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广场的女人

2009-04-22 06:40
山花 2009年20期

徐 岩

1

女人黄芹和小男人认识那天,广场上下了点小雨,靠松树林边的那把长木椅子上就积了水,不能坐人了。黄芹从背着的旧布包里找出一块干毛巾把水擦净,再让风吹一会儿,才坐下来吃馒头。黄芹咬一口馒头喝一口矿泉水,再环顾一下周围。馒头是早上蒸好的,里面夹了切碎的咸菜条,是自己腌的卜留克,后园子种的。水更是隔夜的凉开水,事先灌好了,带在背包里。就这,还得省吃俭用纳入计划花销内呢,要不日子就过不充裕。

黄芹走这条路也是没有办法,她是受到了一个工厂里一块下岗的姐妹杨小曼的启发,才决定试一试的。不然哪里找工作呢,要知道女人四十天过午,城里稍稍时髦流行一点的店铺也不会要她们这样的老女人顶门面。

当时好姐妹杨小曼跟她说去广场踩鞋底的时候,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忙摆手说可羞死人了,咱绝对做不来。后来听杨小曼讲了个中要害之后,才算是活了回心。杨小曼是个快言快语之人,跟她说你不是已经没男人好几年了吗?就算是进行着的一场找恋爱找温暖的游戏,也省得资源浪费了。再说了人家不少比你脸蛋差的都去昵,你又怕什么。最后杨小曼拿话敲打她说,满世界里数你最傻,放着往兜里揣钱的买卖不做,跟人家苦穷,谁有闲工夫可怜你呀。

黄芹就横下了心想,不就是拿身子陪男人吗,为了女儿能念完书,也只能这么做了。黄芹还给自己定了个标准,那就是攒够了女儿说的那笔读研费便及时收手。可一连去了几次也没碰见合适的,不是人家相不中她,就是她先撤梯了,所谓的撤梯是指她先心慌气短了,看见威猛的男人她便怕了,几次都是没等人家发话,自己则抽身而走,闹得不欢而散。跟杨小曼说起经过,反而挨了她的骂。杨小曼说你都结过一次婚了,啥阵势没见过啊,你这不是犯傻吗?

黄芹横下心来真做一次的时候就遇见了那个小男人。

黄芹之所以在那个男人面前加了个小字,是因为他不光是个子矮自己一头,年纪上也小自己几岁,要是眼光不差的话,能小五六岁的样子。小男人梳了个中分头,穿一套灰色的帆布劳保装,让黄芹捉摸不透的是她实在想不出来现在还有哪个岗位发这种衣服。城里大多数的工厂都停产了,工资更是开不出来,给人印象中干体力活的只有那些盖大楼的民工们了。可小男人的脸色却不像是乡下来城里的民工,那他又是干什么的呢?

黄芹指着她刚擦干净的木椅的另一半让小男人坐,小男人就坐下了。

黄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伸手去背包里拿出了另外一个馒头,递到了小男人的手里,那个小男人居然接过去吃起来。

两人好像一下子就不陌生了,感情也好像拉近了似的。

黄芹说,我好吗?

小男人听了她的话后,拿眼睛盯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好看着呢。

黄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小男人说话时脸是红了一下的,心便涌起了一股子柔情来。

黄芹便小了声地说,去咱家里吧。走着十分钟,坐线车也就两站地,只收你五十块钱。黄芹说完红着脸低下了头,眼睛正好看见了小男人脚上穿着的那双已洗得发白的军用胶鞋。

小男人先抓了她的手,抚摸了一会儿,接着吃黄芹给他的馒头,嚼咸菜的声音很响,咔嚓咔嚓的,听起来就脆生。

待小男人吃完了一个馒头后,黄芹把手里的水瓶子递过去,让他喝了几口水,才站起身朝广场的北面走。

他们坐的长木椅在广场的正中间,两个人走过一个雕塑时小男人站住了。他仰起脸看那个青铜铸的雕塑,看过之后才随她继续走。黄芹也停住脚看了一眼那个雕塑,跟往日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被雨水洗得稍稍亮而干净了一些而已。不还是那个手里举了把镰刀的女工吗?

走到马路边的线车站点时,小男人塞到黄芹手里一张钱说,坐线车吧,你来打票。

小男人的话还是让黄芹听出他是乡下人来,并且是蔗广镇附近或者是白石乡一带的,口音重得改不了。

黄芹紧走两步过了马路,来到了道对面的汽车站牌下等,小男人随在她的后面,手几次都扯到了她的衣角,黄芹还听到了他脚上的黄胶鞋踩踏积水的声音。

没几分钟的光景,一辆线车就开过来了。

2

杨小曼有好些天没有去人民广场写粉笔字了,她不是不缺钱了,而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一周前的一天晚上,她被胡哥叫去了,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跟她讲。两个人在胡的汽车里坐着办了那件事,弄得杨小曼布裙子角都湿了一大块。之后,胡摔给她一沓钱说,去租间房子,再买几件临时用的家具,锅碗瓢盆也弄一些,过几天我回来时好住。

杨小曼长得比黄芹漂亮,两年前男人杀人进了监狱,好像一时半会儿地出不来,也是为了供孩子念书,下岗后她才去广场上找露水男人,拿身体换过日子需要的钱,维持每天的生活。没想到的是偶然的一天里,让她碰到了跟她男人一块儿混社会的胡哥。

胡喜欢她的身子,从几年前到她家去吃酒那天起,就看上她了。只是碍于杨小曼的男人在没好意思表白,这回就顺理成章地闹在了一起。胡给她买了部以旧翻新的手机,想她的时候就约她到一块儿,云雨过后给她一些钱,却不问她别的事。

大半年的时间,胡找了她十几次,也没少给她钱,少说也有个两三千块钱。

可杨小曼却始终不知道胡做什么买卖,她也不问,管那么许多呢,自己挣得吃喝就完了。

胡在汽车里系好裤带之后拉住杨小曼的手说,房子租好了钥匙你先拿着,过几天我做完了这笔生意可能会回来住的。

杨小曼的丈夫活着的时候对杨小曼不是打就是骂的,从没有像这些露水男人这样关心过她,有时候喝多了酒回家里来,更是变着法的折腾她。

杨小曼曾经相当仇恨自己的男人,在心里把他当成是个恶棍,也叹息自己的命不好,咋就贪上这么个男人做丈夫,真是没办法啊。好在坏事做到了头。被送进监狱,使她暂时脱离了苦海。

杨小曼跟胡在一起时倒是有些快乐,胡说话幽默也善解人意,只是总瞧不见他脸上的笑意,即使是两个人在一起做那件事情达到极致的时候,也瞧不见。杨小曼便觉得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没人能预见得到。

3

小男人跟黄芹相识之后管她叫姐,黄芹说还是别叫姐吧,你想想咱俩都在一起做这样的事了,就是临时的夫妻了,就得换个叫法,谁家姐弟间能做这种事呢?

小男人挺犟,说叫都叫了,有什么关系,这样子叫起来亲切。

于是小男人跟她在一起时还是那么姐长姐短地叫,竟然让黄芹觉到了称呼里面的一丝亲切。

每次完事后小男人都会给她一张钱,五十元面值的,直接塞到炕被底下。小男人之所以不塞到她的手里,许是怕她难为情。然后两个人再坐一会儿,小男人才走。

几次接触后,黄芹大概知道了小男人的工作,是一家装潢公司的木工。

好像是在城里一个人住,身边没有女人,因为两人每一次在一起时,他对她都是不停地做,直到使尽了力气为止。一开始的时候,黄芹对小男人的做法不是太理解,体会他是小农意识,花了钱赚够本的,后来觉得她是错怪了小男人。

两人第三次在一起时,小男人给她带了把雨伞来,

是折叠式流行色,刚刚从商场给她买的。黄芹说咋想起买伞来了?小男人说刚见你那天,看到你只拿了一块旧雨布,肩膀头都被淋湿了,出门做什么得有把伞才凑手。

小男人还说不贵,才花了二十五块钱,他跟人家讨价还价了半天才讲下来的。

小男人的话让黄芹感动得掉了眼泪,她觉得已经很少有人能这么关心她了。

两人在一起时一般都是在下午,趁孩子不在家这个空当,温存上一两个小时。要是去早了就在黄芹家里吃中午饭,小男人每次去都不空手,不是拿包卤肉就是提一小袋水果,像真正的去姐姐家走亲戚一样。

几个月下来,黄芹倒是对他产生了一点感情,几天不来心里就没着没落似的。

这样子跟姐妹杨小曼在一起拉话时,杨小曼就骂了她,说她心软骨头贱,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是不能讲感情的,也就是说像她们目前的这种身份是动不得真感情的,那不是玩火自焚吗?

杨小曼拍打着她的肩膀说,赶紧悬崖勒马,否则会出差错的。

黄芹却不那么看,她想不就是对小男人好一点吗,能出什么差错呢,人是群居动物,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独处,那恐怕才要闹出毛病来。

杨小曼也是时不常地就来黄芹家里坐坐,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干活时挺要好,话能说到一起去,没有藏心眼的事情。

杨小曼就问黄芹,是不是很久没有去广场站位了。

黄芹说是,快有一个月了。

杨小曼说你不是傻吗?你怎么在小男人一棵树上吊死啊,他给你多少钱呀?

黄芹便不吭声了,心里想这样下去也真就不行,女儿的学费一时半会儿攒不下不说,连生活费也快无着落了。

小男人给她的钱毕竟是少数呀,对于补贴她的生活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她便对杨小曼的活动了心,想也真得去广场转转了,要不等天冷之后,活就越来越不好做了。

黄芹想起她跟着杨小曼第一回去人民广场站位子的情景就觉得心慌气短,也觉着可笑,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要经历各种各样波折和锤炼的。偶然发生又由不得自己。那一回她跟着杨小曼到了广场后,拣人少的地方找把长椅坐下来,杨小曼给了她半截白粉笔,让她在鞋子上写字,并自己先示范给她看。

黄芹看着杨小曼拿粉笔在左脚的鞋底上写了两个阿拉伯数字,是5和0,然后把脚轻轻地落了地。黄芹知道其中的缘由,想可别小瞧了那两个数字,那就是做那件事的价码,黄芹捏着粉笔的手抖动着却迟迟下不了笔。

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她们这些个下岗女工被什么潮流引导着做起了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活路,脸红心跳中挣钱养家糊口,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违法的事,是违背道德准则的事,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四十岁的年纪是不好找到工作的。

每一次去广场站位子都会让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像让忐忑不安的灵魂接受屠戮一般。

好在她碰到了小男人,让她陪男人的活有了开始,而还没有向纵深的方向发展。

4

胡在杨小曼为他租下房子的半个月后回到了城里,约杨小曼到一家酒馆喝了顿酒后,跟她去了那间租房。胡看过之后没有猴急地要她的身子,而是让她去火车站替他接一个人。

胡先打了个电话,跟对方说好了让他的女人去接站,然后掏给杨小曼一张钱说,过一个小时后你就打车去接吧,直接把他带到这里来。胡还找了张白纸,拿钢笔在上面写了“胡强”两个字,再把字描粗勾黑,让她到出站口时举这个纸牌等。

然后胡跟她上了床,大概是累了的缘故,胡不似以前那么勇猛了,只一会儿便草草收兵。

两个人在床上搂了一会儿,胡便催她起身去火车站,接他表弟。

杨小曼把那个三十几岁年纪戴眼镜的瘦男人接回来后,胡跟杨小曼交代了一件事。胡说我表弟是个作家,自由写手,手头正有一部书稿在润笔中,从今天开始进行封闭性写作,至少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你每三天过来一次,帮他打扫打扫卫生,送些新鲜蔬菜,我每月付你五百块钱。但是你得记住一点,不许带外人来,对外实行保密,别干扰了他的写作计划。

杨小曼听明白了,刚刚被她接回来的这个瘦男人是个作家,她心想怎么不像啊,但转念一想,人的能力看是看不出来的,不是有句话说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杨小曼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对于这个差事她是大致盘算了一下的,每三天来一回,那每个月才跑十回,扫扫地买买菜那不是累活,就有五百块钱的赚头,值当。

杨小曼按照胡的吩咐去超市买了两趟生活用品,什么纸巾、肥皂、牙膏,什么碗筷、电水杯、成箱的方便面,备了不老少。

杨小曼跟胡打招呼出那间出租屋时,胡塞给她一把门钥匙和几张钱说,记住了我的话啊杨姐。

三天后,杨小曼去了出租屋,瘦男人正站在阳台前的玻璃窗前抽烟,屋子里烟气缭绕的。见她进来也没吱声,转过身继续抽烟。杨小曼便打水湿抹布开始擦桌子收拾卫生。她一个屋一个屋地打扫,在小卧室的那张桌子上放了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着蓝光,她知道是开着机。

床头的烟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地上堆了些空酒瓶子,和几本翻乱了的书。

杨小曼将两个屋子都收拾干净之后,又给男人做了顿午饭,大米饭,红烧肉。杨小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做饭,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好几年没做过的红烧肉这一回竟然做得如此地道。

瘦男人吃饭的时候朝她伸了一下大拇指,算是夸了她的手艺。

杨小曼又给他洗了两件衣服之后,才提了垃圾袋子往出走。

瘦男人给她开了门,并送她到了厅门口,才回去。

杨小曼坐公交车往家里回的时候在心里想,当作家也真是辛苦,点灯熬油地写字,他们赚的钱多吗?新华书店里的那些砖头般厚的书都是这样子敲出来的吧?

杨小曼的心里禁不住升起一股子敬意来。

5

黄芹在一个雨后的下午去了人民广场南面的那片松林。

她撑着小男人送给她的那把折叠伞站在树荫下,感受雨珠落下来的声响。

小男人好像是出差了,已经有几天没来她家里了。黄芹便出来站位子了,她前些天遇见了一个外地客,是从广西来这座城市出差的,四十岁左右。男人像个学者,在她身边路过的时候突然就站住了。说跟你打听个路,我想去北源科技城,刚刚问过一个卖水果的给我指点说穿过这个广场再朝西走一条街就到了,我走得对吗?

黄芹想了想说,对,穿过这个广场有两个街口,你得走左边的那一个。

男人说了声谢谢,然后从背包里摸出一个苹果来,塞到她手里。

黄芹没想到男人问了路后竟然送给她一个苹果,而且是又红又大的一个。

男人说吃吧,是洗干净了的,你们北方没有这种富贵果的,很甜也很脆。

黄芹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捏着半截白粉笔的手就抖了起来。

后来男人就坐下了,唠叨说这座城市的建设太乱,寻个地方实在是不容易,住的地方也难找,都下火车大半天了,还没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旅馆呢。

后来黄芹便带那男人去了北源科技城,等他办完事后又带他回了家,两人讲好了一百块钱做那件事情,黄芹还给他做顿热汤面。

男人躺在床上很久都不愿意起身,他边抽一种不

带过滤嘴的纸烟边跟黄芹说,你们北方的女人真好,温顺贤惠,让人割舍起来困难呀。

黄芹笑着梳头发说,啥贤惠,是品质不好吗?

男人说世界上没有无厘头的爱,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那也是要讲究心情的,一个人一旦没了心情,那他能做什么呢?

男人想留宿,却被黄芹拒绝了。黄芹说绝对不行,晚上念书的孩子要回来的,被孩子撞见了,那可真就没心情了,也真就活不成了。

男人走时给她留了三百块钱,说你买套衣服吧,你穿的那件外套实在是太旧了,人是衣服马是鞍嘛,不能不打扮的。

黄芹送男人走时拉了他的手说,你这两天要是不走,就再来两回吧,上午下午都行,记住这条街的号码就行。

再后来黄芹在家里等了那个男人三天,也没见他来,想是返回广西了。

黄芹想,那男人只不过是她人生舞台上的一个过客而已,顶多可以说是一个客串的角色而已,是没有更多的戏份的。

黄芹像过电影一样把前些天发生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会让她感到脸红心跳,她就自己暗地里骂一回,你个不知道羞耻的女人。

黄芹没舍得吃男人送她的那个苹果,那是个富贵果呢,单名字就起得好,颜色也好,红红火火的,得留给女儿吃。

黄芹就这么举着伞在树荫下走着时,过来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身子,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胸前摸了两把,然后哑着嗓子说,30块行不?

黄芹被那人抱得紧就转不过身来,以为是遇见了老主顾,忙小声说至少40块。

那人说行,去你那儿吧,得给咱做顿好吃的,然后松开了手。

黄芹转回身,发现抱她的人竟然是她的同厂姐妹杨小曼,就嗔怪着骂了句死婆娘,装得倒蛮像回事的。

两个人就哈哈哈地放了声笑。

笑过之后,杨小曼说走吧,刚下过雨客人少,我带你去个地方,有人等着你呢。

两人朝广场外面走时,杨小曼跟她交代了去那个地方是不能对外人讲的,人家答应了多给钱。

6

小男人重新出现在黄芹家里时,是以醉鬼的姿态出现的。

他好像喝了不少的酒,满嘴的酒气,身子也跟着摇晃,差一点就撞到墙上了。小男人掉着眼泪拉住黄芹的手说他爹死了,他刚刚回望奎的乡下奔了丧回来。他朝别人借了钱才把他爹安葬了的,原本身上是带着钱的,四千多块呢,可回去的路上总是想着他爹生前的事,就神情恍惚的被小偷盯上了,结果到家后便发现缝在内裤里的钱不见了。

小男人说他爹可真可怜,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女,到头来累成一把骨头,却病死在了家里,连医院都没去上。黄芹算是听懂了,原来小男人的哥哥姐姐都不孝顺,吃喝能勉强供着,可生病了却不肯掏腰包了。几个月来都是姐姐给他打电话,话不多,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不拿就要把老头子给他送到城里来。

这回老人总算是去了,也去了他们一块心病,哥哥姐姐信了他说的丢钱的话,合计了老头的丧葬费,三个人平摊,他那一份姐姐借给他,先写了借据后掏钱的。

小男人说他心里边憋屈,活了三十多岁,连自己的哥哥姐姐都交不上心,你说还咋弄吧。

黄芹没说一句话,她想不出说什么能安慰他。远戚近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说这不是老话,但却生生地变了样,不时出现的寒心事,会弄乱每个人的心绪,也难怪小男人借酒浇愁。

黄芹待小男人哭够了稍稍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才去洗了条毛巾来拿给他擦脸,再给他调了碗糖醋水逼他喝下去。

之后两个人做了那件事,这一回小男人格外威猛,足足做了半个小时。看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黄芹想,他是在心里产生仇恨了,人的经历往往要割断他的情感界线的。

小男人做完之后便翻个身睡了,呼呼地睡得很香。

黄芹坐起来穿衣服,穿的时候侧过脸看小男人,见他的眼角是红的,一脸的疲倦,明显是整个身心都刚刚受到过伤害。

她想着小男人跟她说的那些话,觉得有道理。小男人说,命运只能给你勇气,而不能面面俱到地暗示你去躲开那些突如其来的责难。

黄芹想不愧是搞装潢的,肚子里有点墨水,说出来的话掉在地上有响。

黄芹也暗中笑小男人孩子的一面,拿哭哭啼啼的做派和咸涩的泪水来减轻心中积存的苦楚。

小男人睡了一下午,临走时把他带过来的帆布包打开,取出两包晒好的干菜和一网袋煮熟了的咸鸭蛋及半辫子土蒜来,说是特意从乡下给黄芹带来的。

黄芹说这么老远还带啥东西呀,你人安安全全回来就好。

唯独这一次小男人走时没给黄芹钱,而是黄芹掏给他两张,都是百元面值的钞票,小男人不要,两人撕巴时,小男人再一次掉了串眼泪。

黄芹硬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将钱塞到小男人口袋里,而后把他推出了门。

7

在杨小曼给胡的表弟租的房子里,黄芹破天荒地陪了那个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字的男人。路上杨小曼就跟黄芹讲了,杨小曼说有人请她帮着给一个作家哥们找一个女人,解决一下暂时的性饥饿,讲好了完事后付一百块钱。黄芹说这样的好事情你自己怎么就不做呢?杨小曼说我只是给人当保姆的,哪有挣钱的命呀。

杨小曼把黄芹领到那间出租房里之后,便走掉了。那个被称为作家的瘦男人正坐在阳台旁的一把椅子上抽烟,抽那种廉价的纸烟,多说了一包四块钱,绝对超不出五块,雄狮或者翡翠之类牌子的。因为黄芹是有过五年烟龄的,丈夫走了之后,自己的生活变得紧张了,才勉勉强强戒掉了。

瘦男人虽说身体不是很好,可做那件事却挺在行,把黄芹翻过来掉过去的好一顿折腾,最终黄芹喊疼了才歇息下来。

那个瘦男人叫她走时,多给了她五十块钱,说抽空去买瓶护肤霜吧,好好擦擦你的脸,皱得跟沙纸差不多了。

是瘦男人那句话把黄芹惹生气了,还是作家呢,咋就能那么挖苦人呢?咱不是下岗了吗,要不是下岗了打死也不能出来做这样的事呀。这不是生活所迫吗,这不是被逼无奈吗。男人和女人之间在讲感情上就不能有卑微和贵贱之分,一个女人能出来做这件事就够困难的了,再受着不该有的怠慢和轻视可就真的不应该了。

她去卫生间简单而胡乱地洗了把脸,梳好弄乱的头发后出门走时,没有拿瘦男人多给她的那五十块钱,她想什么事情都得讲信用和规则,这也是种游戏规则,遵不遵守是自己的事。

没几天,杨小曼又来叫她去那间出租屋,被黄芹找借口拒绝了。黄芹在心里想,自己和姐妹杨小曼都是在做一种暗地里的游戏,两个人都是其中的角色,但是有一点是要恪守的,那就是得讲感情,欢愉之中万不可少了真诚和热情,本能的不可以作假的热情之上的真诚,那就是要把这临时的,哪怕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短暂的爱,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之上。

黄芹闲着给女儿打一件红毛衣时想,她这是怎么了,是穷怕了吗?以前自然灾害的风浪都过去了,如今生活困难点儿又算什么呢?自己是鬼迷了心窍吗?竟做起了有违道德规范的事来。

黄芹的脸便火一般灼热起来。

8

一个周末的下午,杨小曼找到黄芹,叫她陪自己去一趟火车站,说是接一个亲戚。两个人就坐28路公交

车到了火车站,两人径直去了售票处,杨小曼让她等着,自己去排队买了张票。之后拉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去外面的出站口接她那个亲戚。

当时黄芹心里还纳着闷,说接人吗怎么还买火车票呢,因当时不便多问,她也就没吱声。等车进站后,接到那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后,黄芹才明白,那火车票就是给他买的。那男人很高兴地请她们俩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吃饭。黄芹本不想吃,但经不住杨小曼的劝说,才随了两人去。

杨小曼的那个亲戚点了一道水煮鱼,还叫服务员多放些辣子,然后问她们俩吃啥?杨小曼就点了一盘溜肥肠,说都有半年多没吃这道菜了。杨小曼说完了就把菜谱推到黄芹眼前说,你再点一个吧,我表哥请客。黄芹不好意思点,把菜谱又推回到杨小曼跟前,没办法杨小曼替她点了个尖椒炒干豆腐。杨小曼的那个表哥就说菜够了,三个人两菜一汤,够标准。

之后要了一瓶散装白酒,三个人喝起来。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喝酒的时候黄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瞧见那个男人的手正抓在杨小曼的手上,两人不知道在小声说些什么。

再坐了十几分钟后,男人喊来服务员说给咱们上点主食,然后掏钱结了账,把剩余的几十块钱给了杨小曼,说就算是她给他买的火车票钱吧。

等主食的时候,男人拽着杨小曼站起身,跟黄芹说两人出去买点东西,就在附近的超市,让她留下看着包,然后便出去了。

黄芹想准是去给杨小曼买礼品去了,就等着手擀面上来。约二十几分钟后,杨小曼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找正在吃面条的黄芹说,她表哥摊了点事,快走吧。

杨小曼把黄芹拽出酒馆之后才跟她说,表哥在小红旅馆里让警察给抓了。

之后杨小曼告诉了黄芹事情经过,说她表哥其实是她的一个相好,出差路过省城托她帮着买张过路票。因为想那一口了,带她去旁边的一家小旅店开了房,却撞上了眼线,进去没几分钟就被车站派出所的警察抓了现行,说要罚三千块钱。

杨小曼跟黄芹说,她表哥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去银行取来不及了,就想让黄芹帮忙回家里给取点,暂时由杨小曼做人质,放她表哥先走,赶火车嘛,要去的地方有急事情呢,钱由杨小曼负责还。

黄芹想只有这么着了,谁让她跟杨小曼是姐妹呢,就应下了,坐车回家里取钱,她想家里三千块钱还是有的。

城市中的灯火渐次地亮起来时,黄芹把钱取回来,找到站前派出所交给了杨小曼,两人才按了手印互相作保出了门。

两人回到杨小曼的家里,杨小曼脱了外衣往床上一躺说,今晚上妹子你别走了,就陪我睡一夜。

黄芹说那可不行,陪你坐会儿可以,夜不归宿不行。

杨小曼说有啥行不行的,你家里又没有男人等着,跟我一样,是瞎子掉井,在哪儿都背风。

杨小曼打开洗衣机的盖,从甩干筒里拿出几件破衣服,在其中的一件内裤里翻出一个布钱包来,数出三千块钱交给黄芹说,利息就不给你了,哪天我表哥回来时说好了请你吃一回海鲜楼,好好答谢你。

黄芹说,别的,海鲜楼太贵了,人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看还是让他吃一回你吧,省得海绵里挤时间抽那丁点儿的空子去开房,让人抓住了罚款。

黄芹的话把杨小曼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嗔怪地说,死婆娘,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么挖苦我,咱俩还是不是姐妹啊?

黄芹嘻嘻笑着往兜里揣了钱,便告辞回家了。

外面的夜不是很黑,街上的灯火的光晕是那种葵花般的黄色,望起来很暖和很暖和。

9

到立秋前的一天,杨小曼去了胡表弟写书的那间出租屋,却发现屋子里空了。不但人不见了,连桌子上的那个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与那个年轻作家相关的衣物、行李及其一应生活用品都被搬了个溜空。

桌子上有个信封,里面装了三百块钱,用电脑打出来的巴掌大的一块儿纸上写着一行字:书稿己完成,回北京了,就用留下的钱代交此月的房租。

杨小曼就下楼打胡的电话,接连几遍都是关机的声音,无奈,才去找房主交了房钱。由于退得早,房主竟返给了她一少半的钱。杨小曼又去找了黄芹,两人结伴去了广场。

九月还不到呢,广场上的树有的已经开始打蔫了,风也凉了些,再看穿行其间的几条小路,过往的人极少。

杨小曼和黄芹两人坐在松树林跟前的一条长椅上说话,杨小曼从怀里摸出一包糖炒栗子来塞给黄芹说,拿着吧,是我表哥从北京回来带给你的特产。

黄芹说,你表哥啥时回来的呀?

杨小曼说,昨晚上,在我那儿待了会儿,把钱还给我就走了。

黄芹说,你表哥不讲究,不是说请咱俩吃海鲜楼吗,怎么走了?就拿包糖炒栗子糊弄我呀。

杨小曼说他着急赶回去,他婆娘生病了,据说还挺重呢。

黄芹说,操,他婆娘倒是重要啊,就咱们傻心眼子一个,人家掉班房里还得颠颠地去往外捞他,可能换来什么呢?

杨小曼便不吱声了。

黄芹沉吟了半天又说,干咱这行的我看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跟谁都是二尺花布白扯。

杨小曼突然抓了黄芹的手说,你瞧瞧也真是糊涂了,来的时候想着想着说带粉笔来,却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黄芹也一拍大腿说,我咋也就给忘了呢?她下意识地抬起左脚,朝自己的鞋底上看了一眼,竟是黑黑的一片,她就望着杨小曼哈哈地笑了。

杨小曼说,对了,得跟你说一件正事,昨天去火车站送我表哥时,碰见咱们厂车间主任王小眼睛了,说他在井街开了家洗衣行,规模不小,正缺人手,想请咱们姐妹去呢。就是洗洗涮涮的活,每月能给五百块钱,挺不错的。

黄芹说,就是那个右眼角上有块刀疤的王四丫吗?她发迹了咋的?

杨小曼说是联合了几个熟人,采用集体筹资分股份的办法,真就鼓捣出不小的动静来。

黄芹说那就去看看,我早就琢磨好了,干啥都比咱来广场写粉笔字强,哪怕是出大力呢。

杨小曼说再过两天吧,咱俩一块儿去找王小眼睛。

杨小曼从背兜里拿出几张报纸铺在椅子中间准备吃午饭,她俩都带了干粮、咸菜和凉开水,像郊游一样来一顿简单的野餐。

其中的一张报纸却被黄芹抓在了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方说,怎么那么像一个熟人呢?真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杨小曼说叨咕啥呢,像不像的,出啥事情了吗?

黄芹便把报纸递过去给杨小曼看,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道华区的一家工商行储蓄所被两个持枪歹徒抢了,抢走现金46万元,一名值班的保卫被杀。

报纸上登了张照片,是从摄像头录存下来的画面翻的版,稍稍的有些模糊不清。

杨小曼看了照片后,猛地想起那个写书的作家来,说像极了,这分明就是那个胡的表弟嘛。

杨小曼又算了一下时间,储蓄所被抢正好跟他们从出租屋里搬出去是同一天时间。

杨小曼的心里便犯了嘀咕,难道是胡和他的表弟干的?

杨小曼便不敢往下想了,赶紧拉起黄芹就奔广场外面走,一直去了广场北边的环肖路派出所。

10

树叶子快掉净的时候,杨小曼正跟黄芹两个人在她们厂车间主任王小眼睛的洗衣行里干活呢,街口熟食店老板娘来叫杨小曼接电话,说是环肖路派出所打来的。

杨小曼小跑着来到街口熟食店,接过电话后她返回来跟黄芹说,抢储蓄所那个案子破了,正是那个姓胡的男人和他那个写书的表弟。警察说咱们提供的线索派上了用场,人已经抓到了一个,另一个也在追捕中。

杨小曼小声地说,你猜怎么着,还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呢,两个人租那间屋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寻找时机下手呢。

杨小曼说了半天,黄芹也没插一句嘴,杨小曼就不说了,操起电熨斗接着熨衣服。

好一会儿后,杨小曼又忍不住地跟身边缝裤腿角的黄芹说,警察说了等案犯全部归案后,还要表扬奖励咱们呢。

黄芹终于说话了,黄芹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表扬个屁,全部抓住了是要审的,那还不把你替他们租房子和我陪睡的事情兜出来啊。

杨小曼便傻了眼,脸也在刹那间白了,说可不是吗,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黄芹想了一会儿后,咬了牙说,干脆再去一趟派出所,把咱们往鞋底上写粉笔字的事向他们坦白了吧。

杨小曼说,行,反正咱们已经开始做正经事了。

下晚工的时候,杨小曼和黄芹坐线车去了环肖路派出所,两个人拉着手,走在渐冷的秋风里,像两片杨树的叶子。

作者简介:

徐岩,男,1966年生,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大家》、《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和《读者》转载并译介法国和日本,作品入选国内多家年选,曾获百花文艺奖、金盾文学奖和黑龙江省文艺奖,著作有《地图上的大乌苏》、《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作家研修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