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过肩

2009-04-22 06:40
山花 2009年20期
关键词:船舱猪头快艇

侯 珏

那一年,我被绑在一艘淘沙船卧室的床底下,目睹了工人水老鼠杀死船东老四,目睹他把他沉入水里。因为床太低,我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脸。当水老鼠做完第一件事情后,第二件事情就是把我拉出来推下淘沙船旁边的小快艇,向下游驶去。

是下游另外一个船东老六救了我的命。

我睁开眼睛醒来时,便看见白花花的芦苇在蓝色的天空下摇曳。老六拖住我的头和脖子,把我的上半身扶起来。坐着环顾四周,只见几个骷髅在一堆堆乱石间睁开黑圆的眼洞放射诡异光芒。我这才发现自己屁股下面坐的就是萝卜洲。

“六爷!我爸爸呢?我要回家!”我一边问老六,一边哗啦哗啦掉眼泪。

然而老六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想了解了解事情的原委。今天想起来,当年的经历仍历历在目。

十六岁的最后一个晚上,父亲为了给我洗胆,特意斩了一条灰鼠蛇给我喝冷血。第二天,经人介绍,我就来到了距离县城二十里外的这艘淘沙船上。

淘沙船就停靠在水村镇小码头附近的一个淘沙场。淘沙场总共就有一艘中型运沙船,柴油机动力,名叫“四号”,就是我踩在脚下的这艘。“四号”虽然船体破旧,但总算可以承载重量正常运行,三分之二装沙石,三分之一住人。“四号”的驾驶舱十分简陋,乍看,只有一个硕大的方向盘,再就是一张已经被磨破的座垫。座垫里的海绵像伤口里的肉,从皮内往外蹦出来。我左手按住那脏腻的肉,右手掖着大包裹,侧身挪过狭小的驾驶舱往卧室摸去。给我带路的是工头老四。老四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闻了叫人直想呕吐。

情况显然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乐观:船舱卧室只有一张床。这意思分明是我要和老四、猪头和水老鼠三个人挤在一起睡了。唉,有什么办法?我想,这个月,就算是一次漫长的冒险吧,但愿不出什么意外。

“地方窄,你就把包裹塞进床底吧!”老四说着,走出了船舱。

我弯腰试图把行李放进床底。这时一只老鼠倏地从我胯下跳出来。砰!几乎同时,老鼠的尾巴拉出了一串琴响。“啊!”我像触电一样惊恐了数秒——我仿佛看见昏暗的床底下躺着一具干尸。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把米白色的吉他。

吃过午饭,在船上迷迷糊糊待大半天,至傍晚时分,老四、猪头和水老鼠就拉上我去——冒险了。“我还没完全熟悉这里的情况呢!有点怕。”我对老四说。“小毛头,这条河都是我们的地盘,你怕什么!”老四跟我说话的时候,两只脚已经穿上了水鞋。

其实我倒不怕出行会遇上什么险恶的环境,打小就光屁股河里野玩的人,几乎打过整条林溪河流域的鱼,少也死里逃生过八九次。要说水有什么可怕,不如说我更可怕,因为村里伙伴们都叫我绰号“水鬼”。

我怕的是老四这几个人。上这淘沙船之前,父亲即和我说过这几人的来历,他们都是不太干净的人。比如水老鼠,是名声很臭的一个人,街头小流氓,人小鬼大,鼠头鼠脑不讲个人卫生,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因为嫖娼得病欠了别人一屁股债被父母兄弟赶出家门。他为了生计不得不靠了猪头的关系,来这淘沙船做活,否则估计不是饿死街头,就会因为干坏事而被别人逮着打残废。

“猪头十五年前竟然与老四杀鸡拜过把结过兄弟!”父亲说着,干树皮一样的脸忽然次第绽开笑容。他从小就给我讲过水浒,此时,我知道他笑容里的含义。想当年,父亲也算是在远近江河上混过的人。

父亲说,老四是民间歌手,是条青龙,虽然已年过六十,但记性还好,唱得一口漂亮的歌谣,年轻时结过两次婚,夫人都死了,没留下一个孩子。前几年他与人合伙开矿亏本了,剩下点钱,买了艘破船入股县里某建筑公司干起了淘沙活。而猪头十五年前曾经参加过一次群殴,砍了人,差一点没命,结果让法院给判了十二年劳改。“回来后,他就跟老四到船上混上了。”父亲说。

父亲所说那些往事终究过于陌生和遥远,而我眼下要和这帮鸟人去冒险,还是不太放心。走之前,出于防范心理,我偷偷从行李包抽出我从父亲箱子底偷来的“啄木鸟”,塞进右脚的黑色长筒水鞋里。“啄木鸟”是一把长细冷铁防身匕首,它的手柄上刻有“以和为贵”四个铜光闪闪的魏碑字体。

猪头掌舵,我们四人坐上了一艘铁身快艇,离开淘沙船,向下游开去。快艇长约八米、宽约四尺,由一台老玉林柴油机牵引着。我们的目的地是距离这里十里外的另一艘淘沙船。那里的工头老六今天放雷炸得一堆河鱼,捎话上来,说正煮着酸菜鱼汤切好鱼生片等着我们下去喝酒。我问老四:

“四爷,我们多久可以到?”

“大概一顿饭工夫到吧。河滩太浅,水道太弯,又急。怎么啦?不习惯?你们这些学生崽儿,就晓得念念课本,骗骗学生妹。听你爸说,你小子还蛮机灵的,好好跟我干吧,看你是块料,争取开春以后领他个四五百块钱回学校去报名。好端端的读书,干吗要休学呢。”

“四爷……”

“小毛孩,没见过风浪,等下到了老六那儿让你见见世面,他的故事可多了。嗨,不过,到了老六那儿,你千万别乱说话,就给我好生喝酒吃鱼。晚上回来我再给你讲讲歌,嗨,那才是真正的故事。”

“可是,我不太会喝酒……”

时候正是深冬,寒风习习。我和老四、水老鼠已经醉意蒙胧,呼吸沉重,靠着垫板半躺在船舱里了。唯有猪头没醉,仍然是他掌舵。“突突——突突——”,猪头敏捷的身姿立在夜色里,短而密的头发被风刮向后面,黑色大衣的衣领上翻包住了颈项御寒,冬夜暗淡的月色下,他身体一下向左一下靠右,使唤这快艇往上游我们的淘沙船赶。我们酒足饭饱,在摇晃着的快艇上瑟瑟发抖,除了水老鼠时不时咳嗽一声,大家一声不吭。我们只想到四号淘沙船大睡一觉。

“哐当——咔咔——”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噪音划过夜空,快艇猛地一震,把我们三个躺下的人从半睡中震醒了。

“破你个卵!抛锚了!”猪头拍着船舵破口大骂道,“老四、水老鼠、水鬼,快下船!”说这话时,他已经跳到水里去了,水深刚刚过膝。

“快!快!你们仨到后面推!往里靠!”老四一把拉住船头铁链,往更深处探去,希望避开礁石把快艇拉到深水区开动。

但是没有用,柴油机摇不响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旁边沙洲上找来人家丢下的已经风干的烂乳罩,递给水老鼠醮了柴油点燃放在排气筒口上接火。即便如此,任凭猪头再摇,柴油机也还是发动不了。

“破你个卵!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四,怎么办?”

“怎么办?靠岸!你下去叫老六他们来帮拉,我们先在洲上等。狗日的!我检查检查,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还检查个卵!这么冷,手都冻直了。倒不如进草丛里再找几个烂奶罩短裤和擦屎棍什么的,生把火,烘舒服。闻闻臊味也不错!老鼠,你说是不是?我下老六那喝两杯暖和暖和再回来哈!”

从河里上来,我已经冷得不行。猪头这一去,不下半包烟工夫不会回来。水老鼠倒是勤快,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找来几个避孕套和一堆发白的塑料袋及干草木棍,反正已经在一个低洼干燥的地方生火了。

死寂的夜晚,月光暗淡,半尺高的火苗一跳一跳

的,火光照在一小片光秃秃的沙洲上,但见遍地圆滚滚的石头,像死人坑里的白骷髅。鬼!对了,这里有鬼!我猛然记起来,这片沙洲叫萝卜洲,是个有名的死人的地方!传说中有好几起凶杀案都是在这儿找到尸体的。这不到巴掌大的地方零零散散长满过人高的茅草和灌木,是恶棍撒野流氓强奸妓女卖淫的好地方!

老四、水老鼠和我三个人像三个孤魂野鬼坐在一堆骷髅中间,两脚抬起放在火上烘裤子,胸前闪烁着摇摆不定的血红火光,眼眶深陷,眼珠光亮,嘴巴变形,背后投下了夸张晃动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老四似乎看出我的恐惧,他故意说:“小水鬼,以前没这经历吧?猪头半路可能碰见姑娘啦,他不回来,我们就派一个人回去守四号船,剩下两个留在这儿守快艇。四号船大,别人搬不动,这快艇没人看就危险啦!你看你怎么打算?”

“水鬼一个人回去吧,这儿太冷了,说不定回去路上还能碰上小女鬼做伴哩!”水老鼠说完便哈哈大笑,肚子痛似的前俯后仰。我明明知道他们在吓唬我,但若说我心里没有一点害怕,恐怕也是假的。

我说:“水老鼠,我才不怕鬼呢!我小时候和伙伴们去山上装老鼠夹,晚上还在坟墓旁边睡过觉呢!不就是一个人走回去吗?我自己本身就是鬼!再说我身上有铜,大不了撒泡尿,鬼总怕铜和尿吧?”

老四笑了笑,接下话说:“我们先等吧,石头湿的时候我们就派一个人回去。”

“好吧,三更午夜露水降,我们就坐到三更。”水老鼠说。

为了解除沉默的气氛和恐怖的气息,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老四答应给我们唱歌了。前提是我和水老鼠先各自去周围捡来一捆添火的木棍干草。水老鼠除了捡来一大捆木棍干草,完后又意外地搞到十几只废弃避孕套,丢进火中,火堆立刻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橡胶味道。为此老四专门骂了水老鼠一顿,说他尽搞邪门。

我说:“四爷,开始啊!”

老四于是酝酿一下喉咙,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不唱唐朝多好汉,单唱唐朝薛家人;薛家有个薛仁贵,万古流传到如今……”唱到柳员外的时候,老四停顿了一会儿,水老鼠机灵地掏出一包“甲天下”给他递过去。老四抽出一支放火里点上,缓口气歇息,一支烟工夫后,他解释说:“这是《薛仁贵》,现在村里已经没人会唱!”然后向火中使劲吐了一口痰,清一清嗓子,继续唱道:“小姐窗里心发痛,拿件马甲跨出门。马甲递给薛仁贵,仁贵身暖心也暖……员外见他穿马甲,二话不说骂他娘……”

唱到薛仁贵二次去投军,老四又停顿一会儿,水老鼠则继续掏出那包“甲天下”给他递过去,老四抽出一支放火里点上,缓口气歇息,把烟抽到一半丢下烟蒂,然后向火中使劲吐了一口痰,清一清嗓子,继续自我陶醉地唱:“……大海无风三尺浪,一心想转长安城。仁贵号令铁如山,太宗看他是好臣;茂公阴阳算得准,过海东征第一人……”

四个人一起回到四号淘沙船已是凌晨三点。我们全身湿透,热乎乎的,个个出了一身臭汗。这么大冷天出汗是难得的好事情。为了让好事情更加彻底,猪头提议烧水让大家好好洗个他娘的澡,“洗完澡,把从老六那带回来的两斤鱼儿煮了送酒!”

这时老六的快艇已经远去,柴油机的声音渐渐被远方河滩水声淹没。

老四正在给满满一大碗的小青鱼挤肚子,他说,只有挤了肚子的小青鱼吃了才不苦。小青鱼食指般大小,只见老四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鱼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鱼身往尾巴一顺,红绿红绿的胆囊和肠子啊白鼓鼓的鱼鳔之类内脏全部顺了出来,船舱里立即弥漫一股鱼腥臭。老四吩咐水老鼠准备好锅头和酸菜,准备好碗筷。水老鼠利索地应声,好!便转身去干活。

唯有猪头闲着烘火。他嘴巴哼哼一些俗得掉渣的港台歌曲的旋律,脸色微笑,似乎刚才发生过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情,让他现在回味无穷。他一边笑,一边挑逗水老鼠说,老鼠鬼,老鸡的味道怎么样?哈哈!一定很难咬吧!

你还问我啊?你上回不是吃了人家还嫌人家肉松吗?反正我没吃过不知道。水老鼠隐约感觉猪头有意拿他开玩笑,便如此回敬。

猪头笑得合不拢嘴,转过身对老四开玩笑说,老四也真厉害,算是一个阴阳杀手,但现在大概已经是等着硬了吧,嘿嘿,我现在可是硬着等咯,嘿嘿,水老鼠,你这倒霉鬼大概连枪都生锈了吧?

“别得意,你猪头总有一天会被车撞死!”

对于猪头颁发的杀手称号,老四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回猪头一个诅咒。两支烟工夫后,我们四人陆续出到船舱外面裸着身体冲完热水澡,回舱穿条短裤坐下便吃鱼喝汤,饮酒谈笑,其爽无比。总之,我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床上睡觉的。

次日,大雨倾盆,不能出工。将近十一点钟,我被一阵吉他声唤醒。原来猪头早已起床坐在我对面弹弄吉他。是床底那把白色吉他。

“猪头叔,你怎么也会弄这东西?”我问道。

他闭上眼睛有些自我沉醉的样子,笑了笑说,“我是几年前在牢里自己琢磨的”。接着在我的请求下,他答应给我弹唱一首。他说,“我不会和弦,只会单音,就给你奏个单音版的《恋曲1990》吧!”于是他闭上眼睛唱:“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猪头唱得用情,两遍下来,老四已把饭菜煮熟。下午的雨仍然下个不停,老四吃完饭便提一个蛇皮袋上岸进城去买今后两天的食物。剩下我们三个人,都不想出门,关在舱里盖被子继续睡大觉。

雨越下越小,可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猪头和水老鼠醒来后开始互相开玩笑,说荤话,把我也吵醒了。这时候不知道水老鼠说了一句什么话,点中穴位似的,忽然使猪头挥舞着双手,打开了话匣子。就在他挥舞双手的瞬间,我发现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原来都是断了一截的。

吧嗒一吧嗒——雨水像受到惊吓的鱼群,一阵接一阵拍打着船舱外面的铁皮。透过卧室小门望去,船外江面像旺火煮开了的一锅水,点点滴滴密密麻麻。猪头的故事,杂乱无章,无比凄惨,使人无法复述。把故事说完,猪头猛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床,走出船舱朝河里哗啦哗啦撒了一泡尿,进舱梳理梳理头发,再点上一支烟,然后一声不吭,离船上岸进城里去了。

雨越落越猛,大有不落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把天地给淹了就不会停下来的意思。在暴雨强悍气势的冲击下,我们的船舱开始漏雨。雨水终于滴到我们的床上。其中有一滴还不偏不倚滴到了水老鼠的脖子。“他妈的!”水老鼠一边拿薄膜去糊篷顶的洞眼,一边骂娘。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老四背着一个蛇皮袋踉跄走下河岸小路,往我们的四号船走回来。不一会儿,老四就跳上船,像刚从水里钻上来一样,浑身湿漉漉地摸到船舱。

我说:“四爷,你买什么呀,这么沉。雨这么大,不必急着回来啊。”

孰料老四看都不看我一眼,急匆匆地甩下袋子,同时冲水老鼠说:“水老鼠,下来!不要糊了。猪头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他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里面,估计已经报废。你马上赶去他家报信!”

“妈呀……”水老鼠听完老四带回来的噩耗,顿时

脚一软,晕倒在床上。

我和老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水老鼠摇醒。水老鼠醒来,双眼大睁起身扑向老四。老四猝不及防倒向床尾差一点摔到地上。

“水老鼠!你要干什么?”老四喝道。

“干什么?我杀了你!”

“你发疯啦!”

“我非杀了你不可!”

瘦弱的水老鼠像一条疯狗撞向老四的腹部。二人扭到一起开始厮打起来,俨然忘记还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我不知所措。

“不要打了!停下来!不要打了!”我狂吼了几声,几乎同时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人听从我的劝告。我在他们眼中,这时候就是一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狗。我徒劳地叫了十几声,试图逃出船舱。然而我的第二只脚还没有跨出舱门,脑袋便嗡地响了起来。

一串急促的琴音伴随我缓缓倒了下去。

老六说,当时他们的快艇抛锚,正停靠在萝卜洲边上骂娘。是老四托人捎话给他,说晚上到四号船煮狗肉火锅。孰料一个傍晚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水老鼠开快艇下河滩穿越萝卜洲时,恰巧遇见老六一伙人。老六一伙人拦住了飞下来的快艇,以为水老鼠是赶来接应他们的兄弟。

“狗日的,水老鼠一下船,就见鬼似的跑开了。河水涨那么高,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丢下的快艇拉住。还好,他没有把你丢进河里。”老六说,他们把我背到洲上放下来,都以为我快不行了。

“水老鼠的性病是猪头传给他的。猪头的性病是镇上的鸡婆传给他的。那个鸡婆是老四的常客。”老六说,因为我是目击证人,水老鼠要是活着,肯定不会放过我。“他没有把你丢进河里,也有他的想法。”老六说,“你只是被钝器打昏,没有危险。我已让他们下去叫人上来接应,水太急,我们上不去。不过洪峰来之前,我会把你送到县医院。”

天空越发晴朗,洲上白色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老六让我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半晌,老六的人来了,来人报告说他们已在下游一个水坝头发现了老四的尸体。

“你们捞上来了没有?”

“谁也不敢去捞呢!”

“好吧!我们赶紧把艇子拉到洲头,开去县里报案!”

于是,我们沿水路向县城开进。老六和我躺在甲板上面。为了缓解我的恐惧,以及炫耀他的见闻,老六一面为我拭去头上的血迹,一面和我说起历史上这沿河一带的械斗吃人事件。

那时老六才十多岁。

“六爷,这些事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嗨!你这么年轻,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

快艇犁起的水浪在我们耳畔哗哗直响,我歪着头,看见两岸的山峰像野兽一样在蓝色的幕布里向后奔跑。我在心里数着那些野兽,数着数着,眼睛困了下来。后来,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时候,我们才隐约看见县城附近的码头。

“嘟……嘟……”这时老六腰间的BP机突然铃声大作。老六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拔出BP机一看,说:“0772-861××××,鸡婆店里的电话!一定是水老鼠呼我!”

没等老六往腰间插好机子,我已经迅速翻身跳下快艇向岸边游去。水老鼠,你去死吧!我心里想,父亲一定会帮我算这笔账。

想到父亲,我的四肢立刻充满了力量。那时候,假如你是一只老鹰,一定能看见我当时的样子:露出一颗头颅,游啊游啊,仿佛一条受伤的水蛇泅过河面。可是河岸在即,我该死的双脚却不合时宜地抽筋了。

“救命啊!六爷!”我大声呼喊着。

但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河面上只有两道快艇留下的水痕。河流像一条大蛇被切开了腹部,摔倒在群山脚下。快艇已经离我而去。我顿时感到无比绝望。自幼练就的游水本能告诉我,必须深深吸一口气让肚子涨起来,以便身体浮在水面上。

我吸了一口气,挺着大肚皮仰望蔚蓝色的天空。

很快,水痕掀起的阵阵波浪猛然冲过来把我给淹没了。

在浑浊的水下,我十分惊喜地摸到了河床。碰到硬物,双脚也不抽筋了。我竖直身体踩着河床拼命向岸边走去。充满善意的水从我的下巴流过。刚刚漫过肩膀的河水,让我的鼻子闻到了浓浓的鱼腥味。

作者简介:

侯珏,原名侯建军,1984年生于广西三江。已陆续在《诗刊》、《大家》、《广西文学》、《红豆》、《作品》、《飞天》、《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广西某市文联,系广西作家协会、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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