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2008-12-09 03:32斯继东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合欢树操场短信

斯继东

赵小丽长了两酒窝。来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都爱多看她两眼。赵小丽没觉出什么不对,她就是这样被别人看大的。搭班的黄老师到底忍不住了:“赵小丽,你真不知道自己长了对酒窝?”赵小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黄老师问得奇怪,酒窝长在自己脸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黄老师说:“你只知道自己长了酒窝,却不知道那对酒窝能醉死人——还不等于不知道?”

黄老师是个直肠子,赵小丽第一次听她把话说得这么绕。办公室里很安静,小朋友都已午睡,只有空调像怪兽一样嗖嗖地吐着冷气。赵小丽看了看窗外,园子里的那棵合欢树又开花了。“黄老师你说笑了!”赵小丽继续埋头写她的备课笔记,一脸的波澜不惊。黄老师就急了:“谁说笑了?!是男人都会想着跳下去试一试冷热深浅。我要是男人,我就一头扎进去淹死得了。”黄老师没事就爱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看,这倒是真的。就隔了两张办公桌,香炉对着蜡烛台。赵小丽开始觉得别扭,但黄老师人好,对她没恶意。天天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赵小丽并没把黄老师的话放心里。但当晚临睡前用洗面奶洗脸时,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镜子。没什么啊?不就一对酒窝吗?说难听点是脸上长了两小窟窿,能淹死人?又不是太平洋!赵小丽不相信。

脸洗好之后是头发,头发完了才轮到洗澡。

热水笼头拧开后,她就在外间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再热的天,她也洗热水澡。一整天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只有泡了热水,那些毛孔才能个顶个花一样绽放。她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她用毛巾小心地擦了擦镜子。这一丝不挂的身体是谁的?她当然不是别人的,但真的是我的吗?她看见镜子里那个人用手(分不清是左手还是右手)抓了抓了小腹,没有多余的赘肉,但是皮肤松弛了。她看见那个人又用手(现在是两只手)托了托乳房,也许它的形状没变——一对带蒂的柠檬,但是已经散了架,只能靠手或者带骨架的纹胸支撑着。那对挺在衬衫底下的骄傲的乳房到哪去了?以前,她总觉得纹胸这东西滑稽而又多余,但是青春会逝去,就像歌里所唱的,“小鸟一样一去不复返,”于是骄傲的乳房下垂了,琴弦一样绷着的皮肤松弛了,只留下个内心空空落落,一片荒凉。记得上个周末开同学会,又有不止一个男同学夸了她的身材。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无可挑剔,甚至更美了,因为比少女时多了一份调理后的韵味。但它是虚假的(至少也是半真半假的),靠着化妆品和一身穿戴,其中就包括那只有骨架的海绵纹胸。虚假的身体。这样想时,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一下。于是她又看见了那对酒窝。嘲讽的酒窝。

里间已经雾气腾腾,她暂时地离开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她走进去,把身体藏匿在雾气里,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调试那只冷水笼头。

她又忘了拿睡衣。这事像在她梦中发生过很多次。她想喊他,但只是转了转念头。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书房里上网。你把门敲破他也听不见。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她在里面发出一丁点儿响声,他就会像只警觉的兔子一样跑到她跟前。但现在不是以前,女儿都上小学了。所谓婚姻,就是两个人听觉、嗅觉、味觉慢慢钝化的过程。她想。

她裹了浴巾从浴室走出来,忽然就有点恍惚。

她不是走在家里,而是走在另一个房间里。束了头发,裹了浴巾,穿了宾馆一次性的拖鞋。他正在床上等着她。当她从卫生间走出去,他会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并试图解她的浴巾。这个时候,她总会及时提醒:太亮了。于是他走过去拉上厚厚的窗帘,又走回来拧亮床头灯。在她走进房间之前,那层薄薄的纱窗是拉着的。隔着透明的纱窗,能看见那条熟悉的大街,阳光明媚或者雨雾迷朦,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间阴险地夹杂着几张熟悉的脸。现在好了,房间已裹上了厚厚的外套,那个世界和那些窥视的眼睛已经被阻隔在窗外。白日的黑夜。这是另一个世界,从日常生活中抽身而出的房间,游离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白日梦。于是,她自己解开了浴巾。在这个白纸一样的世界中,面对另一躯赤裸而又真实的身体,任何身体之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她为什么每次都会说“太亮”呢,房间并不亮,即使不把厚窗帘拉上,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们。他是这样解释的:与昆虫相反,爱有避光性。爱只能是隐秘的,当它一旦面对大众,进入日常生活,就成了婚姻。

换上睡衣,回到客厅,她在CD机上放进一张碟。梁静茹的《宁夏》,正是当下流行,旋律简单得一塌糊涂。他真的在书房吗?如果没在上网,那一定在上厕所,卫生间要再不在,那他一定是出去了。驴友、网友、乐友、车友,他有满世界的朋友。她想去证实一下,但只是转了转念头。在怎样?不在又怎样?他有他自己的世界。有次她出门提早回家,蹑手蹑脚地上了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在打电话。她正好听到了一句:“天凉了,多加件衣服。”原来他依然有温柔,只是给了别人。她站在书房外面,一片茫然。他当然不知道她在,他继续温柔无比地与另一个人通话,但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大脑大概空白了有一分钟。她重新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再次爬楼时她把脚步声弄得很夸张。“呵,今天这么早?”他破天荒从书房迎出来,笑容可掬。后来她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那个号码,省城的同学马上给了她回应,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在银行上班,声音很嗲。“还要更详细的情报吗?”同学问。她赶紧说,够了。再详细又怎么样呢?过了一段时间,他去了趟省城,说是办点事。下午去,第二天早上才回。结婚这么多年了,他是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他居然还给她带回了一件礼物。蹊跷,反常,明显的做贼心虚。但她已经没勇气再去深查了,她主动给他找了一千条理由。

赵小丽倚在窗口看那棵合欢树。两腿微屈,身体斜倚在窗台,双手托着腮帮。一个少女时代的姿势,一以贯之了十年。合欢树也看了赵小丽十年。十年前(那时她刚刚幼师毕业)树长的什么样呢?赵小丽想不起来了。那时它应该还很小很小。它是怎么长高的呢?谁都没看见它在长,它像是根本就没长。但它确确实实在长,每一天都在长。在赵小丽的眼皮底下,合欢树偷偷摸摸长了十年,现在树冠已经高过一楼。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时间是个胆大心细的窃贼,一眨眼工夫,十年不见了。仿佛做了个短暂的梦,等醒过来,青春也就成了过去式。

去年合欢树刚开花的时候,她给他发了条短信:“合欢树开花了!”她觉得只有他才配分享这份秘密的喜悦。他没见过合欢树,他甚至不相信她们园里有合欢树。发短信时合欢树就在她的眼前,但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她只给他回了两个字:“很美!”“怎么个美法?”他问。合欢树在风中摇曳,随着日光而变幻,她是那么的妖艳,又是那么的端庄。最美的事物总是无法描述。“你找机会自己来看吧!”她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喊她赵老师。他一直都在她的短信里,但是现在他站到了她的面前。教室里只剩下三五个小孩,可她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俩,她满脸滚烫。“你怎么来了?”她这样问时,他还不是他。“来看合欢树啊!”他这样回答。院子里人还很多,一样恋物的小孩,耐烦和不耐烦的家长。他其实是来接他外甥女的。他外甥女在滑梯上爬上爬下,玩得正欢。那棵合欢树就在滑梯旁边。他们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外甥女,不时有家长过来喊她赵老师,她的脸一直红着,她觉得有点别扭,但是又舍不得离开。那天他很意外地穿了件白衬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帅气。“白马王子”。她脑子里冒出了这个词。一个被别人用滥的词。但是没有比这个更确切的了。现在,他离她是那么的近,却又是那么的远。在这之前,她见过他几次,也许彼此都有好感,但也仅此而已。

传达室的老头准时拉开了大铁门,开始有小朋友三三两两出现在楼梯口,她离开了窗口。

黄老师又迟到了。她从楼梯上面,进了办公室,找到自己的椅子坐下,喘着粗气,一声都没吭。往日她来上班总是神飞色舞的。一夜没见,她会像只檐滴下的七石缸一样,积下很多话的。赵小丽给她的杯子加了水,又加了自己的。她的眼圈黑得像大熊猫,看来一宵没睡。赵小丽没问。赵小丽等着。果然,黄老师憋不住了。

“没良心的!”

“不要脸!”

“什么东西!”

“他不臊我还替他臊呢!”

看着差不多,赵小丽就插了一句:

“你骂谁呢,黄老师?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真是气死我了,这个老东西!”

赵小丽猜得没错,黄老师又跟她老伴吵架了。

“你是在骂戚叔叔吧?他可不显老,他年轻着呢。”赵小丽说。她认识黄老师的爱人。一块吃过饭,聊过天。原来好像是那个文化部门的副局长,前两年刚退下来。

“年轻个屁!天天就知道折腾,可折腾来折腾去的,折腾半宵也软不拉几的,还年轻?”

这话赵小丽没法接口。赵小丽对他印象挺好的,温文尔雅,幽默风趣,属于那种让人喜欢的长辈形象。跟他在一块不会让人觉得生份。他爱开个玩笑,但绝对是点到即止,很有分寸感。

“他在家折腾也就够了,可他居然还想到外面去折腾。”

“赵小丽你知道他去哪了吗?他去了——天上人间!”

“去了也就去了,可你知道他还干了什么吗?”

赵小丽及时回了一句:

“戚叔叔知书达理——”

“知书达理个屁!”黄老师抢了她的话,“他干嘛了?他找了个小姐。”

“不会吧?”这回赵小丽是真的有点不相信了。对了,赵小丽与戚叔叔不但一块吃过饭,聊过天,她还跟他跳过舞呢。戚叔叔跳得彬彬有礼,这么一个有长者风范的人,很难相信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什么不会?我妹子隔壁那家的二姑娘那晚当班,看得一清二楚。他喝得醉熏熏的,居然在走廊上搂着那小姐亲嘴。”

黄老师在说,赵小丽在听。

“他以为他是谁啊?还去找小姐,让他搞他搞得动吗?”

“除了自己老婆,谁会陪他瞎折腾?”

“赵小丽,你知道他在床上怎么折腾吗?”

赵小丽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味,但黄老师刹不住了。

“别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在家里整个一变态。”

“我是怎么待他的?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让我穿上那件睡衣,我就穿上那件睡衣。”

赵小丽的心“格登”了一下。她有一件天蓝色的睡衣,是跟黄老师一块买的。后来聊天时黄老师提起过,她也买了一件。她当时心里还笑,黄老师要穿上那睡衣,像个什么样?

“他让我叫他戚叔叔,我就叫他戚叔叔。”

赵小丽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不但让我叫,他还让我应。他叫——”

黄老师猛的刹住了口。她看着赵小丽,脸忽然红了。

赵小丽跑出了办公室。赵小丽开始伏在水槽里呕吐。早上刚吃出下去的两只肉包子出来了,一根油条出来了,半碗豆浆出来了,昨夜吃下去的那一只苹果出来了,一瓶牛奶也出来了。

晚上上完两节钢琴课后,赵小丽换了身衣服,就来到操场。

操场在市中心,旁着丽湖,它的东边是所学校,西边是家医院。原来叫体育场,市里在新区建成新的体育馆,这边就被废弃,操场又成了操场。

赵小丽来操场跑步。来操场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那些人都去了健身房。健身房不但可以锻炼,还能被人欣赏。但赵小丽还来操场。赵小丽已经跑了很多年,差不多天天来。别人都夸她的毅力。赵小丽笑笑。其实这根本不是毅力不毅力的问题。赵小丽是跑上了瘾。一晚上不来操场,赵小丽就郁闷。

日子有多少种分法,就有多少种过法。对有些人而言,例假来了,又是一个月。对更多人来说,双休日过去了,又是一周。而赵小丽觉得她的日子是一天一天地在过。步跑好了,往回走,日历就撕去一页。日复一日,生活就像一只吐纸的复印机。

但是,当她跑着的时候,她会忘记这一切。她的耳边只有风声。圈的概念没了,生活的慢感觉不到了,那只一张一张吐纸的复印机也看不见了。一圈和另一圈是连着的。现在她的脚下没有生活,只有400米标准跑道。跑步不但会上瘾,跑步还有快感。跑着跑着,脚离开地面,整个人就飘起来。轻得像一张纸,轻得像空气,轻得就像轻本身。“飘”。或者“飞”,还有“晕”。这些词都适用。适用于跑步,也适用于做爱。看来快感与速度有关。速度能对抗时间?

她终于慢了下来。她继续沿着跑道走。脚一落到实处,桂花香就飘过来,浓得能把鼻子都塞住。花是旁边校园里的。现在是桂花,夏天的时候就是栀子花。另外一个季节,也许就是合欢。是什么花并不重要,关键是香气。当她闻到香气,就会感觉到操场的静。远处变幻不定的霓虹灯,东方大酒店顶上那盏扫过来又扫过去的探照灯,她都看到了。堤岸上传过来的若有若无的卡接OK的喧哗声,旁边工地上连夜作业的机器的搅拌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的喇叭声,她都听到了。但它们都被挡在围墙外面,它们在围墙之外陪衬着操场的静。在骚动的城市中间,在灯红酒绿与花天酒地的夜生活的腹腔里,操场像一只空空荡荡的胃,保持着旧时代的贞操。操场安安静静地呆着,静得就像只属于她一个人。操场每天都在等待,等着她来享受一天最好的时光。

以前,这个时候,她会给他发短信。

之前他是从来不发短信的。有事打电话啊,三言两语,多干脆。记得她第一次给他发短信时,他还不知道怎么回复呢。她清楚地记得那条短信的内容——“阳光明媚的下午,心情还好吗?”就这么一句话,她在脑子里过了不止十遍。

那天是周六,她一个人呆坐在客厅,整个下午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发信。两周之前有人组织了一次野营。五六个家庭。围着簧火喝善酿、咖啡、铁观音和果珍,吃狗肉、烤羊肉串、方便面、压缩饼干和馕。一直到火苗幽了,话语稀了,才分头钻进帐篷睡觉。但她睡不着。睡袋里挤了三个人,很是燥热。男人们的呼噜一个跟着一个起来。捱到后半夜,她忽然想到了星星。穿好衣服,钻出帐篷,一抬头,果然是满天星斗。但她没想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在篝火边。火堆里的炭火已经七零八落。于是他们重新燃起了篝火。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单独在一块聊天,他们都感到了意外。意外于话语中的那种坦诚,意外于不设防带来的那种投契。在看似美满的家庭生活背后,他居然有着与她一样荒凉的内心。幽蓝的火苗像舌头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舔着对方的伤口,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们的身体也因此有了微妙而又暧昧的接触。第二天天刚亮,有人就吵起来了,于是男人拆除帐篷,女人收拾行囊,同一辆面包车返程回家。她与他回到了和谐的小家庭中,小家庭又组成了一个交响乐似的大家庭。一对离家出走的黑键和白键,很自然地就在琴座上找到了原本一直呆着也是今后一直该呆的位置,后半夜的篝火仿佛只在梦里燃起过。但是,不是的。她心如止水的生活被打翻了,就像一阵春风吹过,荒凉了很多年的山冈重新长出了青草。她开始有了莫名的期翼,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但他一直都没跟她联系。她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他的号码。犹豫再三还是给他发了那条短信。她踌躇不安地等着。她的手机响了,卡门序曲,是他的号码。他为什么不回短信而要打电话呢?对了,他不可能知道是谁,他不熟悉她的号码。卡门序曲固执地在她手中重复,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心都出了汗。她没接手机,她怕听到他的声音。

他们开始来来回回地用短信交流,她打拼音,而他打笔画。“上帝为什么不给我们单独见面的机会呢?”她在短信里抱怨。她抱怨的不是他,而是上帝。他不置可否,但几天之后反问她了:“给你做道选择题:如果有一天我喝醉了,在某个地方等你,你会来吗?请二选一,A或者B。”她回答得很狡猾:“你知道答案,所以我就不选了。”她清楚地记得内容,因为在她与他的关系中,这是两条很重要的短信。一样的给了对方机会,又一样的给自己留了退路。当然前提是不可能。谁都没想到,几天之后,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她真的收到了他的短信:“有空吗?我在国大1509房。”天。他想干嘛?他疯了吗?我该去吗?去了会发生什么?真的到了那一步如何应对?满脑子都是问题,没有一个答案。但是这样想的时候,她一刻都没停。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她已经出了门,她已经拦下了街上的的士,她已经进了宾馆的大堂,她已经上了观光电梯,她已经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她已经按响了房间的门。门开了,他刚刚洗完澡。他抱住了她,他开始吻她长长的脖颈,他开始解她的上衣扣子。对了,在这之前,他关了门,并且上了锁。于是那些问题都被拒绝在门外。多么可笑、荒唐而又多余的问题啊。他笨拙地褪她的牛仔裤,但是裤被鞋帮卡住了——他忘了脱她的鞋。之前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她不敢面对一个陌生的身体。“我自己来吧。”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同时感觉到了房间的光线。“太亮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说这句话。于是他走过去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又走过来拧亮了床头灯——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见面之后,她觉得委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她觉得,他该得的应该是她最好的,包括身体。他是那么的迷恋她的身体,他给她背过叶芝的诗,“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你的美貌,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痛苦的朝圣者的灵魂。”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不在乎那些呢?他一定是在乎的,他只是觉得没有权利要求更多。在一块的时候,他是快乐的,忘乎所以,跟她一样。但没在一块时,他却是痛苦的,这一点不一样。对她来说,即使没在一块,想想一起渡过的时光也是甜蜜的。有好几次她在教女儿弹钢琴,教着教着就走了神,自己笑起来。妈你怎么了,有病啊?没病你干嘛傻乎乎地笑啊?女儿问。女儿听话,有出息,妈妈高兴啊。她回答。而他就像个自虐者。在短信中,他说,它是真的,也是美的,但却不是善的。他说,他听从了灵魂的召唤,却成了个罪人。他说,她是魔鬼,不过是他让她成了魔鬼。他说,当他面对别人时再也不能泰然自若,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叛徒、伪君子、背信弃义者和谎言专家。他一边艰难地忍受着痛苦的噬咬,可另一边却又想方设法地寻找着与她偷偷相会的机会。他们就像一对幽灵,穿行在宾馆与宾馆之间,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她瞒着他悄悄记下了一个个房号,因为那些房间的每一张床的床单上都曾经留下过他们爱的印记,她的头发,他的体液。除了宾馆的房间,这个城市没有一个地方能容下他们两个。他们只能以赤裸的状态相见。当他们穿好衣服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当他们在大街上相遇,当他们出现在一次又一次的聚会上,他们已经是另外两个人。他是她先生的朋友,而她是他朋友的妻子。关于他和她,她知道得太多了,关于她和他,他也知道得太多了。而许多,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也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当别人谈笑风生时,特别是事涉男女时,他与她都必须绷着那根弦,在喉咙口过滤自己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这是代价,所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而他却觉得是惩罚,所以总是耿耿于怀。

那几个零星锻炼的人都走掉了。像往常一样,她离开跑道,在操场中间的草坪上坐下。因为没人料理,杂草已疯长到了膝盖。记得以前,不管什么季节,草坪总是光秃秃的,她从来都没见草长高过。透过杂草,她又看见了入口处那个已经废弃的铁铸看台。那一次,他就是坐在上面看着她跑步的。铁铸看台在靠围墙的角落里,人行道上一棵大树的投影正好落在顶上。她进来时,根本就没注意到上面坐了个人。等她跑完步慢下来时,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在她翻看短信时,他喊了她一声。其实他一直就在旁边看着她。她感觉到了幸福,那种幸福是做多少次爱都做不出来的。他们并肩在跑道上走,但身体中间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不时有锻炼的人从身后悄悄超上来,他们的话语会暂时中断一会,就像在琴谱上遇到了一个休止符。休止过后,他会偷偷地握一下她的手,然后羞涩地放开。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隔壁校园里溜出来的一对早恋学生。很可笑的一种状态,却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在房间相会时,他们是赤裸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只有现在进行时的肉体。那天在操场,他们并肩沿着跑道走,后来又坐到了草坪中间,他们很意外地说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那个时候应该有很多的男孩追你吧?他问她。

为什么?

因为你漂亮啊。

我漂亮吗?再丑的女孩也总会有人追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几个以上才算很多。

十个总有吧?

她还真从没算过这个。她扳了扳手指:差不多吧。

那么他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吧?

绝对不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嫁给他?他觉得意外。

那天晚上,他们应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那几个跑步的老头像是跟他们较劲似的,迟迟捱着不肯走)。其他的话她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但这段话,却一句是一句,像印在她的脑子里一样。

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嫁给他?

她感觉到此刻他就坐在旁边,又重复着问了她一遍。

我为什么会嫁给他呢?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应该很好回答,但她根本答不上。那些人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他好,他除了会每天傻乎乎地站在园门口等她外,还会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吸引她的地方。对了,可能还有一点。他本来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为了追她,他学会了五线谱,到后来,他甚至还懂得了对位和复调。但这些足以成为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的理由吗?她找不到理由。在拼命寻找理由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忽悠忽悠地晃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白衬衫。脸孔是模糊的。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但是,她却跟他跳了整整一年的舞。她几乎每天都去,他也天天来。除了的士高,他几乎每只舞曲都跳。但他只请她跳,从来不请别人。她也只跟她跳,别人再怎么请她也不为所动。他的舞跳得可真好,她还从未碰见过舞跳得像他那么好的男人。从前跳舞总是她带对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会指引着你,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飘起来。对。轻得像一张纸,轻得像空气,轻得就像轻本身。旋律出来,他过来邀请。旋律结束,他再送她回到座位。整整一年,有多少个晚上啊,他真的没跟她说过话,一句也没有(他不是哑巴,她曾亲耳听到他跟别的男人说话)。有很多次,去之前她都盘算好了,晚上无论如何要跟他说上话,哪怕一句寒暄也好。但是不行。为什么必须我先说呢?于是一句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像赌气似的等着他开口。她没有等到较量的结果。

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她还像往常一样天天去那家舞厅,也许他只是想跟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她觉得他迟早都会出现。但是没有奇迹。他再也没有出现。她问了很多常去舞厅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就像水珠一样消失了,仿佛从未在这家舞厅这个小城出现过。

你在想什么呢?她看见他站了起来,又一次来拉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手。

我们跳个舞吧。他说。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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