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命案

2009-07-03 04:24庞文梓
北京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杨杰牢房大舅

一个偶然的命案,牵扯出形形色色的人。从区委书记到科长到警察到砖匠到智障者,都在一刹那间改变命运,最终导致无法收场的结局。其实,故事的开始很简单,就因为一句话。那么,这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悲剧刹那间就发生了。

警察从警车上下来时,双方的冲突停止了。两个警察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就扫视到了他们收拾过的几个小流氓。不用问,他们就明白这些小流氓充当着什么角色。

一个衣着邋里邋遢的后生,自报翻贵的名号,然后朝警察咿里哇啦地说开了:“这是什么世道?有没有王法了?流氓小子来这里是做甚的?……”

警车上共下来两个警察,一个问谁是报案人;一个挥舞着手,大声喊着无关人员退场,然后向几个小流氓走去,还质问着走不走。

报案人是个中年人,走到警察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杨杰,在市统计局工作。”随后,他向警察指点着现场,叙述发生冲突的过程。

这是一道不足十米的斜坡,坡上面住着几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大门外是两米的巷道;坡下面住着几家平民百姓,最大的官就是科长。近几年小车进了家庭,院子里能进小车的房子,房价一涨再涨;院子里进不了小车,房子就少有人问津。所以上面的人家就想扩展巷道。拓宽巷道自然就要占斜坡。下面的人家不同意,因为拓宽了上面的巷道,斜坡就变成了圪塄,圪塄不但影响着后窗的光线,上面车来车往,还有噪音,还有车扬起的黄尘会落在后窗上。双方无法协调,上面凭着势力,强行修筑圪塄,领工的是上面住的一个叫陈根子的中年人。陈根子是砖匠出身的包工头,现在是有钱也有势,势焰嚣张,夸下海口说这条道他一定能修好。第一天动工,下面的几户人家就联合起来,去找城建部门上访。城建部门的负责人答复说:属于违章修建,他们会派城建纠察队纠正的。第三天,眼看着圪塄快修建起来了,可是还不见城建纠察队的人影子。下面的人家意识到城建部门不准备插手此事,所以在第四天走进了工地,强行阻挡修建。这天停工了。第五天,陈根子叫来了十几个小流氓,再次动工。下面的人家又想阻挡,十几个流氓推推搡搡,粗暴地把他们挡在了工地外。杨杰打电话报了警。

翻贵看到警察认真地听大舅杨杰说话,觉得大舅很了不起,所以更威风了,两手攥着铁锹,叫骂道:“狗日的流氓小子,婊子儿,你们有本事就再来,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

这边有两个小流氓觉得翻贵的骂声太刺耳,见警察去那边清场,就朝翻贵走过来,挥挥拳头,一副要打翻贵的势头。

刚才翻贵手握铁锹,前进一步,又退一步,想打对方又不敢出手。现在有警察在场,他的气壮了,双手横攥着铁锹,骂着日你妈的你过来。

这个灰汉还敢在老子面前耍横?真是有眼无珠!一个小流氓火气冒起来了,叫骂着日你妈的,老子这拳头好久没派用场了,骂着就往翻贵身边扑。另一个小流氓看见翻贵愣头愣脑,浑身不穿一件像样的衣服,扯住准备和翻贵较高低的小流氓说:

“算了,他是个连你还不如的人。”

警察听到了这边的争吵,知道有他们在场,不会有什么大的冲突。他觉得流氓还害怕这个邋里邋遢的后生,说明这个后生还是能镇人的。这一意识埋下了祸根。

平息事态,首先要双方停止一切对立行动。所以,警察让工队停止修建。陈根子不停手。当了包工头后,陈根子没有再亲自做过活。这起工程非同一般,他要亲手干到底,而且干起来越干越有劲。

警察喊道:“那个砖匠还不住手?”

陈根子继续砌砖。违章建筑是城建上的事。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你警察还能怎么样?他把警察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翻贵也吼道:“陈根子,你停不停手?”

陈根子不服气地说:“灰汉?有种你过来呀。”

这是霸道行为。霸道得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警察愤怒了,又喊道:“那个拿铁锹的后生,你照他的脑袋砍上一铁锹,看他还住不住手。”

拿铁锹的后生就是自报名号的翻贵。翻贵一扑,跳下斜坡,挥起手中的铁锹,朝陈根子的脑袋砍去。翻贵今天太恨这个人了。平时陈根子不是给他两包不值钱的纸烟,就是给两件旧衣服,他觉得陈根子还是个讲义气的人,所以不管陈根子派他干什么重活,他都没有怨气。今天陈根子叫了十几个流氓欺侮大舅,他替大舅说了两句话,陈根子就骂你这个灰汉有你什么事!听到陈根子骂他灰汉,他气得眼珠子直往外蹦。他没想到陈根子也把自己当灰汉看待了。他这时才觉得陈根子没把自己当人看待。每当听到有人骂他灰汉,他不由得暴跳如雷,不由得要叫骂几声。刚才他就想骂陈根子几句,可他们人多,他不敢。现在他还骂他灰汉。有警察撑腰放了话,他想都不想地挥起了铁锹。

陈根子虽没抬头,但他知道警察说拿铁锹的后生就是说翻贵。翻贵是他工队的小工,他平时施予小恩小惠,说两句甜言蜜语,就把翻贵笼络住了。他明白翻贵是个什么样的人。陈根子听到有人扑过来的声音,他没有在意,他知道翻贵是个灰汉软蛋,不敢动真格的。他不怕,继续干活。他要向人们展示自己的厉害。当他听到铁锹带来嗖嗖的风声时,本能地抬起了头。这一看太晚了,铁锹已经劈头盖脸地砍过来了。他想躲,可是来不及了。陈根子啊地惊呼了一声,随即扑腾仰面倒地了。

翻贵愣住了,木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的陈根子。陈根子头颅上的血喷射出来了,喷洒在那张宽大红润的正在抽搐着的肥脸上。头顶上,白乎乎的脑浆溢出来了,鲜血喷洒在脑浆上,红白相间。翻贵突然想到人们常说的一句吓唬人的话:我不把你的花红脑子打出来才怪哩。这才是真正的花红脑子呀。他脑浆溢了出来,他死了……活活的一个人啊,一条人命啊。是自己打死的!想到这里,翻贵大惊失色,不由得妈呀叫了一声,手上的铁锹跌落在了地上。他倒退了几步,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两个警察惊呆了。向陈根子喊话的警察叫王维俊。他没想到,自己出言不慎的愤慨指令,会导致一场灾难。当警察的,天天和违法乱纪分子打交道,骂人打人,习以为常。尽管上面三令五审不能刑讯逼供,可是遇到那些顽固分子,你不上大刑,他们会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吗?认了罪,不是坐大牢就是掉脑袋。现在那些审讯时的监控系统,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其实是假的。那只不过像拍摄影视剧一样,最后演演戏。犯人正式招供的时候,往往是在野外,给他们上大刑的时候。说监控中的内容像演戏的话,上大刑就是彩排。今天这一骂,太平常了。然而这一骂,把自己给毁掉了。王维俊说了一声完了,也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另一个警察叫张能,一看事情闹大了,马上用手机叫急救车,叫局长。然后,他才跑下斜坡,看陈根子有没有救了。

陈根子被人们围住了。围住他的人有亲属有民工有小流氓也有陈根子的弟弟陈留子。有人扶起陈根子破烂的脑袋,扯下自己的衣服,试着塞住头顶上的窟窿;有人把手放在鼻子上,看陈根子有没有气了;七手八脚的。

看到陈根子的瞳孔散了,张能大脑轰然一响,心里惊叫道:完了,这人完蛋了。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警察让人把他打死的。”

痛失亲人,陈根子的亲朋好友悲伤的情绪刚上来,听到这么一句话,胸中的怒火就被点燃了。他们看见张能就在身边,一齐上手,把张能推翻在地,打起来了。陈留子情绪失控,竟然拿起一块砖头砸张能的脑袋。那些小流氓平时就最恨警察,也趁乱动手了。

眼看又要出一条人命了,王维俊一着急,瘫软的身子突然硬朗了。他急忙爬起来,跑过去,扑在张能的身上,央告道:“祸是我闯的,与他没关系。你们打我吧,打死我你们不要抵命。”

听到抵命二字,人们的头脑冷静了,都住手了。陈留子突然明白,挨打的警察是无辜的,眼前的警察才是罪魁祸首。他拿着砖头就去打王维俊。那几个冷静下来的人抱住了陈留子,说:“打死他你也没命了。”

王维俊搂起张能,张能满脸是血,浑身软软的。他用手翻翻张能的眼皮,看到的却是死瞪瞪的、丝纹不动的眼珠子。

一句话,闯下了天大的乱子。王维俊的心刹那间凉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惹祸的人。惹祸的人躺倒在地上,也好像死去了。

翻贵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口吐白沫,气息又慢又细,好像快要断气了。杨杰看到翻贵这副样子,心惊肉跳,着急得心都快撞出了胸膛。这是自己的亲外甥,是一棵独苗,是命根子,不管活得气派还是窝囊,都不能死,尤其是不能死在自己手上。杨杰声嘶力竭地叫着:翻贵你醒醒。

救护车一进入现场,杨杰就把翻贵抱上了车。医生问还有没有受伤的人了,杨杰说还有两人都死了。医生不信,走过去一看,看见那两个人真的不出气了。

救护车刚驶出事发现场,翻贵就醒来了。他愣怔怔地盯了一会儿大舅,就明白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祸。他害怕、惊慌,感到浑身虚弱无力,但说的第一句话是:“大舅,我给你惹麻烦了。”

杨杰看到这个可怜的外甥,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尊严着想,鼻子酸酸的,不由得想哭。

几辆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疯狂地从救护车边急驶而过。

杨杰的心一下子悬在了空中。

翻贵进了医院急救室,医生一检查,说没什么。让翻贵逃走还是让住在医院里装病不要出来还是投案自首?装病,翻贵这种人是装不出来的;逃跑,翻贵又不会避人耳目;那么,投案自首才是翻贵唯一的选择。投案自首,不但能保住性命,或许还能少判几年。最后,杨杰决定送翻贵投案自首。

警车进入事发现场,那些参与打张能的人,听到比警车先到的救护车的汽笛声,以为是警车,就逃跑了。现场只有两具尸体一个警察。

王维俊从张能身边站起来,脸色惨白,低垂着眼帘,不敢正视任何人一眼。

赵宁仅仅看了一眼王维俊的表情,就看出王维俊也是案中人。他严厉地问:

“怎么回事?王维俊。”

王维俊唉了一声,说不出话。

那些看过尸体的警察向赵宁报告道:“报告局长,躺在地上的两人已经死亡,其中一人是我们公安局的警察张能。”

赵宁一听张能死了,头脑轰然一响,声嘶力竭地大声责问道:“王维俊,把话说清楚。”

王维俊这时才看看周围,才发现翻贵和打张能的人都不见了。他突然急急地说:“罪犯都跑了。”

一听说罪犯都跑了,赵宁的两道浓眉一下子竖起来了,大声喊道:“大家听好了,全力以赴,不能放走一个犯罪嫌疑人。”

赵宁是以引的方式,把王维俊带回公安局的。两条人命,不是小案子。他要亲自审问王维俊。

回公安局的路上,王维俊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昏昏沉沉的,浑身有说不出的憋屈难受。到了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把事情的经过说完了,王维俊才突然觉得头脑清醒了,心中的慌恐也一下子消失了,随之,心中升起无名状的恼怒:倒霉的事怎么都让老子遇上了!今天不出警,会出这档子事吗?本来,他今天要去学校给儿子开家长会,他还亲自到局里向张能请了假。可是,还没出局里的大门,张能就打电话把他叫住了,说有紧急任务,要他和他一起出警。没几分钟,张能就自己开着警车,来到了大门口。他要是不出警,张能还能把他怎么样?怎么样不了!110中心没有警力,按常规张能就会给事发辖区的派出所打电话调用警力。现在想来真的很后悔,后悔上了警车,后悔来到了事发现场。张能也该死。领导又一次把他耍了,他还出什么警!接到报警电话,让派出所出去处理一下不就完了?这该死的张能,临死还把自己拉上当了垫背的。王维俊恨张能,恨自己,也恨眼前的这个局长大人。眼看着就要摘掉平顶子老百姓的帽子,当上副科级的110中心副主任,可也是被局长大人耍了。局长把自己耍了,还因为自己有情绪,把他组长的职务都给撤了。背到这种地步,还出什么警?不出警,局长还敢对他怎么样?他断定,局长也把自己怎么样不了。那还为什么要出警?本来心中不舒畅,出警就容易犯错误,可是,听到领导嘴里蹦出来出警二字,就身不由己了。当了十来年警察,升职无望,这臭职业病可形成了。王维俊恨自己恨得肝肠寸断。

听了王维俊的叙述,赵宁一声没响,心里却窝火得要命:好端端的两个警察,仅仅为了一句出言不慎的指令,就给毁了:一个命归黄泉,一个断送了前程。张能死得真冤!张能是刑警大队优秀的中队长。他一直想把张能扶在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位子上。在他当政委时,张能就有过一次当副大队长的机会,被人挤掉了,他还在局长面前为张能鸣过不平。前不久,局里人事变动,大队长升了副局长,他和几位副职交换了意见:副大队长刘环当大队长,张能当副大队长、王维俊当110中心副主任。优秀的中队长升副大队长,这也是正常的用人规则。然而,市委组织部长推荐了110中心的副主任当副大队长。大队长当副局长虽然上过了常委会,但没出文,还在公示期间,组织部长搞点小动作,还会坏事的。大队长一旦上不去,几个人都无法向前移了。这个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他还是根据部长的指示办事了。为了安慰一下张能的情绪,他把张能调整到110中心当副主任。他总以为王维俊能理解自己的苦衷,把王维俊的事放在了一边。没想到王维俊竟然公开和自己叫板了。现在的人,为了当官,疯狂得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局长的贵口终于开了:“小王呀,为人事变动的问题,你还跳出来和我闹情绪。你说你像什么样子?我和你哥那么好的关系,你说我能放手不管你的事吗?当领导也有当领导的苦衷,要平衡方方面面的关系。谁该提拔谁不该提拔,心里清楚着哩。该提拔的人,这次没提拔,下次肯定会考虑的。可是,你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我撤你组长的职务,也就是想给你敲敲警钟,把你身上的棱角往平捋捋。没想到你还是那么任性。你不节制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你说我怎么向你哥交代?”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王维俊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赵宁沉思了一会儿,拿起了话筒,想拨电话,又犹豫不定。赵宁知道,只要自己的指令发出去,王维俊就会失去人身自由。他也将不再是王维俊的领导了。

王维俊突然意识到,赵宁想叫人将他带走。他又一次感到害怕了。看到王维俊惊恐不安地、绝望地望着他,赵宁手颤抖了一下。抓犯罪嫌疑人,对一个基层公安局的局长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但今天,面对着犯罪嫌疑人,他却难以发出指令。他放下了话筒。话筒刚刚放下,手机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他浑身一震:真正的麻烦来了。他不能再犹豫了。赵宁没有接手机,迅速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你们刑警队过来两个人。”

赵宁刚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声也急促地响了起来。赵宁没有接电话,也没有看来电显示。接着,不是手机响就是电话铃声响,响得让人心烦、不由得心生怒火。赵宁站起来,背抄着手,在办公室走来走去。

王维俊知道刑警来了,就会把自己带走关起来,从此就是一个罪犯,就会失去自由,生死难料。而此时电话手机铃声满房子里响,局长又不接电话,更加增添了恐怖的气氛。王维俊终于坐不住了,瘫软在沙发里,几近精神崩溃。

王维俊被刑警带走后。赵宁才拿起电话筒。话筒传来的声音是粗鲁的:

“怎么不接电话?”

“王书记?我刚才去卫生间了。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哩。”

“王维俊呢?”

“关起来了。”

“这么快?”

“嗯。”

“那你还准备给我打什么电话?”

“谈谈他的情况。”

“事情大不大?”

“大。”

“大到什么程度。”

“人命关天。”

“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我正在想个万全之策。”

“想好了没有?”

“没有。”

“咱们很快在金鑫酒家见一面。你不忙吧?”王书记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毕竟,是他在求赵宁。

刚出了两条人命的案子,公安局的局长还能不忙?赵宁真想这么质问一句。王书记的语气不存在商量的余地,他只能说不忙。而且,他还要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与他会面。他是他的恩人。他原来当副局长时,有过一次当局长的机会。看似胜券在握的机会,最终却是被排名在他后面的副局长抢走了。王书记说他不找他,他还以为他能竞争过那个副局长,王书记说下一次他帮他的忙。王书记和他是老乡,政界的老乡自然就走得比较近。不过,赵宁向来在提拔的事上不愿意依赖他人。他知道靠实打实拼的工作上来的领导,容易树立起权威,也能够顺利地统领全局。他的前任,靠溜须拍马屁一路走上来,又抢着当了一个局长,局里有很多人都不服气,掣肘的人不少,虽然捞了不少钱,也受了不少气,最后竟连一次局务会都开不下去。前任年龄到站,黯然引退,至今他都没见他来过一次公安局。前年前任即将卸任时,王书记刚上了市委常委的台阶,气焰正盛,自告奋勇地找市委书记游说,把他从公安局政委的位子上,换到了局长的位子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是他还人情的时候了。赵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翻贵脚上上了铁镣,背上背着铺盖卷,走起路来东歪一歪西点一点,仿佛是遍体鳞伤,又体力不支。突然,他想起了那些战争故事片——革命英雄人物被捕入狱的情景,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押送翻贵的武警大声喊道:

“你笑什么?快走。”

武警顺手推了一把翻贵,翻贵却说:

“真像。”

“像什么?”

翻贵说:“你像解放前的宪兵,我像被捕的地下共产党员。”

武警骂道:“你他妈的才几岁?还说几十年前谁像谁。你这个杀人犯!”

翻贵不服气地说:“人是警察让我打的,我怎就成了杀人犯?”

“不要跟我说了,到法庭上跟法官去说吧。说不好,一颗枪子就毙了你。”

翻贵一听要吃枪子,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今天他这是第三次瘫坐在地上了。

武警提了一把翻贵,骂道:“你这样的软蛋,还当什么地下共产党员!”

翻贵浑身直冒虚汗,面颊湿淋淋的,喘着粗气,站了几次,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杀人犯进了牢房,牢房里的那些坏分子都不敢惹动。你这个软蛋,牢房里的那些坏蛋不往死整你,才是怪事呢。”

“我大舅在市政府当官哩。”这是翻贵嘴上常常吊着的一句话。说这话时,他脸上有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每遇到有人歧视他,他就由不得要说这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护身符,仿佛说了这句话,就没有人敢欺侮他了。在他看来,大舅在市政府上班,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是他们全家人的荣耀。

武警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年轻人,笑着问:“你大舅是个什么官?”

翻贵兴高采烈地说:“科长。这官不小吧?”

武警说道:“那样的官,比猪狗还多。不是,比猪狗毛还多。”

翻贵急急巴巴地说:“你骂人。你不是人。你就是宪兵。”

武警用力推了翻贵一把,喊道:“走,你这个杀人犯。”

“你胡说。你不能胡说。”翻贵大声分辩道。

武警说:“你再耍赖,小心老子往死揍你。”

“警察能打人,解放军不能打人。我念书时就晓得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管着哩。你是解放军,你打了我就当不成解放军了。”

武警无奈地笑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犯人。

走在牢房门前,武警下了翻贵的脚镣,然后打开门,把翻贵推了进去。

牢房里光线昏暗,臭气冲冲。翻贵向来走在干净的地方感到不自在,到了肮脏恶臭的环境里却随时就能适应。他心理对牢房的环境没有产生什么排斥反应,只是看到那十来个年岁不等的汉子,觉得手脚无措,浑身不舒服。那十来个汉子直愣愣地盯着他,表情有些怪异。他心慌了,立在门边,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个面相凶狠的年轻人,走在翻贵面前,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翻贵。看到翻贵脸上的汗水痕迹,竟然用手指敲敲翻贵的脸颊,说:“现在还有你这么肮脏的年轻人?真给咱们年轻人把脸丢尽了。”然后,这个面相凶狠的年轻人,慢悠悠地作了自我介绍,说人们都叫他坏蛋,他真的很坏。坏蛋介绍罢,就指着马桶,说:“你睡那边。我是这里的头,以后你要听从我的指挥。”

翻贵看到马桶,直冲冲地说:“那里有尿桶,我不睡那里。”他不高兴,说话就是这种口气。

坏蛋说:“你不听话,老子就教训你。”坏蛋凶狠狠地盯着翻贵。

翻贵大声说:“我是杀人犯。我不归你管。”这话是大舅教的,大舅说杀人犯进了牢房,说明自己手上有人命,就没有人敢欺侮了。

坏蛋又盯了几眼翻贵,突然大声笑了:“你这么个孙子样,还能杀人?你跟老子比试比试。”坏蛋说着就一手揪住了翻贵的衣领,推拉了几下翻贵,然后用力一推,把翻贵推倒了。翻贵想坐起来,坏蛋手指着翻贵,喊道:

“你要是坐起来,老子就把你的腰往断拧,让你一辈子都坐不起来了。”

看着坏蛋凶神恶煞般的面孔,翻贵心惊胆战地躺着,不敢乱动了,嘴唇却颤抖个不停。坏蛋大声笑了。接着,另外几个犯人也嘻嘻哈哈地围住了翻贵。坏蛋手一挥,仿佛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命令道:

“都闪开。我要看他往哪里躺。”

围观翻贵的人散开了。翻贵乖乖地爬起来,把铺盖放在了马桶边。

黑夜,人们都睡着了,翻贵却无法入睡。他身边的马桶里,有尿有屎,散发着像厕所里一样的臭气,把他这个肮脏的人,也熏得头昏脑胀,睡不着觉。他已经不想砍死人的事了。只要眼前有事,以前不管有天大的事,他都不想。今天坏蛋让他睡在马桶边,他受不了。这明明是在欺侮人哩。他没招没惹他,他为什么要欺侮他?他从小就受人欺侮,他最恨欺侮人的人。坏蛋真是太坏了。想到这个坏蛋,他就气愤得直喘粗气。他越气越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他就想着怎样报复坏蛋。在村里,有些人欺侮他,他明里斗不过他们,他就想着法子暗里坑害他们。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不小心踩倒了几棵玉米苗,一个大人就在他脸上搧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虽然有些疼,但在他看来是搧在了他心上,不是搧在了脸上。他见过,很多小孩有意踩死一大片庄稼,都没人打。他们的父母骂小孩,庄稼的主人还笑着说小孩不懂事,不要骂。当小孩和父母离开后,有人就说那小孩太调皮了,应该捶他一顿。另一个大人说:打狗还要看主家哩。他只不过踩倒了几棵玉米苗,他就打他。在他们眼中他连狗都不如,他就是那没主子的狗。他越想越难过。过了两天,那个打他的大人在地里干活,婆姨给他把饭送在了地里。他就趁他们不注意,把尿尿在了盛汤的饭罐里。看到那个大人美滋滋地喝汤的样子,他胸中畅快极了,不由得大声笑了。那个大人问他笑什么,他直端端地说你把我的尿喝了。气得那个大人跳起来把饭罐向他掷过来。还有一次,一个叫建魁的后生无缘无由地就骂了他几句,耍好汉本事。他回骂了两句,建魁就打了他一顿。他气不过,就在茅坑里掏了两桶屎尿,黑夜担上那两桶屎尿,走在建魁家的垴畔上,把一桶屎尿倒在了人家的院子里。建魁还没睡,在他准备倒第二桶屎尿时,就听到响动出来了。本来他是准备把两桶屎尿倒完就走,达到让他们满院满家臭气熏天的目的就行了。可是看到建魁,他就把另一桶屎尿倒在了建魁的身上。建魁又惊呼又大骂。他高兴得大声笑了。建魁再也不敢欺侮他了,还说那是个灰汉,较不下高低。好多人和他闹纠纷时,到最后都说这是个灰汉,就不和他闹了。他不想让人叫自己灰汉,有人叫自己灰汉,他急得直想跳崖。不过,这灰汉的名称还保护了他,使他少受了不少气。想到那两桶屎尿,翻贵坐起来,没有细想,就提起马桶,走到坏蛋身边,把半马桶尿倒在了坏蛋的头上。他想,这个坏蛋也会把他当灰汉看待的。把他当灰汉看待,就没人敢再欺侮他了。

坏蛋正在熟睡时,被扑头盖脸的尿水子浇醒了。他妈的惊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这一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把全牢房的人都惊醒了。翻贵却悄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睡下了。

“哪个龟儿子干的?”坏蛋坐起来,拉开了灯。拉灯是他的权力。没有他的话,谁也不敢拉灯。坏蛋满脸满头都是尿水子,湿淋淋的。大家看着坏蛋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其实,好多人都看到了摸黑回到自己位置上的翻贵,只是他们也想看看坏蛋的狼狈样。这事坏蛋不往自己头上赖,他们就不会说出真相。坏蛋满脸是尿水子,自然视线也模糊了,黑暗中他没有看清移动的翻贵的人影。坏蛋用枕巾擦拭净脸上的尿,气急败坏地挨个巡视了一遍十来个犯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装睡的翻贵身上。牢房里有这么大的响动,所有的人都起来了,只有翻贵还在睡觉。坏蛋明白谁是恶搞的人了。

“为什么开灯?快关灯。”外面的武警过来喊道。

坏蛋只好一声不吭地关了灯。武警离开,坏蛋慢慢地移到了翻贵身边,压低声音凶狠狠地问:“说,是不是你给老子浇了一头尿?”

翻贵看不到坏蛋的凶神恶煞相,胆子壮了,说:“你再欺侮老子,老子等你睡着了,还要往死卡你。反正老子手上有一条人命,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一个样:都是死路一条。”这话是大舅在送他进公安局时教的。大舅说,说了这句话,牢里的人就不敢欺侮他了。坏蛋愣住了。静了一会儿,坏蛋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大舅教的这一招真灵啊。他白天说了“我是杀人犯,我不归你管”。他还想把大舅教的话全说完,可看到坏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不敢说了,黑夜他终于把大舅教的话说完整了。要是他白天把大舅教的话说完整了,白天也就不用挨打受气了。第二天,他睡在了坏蛋的位置上,坏蛋也没有吭声。从那天起,牢房就没有人再敢欺侮他。

这是一间简陋的平房,不过,比牢房干净清爽多了。翻贵好像突然明白了,还是干净整洁的地方好。过去,他对干净肮脏没什么概念。在恶臭熏人的牢房住了几天,他总算尝到了真正的肮脏的滋味。赵宁走进来时,他看了一眼。这人也是凶狠狠的模样。这些穿制服的人好像一个样,都面带凶相。我又不是杀了你们家的人,你们对我这个样!翻贵不服气地想。

押翻贵进来的两个警察都客气地向赵宁打招呼,一口一声局长。赵宁黑着脸,没有回应部下的招呼,坐在了椅子上。公安局长的威严尽显无遗。

“他交代过了没有?”赵宁问。

刑警队长说:“没有。”

赵宁看了一眼翻贵,对刑警队长说:“让他说吧。”

接着,刑警队长开始审问了。

刑警队长问翻贵叫什么多少岁了住什么地方,刑警队长的口气蛮横凶狠。翻贵觉得公安局的人问话都不怀好意,甚至暗藏杀机。他一一回答了,不过,回答得很不情愿。

刑警队长问翻贵为什么要往死砍陈根子,翻贵说:“是那个警察让我砍一铁锹的。不晓得怎么就砍死了。”

刑警队长问翻贵,你和陈根子有什么意见?翻贵说:“没什么意见。他先前对我相当好。”

刑警队长问你们是什么关系,翻贵说:“他是工头,我是小工,就这种关系。”

刑警队长问你恨不恨陈根子,翻贵说:“以前不恨,看到他欺侮我大舅,我就恨他。”

刑警队长突然大声问道:“正因为你恨陈根子,你才砍了陈根子一铁揪?是不是?”

“不是。我不管多恨陈根子,也不敢砍陈根子。那个警察发了话,让我砍陈根子一铁锹,我才砍的。”

“你胡说。那个警察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你是不是听错了?”

“你才胡说哩。就是他让我砍陈根子一铁锹的。不信,你把他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刑警队长看了一眼赵宁。

赵宁说:“你别看他像个灰汉,其实挺狡猾的。以后要加大审讯力度。”赵宁说罢就走了。

赵宁走后,刑警队长坐在了赵宁坐过的位置上,一直站立的刑警坐在了刑警队长的身边。刑警队长掏出烟盒,给刑警递了一支,然后自己嘴上叼了一支。刑警急忙掏出打火机,打着火伸在刑警队长的纸烟上。两个警察一声不响,闷头吸烟。烟渐渐地弥漫开了,一时审讯室里寂静无声,烟雾缭绕。烟雾好像浮动起了恐怖的气氛,恐怖的气氛随着烟雾在扩散。翻贵突然觉得这地方虽比牢房干净,这时却比牢房里更使人难受。刑警队长吸完烟,在桌子上摁灭烟头后,向刑警使了一下眼色。刑警突然站起来,摔掉烟头,走到了翻贵身边。

刑警一手揪住翻贵,大喝一声:“说,为什么要砍死陈根子?”

翻贵看到刑警凶狠狠气愤愤的模样,像一头吃人的猛兽,脸面一下子就发青泛白,浑身不由得颤抖了。

刑警队长手一拍桌子,喊道:“说不说?”

翻贵急急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是说过了?”

刑警放开手,一巴掌打在了翻贵的嘴上。

这是翻贵料想不到的一巴掌。他害怕、惊骇,浑身刹那间就散架了。瘫软在椅子上后,他才感到满嘴又麻又疼,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刑警吼道:“说不说?不说,小心你的脑袋。”

一听说小心你的脑袋,翻贵的神经绷紧了,身子骨突然就硬起来了,头上却冒出了虚汗。“不是说,判刑是法院的事吗?公安局也能要我的脑袋?”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刑警转身一把揪住翻贵的头发,又向后一揪,把翻贵的头揪在椅背上。翻贵的面孔朝上望了一眼刑警,就再也不敢睁开眼了,而血迹斑斑的嘴唇开始颤抖了。

“说不说?”

翻贵哭叫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呀!”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敢给你上大刑?”

“我晓得警察有打人的权力。警察没有打人的权力,我也不会听警察砍陈根子一铁揪的。”

“你他妈的说什么屁话?”刑警说着用力向下揪了揪翻贵的头发。

翻贵疼得大叫了一声。

刑警队长冷冷一笑,说:“原来你还是个能牙利嘴的人。我还真没有看出。”刑警队长站起来,走在翻贵身边,朝刑警摆摆头。刑警再向下揪翻贵的头发。椅子慢慢地向后往下倒,两条前腿翘起来后,刑警队长弯腰捉住翻贵的两条腿,搭在椅子上连接两条前腿的横档上,用力往回曲。刑警又用力向下揪翻贵的头发。头皮、后脖颈、腿弯像刀子剜割一样,疼得翻贵嗷嗷直叫唤。可是,前脖颈却又困又难受,气都出不上来了,他叫了几声我说的是真话呀,就发不出声了。他们不用刑具,就这么在椅子上上刑了,让人疼痛得生不如死。如果真正的上大刑,还能受得了吗?翻贵疼痛、心慌、害怕、出不上来气,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翻贵的身子软下来了,两个警察同时一愣,放开了手,翻贵连同椅子一起跌倒了。刑警队长蹲下身子,用手试试看翻贵鼻子上有没有气。翻贵出气还比较均匀。刑警队长站起来了,放心地吁了一口气。真要是出个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这个灰汉也真是怪。很多犯人上刑时,你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从刑具上下来就变卦了。前不久,公安局就放了这么一个叫郑国台的人。郑国台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打电话叫赌友武明去打麻将。第二天,武明却死在了街头。武明的背后被插了两刀,前脖颈上被割了两刀。那几天是阴雨天气,现场没有留下人的痕迹。而留在现场的凶器——杀猪用的尖刀,经过武明妻子的辨认,却是武明家的尖刀。而这把尖刀,已经有好几个月找不到了。尖刀上没有任何痕迹。根据调查,警察综合分析:早对武明心怀歹意的郑国台,偷了武明家的尖刀,设计好了在雨天谋害武明。那天下着小雨,郑国台打电话叫武明去赌博。后半夜,赌博结束,郑国台和武明两人分开走了。可是,郑国台转了一条小巷,跑到了离武明家不远的街头,叫住了武明,跟上了武明。因为下着小雨,没有人影,郑国台就趁其不备,在武明后背扎刺了两刀。武明倒下去后,郑国台又在武明脖颈上割了两刀。郑国台丢下尖刀,回到家里,在火上烘干线手套,然后烧掉了。这是一起蓄意杀人案,案犯就是郑国台。可是,上大刑时,郑国台把什么都承认了,把杀武明的细节都说出来了。下了刑具,郑国台什么都不承认。郑国台在刑具上被折磨了两年,人快成了骨架子,两年期限一过,还是被放出来了。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口供,两年期限一到,不放人,公安局就违法了。这起案子让全公安局的人想起来就觉得憋闷难受。而眼前的这个灰汉,被整得昏死过去了,口还那么紧,翻过来掉过去,就那么几句话,也让人感到憋闷不舒服。刑警队长感慨地说道:

“精明人有精明人的活法,灰汉有灰汉的活法。就这么整治了一下,他就昏死过去了,我哪还敢再给他加什么力度。”

杨杰是在办公室被警察带走的。杨杰事前没有一点预感。头天夜晚他梦见了翻贵,梦醒之后他再没有入睡。翻贵自幼丧父,十岁时母亲改嫁他乡。谁也不知道翻贵是为什么,死活不跟着母亲走。母亲成为他人之妇,不得不走。翻贵过上了靠母亲给养的独立生活。渐渐地,翻贵的性格变了,不与人交往,反应迟钝,不怎么说话,不洗头不洗脸,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地方。翻贵就成了人们眼中的灰汉。翻贵到了十七岁,就到城里打工。他看到翻贵邋里邋遢的样子心里就有气,不愿意和这个浑身肮脏的外甥打交道,很少给他好脸色。可是翻贵却把他当作了亲人,不管他对他的态度,不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来他们家找他,不进门,只在院子里坐一会儿。他让他吃饭,他却很少吃他家的饭。他知道翻贵来他们家仅仅是为了看他一眼,说几句话,再别无他求。翻贵嘴上经常挂着的一句话:我大舅在市政府当官哩。翻贵为有他这么个大舅感到无比的自豪。可是翻贵白自豪了,他没有为外甥办过一点事。相反,他连累了翻贵。出事的那天,翻贵是来找陈根子上工的。看到陈根子向他耍横,翻贵自然和自己一起与陈根子还有那几个小流氓对抗了。最后还是他把翻贵送进了公安局。外甥进了班房,他心里比谁都着急。舅舅对外甥的亲情终于升华了。这几天,他吃不好睡不着,坐卧不宁,天天为外甥的事奔跑:请律师、找投人的路子。好在局长对他不错,对他外甥的事很同情,不但不要求他正常上班,还问他有没有要他帮忙的事。昨天下午,局长好像忽然记起了自己是市公安局长赵宁的铁哥们儿,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去找找赵宁,赵宁一定会给他面子的。他想探监,给翻贵送一点零食,但又觉得探监是小事,投靠市公安局局长有点不划算。他想好了:在审判翻贵的量刑问题上再去求赵宁。可是,昨天夜晚梦见了翻贵,今天探监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了。早上一上班,他就问几个同事:谁在看守所有熟人。同事们都说没有熟人。他叹息了一声,站起泡了一杯茶水,然后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准备边看报纸边喝水,再想想看在探监的事上该不该去求赵宁。就在这时,政秘科长引着两个警察进来了。政秘科长向警察指了指他,急忙转身出去了。一个警察宣读拘留证,另一个警察掏出了亮晃晃的手铐。

杨杰一听警察要拘留自己,就抗争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没干,你们凭什么抓人?”

两个警察好像没有听到杨杰的怒吼,一声没吭地上前就给杨杰戴手铐。杨杰退了两步,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你们不能这样侮辱一个公务员。”杨杰喊罢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副科长刘成一。刘成一本来像观看一出好戏一样转着眼珠子观看他和警察,看到他看自己,迅速低下了头。杨杰没有再看另外三个同事,心刹那间就凉了。

“你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闹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拘留你几天你还有什么冤枉的!”警察说罢就强行给杨杰带上了手铐。

杨杰整整在牢房蹲了十五天,行政拘留的最长时间。牢房里的尿臊味、霉腐味、脚臭汗臭熏得杨杰头昏脑胀。好在那个小牢头也姓杨,没怎么整治过他。就这样,他还受不了。有时就想一头碰死在墙上,自己不用受那些死不死活不活的罪,让那些制造冤假错案的坏分子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想到妻子儿子,就动摇了。

杨杰走出牢房时,觉得头昏目眩,胸中又闷又慌。明明天空晴好,阳光灿烂,可是他却感到天昏地暗,周围一片阴气沉沉。走出看守所大门,他突然一下子就觉得眼前和心里亮堂起来了,仿佛看守所大门外和大门内是两重天地,两个不一样的太阳。平时,杨杰总是衣着整洁,彬彬有礼,一派养尊处优的风范。走出看守所的杨杰,一身又肮脏又皱皱折折的衣着,满脸胡子拉碴,浑身脏乎乎黏糊糊的,肩上还扛着铺盖卷,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的形象。看守所大门外空无一人,杨杰站定了。他首先该去哪里呢?妻子大概不知道他出来的时间,没有来接他。也好,要不她看到他这副形象,不吓出病来才是怪事哩。在牢房里,他天天在想,一出牢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状。现在,他可以将告状的想法付诸实施了。他走了一段路,走在大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直奔他经常洗澡的那个澡堂子。他草草洗了一下澡,把铺盖托付给澡堂子的主人,又坐上出租车,到了检察院。在杨杰的意识中,公检法三个司法机关中,检察院最具有权威性。杨杰找到了检察院反贪局的副局长。这个副局长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副局长给他的答复是:

“你要是有公安局领导贪污行贿受贿的证据,检察院可以立案调查。可是,你这点事太小,又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所以检察院是不会立案的。说实在的,司法机关中的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介入另一方的是非问题中。当然,你的主意已定,认为公安局违法了,执意想伸冤,你就起诉公安局;你认为公安局的领导贪赃枉法了,你先找纪委比较恰当。纪委办案,不会像检察院一样要走那么多的法律程序。我以上说的是桌面上的话。我个人看,你还是冷静一下头脑,再作打算吧。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只能自认倒血霉。说实话,从道义上讲,你受的冤枉我是同情的。可是,你是个明白人,同情道义和法律是两码事。”

堂堂一个遵法守纪的国家干部,怎么能蒙受坐大牢的不白之冤。杨杰不服气。检察院和法院相距不过几百米。杨杰离开检察院,来到了法院。

一个年轻的法官接待了杨杰。杨杰向法官讲了他被非法拘留的遭遇,法官回答说你认为公安局涉嫌违法,就写诉状,就起诉。不过法官分析说,杨杰和陈根子等人发生了纠纷,就有了闹事的嫌疑。公安局就有了行政拘留杨杰的事实依据。这起纠纷中,死了两个人,行政拘留一个参与闹事的人,公安局也没怎么违纪违法。当然,公安局完全可以不拘留杨杰,因为死人的事件是在警察平息事态时发生的,杨杰已经停止了和对方冲突的行为,与死人的事件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事有起因啊。正因为死人的事件与杨杰没有关系,公安局才对杨杰进行了行政拘留,而不是刑事拘留。法官说他是从公安局的角度这么分析问题的。事实上杨杰的确受了冤枉,可是起诉公安局能赢的胜算不大。在行政拘留问题上,警察像法官在量刑问题上一样,是有一定的自主权的。

杨杰还没有完全绝望。平白无故地把人拘留了十五天,怎么能没有洗清不白之冤的地方?他又坐出租车到了纪委。纪委一个姓张的科长曾经和他打过交道。张科长一见面就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张科长听过他的叙述,说反映部门和部门的一把手的问题,要找纪委书记。不过,纪委书记兼市委副书记,忙得很,这种事一般不管。杨杰不由得质问了一声:

“那你说我的冤枉白受了?”

张科长沉默不语。

在检察院、在法院、在纪委碰了几鼻子灰,杨杰心如死灰,坐在大街边的台阶上,好久缓不过神来。街道上车来车往,人流如潮,他觉得乱混混的。在这乱混混的街道上,说不定会车撞死人,说不定会人撞死人。还是清静一点的好。他从农村进入城市,怎么就不懂得清静的好处?他站起来,向单位走去。他想好了,他得找局长。局长也许有一些办法的。上次局长说过他和赵宁是铁哥儿们,说不定拘留他的事赵宁根本就不知道。赵宁不知道,赵宁手下的人犯了错误,找赵宁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走进办公室,杨杰觉得办公室的气氛沉闷闷的,平时见他就打招呼的刘成一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以不屑的神情注视了他一眼,然后站起出去了。杨杰也是一声没吭地坐在科长的位置上。

刘成一再回来时,以命令的口气说:“杨杰,局长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猛一听到刘成一叫他的名字,他愣了愣。他是第一次听到他对他直呼其名。杨杰还是站起来了。

杨杰走进局长办公室,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局长。

局长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文件。杨杰立刻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不知道自己该坐下还是就这么站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局长才看完了文件。局长直起身子,说:“请坐。”

听到局长友好的口气,杨杰松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

突然,局长的口气变了:“你成了有功之臣,不请你坐你还不坐。”局长的两道一字眉向上耸了耸,脸上的横肉也好像要竖起来。

杨杰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挨训的时刻到了。

局长大声说:“你给我们统计局丢脸了,破纪录了。你说你还能不能当这个科长了?本来,你也知道,我已经把你报成了后备干部,组织部也考察过你了,你上台阶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指日可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们局党组已经研究过了,免去你计算科长的职务,当然待遇还是正科级。你们科的业务,暂时就由副科长刘成一主持起来。你不要有情绪,事情是你闹出来的。今后你要好好配合刘成一搞好计算科的工作。”

苦熬苦挣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个科长的位置,不承想就这么被革掉了。杨杰觉得比坐牢还冤。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喊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们这么对待我?行政拘留已经冤枉死人了,你们再撤我的职,还给不给我活路了?”

“聚众闹事,闹出了人命,拘留你还是轻的。你还觉得冤枉?”

“局长,你也相信我聚众闹事了?”

“我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逮你进班房的人。”

看来,局长已经认定他是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坏分子了。局长为什么突然就不信任他了?在统计局,他是局长最信任的一个科长。局里每有什么重大活动,重大工作任务,局长往往会派他去协调去完成。他也极为尊重局长,逢年过节,都会备一份厚礼,看望局长。刘成一也是局长的心腹,早有取代他当计算科长的野心,不过,他升不上去,局长就不打算让刘成一取代他坐在计算科长的位置上。按他和局长目前的关系看,局长应该为他鸣不平才是正常的,怎么会突然就像对待异己一样,趁机把他剔除了呢?

局长语重心长地说:“杨杰同志,不要有情绪。你回去好好地反思一下吧。”

杨杰垂下头,没再说什么。他一时还拉不开脸面,和自己尊重惯了的人争高论低。刚才一时情绪失控,说了几句重话,他已经后悔了。他出局长办公室时,大脑还在紧张地思考着,再用什么方法重新赢得局长的信任。

安安稳稳的日子突然就改变了。杨杰有一肚子的冤枉无处诉说,妻子却不停地怨怪他。妻子说是翻贵害了杨杰,杨杰却说是他害了翻贵。到底谁害了谁?夫妻俩开始争论了。杨杰说自己不要参与堵挡修圪塄的纠纷中,也就不会发生连锁反应了。妻子说翻贵不砍死陈根子,也就不会发生杨杰被拘留被革职的事了。杨杰说公安局不要无事生非地拘留他,也就没有被革职的事了。妻子说说到底还是翻贵惹的祸。杨杰说要这么说还不如说是陈根子惹的祸。妻子说陈根子死了是罪有应得,翻贵进班房也是咎由自取。你杨杰有什么错?却不明不白地又进班房又革职,真是太冤枉了。杨杰说翻贵有能力让自己受冤枉吗?杨杰说到这里,两人突然沉默了。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突然,大门被人擂响了。杨杰夫妻一惊,两人的心都激跳起来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没有什么大事,谁还会上门呢?这几天是多事的日子,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内心就感到激跳和恐惧。杨杰说他先到院子里看看。

杨杰拉着院子里的电灯,然后走在大门边,问道:“谁?”

大门外的人问道:“这是杨杰的家吗?我是王维仁,要找杨杰。”

区委书记王维仁?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全市的干部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他找他干什么?是为了王维俊的事吗?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杨杰愣住了。

“杨杰,你开开门。我有事要找你。”王维仁压低声音说,好像害怕有人听见。

人家是区委书记,既然上了门,杨杰只能开门了。

杨杰和王维仁走进门时,杨杰的妻子已经躲进了卧室。

王维仁坐在沙发上,一声没吭,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茶几上,然后扯开报纸,露出了一沓又一沓的钞票,才说:

“这是二十万块钱。这钱是王维俊的妻子托我给你带来的。现在只有你能救王维俊了。”

杨杰坐在沙发上说:“王书记你也真是能说笑话。我自己都被不明不白地关了十几天的禁闭,怎么还能救区委书记的弟弟?”以往遇到比他大的官,不管有用没用,他都会说很客气得体的话。如今落魄到了这种地步,他说话就不讲究方式方法了。

王维仁说:“你外甥智商低,在受刺激后打死了陈根子,判不了几年徒刑,最多也就是十来八年。靠上工地,他十来八年是挣不得这么多的钱的。反过来说,他就是真的听了王维俊的话,才砍了陈根子一铁锹,王维俊会判刑,他也得几年徒刑判。他不说听到王维俊说什么话,王维俊就会自由。所以,王维俊说什么话,对你外甥来说,并不重要;对王维俊来说就很重要了。这个忙还要靠你杨杰帮一帮。我们知道你外甥是很听你的话的。如果你这次帮了我们这个忙,以后我会帮你更大的忙的。一个小科长算什么。”

杨杰突然就明白了,他被拘留,他被撤职,与眼前的这个书记大人不无关系。别看他冠冕堂皇的,其实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想到这里,杨杰的心又一次激跳起来了。他担心,不按这个权力者的指示办事,自己还会蒙受更大的不白之冤。古人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权能使鬼推磨。

见杨杰不说话,王维仁适时地站起来,说了一声不打扰了,转身就走。杨杰站起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还想送送王维仁,可是,脚腿不知怎么就失灵了。他刚刚移动了两步,王维仁已出门匆匆离去。杨杰又回到沙发边,两眼不由得盯住了摆在茶几上的二十沓百元的钞票。

二十万块钱,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杨杰苦熬苦挣了二十年,嘴里俭肚里挪了二十年,才有近十万块钱的积蓄。单位集资修住房,他把近十万块钱贴进去还不够,还要贷五万块钱的住房贷款。若是在市场上买一套像单位集资的那么一套楼房,他再挣二十年都没指望。现在,这二十万块就归自己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己受饥饿已经多年了,已经经受不住馅饼的诱惑了。然而,一旦自己把这馅饼吃下去,后果是什么呢?翻贵十来八年时间挣二十万块钱,值。可是,要是判外甥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呢?想到这里,杨杰忽然觉得身心一阵阵冰凉,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杨杰感到有人站在了身后,仿佛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由得一惊,双臂搂按住钞票。回过头,他才看到是妻子。妻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妻子弯腰用双手扯开他的手臂,拎起了两沓钞票,看了看,说:

“你不忍心收这笔钱,就暂时保管起来。我们需要这钱,就用,算是借翻贵的。等翻贵出来,我们再还给他。翻贵就那么个人,打工和在劳改场有什么区别呢?他靠打工,一辈子都挣不得二十万块钱。他坐上十年监狱,出来有二十万块钱,还愁找不着媳妇?”

“你怎么就知道会判十年刑?”杨杰吼道。

“刚才王维仁说的呀。”

“你都听到了?”

妻子点点头:“我听到是他来了,才躲进卧室的。”

“你信他的话?”

“如果他的话不算数,我们也可以翻供呀。”

红日高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然而,杨杰走进看守所的那一刻起,就像上次进看守所一样,感到天昏地暗,仿佛是自己又一次去坐牢房。他说过,要让他再次坐牢房,他就会自杀。他走进探视室,在玻璃窗上看见翻贵被武警押着走了过来。翻贵脚上上着脚镣,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歪歪斜斜的,全然不像是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更像一个老头。

翻贵进了探视室,看到大舅的第一眼,眼睛就放光了,高兴地叫了一声大舅。

杨杰从看到翻贵的那一刻起,心就开始如刀割般地难受了。他没有吭声,两眼愣怔怔地盯着翻贵。翻贵人瘦了一圈,脸色灰暗无光。

杨杰问:“你在牢房里还好吧?不受人欺侮吧?”

翻贵得意地笑了,说:“我在牢房里睡坏蛋睡过的位置。他们谁都不敢欺侮我。我对他们说了你让我说的话,他们就害怕我了。大舅,你的话真灵验。”

“翻贵,你今天再听大舅的一句话:以后不管是谁问你,你都说没听见警察说什么话,就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陈根子头上冒血了,就昏死过去了。记住,千万不要说警察让你砍一铁锹陈根子。”

翻贵愣了愣,眨了几眨小眼睛,才仰起头,问:“为什么?明明是警察让我砍陈根子一铁锹的呀。我也只砍了一铁锹。”

“你不要问为什么。只要你按大舅吩咐的话去说,你出来大舅保证给你找一个媳妇。”

“我还有出来的一天吗?从古到今,杀人就要抵命。按大舅的话去说,我就不用抵陈根子的命了?不用挨枪子了?说实在的,我就怕挨枪子。”

杨杰一愣,沉默无语。杨杰临走时又告诫翻贵:“你一口咬定,没听见警察说什么。就说是你把陈根子打死的。”

“判处穆翻贵死刑……”

法官宣判的声音,如同炸雷响起,杨杰心惊肉跳地浑身一抖,蒙了,愣了,两眼绝望地、傻乎乎地盯向翻贵。翻贵离他很近,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了,他看到的翻贵是模糊的。看不清翻贵的表情,他只看到翻贵慢慢地瘫软倒了。仿佛横祸是突然飞来的,杨杰无法承受,也瘫坐在椅子上。随即,杨杰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身上所有的毛发直往起竖,麻木又疼痛。突然,他又觉得身上的血液涌到了眼眶,已经往外溢了。他已嗅到了血腥味。噢,这血腥味不是自己的,分明是翻贵的。人们又坐下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下了。当他听到把罪犯押下去的声音,浑身又是一震,这次身子硬了起来,不由自住地站了起来。

翻贵浑身完全瘫软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一人双手拎着翻贵的一只臂膀,像拎着一只小鸡。他们经过杨杰面前时,杨杰看到翻贵面色苍白,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两眼微闭,纹丝不动,仿佛濒临死亡,只剩下一口幽幽气。

杨杰拖着沉重的双腿,最后一个走出审判厅。刚走下几级台阶,他的腿就无法移动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他旁听了几次法院对翻贵的审理。他隐隐地感到,翻贵的徒刑轻不了,不像王维仁说的十来八年的徒刑。在控辩双方的交锋中,辩方称翻贵是个智障者,应与精神分裂症者等同起来量刑定罪。控方说翻贵智力虽比正常人低,但是是有思辨能力的,所以不能从轻发落。在控辩双方的交锋中,杨杰感觉到了控方的力度和辩方的苍白。但他没有想到翻贵会被判处极刑。难道自首、认罪态度好不是从轻处罚的条件吗?“不,要上诉,上诉到底。”杨杰内心里狂喊道,发疯般地站了起来。突然,他看到王维仁站在了面前。

“这个结果我也没有想到啊。”王维仁无奈地说。

“你不是说翻贵最多只判个十来八年徒刑吗?”

“我说过,我也做了不少工作,可是……唉——这世道,是权力的世道啊。陈根子有个亲戚在省高院工作,好像还是一个什么处长。如果陈根子的弟弟不判处死刑,翻贵也死不了。可是陈根子的弟弟因用砖块砸死了警察,引起了司法界的愤慨,被判了死刑。你说翻贵还能有指望活吗?”

“要是把王维俊说的话抖出来,翻贵连五年徒刑都判不了。”

王维仁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王维俊会轻易说他说过什么话吗?说了,他就不会有今天的自由了。”

“现场的人那么多,就没有人出来作证?”

“有,可是那些作证的人都是陈根子的亲属。这些人的证词不能算数。况且,翻贵也说没听到王维俊说过什么。”

“翻贵现在要翻供。”

“翻供就那么容易吗?谁也没有刑讯逼供过翻贵。”

“我看这是你一手策划的。我们要上诉。”杨杰怒吼道。

王维仁冷笑了笑,说:“你就不要追根问底了,也不要做那些没用的功了。就是我这个当区委书记的,遇到这种事情,也毫无办法。凭你这个小干部的能耐,根本无法突破那一整套周密的部署。按说拘留你也是没道理的,可是,你不是白白地坐了十五天的牢?你能怎么样?拘留你,就是给你发了一个信号:接受现实,不要抱什么幻想。话说回来,翻贵那种灰人,只能受苦,不会享受,活在人世间,没有多少意思。对于你来说,那二十万块钱,可以给你带来幸福。”

二十万块钱!二十万块钱如同一根钢针,刺扎在了杨杰的心上,杨杰痛苦地喊道:

“不,我不要那二十万块钱,我要上诉。”随后杨杰感到心灵的刺痛扩散到了全身,眼前发黑,身子慢慢地瘫软下去了……

“结果只能是鸡飞蛋打。”王维仁恶狠狠地说罢,转身悠悠地走了。那悠悠的身影向杨杰发出了应战的信号。

杨杰回到家里,找出了那张二十万块钱的存款单。望着这张存款单,杨杰不知该怎么办了。把二十万块钱退给王维仁?翻贵已经判了死刑,这二十万块钱退回去,不是等于翻贵白送命了?自己的冤枉也白受了?不退,他能心安理得地使用这笔钱吗?这还真是一块烫手的洋芋呀。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那些人哪?都出去了?没有尿臊味了,也闻不到汗臭了,只有霉腐味和湿冷的气息。和他们住在一起闹哄哄的,已经习惯了,现在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心里不免有些空落。翻贵坐起来,感到浑身酸困,极不舒服。他挪动腿时,才发现自己脚上上着脚镣。他已经被关进了牢房,他们还怕他跑了,给他上脚镣?原先是走出牢房才给他上脚镣的。仔细巡视牢房,翻贵才发现这间牢房不是过去住的那间牢房。这间牢房大小和过去的那间牢房一个样,窗子和门的大小形状也是一个样。不过,墙壁上的颜色比过去住的那间牢房的颜色白了许多。他记起了,法官宣判过他死刑后,他就昏过去了。想到死刑,翻贵一阵阵心悸,感到头脑有些发晕,浑身一下子又瘫软了。翻贵躺倒后,觉得浑身好像散了架,身体不知怎么就开始在空中沉沉浮浮,而目光所及,一片空洞朦胧,仿佛他已经游走在阴曹地府间。

第二天,律师去见翻贵,谈上诉的事情,律师说:“你只有说了是警察让你砍陈根子一铁锹,才能活命。”

“我大舅给我吩咐了,让我什么都不要乱说。”

“就是你大舅让你翻供的。”

“我不信。现在这世道,除了我大舅的话,谁的话我都不信。”

“是你大舅让我给你来传话的。”

“那他为什么不来?”

“根据有关规定,你们还不能会面。”

“那以前他为什么能和我会面?”

“以前有人为了让他劝你说对他们有利的话,就特意把他放进来了。”

“那如今为什么不也来个特意把他放进来?”

“对他们没利,他们不会给他再来个特意。”

“我不信,不见我大舅的面,我不翻供。”

“你上诉不上诉?”

“上诉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觉得法院对你的判决不公正,你要求重新判决。”

“重新判决就死不了吗?”

“也许。”

“那我要上诉。”

“如果你不翻供,上诉意义也不大。到头来恐怕还是免不了死罪。”

一听律师说到死罪,翻贵脸色马上白了,气也越出越粗。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说:“为了我大舅,死就死吧。”

律师沉默了一会儿,大声说:“你大舅根本就把你不当一回事。他听说把你判死刑了,还说把一个害除了。你还信他那种人的话?我是律师,我是你的辩护人,我才是为你负责的人。”

翻贵的脸红了,嘴唇颤抖了一阵子,突然大声喊道:“你胡说。我大舅是科长。我大舅是好人。我大舅是我的亲人。你是骗子。你是坏蛋。我不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滚蛋。”

这是翻贵最连贯最愤怒的话语。律师感到惊讶,然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律师出了看守所,直接来到了杨杰家里。

杨杰自从出了牢房,就再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班。他走进过几次科室,没有人和他搭腔。从他一进科室的门,刘成一就以审视的目光盯视着他,仿佛他准备行凶或者准备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刘成一随时准备跳起来英勇地阻止一场可怕的突发事件发生。同事们看见他,也像看见了一个流氓恶徒,目光躲躲闪闪的。科室的气氛沉闷而压抑,他心里感到不舒服。所以他不愿意去上班。领导对他的态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律师向杨杰叙述了会见翻贵的情况,杨杰的头又大了。

杨杰说:“我要想办法见一下翻贵。”

律师摇摇头:“不可能。就是法律规定你们能见面,有人也会找种种理由,阻挡你们见面的。我想,我到省高院走一趟。不管翻贵为什么砍死人,翻贵都不应该判死刑。因为他有自首情节。这是谁也抹不掉的事实。”

十一

“哗啦”响了一声,翻贵醒了。房内房外悄然无声,一片黑暗。翻贵突然一惊,头皮一阵阵发紧发麻,五脏六腑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几天半夜,他被脚上的铁镣惊醒了好几次。一审判处死刑,翻贵恐惧、害怕了两天,逐渐就从死亡恐惧中挣扎出来了。翻贵向来是不管遇到什么事,只害怕一两天、痛苦一两天,就没事了。先前的大事他不痛苦不烦恼,却为眼前的小事暴跳如雷。被脚镣的响声惊醒后,他懊恼无比,睡不着了。睡不着,他就开始为牢房的伙食问题,为脚上的铁镣问题,动肝火了。他听坏蛋和几个犯人说,犯人一旦被判了死刑,就能吃上大酒大肉。可是,他被宣判死刑有几天时间了,伙食还是和过去的一个样。这不是明摆着欺侮人吗?以往他在大牢时,只有出牢门时,才给他上脚镣,如今进了牢房还不给他下脚镣,这不是欺他判了死刑吗?判了死刑的人就能欺侮吗?不行。他们不给他下脚镣,他就要和他们闹。第二天早上,他走在门边,坐下,双手搂起脚镣,砸门。武警走过来,问怎么了。他叫嚷着说要下脚镣。给要犯下脚镣不是小事,武警正告他老实点,不然就要往死揍他。翻贵说死就死吧,反正自己也快挨枪子了。武警刚走开,他又开始用脚镣砸门。双手累了,他就用脚蹬,脚蹬累了,他就坐在门边大喊大叫。好几间牢房的人都听到了翻贵的叫声,武警不得不再次走过来。翻贵说你们不下脚镣,我就跟你们没完。遇到这种人,武警也是没办法。武警只好向中队长汇报,中队长又向看守所长汇报,看守所长又向局长汇报。最后公安局党委经过会议研究同意,给翻贵下脚镣。

中午,伙夫把饭菜送进来了。翻贵一看,还是白菜水子粗面馍。翻贵双手一推,把饭菜推倒在地上。伙夫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了一眼翻贵,惊讶地质问道:

“你这个杀人犯,不好侍候了?”

杀人犯这个词已经听过无数遍了,翻贵现在听到这个词,不再像刚进牢房一样害怕了。

“我不吃这样的饭菜。你们就是让我好吃好喝,我也吃不了几天时间了。”

“你不是在上诉吗?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你骗人。你真以为我是灰汉,不懂?杀人就要偿命,这个理我早懂得了。你不想给我吃好吃的,还想骗我?没门。”

翻贵不吃饭,伙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收拾起碗筷走人。犯人不吃饭,就是绝食。绝食是政治事件,他要给所长汇报。

所长听了伙夫的汇报,不由得冷笑了:“这个灰汉还懂得绝食。给他改善伙食,每天保证一顿四菜一汤,顿顿饭菜要有肉。他是豁出去了,我们不能跟着他犯错误。”

中午,伙夫又把饭菜送来了。翻贵一看,是两荤两素的四菜,还有一汤,高兴得咧嘴笑了笑,捉住筷子就吃开了。

翻贵突然就觉得自己很有本事:看守所里从犯人到警察都害怕他哩。受了多少年的欺侮,如今终于成了一个威威武武的男子汉。

十二

二十万块钱,二十沓钞票,杨杰掂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可是内心却感到轻松了不少。他一度感到自己无比屈辱和痛苦,整天在想着怎么去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他也行动过几次,找过司法部门的领导,找过市上的领导。司法部门的领导和市上的领导的答复往往如出一辙:现在是法治社会,可以通过司法程序解决问题。杨杰正在想着,采取什么样更激烈的方式为自己申诉时,翻贵被宣判了死刑。他突然从自己的委屈中跳了出来,开始为外甥的案子奔跑。法院检察院所有的熟人他都找过了,然而,一切迹象表明,他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至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过去很脆弱:坐几天牢受一点冤枉就感到天昏地暗了。受不了冤枉就是脆弱的表现。翻贵的律师从省高院回来告诉他,翻贵的案子有翻过来的希望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二十万块钱。他曾经有心给王维仁往回退这笔钱,因为对他来说,他使用了这笔钱,就等于使用了一笔昧良心的钱。可是,又一想,如果翻贵能够活命,那么这笔钱就能成为孤苦伶仃的翻贵的养老送终钱。所以他就想,等翻贵的命运走向定了,再作出处理这笔钱的决定。现在,他明白,只有这笔钱,才能救翻贵的命。在银行取出二十万块钱,杨杰像在海面上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直奔火车站,在火车站买好了去省城的车票,他才想起了要给妻子打一声招呼。

从省城回来的当天,二弟也回来了。杨杰一直认为男人的最好的职业就是仕途。二弟当初大学毕业,他劝二弟报考公务员,二弟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新闻行业,在远在万里的一家报社当记者。所以,几年来,他很少和二弟联系。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一人处理,时时处处彰显着自己身在仕途的优势。二弟偶然回来,家族里的人说起他的办事能力,他往往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翻贵出事,他被行政拘留,他想过联系一下二弟,让媒体说公道话,可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翻贵被判死刑,他仿佛如梦初醒:他不能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牺牲外甥的生命。他给二弟打了电话。他正准备和二弟在酒店饮酒叙话时,局长打过来了电话,叫他到单位去一趟。

杨杰的科长职务被罢免后,再没有主动进过局长办公室。倒是局长约他谈过几次话。其中一次为提拔刘成一当正科长的事和他谈心。两人谈崩了。杨杰发誓说只要把刘成一提成正科长,他就要把局长和刘成一进包厢玩小姐的事抖出来。局长屈服了。刘成一仍然是主持科室工作的角色。从此他和局长的关系就彻底恶化了。

杨杰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看报纸。看见杨杰进来了,局长热情地说快请坐。

杨杰坐下后,局长说:“杨杰呀,听说你要为你外甥的事上诉?我看你就不要再胡闹了。小腿怎么能拧过大腿呀。”

杨杰不当科长后,觉得无官一身轻,不再对局长唯唯诺诺,对局长说话往往是直冲冲的口气:“这事也归你局长大人管?”

局长说:“我是在为你着想。”

“用不着。”

局长奸笑了一声:“对抗领导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是怕你二进宫呀。”

“你放心好了。”

“你拿了人家的二十万块钱,我怎么能放心。”

杨杰一怔,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怎么知道这事的?

“那叫贿赂。受贿是有罪的。二十万块钱的罪不轻呀。”

“那是他们送来的钱。”杨杰说。他还不想把二十万块钱上缴了省纪委的事说给局长。他要看看局长准备耍什么花招。

“你还敢承认二十万块钱的事?是条好汉。我还以为你会狡辩的。”

“我是受贿,那么王维仁就是行贿。行贿受贿同罪。他王维仁能丢官帽进牢房,我这么个小干部,坐牢也就不冤枉了。”

“那二十万块钱是王维俊妻子的钱呀,与王维仁有什么关系?你说王维仁当时说没说过是王维俊妻子送的钱?”

“说过。不过,我就不信,我受了法律的制裁,他王维仁能脱了干系?”

“你也太小瞧王维仁了。王维仁是什么人?是市委常委、区委书记。就是我这个管你的局长,平时也巴结不上王维仁,你说你能告倒他吗?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一个有头脑的人。现在看来,你只不过是会耍小聪明的糊涂蛋。你这样的糊涂人不进大牢,谁进呢?”局长说着又奸笑了,幸灾乐祸地望着杨杰。

杨杰突然意识这里边又有什么圈套。忽然,他如醍醐灌顶般地醒悟了。但他沉着冷静,也像局长幸灾乐祸地望着自己一样,幸灾乐祸地望着局长。突然,局长办公室的套间冲出来几个警察,快速扑过来,捉拿住了他。

局长说:“你自己做事自己负责吧。本来我向公安局给你说过情,可是,人家说你犯的事太大了。”

杨杰突然冷笑了。他要看着他们把花招耍尽,才会说出真相。

审讯室里,警察放了局长和杨杰的谈话录音后,开始审问杨杰了。杨杰说他把那二十万块钱上缴了省纪委。几个警察两眼瞪大了。

第二天,杨杰就被放了出来,局长还在公安局的大门边等候着他。局长看到他,热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摇了摇,才说:

“误会,这是一场误会。我今天才知道,你把那笔钱上缴了。上缴了好,上缴了就说明你的觉悟提高了。那几个警察呀,真不是东西。他们非要我把你叫到办公室才捉拿你。他们说我和你的关系不错,要是我不配合他们拘留你,就要把我也逮进去。要不是我找了赵宁,不光你放不出来,我也可能被他们捉进去了。这下就好了。刘成一这人真不会给人争气,又在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要把他换下来,给你恢复科长的职务。王书记刚才打电话,说他要宴请你。他说他弟弟的那件案子,麻烦了你,他要当面感谢你。王书记这个人是很重义气的。”

杨杰没有坐局长为他备的车,径自走了。他明白,王维仁知道他把二十万块钱上缴了省纪委,已经害怕了,不敢再打击陷害他了,就让局长收拾残局。

十三

翻贵听到法官宣判自己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时,愣住了。他似乎不相信他的死罪真的被免了。他想扭头看看大舅,在大舅脸上寻找答案,可是,他刚扭过的头,就被身边的武警毫不客气地掀正了。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的余光看见,陈留子脚跟不稳了,身子向后倒去,武警把他扶住了。陈留子再次被判处死刑,说明陈留子没有一丝生的希望了。再看看王维俊,王维俊沮丧地低垂着头。王维俊被判处有期徙刑二十年。这个刑期王维俊大概也是没有想到的。

出审判庭时,翻贵扫视了几眼旁听席,可是没有看到大舅的身影,只有二舅冷冰冰地坐在坐椅上,好像在生谁的气。二舅对这个判决不满意?

翻贵去劳改场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见见大舅。可是大舅一直没有露面。在他押送劳改场的前一天,二舅来了。他问二舅,大舅为什么不来?二舅沉默不语。翻贵急躁地问:

“是不是我给大舅惹麻烦了,大舅恨上我了?”

二舅没有吭声,两眼却红了,而且射出了仇恨的光芒。翻贵不由得哆嗦了下。二舅在外地读书、在外地工作,翻贵从记事起,只和二舅见过两三次面。在这两三次的见面时间中,二舅正眼都没看过他一眼,更不用说说话了。看到二舅凶狠狠的模样,翻贵再不敢问什么了。

最后二舅说了一句话:“以后就要你自己照顾自己了,大舅再也照顾不上你了。”

“为什么?”翻贵不由得问。

二舅不耐烦地吼道:“你不要问。”

翻贵在劳改场劳动改造了一年多时间,就被放出来了。放他的理由是保外就医。因为他患上了肺结核,且较为严重。保他的人是母亲。以前,家族与官场打交道的事,往往是大舅出面。这次大舅躲到哪里去了?翻贵想,他这次是彻底把大舅惹恼了。他要上门给大舅赔理道歉。

大妗子开开大门,看到他,哆嗦了一下,脸上一下子就堆起了怒云。翻贵想,大妗子向来见不得他,这一二年让他这么一折腾,更见不得他了。大妗子站在大门中间,似乎不想让他进大门。

“大妗子,我大舅不在家?”翻贵怯怯地问。

大妗子没有吭声,一拧身子,进了院子。

翻贵也跟着大妗子走进院子。大舅的家院冷冷清清的。翻贵像过去一样,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台阶上。

大妗子突然怒吼道:“你想干什么?你大舅让你整死了,你还进这个家门做什么?”

翻贵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大妗子:“大妗子,你不能冤枉我。我、我、我怎么能往死整大舅?”

“你……”大妗子突然“哇”地一声大声号叫开了,一边号叫一边诉说。

翻贵终于听明白,大舅出车祸死了。

十四

出事的那天夜晚,杨杰和朋友们在酒店开怀畅饮了几个小时。局长已经恢复了他的科长职务。王维仁也找他谈过话,许诺要把他扶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同时,省高院认为中院一审对翻贵的判决量刑过重,撤销原判,将全案发回重新审理判决。倒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杨杰高兴,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一连几天和朋友们出去喝酒叙话。那天夜晚杨杰喝了不少酒,微微有些醉意。杨杰和朋友们从酒店出来,不到晚上十点钟。在酒店门前朋友们指派着你坐他的车他坐你的车,然后开着玩笑坐上车,各奔回家的路。杨杰一人走上了人行道。酒店离家不远,秋深夜不深,虽然凉飕飕的,但他向朋友们说他想走走。

杨杰一人走上人行道,悠哉悠哉地踱着八字步,嘴上还哼着什么小调。突然,一辆黑色的小车风驰电掣般地向杨杰撞去。杨杰被撞起,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然后在十几米处落下。小车又开过去,车轮准确无误地辗过了杨杰的头颅,尔后逃之夭夭。事发现场距酒店不到100米。有人看清了黑色的小车撞杨杰辗杨杰头颅的全部过程,但因为车牌号码和车型标志被遮盖住了,再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从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分析,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血案。杨杰一家人怀疑血案的制造者就是区委书记王维仁。市上的领导对这起血案非常重视。为了破这起案子,市上的领导协调调离了和王维仁关系不错的原公安局长赵宁。可是,时至今日,案子毫无进展。

十五

大舅在翻贵眼里是一座高大的山。不管能不能靠上这座山,只要有这座山,翻贵心里就感到踏实。如今,这座大山轰然坍塌,翻贵又急又气,浑身瘫软了。翻贵瘫软在地上,不由得用手拍打着地面,大声号叫开了。

大妗子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翻贵,突然喊叫道:“你号什么丧?有本事,有本事你把王维仁那个狗东西杀了,为你大舅报仇。”

听到大妗子一声喝叫,翻贵止住了哭声,嘟囔道:“王维仁是谁?”

“王维仁就是王维俊的哥哥。就是他害了你大舅。”

翻贵知道大妗子讨厌他,可他也不信任大妗子。

“我要问二舅。”翻贵向大妗子要了二舅的电话号码,出去给二舅打电话。二舅向他说了大舅出车祸的过程。

翻贵再次回到大妗子家里时,大妗子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搭理翻贵。翻贵说他要去大舅的坟上烧纸磕头祭奠大舅,让大妗子给他指路。大妗子愤愤地瞪了几眼翻贵,一拧身子,进了家门,不再搭理翻贵。翻贵急了,冲进厨房,拎起了菜刀,又冲了出来,说他要杀王维仁。先前大妗子说杀王维仁的话是气话,这时头脑冷静下来了,从他手里夺下菜刀,喊道:

“你不把这家人全整死还不歇心?你要杀谁是你的事。你不要再把我们牵扯进去。”

“我不牵扯你们。我要给大舅上坟。”翻贵急躁地说。

“你想做什么事你就做吧。我不想见到你。你大舅不在了,你再也不要上这个家门了。”

翻贵犟劲又上来了,说:“我不晓得大舅的坟地在哪里。你不给我指大舅的坟地,我还要来。”

大妗子不高兴地说:“在东郊。”

翻贵觉得有这三个字就行了。

没有人给翻贵引路,翻贵就在东郊大面积地寻找大舅的坟地。经过十多天的寻找,翻贵终于找到了大舅的墓碑。

“我要杀王维仁。”

翻贵在大舅的坟地回来后,见人除了念道着这么一句话,再好像不会说第二句话。

翻贵不再上工,开始在区委大门外游荡,好像是在监视王维仁。可是他不认识王维仁。就是他认识王维仁,王维仁也往往是坐车进出大门,他连王维仁的影子都看不到。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游荡在区委的大门周围,饿了,走进饭馆,吃客人吃剩的饭菜,累了就随便躺在地上睡觉。

一个衣着邋遢、蓬头垢面的人,游荡在区委大门外,见了人就说“我要杀王维仁”,让人感到蹊跷。不久,这话就传遍了市区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进了王维仁的耳朵里。王维仁起初还不以为然。警察却不能等闲视之。警察控制翻贵时,在翻贵身上搜到了一把新菜刀。看来,翻贵真的有作案动机。听说警察在翻贵身上搜到了菜刀,王维仁有些担心。人常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万一这个灰汉真的瞅时机把自己一刀砍死了呢?这个灰汉敢一铁锹砍死陈根子,怎么就不会一刀杀死自己呢?王维仁越想越害怕,一度时期神情恍惚,夜不能寐,有时在半夜会被噩梦惊醒。

警察将翻贵送进了看守所。翻贵进了看守所,不管遇到谁,还是说“我要杀王维仁”这么一句话。听到翻贵又被逮进看守所的消息时,翻贵的二舅回来了。在翻贵的二舅的强烈要求下,公安局委托权威医疗机构再次对翻贵进行了体能鉴定。上次医疗机构鉴定翻贵的体能时,鉴定结果是智障者;这次的鉴定结果是:精神病人。公安机关不能长期拘留翻贵,但王维仁的生命安全还是要保护的,所以他们把这个不能遵纪守法的保外就医的劳改犯,明正言顺地送到了翻贵服刑的劳改场。劳改场的领导见到翻贵,一看翻贵又疯又傻的现状,直摇头。然后以翻贵保外就医,现在病情反而加重为由,拒绝翻贵回劳改场,还嘲笑同行为了领导,小题大做了。

翻贵被放出来后,王维仁觉得是放虎归山,心中的恐惧日甚一日。但王维仁又不敢对翻贵搞什么动作。因为翻贵的这句话传得很远,省上的领导都知道了。

一天夜晚,醉意蒙的王维仁从酒店出来,走在小车边,准备上车时,突然看见翻贵向他跑来了,他吓得叫了一声翻贵来了,向后退了两步,摔倒了。这时,有一辆车正往车位上倒车。司机在打方向盘时,没有看到车后的右边摔倒了人,听到有人喊叫,急忙刹车。王维仁的头颅还是被后车轮轧住了。因为惊慌失措的王维仁滚动着往起坐时,竟然快速向着车轮滚去。要是王维仁躺着不动,他的头就不至于会被后车轮轧成一张肉饼。一切归咎于王维仁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中。就是他看见的向他跑来的翻贵,其实也不是翻贵,是他的司机。他的司机正在和一样等领导的司机聊天,突然看见领导走在了车边,就跑过来了。醉眼蒙中,他误把司机看成翻贵了。

王维仁死后,翻贵依然在说着一句话:“我要杀王维仁。”有人对他说王维仁死了,他总是愣一愣,然后继续说:“我要杀王维仁。”

王维仁的家属亲戚听到这句话,就觉得王维仁受到了像古代鞭尸一样的刑法,而且这刑法遥遥无期,心里极不舒服。不过,谁也无法制止翻贵说这句话。也许,这样的一句话,翻贵会说到死。

作者简介:

庞文梓,男,陕西省榆林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中国作家》《延河》等刊发表长篇小说《高天流云》《是是非非》,中短篇小说《花子》《黄昏后的第三者》《猎杀》等。另有长篇小说《情近情远》《天际》(《高天流云》单行本)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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