树,就是从来不长榆树。肖江想起母亲曾经关于榆树的话,也是为了让母亲开心,就问,“娘,你说过这榆树是啥脾性哩?”

母亲看了看肖江,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笑着说,“看你这孩子记性,我说过啊,过去姑娘相亲时,就要看家里有没有榆树。要是男家院子里有片绿绿的榆树,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肖江就说,“娘,你当初栽这树,怕是想着给俺弟兄几个说媳妇的吧?”母亲想了想说,“那时还没有你呢,没想到要给你们说媳妇。当时只想,要是再碰到贱年了,有榆树在就不会挨饿了,她是救命树。”

肖江与母亲说话的当儿,院内的几只鸽子也来到了他们面前。它们抖着翅膀飞起,又落下,落下又抖着翅膀飞起,而且还不停地咕咕地叫着。母亲扬了扬手一边撵一边说,“恁爹喂的鸽子就是闹人,人走到哪它跟到哪,咕咕叫得烦人。”肖江也撵,鸽子就扑棱棱飞走了。

安静了下来,母亲突然很严肃地问肖江,“三儿,钱都退给人家吗?”“啥钱?娘。”肖江一时竟不知母亲的话是从何说起的。

母亲看着他的眼睛说,“在省城住院时,有72拨人来看我,只有45拨拿东西来的,那剩下的27拨人肯定是拿了钱的。”肖江这才明白过来,就笑着说,“娘,你放心吧,都退了。儿不是那财迷的人。再说了,我也不缺那些钱啊。”

肖江的话,母亲显然并没有全信。她还是盯着肖江的眼睛问,“真的吗?可不能哄娘!”肖江就说,“真的!我一年挣二十多万,我还不想欠人家的情呢。”母亲这才舒了口气,然后又说,“情是最难还的,要是平白无故收了别人的钱,财就迷了你的心窍,你的眼就瞎了!”肖江附和着母亲说,“是的,只要不是自己的钱,都扎手。”母亲又说,“苦挣甜万万年,拿人的手软、吃人家的手短。你现在是老总了,可不能被钱祸害了。”

肖江点点头,掏出一支烟点上。他回想起让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事。

那年,肖江八岁,老四肖湖六岁。他们俩照例被母亲安排一边放羊,一边割草。

夏天的田野是美的,各种庄稼和草的叶子千种百样。哥两个在玉米地里玩了一会,就到红芋地里去拔草。拔着拔着,他们发现红芋沟垄已经裂纹,这就意味着红芋已经长大。那个年代,红芋就是一年的主食。蒸红芋、煮红芋、熘红芋、烀红芋片子、蒸红芋镆,真是离了红芋不能活。肖江就用镰扒了几个。哥两个只吃得撑住了才住了手。见地里没有看庄稼的人,他们又扒了三棵,总共十个大小不一的红芋,放在草篮子底下,回到了家里。

母亲那天因为被分派给牲口炒料,就回来得早。见到肖江肖湖一嘴红芋汁时,就厉声问起来,“你们两个给我过来!”肖江和老四就怯怯地走过来。母亲沉着脸说,“你们偷的红芋在哪里?”肖江不吭声,肖湖就说,“没偷,谁偷了啊!”母亲发火了,上前拧着老四的嘴,咬着牙说,“叫你还说瞎话!看你的嘴上是啥?”

肖江和肖湖最终把红芋拿了出来。母亲气得发抖,她拧着肖江的耳朵,生气地说,“就因为穷,没有人能看得起咱。再穷也得有骨气有志气,咱家穷得就剩点骨气了。现在倒好,几块红芋把咱做人的根本弄没有了!”

最后,母亲要肖江和老四肖湖,吃晚饭的时候头顶着红芋,去一家一家承认自己偷生产队里的红芋了。那晚上的事,肖江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就跟在他们后面,走到每家的门前,告诉他们两个孩子偷了生产队的红芋。为了这事,生产队还扣了母亲的工分。

肖江是他们弟兄中,脾气最不好的,也是最淘气的。开始上学的时候,并不好好的上,整天逃学。母亲知道一次就打一次,打一次就生一次气。后来,肖江上初中了,懂事了,变了个人一样。考取大学,尤其是工作后,他与母亲的感情就更深了,娘俩有说不完的话儿。肖江去年当了总经理,母亲专门把他叫回老家,告诉他,“不要贪财,下班能回家就立即回家,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不要跟别人比,更不要没骨气的羡慕人家,说不定别人还羡慕你呢!”

肖江想起往事,感觉到眼前的母亲真的很不简单。对于儿女来说,每个人的母亲都是最伟大的。想到这些,肖江起身走到母亲跟前,他想把母亲额前的头发向上拢拢。母亲看肖江过来了,也站起身来说,“都快晌午了,恁爹这死老头子,又到哪山去游逛去了!”

肖江笑了笑。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他伸出右手,把母亲额前的白发向上拢了又拢。

手掌触到母亲的额头,他感觉母亲的额头热热的,深沟样的皱纹像一根根琴弦,通过手臂,颤到心里……

交九的时候,肖江从省城又回来了。他给母亲带了一条青海羊毛被。母亲虽然精神不错,但不停的中药化疗,使她的身子一天单薄一天,轻飘一天。这样的天气,对于母亲的身体,真就像一把无形的刀,割在她身上,也割在肖江弟兄几个心上。肖江每次回来,总是要在老家过一夜的,而且就睡在母亲旁边的那张床上。

肖江给母亲端来水,洗过脚,见她脚趾甲又长了出来,就说,“娘,我给你剪剪吧。”母亲就说,“我真不中用了,这肋骨都硬了,弯不了腰,自己都不能收拾自己了。”肖江就笑,“你不是常说吗,娘疼儿没空星,儿疼娘一丁丁。”肖江拿出指甲剪,一点一点给母亲剪着,锉着。母亲的脸上便溢满了欣慰和笑。

剪好了脚趾甲,母亲仰躺在床上,看着肖江,似有话要说,欲言又止。肖江看出来了,就问,“娘,你有啥话就说吧。”母亲又想了想,才说,“三儿,该给我准备了。”肖江知道娘说的让给她准备棺材。其实,他平时是不愿意想棺材这两个字的,但母亲自己说了,不搭话又不行。就笑笑说,“放心吧,你说你想要啥样的吧。”

母亲停了一会,就说,“人从土里出来,本身就是土,最终还要回到土中。虽说填坑不要好木,但棺材就是人到那一世的脸面。”肖江早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说,“放心吧,我们商量好了,给你预备个七寸头整板桑木的,行了吧。”母亲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埋土里是糟蹋了,但娘生了你们几个,跟乡里比,恁又过得光鲜,棺材是娘到那世里的脸面,也是让你们活着安心。”

肖江听到母亲的话,眼里就溢了泪。母亲真是把啥都想明白了。她说得对,能满足她的心愿,到她真走了的时候,他们心里就好受点。想到这,他就问,“娘,你还有啥心愿都说吧。儿虽然不是富翁,但手头也算宽裕。”母亲看着肖江,过好大一会儿,才说,“娘的心愿不多,都让恁几个孝顺儿子满足了。但还有一条,娘想在过年的时候置几桌酒席。”肖江这时不太明白了,就问,“娘,置酒席干啥呢?”

母亲向窗外看了看,然后说,“娘十八岁的时候置过酒席,那是求债主的。现在该走了,娘要再置酒席,谢好谢好过去拿捏过娘、嫌过咱、也帮过咱的人。”肖江更不解,他不知道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就问,“为啥呢?”母亲就笑了,“按说你最应该知道的。”肖江更疑惑了,看着她。母亲笑了笑,才说,“没有这些人的拿捏,恁能这样有骨气,有志气吗?能有现在的日子吗?”

肖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母亲的这个决定,让他很吃惊。

在肖江的记忆里,母亲的性格真的很难理解。有时,一分钱都能掰开使,有时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就是借钱也是那么爽快。肖江有个干哥,母亲出院后他来看望,说起那个贱年的事,五十多岁的人了竟泪流满面。那年秋天,他与他的父亲饿倒在路旁,正好母亲从河南拾坏红芋回来,见他们奄奄一息,硬是掏出两个大红芋送给了他们。那时,干哥只有七岁,但他记得很清楚,一块红芋啃完,竟能站起来了。贱年过后,他父亲硬是领着他来到肖江家,叫肖江的母亲干娘。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过小年。今天,肖江家更是热闹,厨房里正热气腾腾地准备着三桌酒席。一入腊月,母亲就选好了这个日子请客。肖江弟兄六个和一个姐姐都来了,都在忙里忙外地准备着。母亲今天也显得特别精神,让女儿给她梳了头,傍晚就找好了明天要换的红花衣服,她认为这身衣服最喜庆。

第二天,天不亮,肖江的父亲就起来了。他净了手,点着香,把木板彩印的灶王爷贴在厨房的灶台旁。然后,点燃细火纸,叩了头,才喃喃地说,“灶王爷,你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可别生老婆子的气。她虽然是有点显摆,看在她这一生不容易的份上,就让她最后置这一回酒席吧!”

这时,母亲就在堂屋里说,“老头子,灶爷敬好吗?敬好了,就去叫老二他们过来做菜,时间不早了呢!”父亲嗯了声,就向院门外走去。

这时,几只白鸽就扑棱棱地飞起来,落到院门前的榆树和槐树枝桠上。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了,阳光也显得丰润而新鲜。

接着,沟塘里的水活了,小草泛绿了,柳枝上挂满了鹅黄的芽苞,鸽子翅膀也扑棱得更响。世间万物一天天生机勃勃起来。

可在肖江眼里,这样的日子却像一双罪恶的手,一天天在掏空母亲的身体。虽然,化疗用的中药剂量不断加大,而且也一个月吊六天化学药品,但母亲的病情却在一步步恶化。按医生的要求,三个月要做一次检查。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肖江又要接母亲到省城做全面检查。母亲却说,“三儿,不要查了,娘知道,我的病就这样了。啥时候走我都知道的。放心吧,能过了这个年。”

在乡下,对食道癌这样的病有一个普遍的说法,那就是“紧七慢八。”乡里人发现这病一般都是晚期,快了七个月、慢了八个月人就会走的。母亲心里最明白不过了。所以,她总是说,我活得够长的了。没有这么好的药保着,早走了。但肖江还是把她接到了省城。各种检查后,刘主任就对母亲说,“老人家,你恢复得不错。没事的,我再给你开点药。”母亲就笑,拍了拍自己皮包着瘦骨的手,对刘主任说,“耗不多长时间了,我也不想再受罪了。”距离手术已经两年零四个月了,能活到今天,已经超出了刘主任的预料。

刘主任给肖江使了个眼色。肖江就让妻子扶着母亲先下去。刘主任就对肖江说,“肖总,老母亲受苦了,她要不是精神支撑,恐怕几个月前就不行了。癌细胞都扩散到锁骨和腋下了。只能靠药维持一天算一天,但要开始打痛病定,以减少痛苦。”肖江只知道,母亲已经从手术前的122斤瘦到现在的70多斤,但并没有看到母亲特别痛苦的样子。这时,他才想起父亲说,你娘夜里常出汗,原来是她疼得出冷汗,白天她都在尽力忍着。

母亲这次回到老家,变化很快。没几天,嗓子开始有些沙哑了,吃东西也明显开始不畅。脾气也变得烦躁不安,尤其对父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家里人,都知道她的病况,就小心地赔着笑脸,啥好听、她爱听啥,就挑着啥说。对她吃的东西也格外精心,各种汤和吃食,一样一样试着做、试着买,让她尝。但她似乎并不领情,而是非要父亲亲自给她做。父亲一生从没有做过饭,别说下面条、做面汤、熬粥、炒菜、炖鱼了,过去锅里水啥叫开,他都不知道。但母亲却非要他做不行。母亲总是说,“他爹,你也得有良心点,我给你刷锅烧灶做一辈子饭了,你一年都不能给我做吗!”

父亲却为难地说,“他娘,你改肠(重病人脾气变化)了吧,你这不是强拿公鸡下蛋吗?”

母亲笑笑,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就是改肠了,就是要公鸡下蛋!”父亲没法子,就说,“那你就搬个凳子坐厨房里,我按你的指教做。”母亲就很开心地笑了,“你别说自己笨,人没有千年的笨,五百年准能学会拾大粪。”

这时,老大老二媳妇和几个孙子也都在旁边,就不住地笑。他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非要父亲做饭不行。母亲就坐在凳子上,像老师教学生一样,教父亲做面汤。那天的面汤,母亲喝了一大碗,比平时多不少。父亲也很开心,不时说,“我做的还真好,看你娘今天胃口多好!”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说,“看你美的!”说罢,就揉了一下眼,“这春天咋就有虫子了呢!”但父亲看得清晰,母亲眼前根本没有虫子,而是她眼里有泪。这时,他也揉了一下眼,“就是,这春天咋就有虫子了呢!”说罢,两人就都笑了。

母亲已经隔三天就得打一次吊水了,而且每次痛病定的用量也越来越大了。她进食也一天天更为不畅,父亲知道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母亲还是强打着精神,尽量多吃东西。半年过去了,父亲在母亲的指挥下,已经学会了下面条、做面汤、熬粥、炒菜、炖鱼。当然,父亲也没有少受母亲的责怪。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汤放少了,不是火候不到就是火候老了。在母亲的责怪声里,父亲的做饭手艺一天天进步了。

秋天到了,蟹子黄了。老四肖湖想让母亲尝口鲜,就买了鲜蟹回来。母亲看到蟹子很是高兴,就指导着父亲鲜蒸。蒸好了,父亲端到母亲面前,母亲又指挥着把蟹盖扒了,她很费劲地吃了一块蟹黄,就不吃了。父亲就有些急地说,“他娘,我拿龙捉虎地才做好,你咋就吃这一点呢!”母亲用手指了指嗓子,咳了一下,然后说,“你真迷,我让你做这做那,你以为非你做的不能吃啊。我是在临死前教会你做饭。”

父亲迷惑了。他瞅着母亲的脸说,“我这么多儿孙,还学做饭弄啥呀?”

母亲看着父亲一脸的迷惑,就说,“老头子,我走了你谁家都不要去长住。住城里,他们上班上学的走了,你跟坐牢一样;住乡里这几个儿家,他们下地做活,饭点不准,人老,饿了不能等的。现在你啥都会做了,他们给你的有钱,你想吃啥做啥,自做自吃最自在。”说罢,她就不停地咳了几声。父亲拿着纸巾,慢慢地擦着母亲两眼溢出的泪。

一入冬,天气说变陡然间就变了。西北风带了哨子,吹到人身上也开始入骨了。母亲已经很少在屋外了。尽管镇上的医院离村子只有两里多路,由于院长是老五的同学,吊水也改成在家里吊了。每次吊水的时候,母亲总是不愿意让别人在跟前看,而是让父亲在她跟前。她的声音现在越来越哑了,说话也有些费劲,但她总在给父亲半天一句地说着。

这天,父亲又在看着她吊水。母亲先是眯了一会,然后睁开眼,就对父亲说,“老头子,我要走了,我的衣服被褥你咋处置?”

父亲想了想就说,“他娘,你真走了,衣服我不烧。我能背动,我给你背着到那世里。”

母亲就笑了,然后说,“你身体好,还得些年活,我走三年后就给我烧了。你也老了,背不动的。”说罢,她就又眯上了眼。

入腊月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只能吃点软食、喝点汤。靠吊蛋白支撑身体,靠痛病定来麻醉疼痛。肖江每周都要回来看。这天,肖江又回来了,母亲见到他,精神显得比往日好些。她就问肖江,“你喝一肚子墨水,给娘说,为啥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关口?”肖江知道母亲今年七十三了,再过十多天到腊月十六就是七十四岁了。她肯定在忌讳这个日子。他想了想就说,“七十三是孔子的大限、八十四是孟子的大限。所以人们就认为这两个年份是人们的大限。其实没根据的。”

母亲停了好大一会才说,“我也到大限了。三儿,今年给我做个寿吧!”母亲过去是从来不让做寿的,她说活人做寿折阳寿。肖江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腊月十五这天,老二和老六就开始做菜了。母亲精神很好,脸上漾着笑。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要起床。肖江没有让她起这样早。但到八点,她还是起来了。她走出堂屋,看了看东方火红的太阳,笑着说,“你看今天太阳多好!”母亲精神很好,穿上铁红缎面寿袄,脸也映得红扑扑的。

蛋糕上的彩烛点着了。母亲有些吃力地从椅子上起身。肖江扶着她的左胳膊说,“娘,我喊一二三,你再吹!”众儿女心里很担心她吹不动了,但还是笑说,“快喊吧,好吃蛋糕呢!”肖江看母亲吸了口气,就喊,“一、二、三!”肖江喊毕,一抿嘴,气流就与母亲的气流合在一起。八枝彩烛,忽地灭了。众人叫好。母亲也笑了。

生日后的第三天,母亲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肖江现在想来,这真是一种宿命。因为,这一天是腊月十九,与三年前动手术是一个日子。

母亲躺在床上后,开始几天,大小便时扶着还能下床。但她就像一盏快要耗干油的灯,就靠一口气支撑着。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从喉咙中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字眼。一点硬食也不能进了,只有喝一点面汤。每天都靠吊蛋白维持能量,靠痛病定来减轻痛苦。

亲戚邻居们知道母亲着床后,就不时有人来看。先是来了几个,后来,她就摆摆手。父亲在旁边,就说,“知道了,不让他们来了。”父亲让儿子们在院门外守着,有人来了,就谢绝,不让再见母亲。老四肖湖就有些不解,父亲说,“你娘这几年啥都给我说过了,到她病重,不让别人再来看她。她不想劳拢人,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样子。”

腊月二十三,肖江从省城回来。他虽然电话一直不断地与家里联系着,但看到母亲这个样子,他还是流了泪。他俯在母亲的耳边跟她商量,他想让母亲到市医院去。但母亲不住摇头,她是断然不肯去的。肖江也理解,现在就是到了市医院也是一样的,医生在家里吊的也是同样的药。母亲见肖江回来了,眼里溢出了泪,用手抚摸自己的胸部。肖江知道母亲在床上被病魔控制,先前不见的骨头都凸现了出来,骨头深处都在疼痛。肖江就说,“娘,我从省城给你带来外国进口的好药了,不让你再受罪了。”

从这一天起,开始给母亲注射杜冷丁。肖江告诉医生,以不让母亲痛苦为目的,药劲一旦没了,母亲开始难受时就再注射。这也是省立医院刘主任的安排。

母亲注射了杜冷丁,平静多了,脸上也安详多了。肖江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精神好的时候就要肖江俯在她的头部,给他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是加上她的手势,肖江也弄不太明白。这时,父亲就在旁边翻译她的意思。说对了,母亲就点点头,说过了,就动动胳膊,其实她是想摆手的,但已经不是太灵活了。

腊月二十六这天,天亮得比前几天都晚。天空中阴蒙蒙的,像被一层层絮状的东西遮挡着。吃过早饭,小米粒子样的雪粒就飘了起来,接着是高粱粒大小的雪粒,一会儿雪絮就飞了下来,天空也亮了许多。母亲知道屋外飘雪了,她让肖江把她扶起来,躺在床头,向窗外看了一会。这时,那条小白狗一身雪跑进屋,直接到母亲的床前。母亲看着它,眼里有种责怪的神色,对它的淘气显然是生气的。肖江就赶紧用扫帚把小白狗身上的雪给弄掉。这时,母亲脸上露出了笑意。

雪下了快一天才停下来,村子白皑皑的一片。院子门前的榆树和槐树上挂满了雪和冰凌,一阵风过,就扑簌簌地落下来。肖江看着树上不停地落雪和床上的母亲,他就揪心得难受。今天是母亲棺材完工的日子,父亲一直在老四肖湖家忙着。现在会打这种“穿簧归底”棺材的师傅已经不多了,请来的两个老木匠岁数也大了。虽然也有几个帮手,但还是打了七天才算完工。这一切都是瞒着母亲进行的。其实,她一着床就要父亲给打棺材。父亲搪塞她说,“大腊月里,请不到人,过完年就打!”母亲就来回翻了两次手,她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没有几天熬头了。其实,从她着床的第二天,父亲就把打棺材的老木匠请来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雪过天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明艳艳的。母亲吊完水,注射了杜冷丁,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脸上也泛着红。她让人把她扶起来,倚在床头的垫被上,然后示意父亲和肖江到她床前。她呼着气,含混不清地吐着一些字眼,加上她的手势,父亲便听明白了。他们把给她准备的送终衣服一件件拿给她看。她用手抚了抚秋天自己亲自选的衣料,满足而会心的笑意浮现出来。

接着,父亲又把准备的压岁钱拿出来,母亲让他放在自己的床头,她准备除夕给孙子孙女们发的。最后,父亲把一叠崭新纸币拿出来,母亲也示意放在右边的床头。这是她春天就安排的。她说,她大半辈子受穷,死的时候要攥着钱走。父亲就把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等各种币值的钱,都准备了一张。母亲看后,感觉有些累了,就闭着眼,躺了下来。

腊月二十九,按母亲的安排,就开始贴春联了。可能她心里担心说走就走了,怕今年连春联都贴不上。除夕这天吊了四瓶药。晚上,又注射了一支杜冷丁。这是母亲的意思,她是不同意明天年初一再吊水的。

天还没黑透,父亲就净了手,点着香,把两枝棒槌粗的大红蜡烛点着,安放在条几上。然后,把堂屋里的电灯拉灭。一会儿,香雾缭绕弥散,烛光红彤彤跳动起来。点燃鞭炮后,一家人端起酒杯,围在母亲床前向她祝福。母亲眼里湿润润的,烛光下每个人眼里都闪着莹莹的光。这时,母亲抬头向东屋梁与墙壁交接处瞅。肖江知道母亲是在找那只红蝴碟,就指着那里说,“娘,你看,它又出来了!”母亲专注地看了看,笑着点了点头。

母亲对这只蝴蝶是有感情的,她说有二十年了,每年除夕夜,这只红蝴蝶都会出现,这是肖家的福兆。肖江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真的是每年这个时候,那里就会出现蝴蝶。但母亲生病后,这只蝴蝶就再没有出来过。今年,他是特意买的塑料蝴蝶,趁母亲睡着的时候,提前挂在那里的。除夕饭很快吃过了,母亲让孙子孙女们来到床前,她微笑着把压岁钱一一发了。

中央电视台的春晚到了高潮,新的一年到了。肖江把煮好的扁食,端到母亲的床头,夹了一片面皮送到她嘴里,她吃力地漱了一会,然后示意要喝一点汤。汤送她嘴里,她吃力地向下咽,但最终还是咽不下去。这时,眼泪就从她脸上滑落。肖江把碗放下,俯身想抱着母亲,母亲动了动头,她此刻并不想动。肖江就用手慢慢地擦拭她脸角外的泪水,“娘,儿让你受苦了……”

过了初一,母亲就全靠吊水和杜冷丁维持了。喘息困难的时候,就插上氧气包,输一阵子氧。看着母亲这个样子,家里人都刀割一样的难受。母亲稍好一点的时候,就向屋外指。肖江知道,她要快给她打棺材。他就俯下身子说,“娘,今天是初五,是不能动斧锯的。明天木匠就来了。”母亲又安静地躺下来。

现在肖江感觉时间过得特别的慢,一秒都比一天还长。过了初十,母亲明显的烦躁了。杜冷丁已经四个小时就得注射一支。看得出来,她是强撑着,从她痛苦而坚定的眼光里,她是要等棺材打好才走。她说过,她不能死后晾尸的。正月十二这天晚上,老四用汤勺给母亲湿嘴,她已经不能进一滴水了,心里干得肯定是受不了。水在唇边,她又流泪了。老四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娘,你受苦了,棺材年前就打好了,也用桐油油好了,明天我背你去看看!”母亲听完,向外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脸上露出了微笑。

到了凌晨三点,母亲仿佛从大睡中醒来。她用手抓被子,其实她是想抓衣服的。肖江都明白,她是让给她穿上路的衣服。肖江向两个哥哥和弟弟们对望了一下,大家就开始拿出衣服来。母亲虽然闭着眼,但她显然是在尽全力地配合着穿衣服。

用了半个多小时,衣服才换完穿好。母亲重新躺在床上安静了下来。又过了快一个小时,母亲又恢复了一点气力,睁开了眼,向站在床前的肖江他们望。肖江和老大分别攥着她的两手,其他四个弟兄都围在床前。母亲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看一遍,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脸上就泛出安泰平和的微笑……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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