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女儿已长成

2009-02-23 06:10王忆平
祝你幸福·知心 2009年12期
关键词:施恩乌鸦女儿

王忆平

卡夫卡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致父亲》,这样描绘自己的父亲:“你坐在你的靠背椅里主宰世界。你什么都骂,到头来除你之外,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在我看来,你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征。”真是一语中的,入木三分。

在日本参观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社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些红色的牌坊立在神社门口,有人告诉我,这是专门为乌鸦准备的。乌鸦在中国是凶鸟,是不吉祥的代表,但在日本,乌鸦是神鸟,是懂得感恩的好鸟儿。关于乌鸦的传说是:乌鸦妈妈含辛茹苦养育了两只小乌鸦,让自己的孩子翅膀硬了,但乌鸦妈妈老了,病了,不能外出觅食了。这两只小乌鸦从此守护着自己的母亲,不断叼来食物喂养乌鸦妈妈,这就是那个著名的“乌鸦反哺”的故事。

如今,我这个“80后”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曾经的年少轻狂激情澎湃已经转为从容淡定,曾经的胸中宏图江山无限也不再入梦,即使心有不甘却无奈华发催生,无可挽回的衰老已经开始。

到如今,终于明白了人生的日子大多是在蹉跎和平淡中度过的:只因为有了后代,有了自己的儿女,有风华正茂的生命接力,有家族谱系的山高水长,突然感悟到孩子才是人生最大的收获,最宝贵的财富。在人类生命的链条上,后起的生命总要继续发展,不断进化,于是便有了改变和超越。期待和注视自己生命另一部分的辉煌,收获养育报恩的回报,似乎了成了老男人带有悲情色彩的普遍心理。

自从我的眼睛花了以后,花镜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不断提升度数,100度,150度,200度……而这些花镜,都是女儿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小巧时尚的,是外出应酬时用的,大方朴素的,是晚上读书时用的:先戴着100度的,后来换成了150度,而200度的已经在抽屉里等着更新换代了。

女儿用自己的细心,总想让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每年服装换季,总有一件最适合的款式挂到我的衣柜,T恤衫,衬衫,而且非常合体,让老爸的肚腩显得不那么难堪。

在法国酒店小住的时候,一种硬皮的法式面包让我赞不绝口,以至于回国后还念念不忘。女儿得知后,竟然特意买了那种面包粉,回国后为我亲自烧烤。每当我的生日,必将有一份惊喜等着我,好看的钱包,领带,皮鞋,一瓶正宗的法国香水,还有小心感冒,少抽烟,少喝酒,心平气和,多活动,早睡觉等等的叮咛嘱咐,让我感受到了来自女儿的亲情爱意,我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和幸福。

不可否认,伴随着女儿回报亲情的喜悦,还有父亲角色的失落和遗憾,父权文化作为历史的存在,已经积淀成一种巨大的统治力量,它的精神内核就是因为自身强势地位派生出来的支配欲和威严感,不服从或者不尊重,都会带来不快或惩罚性报复的出手。专制其实就是控制,就是垄断,就是打击摧残你的不服从或者另一种观点和己见,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演化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绝对服从,愚忠,不抗上,畏惧权力的时候,家庭中的父亲,也因专制传统文化的浸染演变成暴君式的人物。

即使到了现在,任何一个做了父亲的人,似乎依然特别在意自己的意志意图是否在子女身上得到了服从和体现。比如我就对女儿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当兵,学习经济专业、在国外发展或者到驻外机构谋职感到不舒服,不痛快。至于父女之间的对话,我总是端着长者,过来者的架子,居高临下,出言不逊,不容反驳。

有一次在和女儿谈到国外尊重个性,多元社会中的自由度这个命题时,女儿根据自己的观察表达了不同的看法,当我实在没有理由说服女儿服从我的观点时,我就用了“放屁”这个词儿,显示了我无理却又强悍得有理的恶劣。

这就是家长制,不管真理的存在,不分时间的演化,不看多元的现实,因为我是父亲,因为我生养了你。这么说吧,国君和父亲统治的地位不同,但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老子天下第一或者唯我独尊。不为别的,就为这个,所以只有我无限说话的权力,而且我说的就是对的,你必须聆听,服从,感恩。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对感恩这个命题厌烦?为什么你对子女叨叨自己的坎坷和不易子女却毫不领情?甚至,当你试图继续抚摸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的头顶时,继续喋喋不休地教育他要如何如何时,子女表现出的反感加重的仅仅是你作父亲的自尊受到的伤害么?

奥地利文学家卡夫卡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致父亲》。作家在写给父亲的这封长信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审父”意识,以至于人们评论说这是“令人最痛苦和最捉摸不透的文献”。

信中,卡夫卡这样描绘自己的父亲:“你坐在你的靠背椅里主宰世界,你什么都骂,到头来除你之外,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在我看来,你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征。他们的权力基础是他们这个人,而不是他们的思想。”真是一语中的,入木三分。

回想我对女儿的教育,很多时候不也因为是“父亲”这个人,而非父亲这个人的“思想”力量的感召么。中国的封建王朝能够延续几千年,原因之一,就是历代封建君主都能把“君臣”关系转化为“父子”关系,让臣子把自己当成“大家长”,并用这种模式塑造出更多的“小家长”,继而刻出了两种脸谱:对下如狼,对上如羊,不是暴君,就是奴才。

父辈文化骨髓里的东西就是专制专断,难怪鲁迅要写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了,如果每一代人总是屈从畏惧父辈身上传统势力的强大,服从于这样的威权而让人格的力量一再弱化,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的空间呢,难道也要等他们当了“父亲”之后么?

诚然,感恩是人的重要品德。然而,父亲作为施恩者,除了付出自己赋予受恩者生命或者养育之恩的善举,还应当尊重受恩者的个性和选择,容忍他的缺点和一时的迷失。其实,要想获得真正的感恩,施恩者也要在不断克服自己的人性弱点,并在不断的人生修炼过程中感悟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关系。都是人,而且都是平等的人,双方应当在人世间寻求与他人的契合,在求诸他人之时首先求诸自身:我是否做到了?以此感化,引导,影响对方,如果施恩和受恩的环境总是不公平的,或者施恩者总想取代受恩者的理念,感恩就不会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回报,而异化成了一种必须履行的法律责任义务,甚至,有些家庭还要闹到法庭上强制执行。

正是有了这样的反思,我现在也开始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世界上当然没有完美的父亲,正如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一样。我既然为人父一回,就不能不认真地面对这个既形而上,又形而下的概念和角色,思考到我既是“子之父”,又是“人之父”的双重命题,感悟到哪些是本能的举动,哪些又应该理性地选择,进而上升到这样的认识父亲和孩子,都是“人类中的人”,“独立的人”。

女儿的新家装修完毕之后,特意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看看她的家。那天,我换上了新装,按照地址敲开了女儿家的门,嚯,140多平方米的房间宽敞明亮,欧式的家具,田野风光的油画,无论是客厅还是书房,卧室,无不透露出高贵高雅又休闲放松的调性。

女儿毕竟在法国留学六年啊,从装修的整体风格来看,既有路易十四时期英雄气概的巴洛克风格,也有路易十五时期婀娜柔美的洛可可风格,还兼具路易十六时期简明的新古典风格,法国宫廷和乡野的气息四处洋溢,何等了得啊。这当然归功于女儿的审美修养,也归功于女婿留学英国的眼光和家族的实力。说实话,我有些激动,既为自己的女儿骄傲,也为我自己骄傲,还有点嫉妒。嫉妒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最要紧的一点是,我管住了自己的嘴,我没有对女儿女婿说:这一切来之不易啊,要好好珍惜啊,你们的爹妈不容易啊,不能过上小日子就忘了孝顺了,要常回家看看啊。

客厅里挂着小夫妻二人的婚纱合影,没有我和她妈妈的照片,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这是人家的家啊,挂谁的照片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要把父亲的形象也就是那个父权的阴影,带到一个崭新的天地里来呢,

除了赞美,还是赞美。临别,我对夫妻二人重重说了这么一句:祝你们幸福!

编辑孙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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