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

郝岚峰

秀儿表妹比我小两岁，是我表姑的小女儿。那时我们两家住得不远，每逢假期我就去她家玩。她模样俊俏，心地善良，性格温顺，十分可爱。她从来没有上过学，家里只让男孩上学，她的父亲认为女孩上学没用。我好几次看见她站在我们教室的窗户外面，神情专注地听我们念书，唱歌，一脸的向往。她很小就开始学做针线活，9岁的时候就会做鞋，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秀儿是个巧姑娘。

我们家搬往城里的那一年，秀儿和她的母亲来送行。当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好久没有看见秀儿，一见面，她就拉着我的手不放，羡慕地问这问那，说恐怕这一辈子自己都没机会进城了。我打趣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要嫁一个城里的小伙。她母亲不无自豪地感叹，提亲的人把门槛都挤破了，许多小伙子都想娶俊俏伶俐的秀儿。秀儿静静地倚在母亲身边，抿着嘴笑，脸都羞红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秀儿，只是听母亲说起，秀儿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的儿子，那人相貌丑陋，个子粗矮，但给秀儿的父母送了不少钱。秀儿开始死活不同意，终于没有顶住。再后来，秀儿生育了一男一女，想来该有美满的家庭生活。可谁也没料到，自从结婚，秀儿就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秀儿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她的婆家其实并不富裕，男人貌丑且懒，脾气暴躁，怕秀儿家不愿意，所以拼了老本又送彩礼又送钱。秀儿的父母见钱眼开，应下了这门亲事，村里人议论，秀儿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秀儿的男人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秀儿的男人暗中得意，也自惭形秽，由此便生出几分戒心。与秀儿一起出门碰上人打招呼，他总觉着别人看秀儿的眼神不对头，回家就闹别扭。遇见秀儿和村里人说笑，他也疑神疑鬼，气不打一处来。渐渐地，秀儿的男人产生了畸形心理，婚后不久，就给秀儿订了三条规矩不许随便对别的男人笑，不许一人去赶集看电影看戏，回娘家当天回来不许过夜。爱说爱笑开朗活泼的秀儿是极喜欢电影戏剧的，平时见人也不是不笑不说话，这可难住了她。尤其是第三条，走娘家就为晚上和母亲说说体己话，不过夜怎么行啊。秀儿心里很不高兴，也没有太当真。一天晚上，娘家村里放电影，散场后娘说天晚别回了，秀儿就住了一宿。不想，第二天一大早男人就骂骂唧唧地找上门，把秀儿揪回家狠狠地打了一顿。每当秀儿出一次门回来，男人都要盘根追底审问一番，和什么人去的，都见了谁，和谁家的男人说了话等等，没完没了。秀儿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法过，就去给娘哭诉娘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没好脾气的。秀儿无奈，就想，这也许是男人在乎她，忍了吧。

令人遗憾的是，秀儿的男人对秀儿的忍让并不领情，相反，却认为秀儿软弱可欺，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可以任他欺负由他打。平日里他横草不沾竖草不拿，在家却专横霸道，所有的事都要他说了算，秀儿不能说半个不字。新婚第二天秀儿就下地干活，里里外外累死拼活地做，直到孩子出生的头一天，秀儿还往地里送了5车粪。而秀儿的男人，不是出去找闲人甩扑克打麻将，就是躺在家里睡大觉。那一年夏天，眼看自己地里的麦子熟得掉粒，男人还像没事人似的。秀儿好不容易说服他一块儿去收割，第二天早晨却硬是叫不起来，秀儿就先下地了。不想，秀儿一直干到过中午，男人连个人影都不见。回家一看，男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秀儿又累又气，不由说了两句别人谁像你这样，争秋夺麦还懒成这样!秀儿的男人一听勃然大怒，抓起收音机就扔了过来，把秀儿的额头砸得鲜血直流。秀儿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一天多还生不下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最好送医院，秀儿的男人却不以为然，照旧在邻村打麻将，几次去人叫都不回，秀儿已经不省人事，送镇医院好半天才抢救过来。

让秀儿伤心的事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让秀儿感到屈辱难以启齿的是，男人对“那事儿”的要求太强烈，简直让秀儿受不了。春种秋收，地里有干不完的活，还要照料孩子，加上喂养牲口和鸡鸭猪羊，秀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个不停，累得浑身酸痛，晚上要到很晚才能上床休息。秀儿的男人游手好闲，精力旺盛，没有一个晚上肯放过，即使秀儿正在月经期间。秀儿若是拒绝他，他反而越加激奋，变着法儿折磨秀儿，弄得秀儿遍身伤痕，寻死的味儿都有。每当男人上来那股邪劲儿，秀儿觉着他简直和牲口没有两样，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管守着谁，甚至孩子在眼前也不管不顾。一天中午秀儿刚从地里回到家，8岁的女儿在堂屋写作业，男人进门二话不说抱起秀儿来就往里屋走。秀儿拼死挣扎，女儿被惊得连声叫“妈”，他毫不理睬，三两下撕掉秀儿的衣服就扑了上去……

起初，秀儿曾不止一次想到过离婚。母亲嫌丢人，并说有了孩子男人自然会变好。秀儿相信了，盼望赶快生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孩子，男人或许会真的变了脾气，日子会好过一些。

秀儿生了男孩以后，秀儿的男人高兴得到处炫耀，秀儿也曾经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

命运像在故意捉弄可怜的秀儿。儿子是个弱智儿!

儿子给秀儿带来了双重的苦难。长到七八岁，儿子还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教了多少遍仍然不知道自己有几个手指，整天就知道要东西吃，只要给一口吃的，谁叫喊“爹”就喊谁“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学说话、学写字，心眼儿随着年龄一起长，自己儿子却痴呆呆，分不清好歹黑白，秀儿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儿子长到十几岁，晚上还是屙尿在床上。这么多年来，秀儿从来不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囫囵觉，每天晚上再累再困都要想着叫儿子起夜。即使这样，儿子还是时常屙尿在被窝里，秀儿几乎每天都要给儿子洗刷弄脏的被褥床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秀儿的手长期泡在水里成了鸡爪形状。夏天还好，洗了当天能晒干，寒冬腊月连阴天就麻烦了，家里有多少被子也赶不上儿子糟踏的多。有一年冬天大雪连绵，一家四口只剩一床能盖的被子，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让儿子睡了一个月的草窝。

操心费力并没什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疼自己管。令秀儿伤心的是，儿子16岁的时候，受村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教唆，学会了喝酒，学会了从家里往外偷东西。一眼看不见，说不定就把什么有用的东西拿出去换了点心换了酒。无论你怎样骂，怎么打，就是改不了。而只要儿子办了坏事，男人就斥责秀儿没有管好家管好儿子，把秀儿骂得狗血喷头。秀儿为此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她心里直纳闷：好事儿，正常的事儿，费尽心思教，儿子也学不会，坏事咋一学就会呢?秀儿觉着，一定是自己上辈子欠了债，儿子简直是一个讨债鬼。

聪明可爱的女儿的出生，曾经给秀儿苦难的日子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和希望。可惜好景不长，女儿3岁时因感冒治疗不及时，引发了气管炎。男人还是不管不问，秀儿疯了似的抱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找了数不清的大夫，吃了几百副药，直到现在仍不见好转。

而做了两个孩子父亲的男人，仍然像恶魔一样，像以前一样懒惰，多疑，打起秀儿来像以前一样的凶残。

秀儿对生活彻底绝望了。

这次秀儿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几天前，儿子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猪赶出去弄丢了，男人骂秀儿没有看好家，先是用皮腰带抽

她，看秀儿辩解，竟然又用铁锨把打得秀儿满地翻滚。秀儿被打得遍体鳞伤疼痛难忍，站不能站躺不能躺，哭了整整天，当天晚上喝下一瓶农药想自杀，被人发现后送往医院才没死成，

秀儿掀起衣服，让我看她身上一道道依然红肿的斑斑伤痕。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秀儿曾经花一样鲜艳花一样美丽，可如今还不到40岁，黑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花白了一多半，昔日明亮的大眼睛黯淡无光，瘦弱的背驼着，苍老得像60多岁的老太太。

秀儿说，日子黄连一样的苦，一天一天地熬，熬了整整二十年，她熬够了，一天，哪怕是一分钟，也不想再熬下去了。

秀儿说，仅仅是穷困和劳累，她都能忍受下去，怕的是魔鬼男人的折磨和打骂，怕的是苦日子没有个盼头。

我说还是离婚吧。

秀儿说，那死鬼早说了，离婚就杀了我娘家全家。他说得出做得出。另外我娘也不同意。

我很诧异。你娘为什么不同意?

她不愿孩子少爹没娘的，我姥爷死得早，她小时候吃够了受人欺负的苦。

我不禁黯然。心里却在埋怨：好糊涂的娘，就不怕自己的闺女受罪吗?

我问秀儿打算怎么办?

秀儿的话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说她已经买好了明天早晨去佳木斯的火车票，有个亲戚在那里，已经打过电话，说是能在那儿给她找个事儿干。

老实懦弱的秀儿能以出走抗争，应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可就这样饶过那坏男人么?我义愤填膺，要陪秀儿一块儿回去起诉他。秀儿说她不敢。我给她打气你怕什么，他打了你，是他犯法又不是你犯法。秀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竟然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我找出一本《妇女权益保护法》，把其中反对家庭暴力的条款讲给她听，秀儿听完，哭了。

秀儿还是想先出去打工。看她总是一副余悸未消战战兢兢的神情，我不无悲哀地想，秀儿是让她的恶鬼男人给打怕了。第二天一早，我送秀儿坐上了火车。她平生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我颇有些担心，可她脸上似平有了些笑意，我沉重的心里也有些释然。

秀儿走了，她的遭遇却令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常想，如果秀儿读书上大学进了城，她会有什么样的婚姻呢?如果她的父母不贪图钱财，让女儿自己做主，她会选择这样的丈夫么?即使结了婚，如果发现不合适就果断离婚，特别是对丈夫的暴力行为一开始就不屈从不让步，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也不至于遭受这么多年的苦难。秀儿总说是她的命不好，其实，命运就在她自己手里，她自己没有把握好。

我只盼望着，秀儿从此勇敢起来，坚强起来，学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编辑牛淑娟

《心理解读》太听话的孩子有亏吃

晓春

没错。如果秀儿不听从贪财的父母，自己找婆家；如果即使结了婚，发现不合适，能果断离婚，特别是对丈夫的暴力一开始就不屈从不让步，她不至于遭受这么多年的苦难。

错的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那么，到底是什么阻止了它们的发生呢?那是因为秀儿太过听话，太没有自信。

在过去的很多很多年里，个人的感受和想法是被社会和家庭忽视的，只要服从就可以了。这样成长起来的父母自然不会在意自己的感受，更不会在意孩子的感受，只要求孩子服从。

虽然很多父母都希望孩子服从自己，却很少知道，过于听话会毁了孩子一生的幸福。

因为过于听话的孩子，往往会压抑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想法和需求，而盲目服从别人的意志。长期的自我忽视和压抑，会影响孩子对自己的认知，会觉得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是没人在乎的，是不重要的，进而觉得自己是没有价值的，没有能力的，没有资格的，从而变得非常不自信。

一个不自信的人，最容易忽视的就是自己内心的感受了。这一点看看秀儿就知道。连结婚这样最关乎个人情感需要的终身大事，她都盲目服从了贪爱钱财的爹娘，自然为婚姻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婚后她继续忽视自己真实的感受，把照顾自己的责任完全托付给了丈夫，于是，逆来顺受就成了她婚后生活的基调。虽然，“秀儿曾不止一次想到过离婚，母亲嫌丢人，并说有了孩子男人自然会变好。秀儿相信了。”早年养成的对自己的忽视，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压抑了自己真实的内心需要，在悲惨的路上越走越远，差点儿走向毁灭。

反过来，如果秀儿很自信，即使没上大学，仍然会觉得自己的感受很重要，她自然不会接受父母安排的这么不堪的婚姻。退后一步，就算遇人不淑，如果她在意和相信自己的感受，也不会一再服从母亲的意志，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该拒绝的拒绝，该了断的了断。好在，经过痛苦的挣扎，秀儿终于决定服从自己的内心了。离开伤害她的人是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说的就是，有些人生悲剧实在脱不了个人的干系，是个人的人格倾向造成的。

如果我们想让自己的孩子幸福，就要从小培养孩子的自信、有主见。而这样的培养要从鼓励孩子觉察和表达自己的需要、感受和想法开始。

比如，无论多忙，每天要记得抽出十几分钟时间，和孩子交流一下，询问孩子一天当中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什么感受和想法，有什么困难和需求。对孩子的表达，千万不要用对错奖惩这样简单评判的眼光去看待，而是要用好奇的、接纳的、理解的心去引领。毕竟，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包括我们自己在内。毕竟，了解并且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是走向自信的笫一步。

坚持下去，慢慢地，即使没有人询问，孩子也会觉察到自己内心的需求、感受和想法，他们不仅能够表里如一地表达它们，而且知道它们对自己很重要，是应该被认真对待的。这不仅会帮助孩子学会人际交流，而且能让孩子更有主见，更自信。无论在人生的何种境遇下，自信的人都是离幸福最近的人。

编辑牛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