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米与枫杨树大水

2009-01-29 06:07赵双双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7期
关键词:苏童物象火车

摘 要:苏童在小说《米》中通过对米、火车与枫杨树大水等一系列物象的运用,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营造了弥漫小说始末的逃亡意绪,彰显了主人公人性走向荒诞的历程,隐喻了造成人性悲剧的悖论因子。

关键词:苏童 火车 米 枫杨树大水 物象

苏童的长篇处女作《米》以揭示人性的锐度和力度而立足于文坛,深受评论界的关注。关于文本本身的价值评判,笔者不再赘述,更愿意就其文本内部的物象“火车”、“米”与“枫杨树大水”等一系列物象的运用对主人公五龙人性的演变及阐释进行观照。在小说《米》中苏童通过对米、火车与枫杨树大水等一系列物象的运用,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营造了弥漫小说始末的逃亡意绪,彰显了主人公人性走向荒诞的历程,隐喻了造成人性悲剧的悖论因子。

一、火车——永恒的漂泊与梦幻的生存

《米》讲述了主人公,一个逃荒的农民——五龙乘着运煤火车由北向南逃亡到城市,最终又乘着火车赶在生命的尽头奔命似的由南向北的归乡历程。文本以逃亡始,还乡终,火车作为一种运输工具是这种逃亡—还乡的中介物。细读文本,细味其中的蕴意,不难感受到“火车”象征着一场无休无止的逃亡,它贯穿着五龙梦幻般的人生历程。可叹可悲至极似乎连作家都忍不住在文本中发出悲悯的议论声。且不忙着妄加评判这种看似“非理性”的着墨是否合理,先试着分析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故事接近尾声五龙染上花柳病后,隐隐感觉到死期将至,蛰居在“家”里休养,面对一幕幕家庭生活场景时,他诘问着自己这一切的真实性。莫名的忧伤袭过心头,虚无的心绪加剧着久违了的忧惧。闭上眼睛让黑夜的感觉重新降临,昔日伴随着入眠的古塔的铃声已随战火化为灰烬。唯一真实可感的是远处火车的汽笛以及车轮和铁轨撞击的声音。

泼墨至此的苏童一改原来的冷峻,悲悯之情流诸笔端“对于五龙,他所在的地方永远是火车的一节车厢。它总是在颠簸、震动。”

是作家有意安排了一段漂泊无所终的人生历程,还是人性中的一些因子导致了这种必然的结局?笔者试由现象来探求其症结所在。

五龙,坐着运煤火车由北向南而来,由遭遇洪涝的枫杨树到江边小镇瓦匠街而来。在米垛上,如自己所愿完成与女人的交媾并获得巨大的满足感之后,外界的杂乱与己隔绝,只感到身下的米及米店有节律的晃动,梦幻的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而自己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花烛之夜,五龙在潜意识里寻找瓦匠街口古老砖塔上风铃以外的声音,无一例外,又是铁轨震动声、火车的汽笛声。朦胧中看到了“一辆运煤火车从北方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房屋在震动,这里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动中昏昏欲睡。”弥留之际的愿望是包一火车皮,带一车最好的米回到枫杨树老家去,因为“我是从铁路上过来的,我还是从铁路上回去”,落叶归根,本无可厚非。但谶语语如斯,他也只好执行冥冥中的注定。枫杨树老家是回不去的,他只能死在火车上,死在那节满是白米的车厢里。最后掠过耳畔的是车轮滚过铁轨咣当咣当的响声。

人生对于五龙来说便是乘着火车的一场无休止的逃亡。乘着火车在饥寒交迫中从枫杨树老家逃往到瓦匠街;获得满足和快感之后梦幻般地仍在火车上缓缓运行;生命趋零,与时间赛跑乘着火车归故里却还是难以摆脱终身逃亡的命运。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的途中。

五龙在城市里的经历就像在逃离枫杨树后在运煤火车上所做的南柯一梦。受尽磨难煎熬,占有了米店与女人,报复了城市并成为城市的主人之后,又遭受城市的报复。染上了一身脏病,双目失明又回到了那个总是颠簸晃动的运煤火车上。《米》或许就是五龙在火车上做的一个城市之梦。[1]

人生的无所归依决定了生命只是乘着火车的没有止尽的逃亡。心灵找不到家园,人性的自我放逐给了灵魂一条漂泊之旅。

进不去的城市让五龙永远只能做客于瓦匠街,尽管那儿有妻有子,还有最初的目标“米”。就如同他对妻子织云的坦言告白:“我只有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的,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我不是真的。”他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回不去的枫杨树造就了他客居外地游子命运。欲望的喷发与升腾让他忘了灵魂归属于自己本身。生命迫暮之际,归乡之旅恰在生命的终结中戛然而止。弥漫整个人生的是一部不停漂泊的历史。

二、米——从欲望的喷发诱因到自身价值存在的物质载体

大水淹没了枫杨树,五龙因无米而逃亡。此时,“米”对于五龙来说是生存本能之所需,是背井离乡、一路南下的目的。“米”独立于五龙,仅仅是满足于口腹之欲、生存所需的外界存在物。光滑、细白、流脂的米此时只是粮食的代名词。

初入城市,码头边,板车上大米的清香使他茫然若失。在对“米”的亲切与亲近中,他恍惚之中跟着装米的板车走进了瓦匠街,大鸿记米店的门口,因为“在异乡异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让他感到亲近与温暖”。对米的这份依恋与焦渴或者说是源于历史的那份“米”的情结,造就了他进入米店的契机。也让他窥见了城市的罪恶、人性的肮脏。而五龙自我人性中恶的一面便如隐藏在海水之下的6/7的冰山一样开始崭露头角。

在米店上班的第一天,因钱包被偷无法买米,倚门哭泣的妇人宣告:溢满大米清香的米店并不意味着悲苦与贫穷会消解在米香之中,城市亦不仅仅意味着温饱有加,富足美满。这让“五龙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现在我是否真正远离了贫困的屡遭天灾的枫杨树乡村呢?现在我真的到达城市了吗?”贫穷处处皆在,五龙作为一个无产者的事实并不会因其所在地域的变化而有所变更。

初入城市的街头的死尸、阿保的欺凌开始打破了五龙对于城市乌托邦般的幻想。进入米店以后,接踵而来的是绮云的侮辱、织云的放荡、冯老板的残酷、六爷的暴虐……利欲熏心、尔虞我诈、淫秽放荡、刀光剑影更是不断拥积着五龙对城市生活的沮丧、嫉妒、愤懑和仇恨。

残酷的现状和不公平的遭际激发了他占有财富成为米店主人的欲望。别有用心地娶过织云,气死冯老板,织云进入吕公馆后,五龙又耍尽手腕娶了妹妹绮云。这种疯狂的占有与破坏在五龙看来不过是对冯家加诸于自身伤害的一种合理性的报复与惩罚,并借此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

已成为米店主人的五龙再也不必为“米”的稀缺而忧心,他似乎可以枕着米的清香而酣然入眠。但是人性因素生命因素的劣性在激烈的环境冲突之后渐渐地浮出水面并愈演愈烈。而“米”此时作为粮食——生存之本的意义已经被消解。正如钟本康在《两级交流的叙述形式》中所言“‘米其实竟成了他心灵中的‘圣物,甚至演变成神秘的罪恶的源泉。”[2]文本中有变态畸形的性心理描写作为佐证:

“仓房里水声泼溅,周围雪白的米垛在绮云身体边缘投上了一层萤火,五龙突然体验到一种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铁,每当女人的肉体周围有米,或者米的周围有女人的肉体时,他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

米不仅成了五龙的“性”诱因,还成了他“性”的怪癖。不管与姘妇、妓女性交后,还是与自己的妻子性交后,他都会抓起一把米灌进她们的子宫里。甚至还会叫妓女把米从子宫里挖出来吃下去。

人性无目的地流放,极度地放纵以至于走向荒诞,五龙也就真正地失去了人性。

“米”是灵魂的安慰,死神的黑手伸向他时,他依偎米垛,“米”的清香可让他的恐惧得到缓解;奄奄一息时,他渴望带一车最好的白米回到枫杨树老家去。“他需要这份实实在在的能够抗拒天灾人祸的寄托。”更出人意料的是,在那只珍藏得极隐蔽的小木匣里(绮云以为藏着地契)也竟装满了米。“米”成了五龙全部生命的代号。在此,笔者不得不由衷地赞叹钟本康先生的精辟分析:

“对于五龙来说,米已经不再是生存需求之物,而是整个生命内容、人性内容的荒诞因素。因而由米所构成的悲剧就从亚里士多德宣称的悲剧效果中分离出来,成为带有现代哲学意味的生命概念。”[3]

生存的挣扎中,五龙有了对“米”的焦渴;带着一个富足殷实之梦他走向了城市,饱经磨难,郁结了满腔的愤恨。米店里除了米的清香之外还回荡着人性腐败的气息;码头边“米”的非法争夺和对生命的践踏与生命本身的脆弱让他了见识了城市的罪恶并窥见了城市的软肋,激发了占有破坏的欲望。而“过多的物欲、肉欲、权欲必然会毁坏灵与肉的统一,甚至走向荒诞,走向毁灭。”[4]

灵与肉的分离,内心自我价值评价标尺的丧失,构筑了“米”在五龙心中的“圣物”地位,使其成为自我存在、自我价值确证的标准。但是,仅仅有“米”似乎还不足以证明五龙发达了,有权了。当故事推进到五龙发迹终成一方霸主后,经过牙科诊所的他突发奇想要把好牙换成金牙。因为“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人看。”染上梅毒被迫居家的五龙忆起如梦似烟的漂泊和沉浮时“他突然想到这两排金牙或许会是此生最大的安慰”。的确如此,人生迫暮剩下一口气的五龙,不禁感叹:“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这两排金牙。”对于正赴鬼门关的五龙来说,米是身外之物,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但是最后能够使自身聊以自慰的金牙还是最终被儿子柴生强行夺走而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人生就这样赤条条地来,干净净地去,只留下一出悲剧供后人凭吊。正如苏童在《自序七种》所言:“无论你灵魂的重量如何压住小说的天平,灵魂应该是纯洁的,当然这不仅仅是《米》给我的戒条。”[5]

三、枫杨树大水——浓厚的恋根情结

枫杨树的漫漫大水推动着五龙走向城市,开始了五龙逃亡者的命运。身处城市的五龙触景生情也好,迷香中的沉睡也好,感伤后的遐想也罢,总是笼罩在枫杨树的茫茫大水之中。无需参照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各种有关梦的解释,读者自然可以体味到五龙的潜意识里浓厚的恋根情结。

在五龙的少年梦境中,枫杨树被茫茫大水所淹没,男人女人们哭泣着逃难。五龙在人流中显得有点儿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大水漫漫冲走了枫杨树的宁静,驱使着怀揣城市之梦的五龙开进城市。见识到城市的丑陋与龌龊,饱经城市所给予的压力和磨难后,面对着可怕难熬的冬天触景生情,他回忆起枫杨树老家,暗想洪水是否退了,多少人重返了家园,但是“无论怎样,枫杨树乡村的冬景总将是凄凉萧杀的,无论怎样,五龙不想回乡,一点不想”。五龙作为一个城市的拓荒者依然坚定并坚韧着。

历经沧桑与漂泊的五龙在街头两个卖拳少年的口音和动作招式中看到了鲜明的枫杨树乡村的气息。出乎自己孩子柴生、小婉的意料,作为父亲的五龙掏出了口袋中的所有钱……归家后娇妻在侧,儿女绕膝,大儿米生十周岁生日的欢喜场面无法驱逐五龙心中涌起的一份由家乡人挑起的情感。“漂泊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五龙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旦袭上心头总是使她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制摇椅,他的米店的青瓦房屋,还有他的疲惫不堪的身体,它们在水中无声地漂浮,他又看见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们在大水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五龙无法融入为之拼搏多年的城市生活甚至家庭生活。就算多少年后作为地方一霸叱咤风云的五龙仍然感觉自己浮在水上,甚至为之惊恐。“我还是在水上,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龙面对着周围一片潋滟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他扔掉了头上的那顶已经腐烂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龙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夏季暴涨的河水回想着他的枫杨树故乡,回想着这些无处不在的水是怎样将自己推到翠云坊下的私家河埠的。”

城市里的五龙始终都如水草浮萍般地漂着,因为根永远都在枫杨树乡村。漫无目标、随波逐流的五龙在飘忽不定的经历和心态深处总是潜藏着一个目标,那就是时时闪现着、梦想着的枫杨树,发迹后暗中在枫杨树买田置地更证明了他对自己目标的执着。

五龙逃离了被大水淹没的枫杨树,开启了向城市拓荒的历程。历览城市的五彩缤纷,遍尝城市的酸甜苦辣之后,仍然想把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残枝败叶撤回到枫杨树去。他失败了,因为“五龙最后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当哐当的响声”,“他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途中”。他也成功了,因为“五龙最后看见了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火车、枫杨树大水这两个物象具有令人遐想的延续性。而对于“米”,苏童着墨于其散发的清香。如此,不具备延续性的物象“米”便给赋予了某种延续性。米香氤氲中,五龙的思维便开始如野马奔腾与四方。延续是对于局促于一时一隅状况的超越,它将人的视线与心灵迎向遥远的所在。

米的清香中潜藏着绵延不止的欲望,并导致了五龙令人发指的行径。而文本中虚虚实实提到的七次火车的意象正象征着一条无休无止的漂泊之旅,弥漫于整个文本之中的枫杨树大水蒸腾着浓浓的恋根情结。后两者之间的相悖是整个悲剧的表层诱因,而“米”对整个悲剧却有着潜在的决定性的意义。

注释:

[1]张卫中:《苏童创作的心理透视》,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苏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81页。

[2][3]钟本康:《两级交流的叙事模式》,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苏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页。

[4]钟本康:《两级交流的叙事模式》,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苏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页。

[5]苏童:《自序七种》,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苏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页。

(赵双双 湖北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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