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小说的民间叙事模式

2009-06-17 06:48李兰兰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张无忌母题郭靖

曹 宁 李兰兰

[内容摘要] 本文以《射雕》三部曲中的复仇母题为案例,对金庸武侠小说的民间叙事模式及其内在机制进行解析,并试图阐明这不是传统民间叙事模式的翻版,而是在延用与发展之间孕育了金庸武侠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关 键 词] 《射雕》三部曲;民间叙事模式;复仇母题。

[作者简介] 曹 宁,温州大学人文学院06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李兰兰,云南大学人文学院06级民俗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献民俗学。

《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中复仇母题的运用,可看作金庸武侠小说民间叙事模式的典范。但这并不是传统民间叙事模式的翻版,而是在延用与发展之间孕育了金庸武侠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与美学趣味。

一、从民间叙事到武侠小说

叙事一般分为民间叙事和文人叙事。“所谓民间叙事,一是指民众的艺术叙事。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出于生存需要、安全需要,个人在群体中,出于交往的需要,都离不了叙事这一行为方式。而民众的艺术叙事,则形成民间传承的种种精神产品,神话、传说、故事、叙事诗、谚语、民间小戏等等。现实生活的平凡,往往使民众忘记自我甚至失去自我,而他们在这种艺术创造活动中,却能获得自我尊重、自我成就的满足,于是在幻想中重新找回了自我”①。而武侠小说往往被称为“成人童话”,这就在精神内质上确立了武侠小说与民间叙事千丝万缕的联系。

民间叙事具有模式化的特征,即在“许多作品的情节上,人物设置上,意象运用上和结构布局上实际大同小异,很像从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似的,尽管具体作品之间细小的差异比比皆是,但有许多基本框架却是反复出现,屡见不鲜,无论中外,亦无论古今,都是如此”②。金庸武侠小说也具有这样的模式化特征,而作为模式化的结果就是母题的生成。

金庸武侠小说大都在历史的缝隙中完成故事的建构,特别是《射雕》三部曲。而复仇与情爱是武侠小说的两大基本母题,复仇是武侠小说的由头,情爱则是小说的润滑剂。本文将以《射雕》三部曲为范例具体阐释复仇母题及其内在机制。

二、《射雕》三部曲中的复仇母题

复仇母题可分为复仇原因、复仇过程及复仇结果三部分。

1.复仇原因。复仇的原因可分为三类,分别称为“怀璧其罪”型、“因爱生恨”型和“国仇家恨”型。(1)“怀璧其罪”型。“怀璧其罪”型的母题模式为:一个有宝可居,被另一个看中,夺其宝而害其命,最终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其中的“宝”既可指武功秘籍、宝刀、宝剑、宝藏,也可指美人。在《射雕英雄传》中,就是因为完颜洪烈看上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为郭杨两家带来杀身之祸,才有了后来的“江南七怪”义走大漠、成就郭靖;《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身负血海深仇,也是因为张翠山夫妇知道义兄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而谢逊手中有被称为“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2)“因爱生恨”型。“因爱生恨”型也可看作是情爱母题,在这一类型中,复仇者多为女性,而复仇对象则往往是该女子所倾慕的对象。《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因爱慕陆展元而离开师门,但陆展元却另有所爱,李莫愁因爱生恨,为祸江湖;《倚天屠龙记》中清新、柔雅似周芷若,也因张无忌对赵敏的不能忘怀和大婚之日的离去,变得阴狠毒辣,恨张无忌切齿。(3)“国仇家恨”型。一般出现于朝代过渡阶段。郭靖处于宋朝和元朝过渡之期,郭靖、杨康之名也正是不忘“靖康之变”的国耻;杨过行侠在宋朝和元朝交替之时;张无忌生活在元亡明兴的乱世之际。实际上,正是在这一类型中才体现出真正的侠义风范,这恰如郭靖对杨过所说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③。

这些因素正是主人公从受人保护走向自我拯救也拯救他人的英雄的动力,主人公从此开始以另一种身份存在。

2.复仇过程。复仇过程中更有着多种母题的交叉,如“难题型”“再生型”“神奇的帮助者型”“神奇的宝物型”等,后两种是按照丁乃通先生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所做的标识而引用的。(1)“难题型”。复仇过程中的这一母题是对传统民间故事“难题型”母题的发展。在民间故事中一般都为三叠式,而在武侠小说中,主人公在复仇过程中随时随地都面临着难题。这既是对他们的智慧与意志的考验,更是对他们人格与人性的磨砺。而这恰恰是成就英雄的必由之路。《射雕》三部曲中的男主人公们从小就历经磨难。郭靖在娘胎中就被拖到大漠;杨过从小随母亲住在寒窑中,母亲死后更是孤苦伶仃,学艺终南受尽屈辱,师徒之恋黯然神伤;张无忌十岁就遭受玄冥神掌的重创,朱武连环庄的骗局更让他体会到人世的险恶。金庸给他的主人公们设计了最艰难的路。但在这条路上他们并不孤单,也不缺乏美好。他们不止有志同道合者,还有红袖添香人。那些红颜知己,仿似龙宫的龙女,温柔、善良、聪慧,在英雄遇到困难时,帮助英雄出谋划策,在英雄脆弱时,给英雄一个平静温暖的港湾。所以,一路走来英雄们并不孤寂。(2)“再生型”。这一母题是神话中的常用母题形式,蕴含于难题考验之中。在民间传说和故事中常表现为主人公死去了,因为神或仙的帮助又复活了,或死后又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了。而在武侠小说中的“再生”是指主人公本来已身陷绝境,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却又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绝境逢生,从而脱胎换骨。小龙女身中情花剧毒已不可解,掉下万丈悬崖那更是非死不可,但却没料想到崖底为深深的潭水,水中更有一种解毒的小鱼,不仅仅解救了情花之毒,更使她愈加脱尘若仙、楚楚动人;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在朱武连环庄被逼跳崖,也是必死无疑,却不曾想在崖下得到了九阳神功,治好了玄冥神掌之伤,更练就了一身绝世神功。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原始人的成年仪礼。原始成年仪礼是部族对从幼年转入青春期的男女所施行的一种仪式。受礼者必须与家人隔绝而离群索居,并接受一系列的肉体和精神的考验,才能被接纳为部族的正式成员。否则“不管他是什么年龄,永远被归入孩子之列”④。这种考验是长久而严酷的,正如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所描述的:“有时简直就是真正的受刑:不让睡觉、不给东西吃,鞭笞、仗击,棍棒击头、拔光头发、敲掉牙齿、黥身、割礼、再割礼、放血、毒虫咬、烟熏、用钩子刺进身体勾着吊起来,火考验等等。这些仪式的次要动机,无疑是想查明新行成年礼的人的勇敢和耐性,考验他们的丈夫气,看他们是不是能够忍受痛苦和保守秘密。”由酷刑引发的痛苦绝非考验的真实目的,而是藉以进入易感状态的方法,“这个易感状态主要存在于由疲劳、疼痛、虚弱、困苦所引起的一种类似人格和意识丧失的状态中——简言之,存在于一种其后将有的新生活的假死中”⑤。难题考验所蕴含的“死亡——再生”意味,无疑是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所采取的积极应对措施,在武侠小说中也是主人公必须经历的。阿南达·库马拉斯瓦米写道:“如果不终止存在就无法获得更高一级的属性。”⑥只有经历过死亡的英雄才能消灭自我依恋,“来来回回地跨越世界的边界……他的拯救人的力量就在于此;因为他的跨越与归来说明耗尽感官认识的领域的所有相反事物;剩下的就是永恒不灭之物,这样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畏惧”⑦。当经历了死亡,复仇的路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3)“神奇的帮助者型”。在丁乃通先生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神奇的帮助者一般都为小动物,它们在主人公遇到困难时及时地出现,并帮助主人公渡过艰险完成任务。而《射雕》三部曲中的“神奇帮助者”还包括了那些身负绝世武功的奇人隐士。郭靖的双雕和小红马一次次地救助主人于危难险境;杨过的那只神雕与杨过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杨过亲切地称它为“雕兄”;英姑也是在那对灵狐的陪伴下才能度过寂寞悲苦的日日夜夜;如果在大峡谷中没有那一只白猿,张无忌恐怕已因玄冥神掌毒性发作而葬身谷中了。“神奇的帮助者”在金庸武侠小说中还包括一些奇人隐士。《射雕英雄传》中,郭靖遇到的三位良师益友:马珏使他练就了“玄门正宗”心法;洪七公教会他“降龙十八掌”;周伯通使他背会“九阴真经”、学会“双手互搏”,这才使得他逐步成为一代大侠。杨过、张无忌莫不如此。通过这些神奇的帮助者,主人公们一次次地度过难关,死里逃生。而在复仇过程中,它们是主人公的引领人,一次次地把主人公从意识崩溃的边缘拉回现实。(4)“神奇宝物型”。武侠小说中最神奇的宝物要算武功秘籍,《射雕》三部曲中就有九阴真经、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等神功。这些神功可以让郭靖、杨过、张无忌纵横武林,行侠仗义。其次是宝刀宝剑,《射雕》三部曲中最著名的是倚天剑和屠龙刀。其实这宝刀宝剑中藏的武功秘籍和兵书才是最重要的,但只就刀和剑本身来说,也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

江湖的仇杀往往是这些神奇的宝物引起的,《射雕》三部曲中就是这些东西粗暴地打断了主人公儿童的梦想,将主人公从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混沌状态中唤醒,并以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姿态期待着主人公成年品格的完成。当然,这些东西也可以像“神奇的助手”一样,在复仇的道路上给予主人公更高意义的帮助,所以神奇的宝物具有双重品性。

3.复仇结果。复仇结果一般都能成功,而且还能和心爱的女人退隐江湖,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当然郭靖是一个例外。

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男性主人公“父亲”形象的缺失特别引人关注。这种现象背后有着深厚的神话根源,在神话中,那些神性英雄或者民族始祖降生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其“父亲”形象的缺失。

“父亲”是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约束性极强,居于家长制的核心地位,不容被违背。而在弗洛伊德看来,每个男孩都有“弑父”情结。在神话传说中,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原因之一就是没有父性权威的桎梏。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男主人公也处于无父的状态,这就使他们缺少了成长过程中的约束力,使其本身就具有更强的男性力量。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父亲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是不可以缺失的,这就为主人公们在意识到父亲缺失时离家寻父提供了理论铺垫,而离家寻父也就为复仇埋下了伏线。郭靖、杨过是遗腹子,郭靖的寻父就是为父报仇,并由此走向英雄所应承担的国恨家仇;杨过的寻父是在寻找一种道德的力量,同时写就在大是大非中成就大侠的曲折故事;张无忌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他有一个血缘父亲——张翠山,还有一个精神之父——谢逊,他的寻父既是在为父报仇,更是在寻找可以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演绎的是处于乱世中的普通人该何去何从的平凡故事。

三、结语

金庸的武侠小说游走于历史与文学之间,这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历史反思空间,生存、道德、历史责任都成为敏感却又脆弱的话题。在这样的历史间隙中,金庸塑造了一系列拯救的英雄。但金庸也感觉到了这种拯救的苍白无力和历史的不可逆转,所以金庸的主人公一步一步由拯救的神还原为凡俗的人。在《射雕》三部曲中,从郭靖到杨过再到张无忌,由“决战襄阳”的民族英雄到嫉恶如仇却又不失本色的“神雕大侠”,再到遇事犹豫不决、与众多美女纠缠不清的“明教教主”,超越的光环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凡俗生活的渗透与磨砺。

金庸先生让他笔下的大侠们活跃在具体的历史舞台,却又让他们按着江湖规则行事,这就注定他们的活动在现实社会的无效性。所以,金庸的大侠在最后的结局中只能如令狐冲般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其实这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

注释:

①②程 蔷:“民间叙事模式与古代戏剧”,载《文学遗产》,2000年第5期。

③金 庸:《射雕英雄传》,三联书店1999年版。

④⑤[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第340、344-345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⑥⑦转引自[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第84、8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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