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记（节选）

侯　马

365感恩

老人关心孩子的脚趾头。据说，大脚趾长的长大了孝顺，二脚趾长的长大了不孝顺。

他留心观察了一下，果然，有几个二脚趾不客气地探出头的家伙，都相当狡猾，不动声色地活着。

至于他，生活在一个拮据之家，从小顶破了不知多少双布鞋、胶鞋。父亲万般无奈，打算锯短他的大脚趾。他有权这样！就像托塔天王，可以亲手拿走哪吒的身体发肤。

他恨得痛心，在梦中流下了默默的泪水。是的，大脚趾怎能没有大孝心。母亲都七十岁了，还在为他缝着袜子上的洞。

370

一颗无比圣洁的心，渴望着非常世俗的生活。

372

如果没有为某种东西卖过命，就不会对这种东西产生责任感。

374

东西呢？怎么那么少，给谁了？她手里拎着一只橡胶套，逼问她认为应该属于她，上帝才知道有多少算是正常的液体。

375

多么贪，他在自己背上添了两只翅膀，但是不舍得去掉两条臂膀。

377H城

他承诺在这座城市度晚年

这也是鼓励他们

这一生还是要有一个晚年

至少这里的冬季像冬季

刺骨的寒风清新无比

至少这里还有一条江

江里潜伏着古老的鱼

至少，这座城市还没有拆完

在监狱旁边的红砖楼里

童年的鞭炮硝烟还没有散尽

379那枚不存在的一文钱

他付不起一文的船费，被船夫撵下船，只好露出真功夫，踏波凌空渡过江水。

世人一片赞叹。他说没什么，也就值一文钱。

那枚甚至都不存在的被贬值的钱币并不在乎，无论如何，只要铸造它的金属不变卦，它最多就是一文钱，最少也还是一文钱。

380 他被带到白夜酒吧

在这座奢侈的城市，一锅汤里放的调料够北方妇女用一年，路两旁植满了即使在冬日也开放的花树，每株移植到北国都是风景。甚至连风尘女子也没有沦落感，按摩师是杜甫草堂研究员的孙女，歌厅小姐自学了现代舞，还在美院给青年教师当模特儿。One night in C城，他没有去茶馆却在酒吧喝得大醉，据称那暗红的液体来自西藏。

381Z市

他从来没感到这么冷过

站台上的风像冰刀一样

划碎了大衣

未亡人一言不发

他明显地感到了

她的信赖

他似乎是事故的同谋，

上帝相信他的确不愿

这样的悲剧发生。

不愿却意味着背叛

他本可以说

不要紧，有我呢

车厢里却暖和

Z市的大地寒风刺骨

——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身后。

383当孩子们无法无天

舅舅大喝一声，孩子们飞快地排队。舅舅需要这份面子，孩子们也并非彻底混蛋。

385

村庄一拆，大树孤零。新区日暮，物是人非。

393杀人犯的话令人印象深刻

猛一听稀松平常，往往揭穿惊人秘密。在绝望的尽头杀人犯和警察一齐大笑。明知将要人与言俱亡，他禁不住愈发妙语连珠。

人之将死，可以指望泄露心底的诗意。如此意识深长，因为拿命做了代价。

394穿越冬季的蚊子

它的饥饿，它的欲望，它在孤独中积累的仇恨，都将体现在这第一咬上：他正是人选，这个在春天依然独居旅舍的家伙。

395一个有资格批评亡母的儿童

他说：

我扯她

咬她

抓她

踢她

哭着求她

可是

妈妈就是

不撒手

她紧抱着我

眼看着

火车越来越近

妈妈死了

他举着胳臂

给观众看

没有指头的手

396蝴蝶要去哪

夏日正午

一条废弃的铁轨

这只蝴蝶不是在飞

空中 它沿着一条

看不见的路

上下跳跃

398

突然他发现，他的朋友都是直接认识的。

他无法与朋友带来的人深谈。

他无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

他好像还有点讲贞洁呢。

这个腼腆又自负的家伙。

399

同女人相识也是如此，要想深交，

总是要把介绍人贬得一钱不值。

400

儿子突然说：“求你了。”

他说什么事。

儿子说没事，不知怎么就说出来的。对！他也特别想说：“求你了。”确实没有什么事，也不对着什么人说。

401

出门前，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良家妇女竟然没穿内裤。

一个整天，他在外神思恍惚，爱欲交织。他的婚姻之门开了一条漏出光线的缝。

多年后，他写出名噪一时的“爱人”自非偶然。

402

他现在不交欢了，因为爱情那沉重的一面。

403

她似乎被错误地培养出了一种优越感，无可避免地经受了一连串的感情挫折。

404

像上帝一样思考，像烈士一样写作。他的力量绝不仅仅来源于他的刻意以一种憨厚态度巧妙示人的平庸生活。

405

他在生活中下了套，诗歌小兽一旦踩中，就没有逃脱的可能。

406

娱乐适可而止，

诗歌水落石出。

407

他对女性有一种深刻的尊重，简直是男人的叛徒。

408

交欢开始后竟然如此难以分离。男孩子们尖叫着追逐，从村头到桥头。外表平静的女孩暗含着相同的好奇与兴奋。而奋勇的村长或治保主任，总是砸来沉重的砖头，在它的背上、肚子上，砸出鼓一样的响声：多么出色的教育，学习快乐，学习代价。

410

孩童们有的欺负瞎子却喜爱傻子，有的爱护瞎子却痛恨傻子：他们一定具有不同的秉性。

412

为了显示不信鬼，孩子们去墓地把棺材板拖出来。唉，他那坚强的唯物观始于文革，始于幼年。

413

总有一些面孔更具有典型的民族特点，即便置身同胞之中也显而易见。决定这些特点的主要不是五官，而是神情：一种盲目的坚定，或浓或淡的炫耀。

416

大学毕业后，他与所有的同学切断了联系。这是不是与他把米饭泡在汽水里吃的习惯有关系。

417

再一次来到海边，就像邂逅少时恋人，他的心境变了，他同这个世界正在建立新的关系。

421

很明显，自慰降低了爱情的难度，使他可以平庸地生活。

423

他沿着高速向北急驶，目睹无比壮丽的夕阳渐渐沉落，大地由辉煌转为肃穆。

424

少年时欣赏少女，中年时欣赏妇女，他只爱同时代的女人。这般忠诚因为她们不仅是情人、伴侣，还是战友、同志。

425

她迅速地扑向某人，不是为了攻击，而是献花。可以想见，她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一种体现谦卑的笨拙跑法。

426

从来都是因为荒诞，而不是胜利，他才会笑出声来。

428

如果他决心写出死后才可以发表的诗文，他就会发现一个更真实、更深隧、也更明净的世界。

430

有哥哥的女孩更简单还是更艰难？她不应该同哥哥接吻，或者可以接吻但不应该沉醉。

431

他这条虫子个儿真够大，

人到中年还没有破茧。

432

一生隐忍。最后，杀手来到他面前，让他走一趟。

他说岁数大了，不想被人唤来唤去。

杀手射出的子弹在他的额头上钻出很圆的两个小孔。

他不再说话，端坐着咀嚼最后一口食物，直到可以缓缓地咽下。

433绛州的桥

多美的睡眠呀！他在妈妈的自行车梁上醒来，一眼看到了生平见到的第一座桥。

这座桥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终于醒了。在妈妈故乡与工作地的必经之路上。

绛州的桥不是桥，而是船。几十条大木船被铁索链横穿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车开上去，人踏上去，秋千般荡悠着行进。

仿佛回到前生之地，他见证了永不出航的船怎样被捆在陆地上，车水马龙怎样呜咽着，妈妈怎样颠簸着。突然，他来到了人间，出现在一条隐藏着秘密的黑河上，那河饱含着煤灰，沉重而又茫然地流去。

435

如果他不想赢得生前的声名，就不会潜心钻研技艺。

436

从前，他经常盯着街上的女人，恨不能赏尽天下美色，而对旁边那个男人总是视若无物。如今，他看到一名安静的女人，就盯着她身边的男人，羡慕他，能使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女人幸福。

438

秋风原来是归隐之风，因为辞官者是一名美食家。

440

饮酒助兴，饮罢苍茫。

442

他突然放声大笑。因为想起两个好友都挨了刀。这具运转正常的身体，为他赢来了骄傲。

444

散步时，她就着昏暗的路灯读阅报栏中的报纸。然后，脑子里装着世界各地的信息，像一个拾穗者一样挎着篮子往回走。

447左脚

洗澡时

他总是

挤适量的沐浴乳

在胸膛上抹开

从上到下

一处处洗

到了左脚

乳液就使完了

他认为

不必再加

所以

他的 左脚

常年得不到

充分洗净

448公共食堂

他们二位

每餐坐在一起

边吃边聊

大家相信

每个人都被藏否过了

451

流浪人像先知。当他蓄起胡须，似乎宣布：“我来了！”他们就这样送走了八十年代的青春岁月。

452

在古代，固守故土的人了解到，真正的先知是鸭子，在春江轻扣船舷的时刻。

454

整个童年在乡村能见到的净是麻雀。这培养了他的命运感：多么吻合呀，这土疙瘩鸟，土疙瘩世界里的土疙瘩人。珍奇的鸟十分罕见：燕子代表大姨远方的爱，喜鹊是粗心大意的神或者父亲。那不知名的鸟使他晕眩又心跳，意味着徒劳、虚无和幻灭。

455

他深信他的青春尚未结束。也许等青春死透了，他才会再生出一颗更加年轻的心。

468

乡村老太太问尚在怀抱的婴儿：“孝不孝？你长大了孝不孝？”婴儿张着嘴“啊！啊！”地叫，好像回答：“孝！孝！”，老太太发出核桃一样香醇地笑，干涩的眼角儿缓缓流出了泪水。这一代人，做过这庄严的承诺，就在没来得及弄明白问题之前。

469干活归来

他把每一丝天光都用来劳作

直到夜色彻底降临

庄稼和杂草再难区分

田野换了亡灵的气息

茎叶那妖娆的身段匍匐成一片

黑黝黝的风来自墓穴

突然众虫齐鸣

残月被云彩推上天际

在脖颈的冷汗干透以前

他双腿摸索着熟悉的路

而他白天沉默的伴侣

这时才像阎王爷奋勇的喽罗

总是一路狂奔杀进家门

当他徐徐赶回 一脸安详的牛

已在吃草

470

他被牛踢过，轻飘飘地落下，竟然没有受伤。他匆匆离去，明白这是一个警告，一个神启：牲畜了解人的恶行。

472

鸽子，把几吨重的骨骼

终于减到几两

她是否仍有恐龙那惊悸、茫然又善良的心

473

鸽子，在教堂外的广场实习，内心迫切，外表安详。

476

兄弟给他一块糖，他高兴地剥开：原来是糖纸包着的小石头。他和兄弟一齐大笑，分享了这块“糖”的喜剧。

477

他所有的努力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为了回到零。

481

“死去吧你！”他刚出生，就听见天使在歌唱。

2008年10月2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