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2009-04-14 04:38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爸爸

黎 原

半圆的月亮早已沉落下去。凉风习习,天空高远。路上已没了人影,两旁宿舍楼上的窗子也全都没了灯光。我们来到城边,路灯的光亮也消失了,四处沉寂得让人有些发怵,便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突然,从路旁树后面闯出两个人,截住了我们的去路,并大声说:“别动,干什么的?”

我一时被吓楞了,走在前面的王士成说:“我们是在城郊工地干活的,进城逛逛。”

“打工的?这么晚了还到处乱逛?想作点什么事?”

“你怎么诬赖好人呢?还能不允许进城玩玩?”另一位老乡说。

“还嘴硬?到派出所再说。”

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两个警察,手里还都拿着个不太长的棍子(后来知道那是电警棍)。

就这样,我们老老实实被带进了派出所。

“干什么的?”

“打工的。”

“打工的?在哪个单位打工?”

进了派出所办公室,两位警察点着烟,边吸边对我们讯问。问第一句,王士成接着就回答了。问了第二句后,不仅王士成低头不语,另外两个老乡也没一个回话。我抬起头刚想答腔,身边的那个老乡拽了下我的汗衫,示意不让我说。我突然明白了,上个月有两个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外地人,上街买东西时与当地人吵了架,据说不是他们的错,结果被派出所叫去训了一顿,还通知老板,让老板把他们撵走了。一时间工地上议论纷纷:老板和这单位那机关穿着连裆裤呢,惹了事外地人还能有好果子吃!他们三个是担心被辞退,所以不说。

“怎么不说话呀?以前作过案吗?”另一位警察问。

“没有。”还是王士成回答。

“没有?是不是今天晚上想作事?”

“我们真的是来打工的,只是到广场上逛逛凉快凉快。”

“凉快凉快?还有十二点多在路上凉快的?好吧,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在这里凉快一晚上吧,明天看你们还嘴硬不。”

两位警察都出去了,在外面锁上了门。

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简易审讯室。东边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有两把椅子,靠南墙是张大连椅,房顶上两根灯棍,照得墙角都通明。

“这可怎么办?这不惹了大事了吗?”我提心吊胆地说。

“什么大事?咱又没违法。快睡一会吧。”王士成全不当回事的样子,说着坐到了连椅上,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那两个跟着坐下了,我也在连椅一头挤了挤坐下。不长时间他们就打起了鼾声,我却迟迟不能入睡。

我掏出刚才在书摊上买的那本书,胡乱翻了一阵子,一句话也看不进去。慢慢的眼皮打起架来,我把书本抱在胸前,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然进来两个警察,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提只小鸡似的把我拉起来,二话没说就给我带上了手铐,接着又用电警棍打我。一个激灵,书本掉在了地上,我醒了。我拾起书装进兜里,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坐下,再也合不上眼了。

从窗子射进的光线看出,太阳已经老高了。他们三人也都先后醒来,正嘟囔着怎么还不来人,门被打开了,进来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两个警察。

“怎么样?说说有没有作案前科作案动机?”看来他们是吃过早饭进来的,一个警察边剔牙边问。

我们都不做声。另一个警察走上前来,简单地搜我们的身,只从我身上搜出那本书,然后回到桌子边,把书扔到桌子上,像是对他的同事说,“没带什么作案工具。”

我想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会不会接下来是带铐子挨棍子?我的腿有点打颤。

这时又进来个穿警服的。那两个警察几乎同时说:“所长,吃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所长问。

“昨天晚上我们巡逻时遇上的,都半夜多了,他们几个还在城东居民区转悠。”

那个搜我们身的警察又简要说了抓我们的过程,最后指着我说:“只在那小子身上搜到这本书,不知道是不是偷的。”说着拿起书递给了所长。

所长接过书翻了翻,头也不抬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打工的。”王士成说。

“什么地方人?”

“我们都是沂县的,同一个村。”这是我抢着说的。

“沂县?和我们所长是老乡?”一个警察说。

所长瞪了他一眼,接着问我:“你说说你们村支书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是什么人?”

王士成大概看出了什么门道,没等我回答,抢着说出了支书和村主任的姓名,还指着我说:“他爷爷是县里的领导。”

“你爷爷叫什么?”所长问。

我吞吞吐吐说出了爷爷的名字。

“噢,你爷爷是县纪委书记。我在县公安局工作那几年听说他的口碑很好。”原来所长真的和我们是老乡,还在我们县工作过。我听了心里放松下来。

“这是你平时看的书?”所长把书本递给我,问道。

“不是。我喜欢看书,这是昨天晚上在路边书摊上买的。”

“这就好,没事看看书,不要到处闲逛。你们不是城里人,更不要很晚了出来。快回去吧,晚了就耽误上工了。”

我们说了声谢谢,赶紧走出来,急匆匆回工地。路上,王士成嘱咐我们,这事对谁都不要讲。还好,工地上刚要开工,工头没发现我们的事。只是我们饿了一上午肚子。

有这次教训,我再也不到城里边去了。缺了牙膏肥皂什么的,我也是到附近小卖部买。

王士成是我们的头。我们村一块在这里打工的四个人,他年龄最大,出来的时间也最长,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另外两个也干了三年了,只有我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说实在的,我出来打工和他们不一样,只是为了赌那口气。

前面提到过,我爷爷是县里的纪委书记。在以前曾经干过乡和公社的一把手,还当过七八年的副县长,虽然已经离休了,就凭原来的位子,安排我这当孙子的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我的命不好,虽然有个有本事的爷爷,却摊了个过分老实的奶奶和死心眼的爸爸。

建国前,爷爷在老家娶了我的奶奶,生了我的爸爸。建国前夕,他参加了革命,建国后理所当然地成了国家正式干部。据说,开始他只是乡里的一般办事员,几年后才当了个副乡长。那个年代发生过一件让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政府号召解放前结婚的年青人带头离婚,以表示反对旧社会的包办婚姻。理由是贯彻新颁布的《婚姻法》,倡导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先进青年尤其是年轻干部,理应带头。就在那种形势下,我爷爷领着我奶奶到区公所办理了离婚手续。

后来村里人们都议论,说我奶奶憨,上了爷爷的当了。如果坚持不同意,不跟他去区公所,他一个人怎么个离法?我奶奶听了不以为然,说,爷爷当时没有强迫她,也没有欺骗她,“他是公家人,得听公家话。”并且事前商量好了,她是“离婚不离家”,“有个儿子在跟前长着,就有盼头。”就这样,奶奶带着爸爸过上了艰难的生活。

当时爷爷是全村惟一在外面工作的干部,又是在本地的乡政府任职,算是有些威望。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村干部们对她娘俩还算关照着。另外,奶奶和邻里关系处得很融洽,都夸她人缘好。因此,家里事田间活,左邻右舍经常帮忙。尽管如此,孤儿寡母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

爸爸八岁那年,爷爷给奶奶捎话来,说要让爸爸上学,并且说,不要担心钱,供孩子上学是他应尽的责任,花费由他负责。奶奶听了爷爷的话,接着把爸爸送进了小学。在那时,乡村里多数人家的孩子还上不起学。

爸爸高小毕业,按他的学习成绩考初中是没问题的。但是,毕业考试一结束,他就把课本作业本文具等全装进书包回了家。老师三番五次来动员,奶奶黑白不停地劝,他就是不吱声,问急了也只有一句话:“反正我就是不考学了。”

他心里有了主意,要在家里帮奶奶。

爷爷又娶了个老婆,也就是我的二奶奶。他们是爷爷和奶奶离婚后的第二年结的婚。论个人条件,二奶奶当然要比奶奶强。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毕竟是速成师范毕业的,是正式的小学教师。后来她生了一男一女,也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叔叔农学院毕业,分配到县农业局,后来当上了副局长。姑姑卫校毕业,在县医院当护士。他们两家和我同辈的三个孩子,两个分别进了大学、中专,另一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学也分到县机械厂当了工人。

其实自打懂事,我就憋了一股气,一定好好上学,将来即便赶不上他们,也不能像爸爸那样,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

我这人生来脑瓜笨。真的。我不是不想好好学习,为了赌气,我也要学出个样子来。可是,我就是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每次考试最好也只能弄个中等。后果可想而知,辛辛苦苦混到高中毕业,考大学时就只有落榜的份了。

我这辈子完了。在生产队干活,脏累不说,整天的锄镰镢锨,没滋没味。开始我虽然咬着牙不少干,也拿不到整劳力的工分。气不过,找队长理论,他说我还差两个月不满十八岁,不算整劳力,不能拿整工。我当然不服气,和他吵了起来。讲道理他讲不过我了,竟然说:“有本事别在家当这破社员,进城当干部当工人去!”一句话堵得我涨红了脸。

“别以为我不能进城,走着瞧!”这句话我只是在心里说的。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煤矿招工,分给我们大队两个指标,我听了心想,上煤矿虽然不是进城,可毕竟是国家正式工人呀,于是准备报名。回家一说,奶奶就坚决反对:

“上煤窑?那可是吃着阳间饭干的阴间活,不能去!”

爸爸妈妈也没再说什么。我知道解释也没用,就想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代销点花两毛钱买了盒“丰收”烟,然后去找大队干部。正好,书记和会计都在办公室。

进门我先递上烟,接着问道:“我听说分给咱村两个招工指标,我想报名行吗?”

“你去挖煤?那可是苦力活,能行吗?再说,你还年轻,家庭条件也不错,咱得先照顾那些年龄大生活困难找不上媳妇的。”书记还数算了村里五六个青年的名字,又说:“等有好工厂招工的指标时你再去吧,我们想着点。”

会计在一旁答话了,他说:

“好工厂?好工厂招工还轮到咱农村了?人本来就分三六九等,农民是最低等,好事轮不到咱头上。你看这些年没断了招工,好的工种都是城里人的孩子去了,到农村招工人的也就是煤矿,因为那是既吃苦又危险的活儿,城里没人干。”

他像是对书记说的。我在一旁听了心灰意冷,立时蔫了。这时书记又开导我:

“现在时兴走后门,你去找找你爷爷,当个工人还难吗?虽然不是亲奶奶,爷爷还是亲的呀!”我听了没说什么,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

我背着奶奶爸爸进了县城。

不巧,爷爷到市里开会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二奶奶刚退休不久,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她挺热情,又是泡茶又是做饭,像对待客人,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快吃完饭时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想法。没想到二奶奶非常痛快,她说:

“你这样想就对了,窝在家里种地有什么出

息?出来当个工人好好干,有机会还能转干哩。等你爷爷回来我给他说说,有招工指标时让他找人给办办。”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爷爷已经是县纪委书记了,弄个招工指标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真后悔没有早来。

回到家里一说,奶奶首先表示不同意。她说:“认命吧,‘命里该当有八斗,跑遍天下不满升,咱的命该种地,就别不安分,老想着进城。再说,眼下土地都包到户了,你爹还想养长毛兔,你在家给你爹你娘当当帮手,照样能赚钱。”

爸爸说得更坚决:“你二奶奶刚退休就糊涂了?你知道你爷爷是干什么的?纪委书记!纪委就是专门管不正之风的。他要是给你走后门安排工作,还怎么去管别人?你爷爷文化程度不高,最后能干到这个位子上,靠的什么?现在快离休了,你怎么能给他抹黑呢?”

我听了心里不悦,但也没理由争辩。当然,后来也没听到爷爷、二奶奶的信儿。大概二奶奶说了不算,爷爷真的是“保持晚节”不想给我办。

都知道那几年农村的形势,靠党的政策,靠自己辛勤劳动,家家户户的吃穿都不成问题了,有些人家还真的成了“万元户”。俺家也不例外,六亩多责任田,一半种粮,一半种菜,蔬菜主要是换钱,粮食除了全家人口粮,剩余的全做兔子饲料。因为依我爸爸的想法,院子里垒了兔窝,又联合村里十几户人家一块买来了长毛兔种,最多时仅俺家就养了一百多只。经村委批准,我家的院子也扩大了,原来的四间旧平房也变成了八间新瓦房。我也结婚了,媳妇是临村的。虽然我们一块上中学时她的学习成绩还不如我,可她心眼实在,肯吃苦。一家人里里外外摽着劲儿地干,虽然累点苦点,可心里熨帖。特别是奶奶,别看六七十岁的人了,整天乐呵呵的,一瞬儿也不闲着。我进城的想法慢慢淡忘了。

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多说过了十来年,就渐渐开始走下坡路了。先是农产品的价格不仅不逐年上升了,而是开始下滑,有时跌得连本钱也不够了。兔毛不仅价格低,有两年贱贵没人要了。农药涨价,化肥提价,浇地用的电费翻番,乡里村里收取的这税那费打着滚的连年增加。老百姓的日子又没有奔头了。

村里一些年轻人沉不住气了,三三两两地搭伙外出打工去了。胆量大的去了南方,有些去了省城、市里。人们说,咱农民不用通过政府照样可以进城找事干了。我想,我多年的进城梦也该实现了。可看看家中,那不满五岁的女儿,乖乖的,几天不见就想她。还有,奶奶的身体大大不如以前了,或早或晚的有事她总是喊我,老思想,她不愿意让儿媳妇孙媳妇侍侯。再说,我这惟一的孙子出远门打工她能放心吗!可是,年底看到那些弟兄们或多或少带些钱回来过年,我的心又动了,只是怕家里人反对,没好张口。

还是媳妇先开了口。她说:“你不能再这样靠了,跟别人出去吧,挣点钱贴补贴补家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挂念奶奶、孩子。你放心,我一定侍侯好奶奶。女儿这么大了,全家人都疼爱她,你还挂念什么?”

我们两个叽咕了半宿,算是统一了思想。于是,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一起给奶奶讲了这意思,没想到奶奶满口应承:“家里有你爸你妈,还有这么个好孙媳妇,你放心去吧。只是个人心里要有数,挣钱多少是小事,千万别惹事。”

接着再给爸爸妈妈说,爸爸更痛快:“早就该出去闯闯了,老在家里守着这几亩田有什么出路?我不愿意说你,是担心你害怕吃苦,离不开家。”

“我怎么怕吃苦了?我是担心奶奶和您二老不同意。不是‘父母在不远游吗?”我知道他没事就抱着那本《四书集注》翻(当然我也认真读过),还时常用上面的句子教育我,我是借口抢白他一句。

“你懂什么?断章取义。孔子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就是说老人在也可以出远门,但要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

“那好,这几天我就找人问问,看哪里活好找能赚钱,过了节就跟他们一块走。”

我媳妇在一旁听着偷偷笑了。

妈妈虽然不很情愿,看着老的少的都同意,也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正月初三我们四个人就一起上路了。开始我说过了元宵节再走,他们有经验,说是走晚了汽车挤不上。再说,他们都是正干着,年前放假时工头有交代,说是假期十天,年后初四正式开工,无故旷工就要除名。我是新入伙,只好听他们的。

当天我们就来到了市里城边的一个建筑工地。这可是个大工程,据说是市政府直接抓的重点项目,计划三年建成。经他们几个介绍,包工头看着我身板还行,当下就答应了。

活是够累的,运石子,推灰浆,上去就没歇息的空儿。一天也不是八小时,一般要干九个小时,也有十个小时的时候。没有星期天节假日,干一天工头记一天的工。开始那阵子我真有点吃不消,一天下来,腿疼腰酸,身子像散了板似的。他们几个问我怎么样?说要是撑不住就回去吧。我咬咬牙说,没事。就这么硬挺了十几天,还真的就没事了。不论怎么说,我算是进城了,身上累点心里熨帖。

我原本想离家前到县城去,把外出打工的想法给爷爷二奶奶说说,可由于走的急,没去成。于是,安顿下来我接着给他们写了封信。我很快收到了回信,同时还收到五百元钱。一看信和寄款单的字迹,就知道是二奶奶写的。临来时我带了几百元钱,再加上这五百,尽管头三个月没领到一分工钱,饭量也比原来大多了,由于衣服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没有什么大买项,因此,手头没感到紧张。第四个月初,我们每人领到了一千元,工头说这是生活费,工钱年终一块结算。从此后老板再也没有发过钱,只是宣布了一条规定,允许个人写条借钱,但每个月最多只准借一百五十元。别看这样,上千人在这个工地打工的,都忍气吞声,没一个闹事。我更是没当回事,自个心中琢磨,年底一块发更好,到时候回家就能带几千元整钱,平时打紧点还过得去。

我牢牢记着奶奶“千万别惹事”的嘱咐,还有二奶奶信中交代的,“这几年城里比较乱,要自己管好自己,千万不能做出格的事”,一直小心谨慎。干活不惜力气,从不独自离开工地。白天干活紧张,晚上在工棚里大都凑在一起玩扑克,也有个别下棋的,我一般独自在一旁看书,只有他们人手不够时才喊我充充数。

万万没想到,我还是惹了那次麻烦事。

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吃完晚饭,同村的三个老乡喊我,说到城里玩玩,我同意了。先是逛了几家大商场,商品琳琅满目,可里面冷冷清清,买东西的还不如卖东西的多。在大街旁遇上一个旧书摊,我花三元钱买了本脏乎乎缺角少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想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好书,他们三人没兴趣,催着我走了。又看了两处在室外唱卡拉ok的,有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尽管五音不全,还抱着个话筒不放,敞着怀,腆着肚,简直是鬼哭狼嚎瞎咋呼,一连喊了七八首。后几首有一位小姐陪他唱。那位小姐唱的还不错,我不明白人家为什么甘心情愿跟着他丢人。一看旁边的广告牌,明白了,上面写着:点一首歌五元,小姐陪唱一首八元。心想,这一阵子不就要几十元吗!这一次是我催他们走了。

我们又来到政府广场。这里更热闹,男女老少,成双成对,伴着那优美的舞曲,跳着些不同姿势的舞。一曲接着一曲,好像都不觉累似的没完没了。我虽然看不懂,可听着那曲子挺好,于是劝他们在这里玩一会。天气闷热,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觉,索性坐在路边石沿上,任风吹着,欣赏那不花钱的音乐。他们几个不知怎么说起了城里人与乡下人如何如何,越说越有气,站起来要走。我说,回去干么,这里凉快,多待会儿吧。一个说,也是,坐下说点别的,生那闲气干么!就这样,一直等到舞曲彻底停止,整个广场走的没一个人了,我们才起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就碰上那两个警察了……

转眼到了年底。腊月二十三,是停工放假的日子。一大早,工地上张贴出我们的工资结算清单。我挤到跟前一看,傻眼了。我作为“新工人”,被列在后面,月工资四百元(干两年以上的每月六百元),上工时间扣除二十九天(因下大雨未能干活十九天,春节放假十天),实际按十一个月计算,应得工资四千四百元。扣除发放生活费一千元,平时借款六百元(我只借过四次),环境保护费一百元,治安费五十元,精神文明建设费五十元。最后应领工资两千六百元。最让人气愤的还在后面。早饭后按工区开会,工头讲,由于市里建设资金不到位,每人只能发五百元回家过年,另外欠的工资明年补发。

这样一来,工地上简直炸了营。有的围着工头不让他走,有的领头约了几百人去找老板,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蹲在一边生闷气。闹腾了一天,什么结果也没有。晚上我们同村的几个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办,最后都同意先领这五百,反正明年还回来,回家过年要紧。

第二天上午领了钱我们就去了车站。我想先去县城爷爷家看看,于是和他们分了手。坐车的人很多,等了五六个小时才挤上,过了中午饭时间我也没敢去买点吃的。是辆老汽车,又超载,走到半路熄了火。车上的人怨声载道,有的骂骂咧咧,司机一会儿钻到车底下,一会儿爬出来,急得满头大汗,任凭大伙抱怨也不回话。终于发动起来了,走到县城已日落西山。

我在水果店里买了几斤橘子几斤香蕉,到了爷爷家。二奶奶正在做饭。爷爷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讲了买票坏车的过程,二奶奶一听,说:“吆,这是中午饭还没吃呀!”边说边从橱子里找出一包点心,“先吃点吧,饭马上就好。”

吃完饭我想回家,二奶奶说:“不行,天太晚了,还有三十多里路呢,汽车站早停车了,明天吃过早饭再走。”爷爷也说:“明天走吧,让你二奶奶拾掇点过年的东西带着。”我没再说什么。

看着电视,二奶奶问起我打工的情况,活累不累?工资多少?最后能落多少钱?我一五一十说了。这下可把二奶奶惹生气了。她吵架似的大声说:

“怎么这样呢?这不是明欺负人吗?你们就该到市政府去告那老板……”

没等她说完,爷爷就截住了她的话头:

“你嚷嚷什么?现在进城打工的那么多,钱就那么好挣?到市政府找就能解决问题了?市里能替老板发钱?都去找那不成了集体闹事吗!”

“答应人家干活就要发工钱。本来活那么累,工资那么低,还扣这扣那,最后还欠钱不给,不就是看着乡下人老实好欺负吗?要是这样对待城里人,别说到市政府找,早到省里去上访了!”二奶奶越说气越大。

“这就是中国国情。中国的农民最听话,计划经济时期,国家买农民的东西,给多少钱是多少钱,不许农民讲价。农民买东西是要多少钱就得拿多少钱,同样不许讲价。现在虽然好多了,可是农民头上的那些摊派有多少是合理的?解决这些问题要有个过程!”爷爷倒是不动肝火。

“照你说农民就该吃亏?还有没有说理的地

方?”二奶奶对着爷爷吵起来了。

爷爷仍然慢声慢语:“现在正是改革发展阶段,城市农村都出现一些新矛盾,农村农民的问题更突出。不错,这几年城乡差距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有拉大的趋势,全国农民那么多,说句话就能解决了?”

“都是国家的公民,就是不搞平均主义不能一碗水端平,也不能把乡下人当成晚娘的孩子呀!”

爷爷抬头看了二奶奶一眼。二奶奶意识到说走了嘴,不再言语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二奶奶急忙起来接。放下电话后转告给爷爷,原来是我叔的电话,说是这几天单位上忙,过两天再把过节的东西送家来。爷爷只哼了一声。

二奶奶问我是不是累了?要是累就早一点休息。我说我先睡去吧。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爷爷和二奶奶说的那些话。

农民就是听话。虽然都是国家的公民,农民就该比城里人低一等。我爸爸和叔叔姑姑同是爷爷的儿女,爸爸不是比叔叔姑姑低好几等吗?为什么?二奶奶那句话说到根子上了,他们不是一个娘,对二奶奶而言,爸爸是晚娘。农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亲生儿子”?越想越糊涂,干脆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看到爷爷二奶奶的卧室门开着,二人都不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爷爷才回来。我说:“爷爷您怎么这么早就出去了?天气这么冷。”

他说:“习惯了,早晨起来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你奶奶呢?还没回来做饭?”

“我一起来二奶奶就不在,是不是也锻炼去

了?”我说。

“她不锻炼,有时候一早出去买点青菜。今天她比我起得还早,买菜也不能到这时候还不回来!”爷爷有些生气的样子。

等到快八点了,二奶奶还没回来,爷爷气呼呼开始做饭。炒了一盘鸡蛋,又炒锅下面条。我也帮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站着。

“别等她了,咱先吃。”

我犹豫着,爷爷却把面条端上来了。吃完饭我去刷碗。爷爷有些急了,他摸起电话,要了我叔叔又要我姑姑,还要了几个别人的电话,问他们见没见我二奶奶。大概没问着讯儿,他放下电话就出去了。

我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心里老是嘀咕,不知道二奶奶会出什么事。快十点了,爷爷一脸忧虑的样子走了回来。我没敢问,他却说:“别管她了,我拾掇点东西你带着,抓紧回去吧。”

“等等二奶奶吧。她回来我再走。”

“别等了……”

爷爷的话还没落地,二奶奶进了院子。

“你干什么去了待这么久?也不说一声。”二奶奶的脚刚迈进屋门,爷爷就大声问。

“说什么?这么大个人还丢了?我去给他们要钱去了。”二奶奶边说边从提包里掏出一撂百元的票子,递给我,说:

“放起来吧,两千。他们说还差你一百,年后去了再给。”我一时呆了,接过钱不知道说什么好。

“坐公共汽车去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爷爷问。

“我本来是想赶头班车,走到街上遇着县委办公室的司机小李,他问我这么早干什么去,我照实说了。他说别去汽车站了,昨天下班时办公室主任安排他,今天去市委送个材料,他也想早去早回,正好一块。我算坐上‘专车了。”

“你去给人家吵架了?”

“吵什么架?赶早不如赶巧。我让小李先送下材料,然后去的那个工地办公室。刚下车后面就跟进来一辆市政府的小车,我站到一边,一看,原来是去年新选上的那个副市长张相军,上小学时我是他的班主任,春天到咱县出发还到咱家来过。我不愿给他添麻烦,想躲到车后面去。没想到他先看见我了,走过来问我怎么来这里?没办法,我把情况说了。他一听很生气,说是政府前一段拨给他们三百万,主要是为了年底兑现职工工资,怎么还拖欠这么多?他让我上车等等,他和秘书进去了。一会过来个小青年,说是财务科的,让我跟他去领钱。到了财务科,我问那小青年,张市长来干什么?他说,张市长分管城建,今天是来走访慰问的。我说你老总怎么这样?政府拨了发工资的钱为什么扣着不发?他说,老总也为难呀,到了春节,这部门那机关都要打点,三百万二百万一分派就没了。我让他给张市长说一声,签了字领了钱就回来了,就这么简单。”

爷爷说:“你快吃饭吧,锅里还有剩的面条。”

“不吃了,中午一顿吧。”二奶奶说着又去找了两个塑料袋,装了些茶叶、点心、酒什么的,对我说:“拿着,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都惦记着。”

走在路上,手里的东西沉沉的。我心里也沉沉的。我回去怎么和那几个同伙解释?他们没有这么个二奶奶呀。我要把钱每人给他们五百,让他们明年领了钱再还我。可是,明年这个城我还进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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