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令我惊喜,令我心碎

2009-04-14 04:38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女兵山东母亲

庞 亮

1.母亲

我父亲是河南人,母亲是山东人,我是北京人。

青春年少之时,父母都曾是军人,都参加过当年残酷的内战。把另一拨中国人打到台湾岛之后,他们留在了北京。在军队领导的撮合下,他们结婚了。我认为对我母亲而言,这种撮合有点邪恶,要不然我母亲会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的,当时,她经过严格的体检,已经基本被录取了。她离驾着银色的雄鹰在蓝天中翱翔,只差一步之遥。

于是,我成了战争的产物(想想,要不是战争,我母亲便不会和父亲分在一个部队,也不会被领导无理地撮合到一块,最终我也不会呱呱落地于北京海淀医院那间昏暗的产房里),多年来,我很不喜欢自己身上这喊杀阵阵、战火硝烟的味道。

每次在什么什么表格上填籍贯的时候,我很想写上“随意”这两个字。

我这人没有归属感,没根儿。

因为我不喜欢河南;也不喜欢山东,更不喜欢北京。我好像对哪儿都不大喜欢。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因为我嘲笑过山东,我母亲恨得我牙根痒痒。她能容忍一切,但就是听不得有谁说山东的坏话。连我说山东人嗓门大,很适合唱意大利歌剧这样的话,她都生气。

她说我这小子类似于——那个(山东话,很粗野,与动物有点关系),说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山东的血。

她认为我要是生在山东就不会是现在这个臭德行了。她把我称作——她认为蛤蟆比青蛙要丑——井底的蛤蟆。

母亲出生在山东即墨的一个小村庄里。

抗日战争期间,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常常冒着生命危险,为武工队送信。

我曾经胡思乱想:也许当年母亲总是将密信藏在怀里,奔跑在乡村与县城之间寂寞的土路上,因走得很急,汗水浸透了信纸,信上的墨迹会浸染她的衣服、皮肤,然后,与路旁野花野草的香味一道,蔓延到她的血液和细胞之中。

于是,在我生下来之后,我便鬼使神差跟文字打上了交道。

母亲热爱她的家乡。当年每每说起山东,她总是激动,眼中闪闪发亮。

可正是因为母亲,我一度特别不喜欢山东。在我的想象里,山东的女士们都跟我母亲一样,大嗓门,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她们喜欢骂子女,喜欢战争(淮海战役时,母亲曾亲手干掉了一个敌人的团长)。最要命的是,作为党的好女儿,母亲号称永远不围着锅台转。

山东女人不温柔,这让我很不以为然。

记得还是在20多岁,一位山东丫头——很不幸地喜欢上了我(她热爱小说,并亲眼目睹我搭救了一位被滚烫的开水烫得昏死过去的人),但我像可耻的、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跑了。当时母亲听说她是老乡,咧着嘴巴非要见见她。那时候,母亲打骨子里希望我娶个山东姑娘为妻。

我没让母亲见那个丫头,问我原因,我说了一句对山东女士们很不恭敬的话,大概意思是我不太喜欢很男性化的女人。

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母亲勃然大怒,她看我时的眼神令我担心她要把我立刻砍落马下,像干掉敌人团长那样把我杀了。

那次母亲骂我骂得非常凶狠,咬牙切齿,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以为你写个破小说就了不起了,是个人物啦。我看你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蛤蟆,别忘了你就是山东女人养大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在此我不得不再次省略那句山东粗野的,与动物有关的骂人话)

对母亲彻底改变她不温柔的印象,是在89年。

那年夏天,我受一个朋友所牵连,被无辜逮捕。警方查清我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最后将我释放。但我在拘留所里关了整整8天。当时家里人知道后都不敢告诉母亲,怕她受不了。

回家后,看到母亲,我当时惊呆了。似乎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全白了。她坐着,垂着头,当我叫她时,她艰难地抬起脸来,疲惫不堪地冲我笑了笑。她的眼圈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没人告诉她我出事了,我后来猜测,也许她是凭着做母亲那神秘的感应知道了她的儿子受难了吧。

下午,当我正在看书时,她坐到我旁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言不发,眯缝着弯弯的笑眼瞧着我。我继续看书,她便俯过脸来,仍然笑眯眯地看我。我问她:老太太,干嘛呀?

她用很浓重的山东口音回答我:我瞧瞧,咱这只井底的蛤蟆变样没有。

山东人心眼好,这个我其实是很清楚的。我母亲就是如此。

在她年轻时,她时而会讲起她消灭敌人团长的事情,当时受政治影响,她认为这是很光荣的事情。但后来,她便只字不提了。再后来,她老了。有一天,她说出了真相——那次战斗很惨烈,死伤的人很多很多,她当时是卫生员,不论是国军还是自己人,见到谁就抢救谁。敌人的团长受伤了,躺在地上流血,她其实是想去救那人,给他包扎伤口。可跑到他身边时,没想到那人冲她举起了手枪。

她说她当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就用手榴弹结果了那人。

“都是中国人啊”

她用这句话为她的那段经历画上了句号。当时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的神色。

老年后,母亲备受病痛折磨。

说起来很多人不信,在母亲生命垂危之际,仍如顽童一般喜欢逗闷子。

那时候,她患上很严重的肺心病,身体虚弱,与令人伤感的残烛相仿,一阵小风就会将它轻易吹熄。但她常常在下午,或者晚饭后到我的房间里来溜达溜达。瞄瞄我的书柜,瞧瞧我的香烟(家里强制她戒烟),然后,便向我挑衅。

她深知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糟糕和丢人现眼的恋爱史,但她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总要把我挤兑一个遛够。

只要我生气,她就很开心。临走时,她不但要偷走我的几支烟,还会丢下这样一句话:你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小伎俩不中用了,在她搜肠刮肚挤兑我的时候,我不但不生气,连香烟也不放在桌子上了。她很失望。临离开我的房间时,仍然不忘做一番谈话总结:

你这家伙,没一点山东人古道热肠的劲,连颗烟也不给抽,小气鬼。

有一天,她在家突然昏迷了,最后被医院抢救过来。住院时,她不让我们去医院看她,说什么医院有传染病。其实她是不想让我们太劳累。但她说这话时很是一本正经,就跟真事一样。我暗暗发笑,这就像小孩子骗大人一样。这个老太太。但我确实很累,时间很久,身心俱疲。从医院回家,母亲依然病得很重,但她老是假装自己的病快好了,不用人照顾了。她其实是想让我离开北京。

当时,我把自己的窝安在了贵州。我的前妻在大学教书,无法到北京与我团聚。后来,我的姐姐从美国回来接替我照顾母亲,让我回贵州。

我很矛盾,母亲病重,我不想离开她。可在贵州,妻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我回去。

那几天,病病怏怏的母亲突然间变得很有精神,甚至在家里走来走去,以此证明她快痊愈了。她甚至还想亲自围着锅台转上一转。

我半信半疑地开始收拾行囊。

临走那天,母亲跟我握手,这是我们母子第一次握手,她的脸色很苍白,但还在笑着跟我开玩笑。说什么见了媳妇不要忘了娘之类老套的笑话。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出远门母亲都特别喜欢送我,我很不喜欢这样,好像送瘟神一般。那天,我警告她,她要是敢踏出家门一步,我就不走了。老太太笑眯眯地不住地点头。

记得那天正是黄昏时分,北京的天空居然很清澈,淡蓝的西山和金碧辉煌的颐和园佛香阁,在夕阳的余晖中清晰可见。

走到大门口,我无意中回过头,突然间,我看见母亲站在楼门洞前向我摆手。夕阳的残晖照耀着她苍白笑脸,但我分明看出她抬起胳膊时那种艰难、隐藏在微笑后的痛苦。

我走了。但我后来才真正地明白过来。母亲与我握手,到门口送我,其实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跟我诀别。

这是我看见母亲清醒时的最后一眼。

半个月后,我急急赶回北京,在阜外医院重病监护室再看见她时,她正躺在病床上昏迷着,戴着呼吸机。

她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十多天后,母亲去世了。

在我收拾她的房间时,我发现一张纸条,是母亲用铅笔写的,字体歪歪扭扭,像刚上学的小学生写的,上面写道——别救我,痛苦。

我清楚她说的痛苦是什么意思——一那是指她自己身体上的痛苦;还有就是看子女们每天为了照顾她劳累奔波,她因连累我们而内心痛苦万分。

母亲去世后,每年的清明我都要去八宝山扫墓。

大前年,不知怎么回事,我站在她和父亲的墓碑前,突然间,莫名地进入了某种短暂的幻觉状态:我看见,在山东辽阔的大地上,在某处美丽的荒野中,一个小女孩汗涔涔地匆匆行走在小路上。她时而摸摸藏在身上的密信,时而警觉地望望四周,时而噏动鼻孔,呼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野花的芳香……

清醒后,我发现我这双与母亲很相像的眼睛里饱含着热泪。

眼下,我依然深爱我的母亲,因为她,我还开始爱上了她的故乡。但我从来没去过山东,没有更直观的印象。

前些日子,当朋友H姐们儿邀请我和另一位朋友去山东烟台——她家乡做客时,我欣然前往了。

去山东的理由很多——去看看母亲的故乡;去品尝H姐们的父亲包的饺子(无与伦比的饺子,她曾带回北京,我吃过);再则去散散心,因为在秋天失恋,北京没完没了的秋雨令我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虚无和寂寞。

而我还另有一个目的,一直藏在心中——看看大海,我母亲此刻就住在那一望无际的、冰冷的深海之中。姐姐于大前年按母亲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洒在了山东的大海里。

我想,将来我要是死了,我希望有谁将我的骨灰也洒在山东的大海里。或许在海的深处能够再次和我的母亲团聚。我想永远去陪伴着她。

2.搭车

08年9月12号中午,应山东朋友H姐们儿之邀,我和朋友Y君驾车直奔烟台。这一天,天空晴朗,秋风徐徐,北京残奥会正开得热热闹闹。

刚进入京津高速,我们遇到了美女在路边求救。

在牛镇附近,一位长发姐们儿在路旁向我们招手。姐们儿很漂亮,皮肤白皙,染黄的头发在正午的光线中泛着亮光,加之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使她看起来很梦幻。她那辆蓝色的小车停在路边,门开着,似乎出了状况。

当时高速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姐们儿很焦急地向我们打手势求救。

不久前,一个朋友的朋友在京沈高速上遇到了一件事情。恰巧也是美女求救。他把车停下,走过去帮忙。

后面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那人和美女双双离开高速,在荒野外准备做些与快乐有关的勾当。猛然间,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几个彪形大汉登上了这不太光彩的舞台。

朋友的朋友得到了一通暴打,却失去了几万块钱。

所以,我只是看了长发姐们儿一眼,远远地把她抛在空旷的高速路上。

年轻时,我们都好干个好事。比如我们曾经扑灭过香山鬼见愁的山火,扑救过圆明园舍卫城边上的松林大火,解救过被拿着菜刀的歹徒追杀的女孩子什么的。但眼下,我们很难再干这些事情了。因为我们受过的刺激太多太多。

有一天看北京新闻,一位穿着蓝色校服的中学生痛哭失声。面对镜头,他说他再也不干好事了。起因是他救了一位被自行车撞伤的老太太,在将伤者送到医院后,他遭到老太太和她的一帮子女的讹诈,被诬陷,被索赔。

但这还并不是最刺激我的事情。

记得前几年的一个雨夜,我曾在四环路上亲眼目睹了一起车祸,很美丽的车祸。

夜里12点,住在望京的一位朋友邀我去他家聚会。我从中关村进入四环。当时雨很急,路上几乎没车。我开80迈,感觉已经很危险了。开到健翔桥上,突然一辆更快的车超过了我。黑色的大吉普,水花飞溅,在雨中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转眼就消失在健翔桥的坡下。速度之美啊。

当我开上桥顶时,我看到了悲惨的一幕。

远处,在两辆加长的大卡车黑黢黢的影子间,吉普车的大灯穿透雨幕乱闪,刺眼、纷乱。我减速,慢行,远远地,我看见那辆吉普车撞在环路的铁栏上,车头撞瘪,一只大灯脱落下来,吊挂着,但依然亮着,就像一颗悬挂的眼珠。车内,在橘黄的路灯照耀下,司机——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静静地坐在里面,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头歪着,就像熟睡了一样,一动不动。

车的气囊没有打开,我估计他够呛了,不死也得重伤。

护栏外是加油站,两个职员傻愣愣地看着,而那两辆大车迟疑了一下,都开走了。

我想报警,但那天恰巧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想,加油站的职员、大货车司机,或者其他路过的司机会报警的,也许那个年轻人没死,也许还有救。

我叹了口气,继续前行,心中唏嘘不已。雨中的速度之美,转眼间就变换成死神亲笔绘制的惨状。真快。

于是,我本能地开始慢慢驾驶,不敢再开到先前的速度了。在到望京桥的这一段时间里,有7、8辆车从我身边驶过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种预感——没人报警。

我加快速度,赶到朋友家,用他家的座机报警。

果然,睡意朦胧的清河值班交警告诉我,没人给他们打过电话。

从我看见那一幕到赶到朋友家,这期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警察的原话是这样的:“操,真没人打电话啊,哥几个正休息呢。得嘞,我们去瞧瞧。”

他说话慢腾腾的,真有点埋怨谁的意思,不知是埋怨我多管闲事,还是埋怨车祸当事人没事找事。

放下电话,我心里隐隐涌起一丝悲愤。大货车司机、加油站职员、许多路经现场的人们,

冷漠的人们,祝你们晚安。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聊了一宿,聊生活,聊艺术,聊书籍,聊得很愉快。我呢,渐渐也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忘到爪哇国去了。(唉,也祝我自己晚安吧)

春秋时,个头矮小、但机智万分的山东人晏子说过一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这句话现在大多情况下是针对人品说的,大概的意思是一个人在一定的环境中是个这样的人,换了环境可能就变成那样的人了。

第二天凌晨,我们到达烟台。从这天早上开始,我经历了令我惊奇的几件事情,并深深领悟到橘子与枳子的区别。

H姐们儿的母亲早已给我们安排了住处——莫泰旅馆,10层,窗户面向大海。

睡了两三个钟头,我早早醒来,马上到海边溜达看海。

晴空万里,海水碧蓝。清爽的海风轻柔佛面,令人心旷神怡。沿着沙滩漫步,一位老人迎面走来。他的头发花白,穿着整洁,左手拿一只木头拐杖。当我们走到相距两米远的时候,他直视着我,面露微笑,用另一只手向我摆了一下,非常友好地说了声你好。

我很惊讶,向他致意之后,走了几步,我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的背影。

他悠然地继续走着,不紧不慢,脚边的海浪一阵一阵涌上沙滩。在我看来,那涌来的浪尖很像一排排向你伸来的、欢跃的手指,仿佛有无数的大海的儿女在向岸边的人们致以真诚的问候。

在北京,我们从不主动向陌生人问好。

中秋的晚上,海边热闹非凡。天空中飘起一盏盏红色的孔明灯,人们在岸边祈祷,许愿,不时能听到年轻人的欢呼声。

我在岸边漫步许久。看着一家家的人们在一起边看大海边说说笑笑,我这个没有家庭的人感到有点凄凉。

夜深,海风带来了一丝凉意,这时候,大多数人渐渐散去,海边突然静了下来。

我继续走着,不远处有两个男子在聊天。沙滩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放着食物和酒瓶。这天晚上,有不少人就是这样在海边欢度中秋的。当我经过这两个人面前,并借着路灯打量压在白布边角上的书籍时,他们冲我笑了起来,一边问好;一边指着酒瓶,邀我一起喝酒。

像那位拿拐杖的老人向我问好时一样,我再次惊讶不已。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袭来一丝暖意。他们的问候多少冲淡了我的孤独感。

山东人啊。

第二天,H姐们儿带我和Y君去昆嵛山去看王母娘娘的洗脚盆。那其实是一潭不大的清泉,在半山腰上,形状很像一只大木盆。

在山上,还有好几潭这样的泉水。

下午,我们下山了。在准备上车的时候,一位30岁左右的女士突然拦住我,请求搭我们的车回烟台。

H姐们儿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人搭车,那位女士犹豫片刻说还有个孩子,再犹豫片刻说还有老公。她的犹豫令我们想到了不太好的事情。Y君和H姐们儿立刻拒绝了,说我们的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

当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爽,不是对朋友们不爽,也不是对那位女士的犹豫不爽。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也是关于搭车的一桩旧事。

父亲得了肝癌,在我母亲去世的前几年先走了一步。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前几天,他突然在病床上告诉我,他这一生有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也是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两位女兵搭车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的地点在贵州省贵阳市的花溪区。

父亲祖籍河南,曾是国民党某师师部的警卫排长。后来随全师起义,父亲因作战勇猛,被提升到连长的职务。

解放前夕,父亲随部队解放了贵阳,并继续南下。他的连队负责押运弹药,运输工具都是缴获的美国的十轮大卡。当时贵州很乱,国民党的特务、散兵游勇和土匪常常化装成解放军或当地老乡,专门去炸运输弹药和粮食的卡车。他们往往请求搭车,然后放下定时炸弹后跳车逃亡。解放军的损失非常严重。

就在我父亲准备出发的头一天晚上,一位女兵去厕所后再也没出来。发现时,女兵的头已经被割掉了。

父亲的车队准备把弹药送到惠水县城。

经过花溪时,前面的车队突然停下了,有人跑来向父亲报告,说有两个掉队的女兵请求搭车。

父亲是那种很死板的军人,作战虽然勇敢,但在其他方面却谨慎得近乎胆小。他害怕那两个女兵是特务,为了他的弹药不受损失,他拒绝了女兵搭车的请求。

车队继续前进,当父亲的汽车经过那两个女兵的面前时,他看见两个女兵正在路边哭泣。当时正是傍晚时分,父亲犹豫了一下后,终于没有让司机停车。

父亲不了解当时的贵州,不了解它的地势。当他的车队到达惠水时,已是半夜时分。

一路上山路崎岖,夜色黑暗,不见人烟。时常有人冲他们的车队打冷枪。

父亲说他当时心情极其沉重,悔恨不已。从那两个女兵在路边哭泣和装束来看,她们肯定是自己人。而花溪当时少有人烟,只有打冷枪的敌人出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兄弟部队也没有汽车随后跟来。

他估计那两个女兵凶多吉少。

这就是父亲隐藏了一生的愧疚。地点是贵阳的花溪。

而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婚姻,正是在那里发生的。我的妻子恰在那里教书。

我现在才明白,父亲对我的婚姻为何很不喜欢。

巧合?冥冥之中的某种什么在作祟?他肯定想了许多。

父亲去世的当年,我又回到花溪与妻子团聚。而就在那一年的年底,在花溪,我经历了一次惊悚的瞬间。

一天傍晚,一群学生到我家吃晚饭,大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中途,来了两个迟到的男生。说起迟到原因,他们说闲得无聊,去贵州大学的后面去溜达去了。并说还看见两个女兵的坟墓。

他们说,当地一个老乡告诉他们,这两个女兵是在贵阳刚解放的时候被土匪杀害的。

当时我体内的血液就像失控了一样,腾地全部涌入了我的脑袋里。

当Y君和H姐们儿在昆嵛山下,拒绝了那位女士搭车回烟台的请求时,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两个女兵。

说心里话,我很希望搭载那女士的一家。

那天是我们来到烟台的第二天。两天时间,我对烟台人印象非常好。

在街上,在餐馆,在海边,在旅馆商店,烟台人给我最大的印象是——他们的目光里毫无邪气,都很坦诚。

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这里的人搭车,不知为何,我早已没有戒心了。再说,从昆嵛山到烟台的路上,我一直没看见有旅游大巴什么的。假如没车搭载,走回去恐怕要到半夜了吧。更何况还有个孩子。

但很遗憾,我们拒绝了。

我们的车向外驶去。经过大门口时,我们看见那位女士以及老公、戴着眼镜的女儿正用失望的眼神望着我们的车子。

车子开出几十米远时,我暗暗思忖,当年父亲经过那两位哭泣的女兵身边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啊。

正想着,Y君突然停下车,并将车倒了回去。

当时,我惊喜万分。

3.回家

中秋那天晚上,我在烟台海边走了好几个钟头,其间,我想起了一位逝去多年的朋友C君。

他是中关村智商极高的混混儿,学习成绩优异,打架斗殴很入流,找了个漂亮姐们儿做女友,但他自杀了。

他的父母都是山东人,高级知识分子,在中国科学院某所工作,他家就在中关村北区,与我家一街之隔。

上中学时,C君在清华附中念书,我在海淀一中尝试着做坏学生。某个初春的下午,放学后,C君骑着自行车大老远来找我。聊了几句,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仇人。我指给他看三个与我有些芥蒂的同班同学给他看。他二话没说,像疯狗一样走过去照着其中一人便打。

一场没头没脑的混战,我们赢了。但我发现C君在揉右边的拇指。我问他是否受伤了,他点点头,告诉我他的拇指可能断了,但不是打架时搞的,是早上父亲打的。

那天,我终于知道,C君从小就挨父亲的暴打。

他父亲是个小个子,很瘦,乍一看并不像山东人。我去过他家许多回,但记忆中他从来没笑过。

C君搞不清父亲为什么要揍他,每次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手。今天早上,仅仅因为他没有检查一遍昨晚写的作业,父亲便将他的书包扔在地上,往上面吐口水。

他父亲警告他,假如作业有一门没得5分,他就永远不要回家了。

往书包上吐口水,C君说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一脚将书包踢飞。他父亲打他,他用手去挡时,拇指的关节响了一声。

考大学时,C君本来是可以考上北大或者清华的,但他故意做错题,并在考场上将分数算得极其精确。最后,他考上了一个不入流的大学,离开了北京和父亲。

上大学时,他一直没有回过北京。在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里,告诉了我原委。离开北京的那天,他父亲把他送到北京站的月台上,丢下一句话后扭头便走。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会按时给你寄钱的,你不要回来了。

大学毕业后,C君还是回到了北京,并在一个小单位上班。我是在人民大学的夜市上见到他的。当时一位很漂亮的姐们儿挎着他的手臂,两人是吃罢晚饭出来闲逛的。

那次见面我们都很高兴,最后互相留下电话,准备抽空聚一聚。

那年,我去了趟广州,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没能见面。4个月后,也就是第二年的春天,C君的女友给我打电话,哭泣着说他自杀了。

我恍惚记得,那年的春天还像往年那样寒冷,不久,中关村南北区之间开始修建四环路。从那时起,我几乎没再去过北区。

想起C君,并不仅仅是在天空中飘浮红色孔明灯的海边,其实在那晚早些时候,我在H姐们儿家做客时,他父亲的一句话将C君从我的记忆深处翻腾了出来。

那天,我们从昆嵛山将搭车女士的一家送到烟大门口,便来到H姐们儿家过中秋。

H姐们儿的父亲——H先生,60岁左右,豪爽的山东男人。曾在烟台京剧团工作,唱京剧小生。在他家摆放着一幅他年轻时手拿长搠的剧照——隋唐的罗成,甚是英俊威武。

但在这英武的形象背后,H先生却有一段令人喷饭的经历。在两个女儿还很小的时候,某年过节,H先生突发奇想,想看看小孩喝醉酒之后是个什么模样。于是乎,他开始灌两个女儿,并等待着令他开心的一幕。终于有人喝醉了并落荒而逃,但这人不是大女儿,也不是小女儿,而是H先生自己。

山东姑娘的酒量啊,令人胆寒。

我们进屋时,H先生一家正在给我们包饺子,鲅鱼馅的。

在北京我曾吃过他女儿H姐们儿带来的、他包的饺子。作为地道的北方人,我吃过各种各样的饺子,我用“无与伦比”来形容H先生的手艺,自认为毫不过分。

那天,我和Y君吃得有些无耻,简直都快弯不下腰了。

我提议,请H先生将包饺子的手艺传授给他女儿,这样,我们在北京就可以经常大饱口福了(H姐们儿在北京工作,平时难得回家)。

不曾想H先生用很坚决的口气说,这可不行。把手艺传给她,她以后就不回家了。

就是这句话,让我想起了C君,还有C君的父亲那句决绝的话,“我会按时给你寄钱的,你不要回来了。”

那天在海边,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母亲,山东老太太,在她的一生中,她失去了三个光荣:飞行员;战功;还有我(因她的溺爱,也因我一度的颓废,我没有像她渴望的那样有出息)。

C君的父亲更加可悲,据我所知,他一直就是个默默无闻、平庸的科学工作者,而他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C君聪慧,有气魄,假如他有个正常的家庭,相信他一定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惜他英年早逝,令父亲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光荣。

而H先生,我相信他心目中的光荣是很朴实的——他的家庭就是他的光荣,这从他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便能真切地看出,他爱他的家庭。他的夫人H太太,仪态优雅,令人肃然起敬;他的两位女儿美丽善良,都很大气。

那天在他家过中秋,我很快乐,因为,在父母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我终于又体验到了家庭那温暖我们心灵的、神圣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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