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嫁作商人妇 脱却红妆入空门

2009-06-17 06:48李贵连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家族

[内容摘要] 明末清初以商景兰为领军人物的山阴祁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群体。女尼谷虚作为祁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的重要交游对象,对她们的思想及文学创作都有重要影响。本文根据相关材料,考证谷虚的俗家身份,勾勒其生平,同时探析谷虚与祁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的交游情况。

[关 键 词] 谷虚;俗家身份;祁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交游。

[作者简介] 李贵连,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山阴(今浙江绍兴)祁氏家族是明代颇负盛名的簪缨仕宦、世代书香之家,“自先世多藏书,梅墅寓园,池馆之胜甲于越”①,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祁氏家族不仅男性人才辈出,女性也有很高的文化艺术修养。明末清初之际,祁氏家族的领军人物是祁彪佳、商景兰夫妇。祁彪佳写有著录和评论明代戏曲作家及作品的《远山堂曲品·剧品》;商景兰是诗词兼工的著名闺阁作家,不仅时人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②,今人也视其为明代女性文学大家。赵尊岳《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云:“玉台之作,在宋李、朱、曾、魏均为大家,明则笄珈若商媚生(商景兰)、吴啸雪(吴绡)、徐络纬(徐媛)……珠玑咳唾,鸾鹤哕音,卷帙虽不繁留,稚音广夺前席。”③在祁氏家族女性中,不仅商景兰的文学艺术修养很高,其二媳(张德蕙、朱德蓉)、四女(祁德渊、祁德玉④、祁德琼、祁德茝)也都聪慧颖悟、素有才名,“越中闺阃工诗者,又莫盛于祁氏”⑤。另外商景兰的妹妹商景徽及景徽之女徐昭华也是当时著名的才女。

在祁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的交游对象中,女尼谷虚无疑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人物。商景兰不仅写有《喜谷虚师住密园》《坐谷虚大师新居对月二绝》,还写有《忆秦娥·雪中别谷虚大师》和《诉衷情·雪夜怀女僧谷虚》。据黄媛介的《同谷虚修嫣湘君赵璧游密园遇雨集韵》及其他相关诗作可知,黄媛介造访祁家时,谷虚与祁氏家族女性一起,与黄媛介泛舟采菱,拈题分韵,观赏戏剧,推敲风雅,相得甚欢。谷虚不仅参与祁氏家族的文学活动,同时还融入了祁氏家族的日常生活。《祁忠敏公日记·小捄录·四月二十五日》云:“与内子及女尼谷虚、诸女婢采茶寓山。”⑥又《祁忠敏公日记·壬午日历·十月十四日》记载:“内子偕女、比丘谷虚及谢氏侄女来,即以湖艇出看红叶。”⑦可就是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历来对她的来历所知甚少,仅宋清秀《黄媛介——名妓文化与闺秀文化融合的桥梁》一文中有云:“同时虚谷(原注:商氏妇,早寡而入空门)还与黄媛介有往来。虚谷有《访黄媛介不遇》诗云:‘遥闻佳客至,双桨渡江月。可见二人相识,并且有交往。”⑧宋清秀将谷虚误作虚谷,且未注明谷虚此诗出处。本文根据相关材料,考证谷虚俗家身份并试勾勒其生平,同时探析她与祁氏家族女性的交游情况。

一、女尼谷虚生平考述

1.谷虚法名静因,本南京人。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卷二十六缁集中有记载云:“尼静因,号谷虚。南京人,归绍兴商氏。早寡,入空门。通宗旨,为善知识。然亦工吟咏,恨不多得。今读其诗,乃知其悟心宗匠也。”⑨之下有“端淑曰”的批语云:“谷虚师佛门翘楚,曹溪正宗。盖其性灵不灭,沦落未几即能脱卸铅华,认得本来面目,可谓有功于禅教者。诗则雅致萧疏。”之后收录了谷虚的《访黄皆令不遇》。诗云:“遥闻佳客至,双桨度江风。道侣原相结,禅心孰与通。云翻寒袖影,花落小池红。不见孤舟返,愁予暮色中。”据王端淑所写的谷虚小传可知,谷虚法名静因,本南京人,后归绍兴商氏。夫君死后,由于种种原因,出家为尼。生平似亦平淡无奇,但王端淑似显又隐的批语却又颇为引人好奇,何谓“沦落未几即能脱卸铅华”?是否谷虚也曾有过“钿头云箆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白居易《琵琶行》)的奢华生活?

2.谷虚俗名沙六,一名沙绿妓。毛奇龄《满庭芳》下有序云:“沙绿妓,一名沙六,商氏姬也,度曲称妙一时。既乃为尼于果园,名谷虚矣。亡友祁兵宪姬弱云初北里有名,兵宪亡后从六云。甡饮桐音斋,询其事,赋得长调,金秉叔和歌焉。”⑩毛奇龄另有诗名《祁二兵宪举子》,而魏耕有诗名《过祁二佥宪鸿孙旧居,其嗣曦征因出其遗文雠校,并山见酬之什,书以赠行,乃潸然有述》,故毛奇龄所言“祁兵宪”者当为祁彪佳之侄祁鸿孙。另外,黄媛介有诗名《丙申予客山阴雨中承丁夫人王玉映过访居停祁夫人许弱云即演鲜云童剧偶赋志感》,故此可知毛奇龄所言弱云为许弱云。“兵宪亡后从六云”可能是说许弱云在祁鸿孙死后与沙六交游,语意不甚明了。但前半部分关于谷虚的信息是十分明确的。序中的“甡”为毛奇龄原名。根据序中所言,他在姜廷梧(祁德渊夫)家饮酒时听说了谷虚及许弱云的事,就写了这首《满庭芳》,词云:“石氏悬楼,王郎开阁,伤心睹此芒芒。上宫碧玉,本是旧名倡。繐帐空悬日暮,西陵下、几曲沧浪。如何地,漳台望久,回首见空王。双双,寻侣伴,幽唫梵磬,仿佛伊凉。把杨枝滴露,暗洗朝妆。满目天花散尽,云床冷、梦断高唐。褰簾坐,水田衫子,不叠旧衣箱。”

另外,祁理孙也写有《赠女僧谷虚出关诗》二首,有助于我们更为准确全面地了解祁氏女性文学群体的重要交游对象谷虚。由于此诗仅见于清初祁氏东书堂抄本祁理孙《藏书楼诗稿》,故照录如下。其一云:“三年面壁九年功,杨柳章台智慧风。金锁开时龙象见,宝簪落处凤凰空。座飘红袖今三昧,池拥青莲古六通。百丈竿头梅子熟,白毫光射黛痕中。”其二云:“长斋绣佛女儿身,金缕衣传正此春。佩玉已空巫峡雨,梵音犹动画梁尘。西方今日开优钵,南国何时赋洛神。不信佛灯惟寂照,笼开鹦鹉一番新。”

3.女尼谷虚生平勾勒。根据以上文献的记载,我们大致可以对谷虚的生平做如下勾勒:南京妓沙六(一名沙绿妓),以才高名盛一时。后归绍兴商氏为姬妾。不幸夫君早逝,乃遁入空门,修行于绍兴城南之果园。与祁氏家族女性过从甚密并与黄媛介等闺秀才媛交游。

祁彪佳《越中园亭记》关于果园的记载云:“予姊适何芝田,崇信佛道。于峡山前构此以为静修地。北倚山,南亦面山,东与西若环若拱。白石清泉,坐而取之有余。”{11}由此可知,果园为祁彪佳之姊所构建的家庵。张德蕙《题果园禅室》诗云:“鸟啼深树里,花发草堂前。”{12}祁理孙《游果园》诗亦云:“梅花一院消红粉,修竹千竿护碧莲。”{13}可见果园淡而不冷,远而不荒,清疏幽雅,为修身养性之佳境。汪廷瑞《东畲杂记》有云:“(濮川)镇上尼庵皆富家所置,谓之家庵,如施庵、黄庵、罗庵、冯庵、金庵、陆庵皆是。每庵皆有田产,尼众率课桑养蚕,勤女红,以给衣食。”{14}另外《红楼梦》中的贾府亦有家庙铁槛寺,家庵栊翠庵。可见明清时期缙绅富贵之家建造家庙家庵之风颇为盛行。身为商氏姬妾的沙六,在夫死之后,因出身微贱不为夫家所容,或由于自身看破红尘,乃剃度为尼,法名静因,法号谷虚。应该是通过商景兰的关系才得以在祁彪佳之姊的家庵果园静修,研习佛理。同时如《祁忠敏公日记》中所记载的那样,也会参与诸如采茶一类的生产活动。由于祁彪佳有诗名《丙子夏予卜筑寓山何芝田投诗见赠时芝田亦开果园率尔奉答》,且在诗中与何芝田就“开园有妙诀,惟子可与语”{15}进行交流,可见果园在丙子年尚未完工,故谷虚为尼于果园不应早于丙子年即崇祯九年(1636)。

另外,同是明代才媛的王凤娴写有《送妓人为尼》,勉励她“洗却红妆别楚台,悟超凡界即三台”{16}。又许夔臣《国朝闺秀香咳集》有“朝霞,姓未详。江苏上元妓,后为尼”{17}。又完颜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有“介石……姓尤名瑛,字钟玉。本秦淮旧院妓……祝发为尼,更今名”{18}。他例尚多。可见,除“老大嫁作商人妇”外,“脱却红妆入空门”也是不幸沦落乐籍女子的经常结局。

二、女尼谷虚与祁氏家族女性交游情况探析

作为由世俗红尘的物质此岸通向遁世超脱的精神彼岸的一支渡船,佛学曾在上至权利之巅的九五至尊下至引车卖浆的闾阎小民的心海中划过并留下或浅或深的涟漪。在以有神论为主体的封建社会,它对人们的思想和社会生活的影响是如此广泛和深远。自两汉之际印度佛学经西域传入中国,它就开始了与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互相影响,彼此融合并最终形成中国佛学的过程。意识形态的交流互动无疑必须依附于具有思维力的主体,而佛教徒作为佛学哲学意识形态外在化和组织化的行使者,他(她)们一直在中国封建社会各阶层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从精神信仰到外形装束、生活方式都完全皈依佛教教义的女性佛教徒尼姑的出现,由来已久。“汉刘峻女出家,乃尼姑之始,而尚未立名。东晋妇人阿藩,习西域之教,始有尼姑之称”{19}。由于置身尘世的现实性以及个体加入佛教的初衷和对教义的信仰崇奉程度不同,部分尼姑在特定时空范围内确实存在着超出其身份认同的过度利欲心以及由此导致的不适当甚至是不道德行为,以致颇为世人所诟病。但与此同时,摒弃名利,恪守清规,佛学修养深厚的尼姑也代不乏人。如东晋北岳寺尼妙相“游心慧藏,明达法相”{20};又如南朝宋牛牧寺尼慧玉“行业勤修,经戒通备”{21}。更兼有些尼姑出家之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才媛,所以精通佛理之外,于文化艺术亦颇有修为。如明末清初夏允彝之女夏淑吉,入空门更法名神一。神一“善琴,工弈……著有《龙隐遗草》”{22}。又同时赵宧光孙女赵昭,出家为尼,法名德隐,“精翰墨,能诗文……著有《侣云居遗稿》”{23}。

谷虚虽曾隶乐籍,出身微贱,但她才华横溢,精于填词度曲。入空门后,她在究心佛理的同时也未废吟咏。禅悟与风雅的结合使她得以被“遇才妇淑媛,辄流连不能去”{24}的商景兰引为挚友。本为商氏姬妾的谷虚却得以在祁彪佳之姊所构建的家庵中修行,应该是缘于商景兰对她的赏识和眷顾。

中国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喜与僧人交往者比比皆是。与此相应,闺秀才媛亦往往与女尼声气相投。才妇淑媛与女尼的交往,较之笃信佛教的妇女之崇奉佛教又有所不同。古代妇女由于受教育机会的缺失以及生活空间、交际范围的狭小,较之男性更容易惑于前生后世、因果报应之说。她们往往通过对佛教的顶礼膜拜以求达到脱苦海、修来生的目的,甚或是为了“求偶、求子、祈福、禳灾、驱病、长寿等”{25}具体目标,其与佛教徒的交往也往往是为了结善缘、得善果。才妇淑媛与女尼的交往,则更多地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知音和文艺上的风雅。通晓佛经、钻研禅理,不仅带给她们精神上的愉悦感,而且也满足了她们学识上的优越感。而与她们交往的尼姑也通常是具有一定文化艺术修养的。这部分女性佛教徒之所以乐于与闺秀才媛相往来,除可获得资财上的襄助外,期望在诵经之余能有诗词唱酬以娱情阅性的对象也是重要原因。

谷虚作为祁彪佳之姊家庵中的尼姑,对祁氏家族应该有一定程度上的经济依附关系。但从她们偶别即期待于“何时相见”{26}以及“交深拟共居”{27}的实际交往情况来看,她们之间的感情属于友朋之间的声气相投。对于性喜柔翰的祁氏家族女性来说,“亦工吟咏”“度曲称妙一时”的谷虚自然也是她们惺惺相惜的文艺知音。当然,由于清朝的定鼎中原,出生于明朝清贵世家的祁氏家族女性从生活到思想都受到了巨大影响,她们和谷虚的交往在“或拈题分韵、推敲风雅,或尚溯古昔,衡论当世”{28} 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寻求解脱的成分。祁彪佳之殉国,祁班孙之遣戍,使祁氏家族女性“愁深不忍言,忧思日盈积”{29}。“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经梅市者,望若十二瑶台焉”{30}的风雅背后,隐藏着的是“人前几度强为欢”{31}的尴尬和痛苦。佛教作为抚慰人心、避世离俗的良药,文艺知音谷虚的释理修为,都吸引了她们对禅理的思悟。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就是“远寺暮钟声”{32}的感玄和“参破几多禅”{33}的悟道。

注释:

①[清]徐 鼒:《小腆纪传》,载《续修四库全书》(第333册)第1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②[清]陈维崧撰、[清]冒褒注:《妇人集》第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③赵尊岳:《明词汇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④祁彪佳写于崇祯十年(1637)的《祁忠敏公日记·山居拙录·五月十六日》中有云:“午间内子临盆,几至危殆,幸复安痊。”(见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20册第725页)笔者一直误认为此日商景兰所产即为祁德玉。及至查阅朱增等人所修清光绪二十一年玉泉堂木活字本《山阴白洋朱氏宗谱》,方知此前过于武断。《山阴白洋朱氏宗谱》卷二十一有明确记载云朱尧日所配祁氏(即祁德玉):“生崇祯三年庚午三月二十五日未时,卒康熙五十六年丁酉八月初八日酉时。上寿八十八岁”。即生于1630,卒于1717。而崇祯十年(1637)五月十六日商景兰应为小产。

⑤[清]陶元藻:《全浙诗话》,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03册)第5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⑥⑦[明]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载《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20册)第881、943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

⑧宋清秀:“黄媛介——名妓文化与闺秀文化融合的桥梁”,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6年第3期。

⑨{12}{33}[清]王端淑选编:《名媛诗纬初编》卷二十六、卷十五、卷十五,清顺治清音堂刻本。

⑩[清]毛奇龄:《西河集》,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321册)第4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1}{24}{26}{27}{28}{29}{31}{32}[明]祁彪佳:《祁彪佳集》第202、289、282、267、289、295、269、2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

{13}[清]祁理孙:《藏书楼诗稿》,清初祁氏东书堂抄本。

{14}[清]汪廷瑞:《东畲杂记》,清光绪十四年刊本。

{15}[明]祁彪佳:《远山堂诗集》,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385册)第19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16}[明]钟惺辑:《名媛诗归》卷三十一,明刻本。

{17}[清]许夔臣:《国朝闺秀香咳集·附录》,清光绪刊本。

{18}[清]完颜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附录》,清道光十一年刻本。

{19}[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第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0}{21}[南朝梁]释宝唱:《比丘尼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285册第651、6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22}{23}[清]汪启淑选:《撷芳集》卷七十二、卷七十一,清乾隆刊本。

{25}李 媛:“16至18世纪中国社会下层女性宗教活动探析”,载田澍等主编:《第十一届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30}[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第7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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