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爱你那些年

2009-03-05 02:58管长青
家庭之友 2009年6期
关键词:秋衣遮阳伞黑子

管长青

四岁的时候,我已经稍稍懂事。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昏暗的傍晚,几个大人把爸爸抬进了家,妈妈趴在爸爸身上大哭。我知道,爸爸死了。我没有哭,不知道哭,只知道拉着妈妈的手看妈妈哭。

在外婆家无忧无虑地长到六岁,外婆突然走了,妈妈把我领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家。这个家有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男人,妈妈告诉我,她嫁给了这个男人。我抱着妈妈的腿没完没了地哭,我不要漂亮的妈妈给这个丑八怪老男人当老婆,我要离开这个家。妈妈哭了,抱着我的头,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我的脸上。妈妈说,丫丫,没有男人的家,咱娘俩撑不起来啊

我有了一个后爸,让我很讨厌的后爸。

后爸姓张,在工厂里当锅炉工,人家都喊他张黑子。张黑子的嘴很笨,不爱说话,见人只会憨憨地笑,光棍条,35岁上才娶到了我妈做媳妇。街坊邻居都说憨人有憨福,娶了个大花骨朵,带了个小花骨朵。我看不起他,更不会认他做爸,偶尔和他说一句话就是喊“喂”。别人问我喊张黑子啥啊,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喊张黑子,别人问我姓啥啊,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姓王,我叫王丫丫。上小学报名的时候,妈妈说我叫张丫丫,我跟妈妈赌了两天的气。

上学了,我渐渐懂得了好多的事,每想到一个邋遢的男人和妈妈同住间屋,同睡一张床,我的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经常和妈妈莫名地怄气,对他的轻视和仇恨也深深地在心田里扎下了根。

他每天也很少说话,每天下班拎着一包菜,进家门就钻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他做的饭我不吃,所以他把菜洗好后就兴冲冲地跑出厨房喊,玉珍,洗好了。于是妈妈接手烧菜做饭。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吃德芙15克力,他经常买一小块回来,放在妈妈手里,妈妈再给我吃,然后,他会面带憨笑地看着我吃完才去忙他的事。

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没向同学提过家早的事,我为有一个憨憨的后爸感到耻辱,怕同学们笑话我。有一次,我上学忘记带政治课本,给妈妈打了电话,不想他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到学校,一脸憨笑地把书交给我,一句话没说,扭头跨上自行车走了。同学们问我他是谁啊?我漫不经心地说一个邻居。回到家我怒气冲冲地责问妈妈,为什么让他去学校々妈说本来她要亲自去的,可他说路那么远,还是让他去吧。我向妈妈通令,今后再也不准他到我们学校去妈妈转身抹了一把眼泪。妈妈因为我始终不肯喊他一声爸爸和对他的冷漠态度时常跟我闹别扭,骂我不懂道理。

我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他下岗了。妈妈没有工作,靠给人打零工挣些零花钱,我们的生活本来全靠张黑子的工资。我和妈妈到他家就住着他从单位分的两间平房,妈妈说攒点积蓄再借些钱买套楼房。这下完了。他的本事除了烧锅炉还是烧锅炉,没有其他技术,重新找工作比登天还难。妈妈愁得一夜头发灰白,从不抽烟的张黑子买来一包最便宜的“喜梅”香烟,一根接一根猛吸,一言不发。

几天后,我们家平房西头的路口摆了一个自行车修理摊,他满脸黑油,手忙脚乱地在为人修车补胎。我有一个心安理得的想法,我和妈妈已经是他家的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养活我们。但他凭修车补胎这种低级的劳动来赚钱,我对他越来越鄙夷,打他的摊前经过,我有一种丢脸的感觉,同时,对那些经常开他一些戏弄玩笑的人,我十分仇视。每天午时,妈妈烧了饭送过去,他舍不得一会儿回家吃饭的时间。

六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暴晒,他肩上搭着一条脏得分不出什么颜色的毛巾,光着脊背,汗水满脸满身流淌,裤腰湿透了半边。妈妈说,买一把遮阳伞吧。他憨憨地一笑,在锅炉跟前受热惯了,甭花那钱这时,我的心底会泛起一丝对他的怜悯。

终于有一天,他中暑了,邻居们帮忙把他送往附近的诊所。打完一瓶吊针,稍有些恢复,他急不可耐地耍回去,妈妈劝他再开两瓶吊针,他死活也不肯,愣是回家呆了两天挺了过去。妈说,钱是人挣人花的,要怜惜身体。他嘿嘿地憨笑,省点花,供丫丫上学,买套新房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

我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临走的头天,他歇了一天的工,破天荒地买回两个小菜,一瓶五块钱的四五老酒,一个人美滋滋地自斟自饮。喝完酒,他回屋里拿出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交给妈妈说,给,丫丫上学的钱。

我就要走了,他扛着行李和妈妈到火车站送我。就要进站的时候,不见了他,我只好和妈妈抬起行李朝站里走,没走几步远,他慌张张地跑来,一手拎着一兜香蕉,手拿着一瓶红茶饮料,看着沧桑而褴褛的他,我忽然觉得眼角有泪滚落,我不忍再看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头也没回。

大三的下半学期,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我妈住院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家,跑到了医院。妈妈患的是脑血栓,最好的治疗结果就是半身瘫痪。我的天就像塌了一样,趴在妈妈的病床前,我泣不成声,他拉着妈妈的一只手,昏黄的眼里也满噙着泪花。

妈妈要出院了,我叫来辆出租车,他佝偻着瘦弱的身子背起妈妈,一步一步走出医院,走向大街,我喊住他,让他把妈妈放到车上,他一声不吭,倔强地往前走。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他把妈妈背进家里,放到床上,为妈妈轻轻地盖好被子,拖过个板凳坐上,双手捧起妈妈的那只不能动的手,把脸埋在妈妈的手上恸哭。妈妈也哭了,把那只能活动的手放在他骨瘦如柴的手上。

妈妈已经不能为我烧饭了,15年,我第一次品尝了他做的饭菜,虽然色味俱无,但我吃得香甜。

妈妈一再催我回学校。他把我送出门,从兜里掏出300块钱塞给我:甭挂记你妈!我走出老远,回头看时,他还站在路旁张望,朝着我远去的方向。

我毕业回家,远远地望见家的路口多了一把硕大的遮阳伞,遮阳伞下,一个轮椅上坐着我的妈妈,他光着黑黝黝的脊背在默默地忙活。妈妈看到了我,咿咿呀呀喊着我的名字,他回过头,朝我憨憨地一笑,停下手中的活计,收拾工具,推起妈妈和我一起进了家门。他没有出去摆摊,笑眯眯地坐在妈妈的身边,听我和妈妈说了半天的话。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忙我自己的事情。每天,他把遮阳伞支起来,把妈妈推到伞下,一边看护着妈妈,一边做他的生意。

那天下班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回到家不见他和妈妈,心急火燎地打着雨伞冲进雨中。在菜市场里,我找到了他们,妈妈的身上披着他一件黑乎乎的油腻衬衫,他抱着自己光着的上身不停地哆嗦。我回过头来,看见菜市场对面有一家成衣店,就跑过去随便买来一件秋衣递给他。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买衣服,他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拿着秋衣里外摆弄,像端详一件宝贝。看了一会儿,他从妈妈身上拿起他那件破旧衬衫披上,把新买的男人秋衣套在了妈妈身上。

我谈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提出到家里看看我的父母,说真的,我不想让男朋友去我家,家里寒酸,我生怕男朋友看不起我的家庭。我把男朋友的事说给妈妈的时候,他在一旁择菜。妈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说咱是嫁人又不是娶媳妇,怕啥?他站起,从里屋拿出一个蓝色的小本本,蹲在我的面前,满脸愧疚地说:丫丫,我没本事,攒不了多少,这些钱,够买一套二手房,给你,咱姑娘的娘家不能叫人看不起

自从进这个家门,这是他第一次给我说的最多的话。第一次,我感觉到他把妈妈和我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虽然他有些憨,不多说话,可是他心里装的情感却是那么的丰富,那么的沉重。我为过去对不起他懊悔不已,拉过他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我喊出了缄默了15年的两个字,爸爸。他两眼溢出晶莹的泪花,憨憨地笑里带着甜蜜。

我突然想去看看15年前抛却我和妈妈的亲生爸爸,他推起轮椅上的妈妈,陪着我步行十几里路到了亲生爸爸坟前,跪在那里,我欣慰地告诉亲生爸爸,有爱我、疼妈妈的爸爸,您放心吧他也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老弟,玉珍和丫丫给了我一个家,我感谢她们!

每天,遮阳伞下,轮椅上坐着我的妈妈,爸爸弓着背在快乐地忙活。我的家清苦,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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