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2009-07-03 08:53
骏马 2009年3期

显 晔

1

自从来到秦烽机器制造集团的人力资源部,我这个没家的男人总算居有定所了。在王经理的默许下,我霸占了培训中心的一个学员室,从事起工作之外的单身生活,为此,王经理把我拨到了下属的培训中心。

培训中心的主任叫唐梅,个子高得害怕人,即使光脚不穿鞋,身高也要超过一米七五。我到中心不足两个月,便受起唐梅的欺。唐梅说话有点儿大舌头,声母L、E分不清,第一天向学员介绍我的时候,仅仅说了一句,这是刘涝翱老师……便激起满教室的笑。从那以后,培训中心的男学员只要看见唐梅走过来,便像布谷鸟似的,嗷嗷、嗷嗷地扯着喉咙喊。有啥办法,谁让唐梅长得魔鬼一样的高,靓得魔鬼一样的俏呢!

唐梅在孩子群中丢了丑,便将全部怒火发泄到我身上。我和她处在一个办公室,拖地打水擦桌子,几乎整理内务的事情全都包在了我身上。自打孩子们向她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后,她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我收拾不是,不收拾也不是。我上课前打好了开水,下课后一进办公室,她就扯着喉咙说我没有打开水。她的这种模样,活脱脱一个更年期综合症。可我内心直纳闷,唐梅年方三十,为何会出现中年女性方才出现的歇斯底里呢?

后来我明白了,由于唐梅的丈夫死于车祸,除了给她留下一个儿子,恐怕身份就是和我一样了。她之所以这样刻薄,是不是警告我,不要对她产生非分之想?我感到好笑,面对唐梅这种色彩分明的无理取闹,也就尽量少进自己的办公室,忙于教学之外,大多时间留在教室,与那些小我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泡在一起。

我在培训中心为学员讲授实时处理系统课。实时处理系统是门比较抽象的专业课,许许多多的公式、模数、电路图,学员们在技术学院上学的时候从没有接触过,所以课后不住地缠萦我。

缠萦我最多的要数那些女学员,她们都喜欢在我面前撒撒娇,让我不得不在课外为她们加小灶,脸对脸地述说转换的原理和步骤。没想到我这样的辅导却被男学员告到了唐梅那里,于是唐梅到教室来找我,第一声喊了一个刘老师。说真的,我的注意力全都贯注在课程的辅导上,根本没有听到唐梅在叫我。这下唐梅更生气了,几乎是高嗓门地喊了一声“矮刘!”

唐梅的这一声喊让我听见了,好像一种本能,我“霍”地一下站起来,满脸通红地面对唐梅。

你!我怒不可遏,举起了拳头。

你想干什么?看看你这样,还哪里像个老师?唐梅一点儿也不畏惧我的发怒,一脸正气地向我走过来。

我定了一下神,也是高嗓门回应说,我就再不像老师,也不会瞎给别人起外号!

是吗?这是外号吗?在我看来,怎么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唐梅说着说着笑起来。

唐梅,你别欺人太甚!

我强行按压自己的怒火,一转身绕过唐梅,跑出了教室。我来到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室,打算向王经理狠狠地告上唐梅一状,然后请求调离培训中心。谁知道王经理刚刚放下电话,准备听我诉苦的时候,唐梅竟然走了进来。

刘老师,你在说我啥坏话呢!唐梅一脸惊愕。

我一脸的委屈,梗着脖儿说,经理,你给评评,没有唐梅这样欺负人的,当着学生的面给我起外号,叫我什么“矮刘”。

唐梅“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经理,你看看,刘老师是不是像个孩子?

唐梅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了王经理说,好了,我就不打搅你们谈心了,这是下一批学员的培训计划,您看一看。

唐梅笑容可掬,离开经理室的时候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傻瓜,难怪你老婆会离开你。

唐梅走后,王经理笑了,他让我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难道经理就不处理这件事?王经理说,你呀,动动脑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2

暑期一过,人力资源部转过来了七十多名新学员。新学员报到的那一天,我的麻烦也来了,管理员林录堂奉唐梅之命,追着我的屁股后头要我宿舍门的钥匙,要得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跑到人力资源部王经理的办公室去搬挡箭牌。没想到挡箭牌失去了作用,王经理阴着脸儿说,你先服从林管理安排,以后慢慢调剂好了。于是我的行李卷被新学员抱进了林录堂的库房,我再一次变成无家的人。

失去家的我情绪低落,连应该上的课也没有上。面对我反常的情绪,唐梅第一次没有找我茬,第一次为我打开水,进出办公室的时候,还不时瞟我一眼。或许她也担心我的命运,离开这座教学楼,我该到哪里安身呢?

的确,我一筹不展的问题就是安身,眼下刻意找房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就是说,像我这么一个衣着齐整的白领,总不至于变成乞丐睡大街吧?

下班了,我站在人力资源部的大门口,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拿不定主意应该到哪家宾馆找客房。

同事们打我身边纷纷擦过,消失在人海的时候无不回头观察一下我的倒霉状态。我看到了他们的笑。我甚至怀疑经理的翻脸也存在他们背地怂恿的成分,因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对我占用培训中心学员宿舍有意见,不止一次跑到唐梅那里要宿舍,要宿舍的同时还要把我当成靶子打。既然能把我告到唐梅那里,又如何不会跑到经理面前告我的状呢?

最后走出人力资源部的是唐梅。

由于唐梅与我色彩分明地划分界限,在我看来,她除了是我的领导,根本就是一个陌路人。没想到,今天的事情就怪了,陌路人般的唐梅来到我的身边竟然站住了。她以一种我从没有看到过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我满脸通红。

真的没地方去了?唐梅的问话好似一把钩子,钩出了我内心无法遏制的凄苦。我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

那就到我家吧,我家有个闲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然抬头,傻了般地看着唐梅。

你咋了?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唐梅有些生气。

我连忙说,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我的脸上涌现出由衷的笑容,几乎是讨好般地问,那你能定个价吗?唐梅问,啥价?我说,房租啊!唐梅皱皱眉头,生硬地甩了一句,无聊。

唐梅的家离单位不远。她带我在大街上走了三四里地的路,便到达了目的地。

进了唐家的门,我看到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拿着一支电子玩具枪,学着狙击手的模样向我们射击。当他注意到母亲带来一个陌生男人的时候,从沙发背后站起来,以一种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唐梅在门口换脱鞋。我因为没有合适的脱鞋,显得有些儿茫然。唐梅说,你等一会儿。便走进了一间卧室。

小男孩问,叔叔,你是和我妈处朋友的吗?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厨房走出来,当下制止说,彬彬,不准胡说,叔叔是你妈妈的同事。

这时候唐梅走出卧室,将一双男式拖鞋扔到了我的面前。

刘老师,你把它给换上吧。

我在老妇人和小男孩的注视下换拖鞋。很明显,老妇人并不欢迎我的到来。

当我换好拖鞋,被唐梅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水的时候,老妇人将唐梅拉到厨房,悄声说,你让我收拾房子就是为他准备的?唐梅说,是啊,刘老师是我们中心的优秀教师,作为中心负责人,我有责任解决他的生活难题。老妇人说,可你也要顾及名声,你把这么一个男人领进家来,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唐梅说,谁愿说他说去好了,反正我问心无愧。

很明显,老妇人是唐梅的母亲。母女俩的争执令我尴尬,我不知道跟随唐梅来到她家里的行为的正确度。

3

我在唐梅的家里住了下来。我住的这间卧室是她五岁的儿子彬彬的房间。不知是家里缺少男人的缘故,还是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勾起了孩子的好奇心,不一会儿,彬彬便和我打得火热,俨然我的亲侄儿一般。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让我教他玩游戏,导致唐梅拉都拉不开。

看着彬彬被唐梅拉扯的大哭的模样,我连忙说,唐主任,您忙您的事,彬彬这儿有我哪。唐梅说,不是的,刘老师,彬彬要学习。我笑着说,我就是老师啊,放心吧,彬彬的功课耽搁不了。

唐梅犹豫了好半天,方才离开了我和小彬彬。

我把彬彬留在我房间,在教他游戏的同时,用笔记本电脑教起他在幼儿园学习的生字来。彬彬兴奋,很晚才被唐梅抱回自己的房间。谁知道彬彬惦记上我了,半夜撒尿的时候竟然闯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依偎着我呼呼睡去。

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庭,彬彬渴望拥有一个男人做他的父亲。

抚摸着彬彬光滑的小身体,我想起了我女儿。女儿离开我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她还能记起我的模样吗?我又想到了我那离婚的妻子,想到了我常年在外跑维修,跑出了将近万元的月收入,同样也跑出了家庭的婚变,婚变的第三者竟然是我的经理。我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离开了那家公司。然而我的懦弱并没有缓解前妻对于我的仇恨。她不允许我看女儿,为了避免我的电话骚扰,甚至更换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看来女人反目,绝情而凶狠。那么唐梅呢?假如唐梅的单身也是婚变所为,她是否允许她的丈夫看望她的儿子呢?

我凝视着昏沉沉的卧室,大脑里涌现出非常荒唐的想法。然而荒唐的想象还没有从脑海中抹去,房门却突然打开了。伴随着刺眼的电灯灯光,是满脸阴沉的唐母。

唐母向我指责说,小伙子,你是怎么搞的?撒尿怎么撒得马桶边上都是尿水?别忘了,这是住家,我们家的卫生间不是公共厕所。我“霍”地一下坐起来,连忙道歉说,对不起,阿姨,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其实,我昨晚喝水很少,临睡前方便了一次,到现在未起夜。我不知道马桶边上的尿水是彬彬制造的,还是唐母无中生有找我的茬儿。

这时候唐梅也跑了过来,拉了一下唐母的胳膊说,妈,就是马桶边上留点儿尿,至于吗?唐母凶蛮地说,啥至于不至于,你我都是女人,天天坐马桶,染病咋办?

我有些儿生气,想要回一句我没病。可是看了唐梅一眼,又忍住了。唐梅打圆场说,没事的,刘老师,你继续睡。

唐梅过来抱熟睡中的小彬彬。在唐梅抱彬彬的时候,我终于开口说,唐主任,我请一天假,到外头找个房子。唐梅嗔怪说,你胡说啥,这就是你的房,你就住在这儿。

可我如何住在这儿,唐母这么凶,我住在这里不是活受罪吗?

我匆匆起床,到户外方便了一下,便为唐家买来了豆浆和油条。

看到我买来的早点,唐母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笑容,近似夸奖地说,这小伙子,还有点儿眼力见,这样好了,以后的早点就包给你了。

我心想,有其母就有其女,难怪唐梅那么歪,都是跟她的这个妈学来的。

4

我入住唐梅家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培训中心,搅得培训中心议论纷纷,好奇心十足的学员们对我和唐梅指指点点。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指指点点,唐梅的行为举止显得更加乖戾。几乎每天都会因为打开水、收拾房间的琐事冲我发脾气。唐梅的这种刁难很快替代了我住唐家的好奇,学员们又用一种怜悯的亲切接触我,接触得我益发儿泡在教室和男生宿舍,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步入那个我所不愿意跨入的家门。早上天不亮就赶快起床,用一条专用毛巾擦去夜半彬彬撒在马桶边沿的尿水,然后为唐家人买来早点。这时候,不论唐梅的表现多么温柔,我都看透了她的伎俩和用心,都会以一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和她的母亲。

我与唐家格格不入了。

这样的相持持续到周末,我终于跑遍了宝鸡城,在郊区农村租到了一个月租三百元的廉价房。看到那种农村似的住宅,我心满意足,因为我本身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农村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我兴奋异常,不等回到人力资源部就给林录堂打手机,搅得林录堂没吃晚饭来单位,有些惊愕地问,唐梅连铺盖都不给你预备啊?我厌烦地说,你咋这么无聊!就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我花三十块钱租了个三轮车,将我的行李卷拉到了我的廉租屋。我的廉租屋在农户的第二层,朝阳。头天晚上,蚊子咬得我浑身上下全是包。为了抗击蚊虫叮咬,我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个蚊帐,这下睡了一个踏实觉。不想睡觉睡过了头,加之郊区到市区的15路公交汽车乘客拥挤,等我赶到人力资源部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我的课被其他老师顶替,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办公桌前的唐梅“霍”地一下站起来,来到我面前激动地说,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我低头翻弄一本教材,讷讷地说,你管得着吗?唐梅哭着说,我是你领导,就是要管!

我抬头看了一眼唐梅,唐梅的脸上竟然落满了泪。

我被唐梅镇住了,连忙站起来说,啊,唐主任,这两天我租了个房。

刘涝翱,有你的!

唐梅擦了一把泪,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再也没进来,好几个同事寻找她,全都扑了一个空。

我坐在办公桌前,茫然地看着虚掩的房门,脑海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因为从唐梅的失态我预感到唐梅的爱。我想到了唐梅反常性的刻薄,想到了唐梅反感我接触中心的女学员,想到了王经理打哑语似地不去处理我和唐梅的矛盾,想到了唐梅让我住进她的家。虽然爱的方式令我无以承受,可我毕竟检点到行为上的纰漏。如果说,我的搬出是由于唐梅精神胁迫的结果,事实上,唐梅表演式地发了两天邪火之后,已经表现出与我和平共处的姿态。

不管唐梅是否会爱我,我都认为,既定的事实充分说明,我们永远是路人。可我哪里能想到,唐梅竟然扭转了这样的事实。

中午吃饭的时候,唐梅回到了办公室。好似布置工作似的,唐梅以平静的口吻说,刘老师,你跟我出去一趟。

我不知道唐梅约我要完成什么任务,茫然地跟随着唐梅走出了人力资源部。

唐梅拦截一辆出租车,坐到了前排的座位上。我只好拉开后车门,坐上了汽车。

在汽车行进的过程中,唐梅回过头来问,刘老师,你住哪?我说,虢镇。唐梅对司机说,去虢镇。

于是,汽车向四十里外的虢镇驶去。

我有些儿惶恐,慌慌张张地问,主任,你不是要办事吗,去虢镇干啥呀?唐梅目视前方说,先看看你住的地方,然后再办我的事。

我不明白唐梅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只有盲目地听从唐梅的安排。

就这样,唐梅跟我走进一个村落的农户家里。

我的房东常年在外打工,无暇治家,家里就是一个老太太看门,又是养猪又是养鸡,造成家里的茅厕、猪窝、鸡圈臭气熏天,苍蝇成群。

唐梅未谙乡村生活,承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当下儿捂住口鼻,说了一句你就住在这里呀,你咋住得下去?我说,我住得下去啊,我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唐梅随我走上二楼我的房间。房间很大,除了我的床铺,连张桌子都没有。

唐梅掀开蚊帐,看到一只蚊子,顺手一拍一手血,当下儿发起火来。刘涝翱,你脑子没有进水吧,这地方有什么?能学习还是能看书?还支起了蚊帐,是不是蚊子咬啊?看看窗子,这么大的缝,蚊子不咬你又咬谁?真不明白,我家哪里不如这地方,你就那么受不了,早起晚归的,害得我家彬彬哭着嚷着要他的刘叔叔,可他的刘叔叔在干什么?跑到这里想成仙啊?

唐梅数落的同时像个泼妇,扯下蚊帐,连同我的被褥抱到了窗前,推开木窗扔了下去。

唐梅的歇斯底里令我瞠目结舌。

我下意识地说,你把我被子扔了我盖什么?唐梅恍然大悟,捶了一下额头,答非所问地说,我都被你气晕了。

我实实在在地感到唐梅的爱,在爱的面前我有些儿感动。我的眼眶旋出了泪光,想要出门去拾我的被褥。

唐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别去拣了,跟我回家吧,我收你房租,他多少我多少。我擦了一把泪说,不是的,唐梅,我不敢住你家,单位议论太大。唐梅说,我不怕。我说,不,你怕,你怕这议论。唐梅说,那是以前,今后不会再怕了。

5

我又跟随唐梅踏进唐家的门。

彬彬看到我,喊了一声,刘叔叔!“呼”地一下扑到我身上。我将彬彬抱了起来。彬彬将脸儿贴在了我脸上。

这样的场面很感人,感动得唐梅的眼里旋出了泪光。

然而唐母却是满脸阴沉,阴阳怪气地说,哟,小伙子,你不是走了嘛,咋又回来了?唐梅替我打圆场说,妈,刘老师能走吗?他休息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他家在渭南,远着哪!

我什么也没说,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唐梅,抱着彬彬走进我的卧室。我的卧室收拾得很整洁,孩子的玩具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唐梅的一些工具书。我的内心热乎乎的,因为我清晰地看到唐梅的爱。

就在这时,我听到客厅传来唐母的埋怨声。你不是说他走了吗?你还把他整回来干啥?唐梅回答说,妈,你别说了,刘老师不会白住咱们家,他给咱家付房租。

付房租,付多少?

三百。

才三百啊,他哪凉快哪歇着好了!

看你说的,房闲着也是闲着,租给刘老师有啥不好?

不好,这事我得和他说道说道。

唐家母女发生争执没多久,唐母走进我的卧室。这时候,我正在手把手地教小彬彬玩着一个幼儿游戏——青蛙过河,连忙离开木椅,叫了一声阿姨,站了起来。

小伙子,你坐,咱们谈点儿事。唐母满面含笑,在床边坐下。按理说,我家孤儿寡母,是不欢迎外人的。可你是小梅的同事,我老婆子也就认了。刚才小梅说,你在我家不白住,是要付房租的。这房租三百块钱我也认了,可吃饭呢?水电呢?还有小区的物业费、取暖费、杂七杂八的费用咋算呢?

我毕恭毕敬地说,阿姨,没说的,我住咱家,就是咱家里的一员,您老咋说我咋来就是了。唐母说,好,小伙子说话痛快。既然你也认为是我们家的一员,今后的伙食费、水费、电费、物业费的,按人头支付我家里的实际支出如何?我说,好的,就依阿姨。

我掏出钱夹,取出十张百元纸钞递给了唐母。

唐母接过钱说,那我先收下了,等月底和你结账,多退少补。

望着唐母离开卧室的背影,我竟然长出了一口大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作为一个房客,我预付了房租和水电,内心变得坦然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唐梅步行上班。唐梅和我并排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晨练的夫妻一般。唐梅问我和她的母亲如何协商的。我不想让唐梅参与我和唐母之间的经济交易,竟然说谎似地向她打了埋伏。

中午食堂就餐的时候,唐梅又和我坐在了一张餐桌上,搅得一些女同事开她的玩笑说,唐梅,你好心情,是不是打算给你儿子找个爸啊?唐梅竟然大胆地回答说,是啊,我家彬彬一天到晚喊着要爸爸,我正打算给他找个爸哪。

那你打算找谁呀?刘老师如何啊?

唐梅甩下脸儿说,可不能乱说话,刘老师是咱们中心的老师,他的困难咱们中心是不是应该解决?如果你们因为我这个中心主任为他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为他提供一间住房胡说八道的话,那么刘老师住到你们家里如何?

唐梅的提议当然没人应承,女同事们似乎也在用自己的眼光衡量我和唐梅成为恋人的可能性,衡量来衡量去,感到唐梅的话儿有道理。像唐梅这样才貌双全的时代女性,如果不是从领导的角度出发,如何会帮助我这个人见人不爱的男人呢?

话说开了,人力资源部的议论戛然而止。不过没了议论,我的心里反而不安了,因为我也感到,唐梅与我的关系令我产生了错觉。

6

可能是彬彬将自己的感情依托在我身上的缘故,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喜欢上了这孩子。为了彬彬,我用C语言编了一个图文并茂的幼儿学习软件。这软件就是让幼儿用手写笔在写字板写出一个熟悉的汉字,电脑会提示幼儿再标出这个汉字的音标。如果幼儿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些规定的步骤,软件就会声像化地表演一个幼儿节目。

彬彬对于我编的学习软件产生了兴趣,这样的兴趣唤来了唐梅。唐梅在没事的时候竟然来到我的卧室,满含微笑地观看我辅导孩子学习汉字。

几天的学习过程,导致彬彬彻底离不开我这个好脾气的刘叔叔。这样的感情升华释放了孩子拥有父亲的渴望,当着唐梅的面向我喊出了爸的字眼儿。这样的喊染红了唐梅的脸儿。唐梅受不了,一闪身离开了我的卧室。我连忙纠正孩子对于我的称谓,彬彬,不敢瞎叫,我是你的刘叔叔,你要叫我叔叔。

彬彬哪里肯听我的话,这以后他的胆子更大,竟然在客厅卧室不停地喊起爸爸来,喊得唐母生了气,扇了小彬彬一记耳光。

胡叫什么?你爸出远门了,你咋这么没记性!

彬彬捂着小脸哭起来。

唐梅抱起彬彬,冲着母亲喊,妈,你这是咋啦?童言无忌,至于吗?唐母说,啥至于不至于,孩子再童言无忌,也不应该瞎管别人叫爸爸,这样下去,你还咋找男人?唐梅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为了孩子,我不想找男人。唐母说,所以你把他整到家里来,莫不是真的想让他来当彬彬的爸爸?唐梅说,我没说,刘老师只不过是咱家的一个房客。唐母说,好,既然如此,这次你得听我的,解决一下你的终身大事。

就这样,为了孩子口语里的一个称谓,客厅里的母女俩没完没了地争执。争执到最后,唐梅终于应付不了母亲连珠炮似的进攻,妥协似地败下阵来。

一个周末,唐母渴望支撑家庭的男人来到了唐梅的家。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像搬家似的带来了一大堆的见面礼,见面礼除了盒装水果点心和老人服用的“脑白金大礼包”,就是一个带遥控的电动玩具汽车。

唐母乐得合不拢嘴了。

唐梅很客气地与来人打招呼。她将彬彬抱在怀里,坐在了来人对面的沙发上。

来人满脸是笑,将一张名片郑重地递给唐梅说,我叫马忠贤,在市城建局工作。

马忠贤渲染自己,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主管城建的什么工作,权力如何的重要。这样的重要反馈在手机铃声的响起,反馈在接电话时命令似的口吻。在打量唐家客厅的布局时,不停地说,这房太小了,我的那个客厅大出这里有五倍。

彬彬在母亲的怀里坐不住,他的心思全都贯注在母亲的朋友带给他的遥控玩具车上面。马忠贤看到彬彬想要手动扭转撞上墙的玩具汽车,连忙来到彬彬跟前蹲下说,小宝贝,这是遥控汽车,可以用遥控器来调头。他摁了两下彬彬手上的遥控器,玩具车果然调转车头,向彬彬驶来。

彬彬向马忠贤索要遥控器。

马忠贤说,给你,我的小宝贝,伯伯不光是给你这辆小汽车,就连院子里的大汽车也是你的。

马忠贤露富,借着哄小孩的机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唐家母女,他是一个有房有车的公务员。

小彬彬迷恋上了遥控玩具,看到遥控器的神奇,益发儿兴奋,竟然将外婆对于他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大声喊着,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

这时候的我正被客厅的会客搅得心烦意乱,后悔没有及时离开唐家。彬彬的闯入吓了我一跳,一晃眼看到了唐母失态的面孔。

这位是?……马忠贤看到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唐梅满脸通红,向马忠贤介绍说,他是刘老师,我的同事。

同事?马忠贤看看我,又看看唐梅,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向我展示遥控玩具汽车的小彬彬的身上。

这时候的彬彬拉住我的手,有些儿不耐烦地指点我摁动遥控器,爸爸,摁这个,车会转弯弯。快摁呀!

此时的我大脑一涨,感到情况要糟,因为彬彬和我表现得太像父子了。

马忠贤的脸涨成了紫猪肝,一时冲动,竟然抢过彬彬手中的遥控器,收起屋地上跑动的玩具车。

唐梅的脸上扫过一丝失望的表情,继而面含微笑地看着马忠贤收拾带到唐家的礼物。

彬彬大哭。

唐母慌了神,满脸赔笑地打圆场,你可别误会,这小伙子只不过是我们家的房客,我孙子看他人好,认他做了个干爸。我也连忙解释说,是啊,师傅,我就是这家的房客,不会妨害你的。

马忠贤收拾好带来的礼物,甩了一句,房客!同事!扯淡去吧!拉开房门,匆匆离去。

唐母冲我发火说,小伙子啊,你咋不出去哪!你可坑死我家小梅了。我苦着脸儿解释说,我是要出去的,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唐母何肯听我解释,穿鞋追赶马忠贤去了。

唐梅落泪。

我懊恼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唐梅,我坏了你的事。唐梅哭着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这一次,唐家的相亲损失可不小,唐母失去了一个能撑得起家庭重担的女婿,彬彬失去了一辆心爱的遥控玩具汽车。这样的损失导致彬彬大哭不止,唐梅如何哄劝,孩子还是“车、车”地哭着。唐母从户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我发邪火。她像骂儿女似地骂我,骂到最后竟然喊出了“滚”的字眼。

这时候我也失去了理智,说了一声滚就滚!穿上皮鞋,摔门离开了唐家。在我离开唐家的同时,我听到了唐梅的叫声,涝翱,你等等我。

由于拗口,我的名字唐梅很少叫。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我竟然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我在下楼梯的时候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走出大楼的时候,唐梅带着彬彬追了上来。她冲我一笑说,走,今天是周末,咱到公园转转去。我答非所问地说,看来我真该离开你家了。唐梅说,别小心眼了,我妈就是这号人,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来到了大街。

彬彬的脸上仍然挂着泪花,他的大脑还惦记在失去的遥控玩具汽车上。

我不忍,对彬彬说,今天叔叔带你去商场,买上一个彬彬喜欢的遥控汽车。唐梅制止说,啥遥控汽车,挺贵的。我说,能贵到哪儿,我有钱。唐梅说,有多少啊,别忘了,你还要成家找媳妇。我说,放心吧,离婚的时候,我那个老婆为了占据我的房,当着法官的面给了我十万块钱。唐梅半开玩笑地说,那更不该花了,这可是你的老婆本啊。我说,什么老婆本,我压根儿没往这上想。

我们走进一家儿童玩具商场,一进门,彬彬便看到了那辆失去的遥控汽车广告牌。原来马忠贤的玩具汽车就是从这家商场买的。

顺着广告牌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二楼的遥控玩具专柜。

我将五百五十块钱递给了服务员,指着遥控玩具汽车说,美女,这个玩具我要了。

7

经过一个月的实习生活,结业班的学员终于完成了一年零一个月的岗前培训,离开培训中心上岗了。

作为培训中心的主任,唐梅为这些青工所做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填写学员岗前培训鉴定书。她将抄写鉴定意见的工作分配给了我,因为我的硬笔书法全中心无人可比。

唐梅为九十八名培训学员起草鉴定意见,由我誊写到鉴定书上面。这种紧张的忙碌竟然让我们工作到夜半。

当我们离开人力资源部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寂静无声了。

深秋的夜唤来一阵阵充满凉意的风。凉风抚面的大街,孤独地悬挂着长龙般的灯。灯光衬起圆盘般的月,圆盘似的月儿悬挂在晦暗的天空,显得格外耀眼,格外光明,光明得整个大街亮如白昼。

唐梅走着走着,竟然在大街中央站住了。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随着这样的咳嗽,唐梅满头的乌发被风飘浮到了脸颊。看上去有如电影的特技镜头,令人怜惜,令人垂爱。

我担心唐梅着凉,好想抱住她那单薄衣衫的身躯,用自己的胸膛保护她不受凉风的侵袭。然而我不敢,唐梅是一块美玉,娇艳而不可方物,我只能站在唐梅的身后不停地说,唐梅,赶快回吧,你这样走走停停,咳嗽更重了。唐梅嗔怪地说,唠叨啥,像我妈一样。她在看月亮,傻傻地看着月亮里的山,看着月亮里的水。

我不再破坏唐梅的雅兴,站在风口,为唐梅遮风挡寒。

唐梅问,你也在看月亮?

我在看唐梅,唐梅太美了。

我说,是,我也看月亮。唐梅说,你看到月亮里的河了吗?我问,月亮里面还有河?唐梅说,有啊,是一条很深很宽的河。小时候妈妈常给我讲月亮河的故事,说是天宫里的一个王子爱上了凡间的姑娘,被玉帝知道,将王子和姑娘禁锢在月亮河的两岸。王子和姑娘每日里相望相思难相聚。当这样的痛苦折磨得王子和姑娘身心憔悴的时候,他们双双跳入月亮河,用尽全身的力量抱到了一起,沉入河底。

唐梅讲完这个故事哭了,失态般地坐到了地上。

我急了,连忙搀扶唐梅说,唐梅,你咋啦,是不是感冒加重了?唐梅咳嗽着说,涝翱,我想我老公,他就是月亮河里的王子,而我,而我却不是王子爱着的姑娘。我说,不,你是!你就是那姑娘,你和你老公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界,阴阳相隔,守着月亮河相望相思难相聚。唐梅,你知道吗?月亮河畔还有一个小个子吴刚,他在默默地关照着那个被玉帝禁锢的姑娘啊!

我借月亮河的故事向唐梅示爱。

唐梅警惕了,连忙挣脱我的搀扶,不无嗔怪地说,你瞎编什么?月亮河畔何时出现过小个子吴刚?

我的心倏然间沉落下来,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唐梅从来没有爱过我。

唐梅的咳嗽一天重过一天,到第三天下班的时候已经精神倦怠,一回家便窝到了床上。

聆听着唐梅剧烈的咳嗽声,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第一次敲起唐梅的房门。

唐母开门,问我有啥事情。我说想看看唐主任。唐母不耐烦地回绝说,小梅不舒服,你就不要打搅她了。

我讨了个没趣,正要返回自己的卧室,唐梅却在室内说,涝翱,你进来吧。

唐母无奈,只好把我让进唐梅的卧室。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唐梅的小窝,除了浓重的药味儿,就是一股淡淡的痰腥味。房间的布局几乎平淡得出乎我的想象。

唐梅倚着被子躺在双人席梦思床上,她披散着头发,双颊烧着两朵深红色的晕颜。这晕颜让我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父亲生前有肺病,每天晚上睡觉前脸颊都会布满这种深红色的晕颜。

彬彬闯进卧室,让我陪他玩汽车。唐梅咳嗽说,妈,你陪一会儿彬彬,我想和涝翱说说话。

唐母叹了口气,和彬彬离开了唐梅的卧室。

我再次嗅吸到唐梅身上散发出来的痰腥味,不禁说道,唐梅,我总感到,你这咳嗽很怪,不太像受寒的症状。唐梅咳嗽说,不是受寒是什么?你没见,这些天感冒的人很多吗?我说,可你的咳嗽和感冒咳嗽不一样,你的咳嗽气味很浓。唐梅说,你是狗鼻子啊,连别人的咳嗽气味都能闻出来。我郑重地说,真的,我没骗你,你很可能肺有病。

你的肺才有病哪。唐梅笑了。涝翱,你的心思我明白,不就是想让我住院吗?我啊,下周一就请假住院,把我的咳嗽彻彻底底治一治。

唐梅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我连忙端起痰盂,拍着唐梅的后背帮助唐梅吐痰。

唐梅的痰吐到了我手上。她连忙坐起来,扯下一缕卫生纸来擦我手上的痰,被我挡住了。

我放下痰盂,接过唐梅手上的纸,擦拭手背上的痰液。

唐梅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刘老师,你先去洗洗手吧。我笑着说,不碍事,你咳嗽,咳嗽又控制不住,咋能知道吐到哪儿?

我擦完手,并没有去洗手。很显然,我并不忌讳唐梅咯出来的痰。

唐梅握住我的手说,涝翱,你是好人,难得的好人!我说,你也是好人啊,你给我这个没家的流浪汉提供住房,你比我要好得多。唐梅说,所以啊,你不该现在才进我的屋。难道你没发现,我晚上睡觉从来不锁门吗?

我摇了摇头。

唐梅咳嗽说,你傻啊,不善于观察生活。我说我这样还观察啥生活。唐梅说,你这是自卑。你总是把自己裹得很严,小心翼翼地和人交往,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也不去舞厅交朋友。我说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唐梅说,你就喜欢默默地守着我,是吧?就像月亮河里的小个子吴刚。涝翱,你的心思连我妈都看出来了,所以我妈看不上你,所以我妈给我介绍对象。而我,也是嫌弃你个矮。因为你个矮,我的脑海总是在斗争,容不得又丢不下。经过这场病我明白了,最关心我的,除了我妈恐怕就是你了。你人心好脾气好,待彬彬就像自己的亲儿子。涝翱,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现在我想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定要说服我妈,接受你的爱。

8

这一夜,唐梅咳嗽咯出了血。血痰的出现,令唐母骇然。好似预感到了不祥,唐母将痰盂端到我的卧室,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在唐母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我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120吗?我家有个病人,最近老是咳嗽,现在已经咯血了。请你们速速过来,到我家来救治病人啊。我家在经二路……

我打完手机,走进唐梅的卧室时,唐梅已经在母亲的帮助下穿好了衣裳。她已经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一脸无助的表情,凄惨地看着我。

我安慰唐梅说,没事的,唐梅,风寒咳嗽就是这样,严重的时候咯点儿血,是气管毛细血管破损造成的。

唐梅紧皱眉头。她被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送进了市医院的急诊科。急诊科的大夫连夜为唐梅进行了检查。通过X光片的诊断,大夫告诉我和唐母,唐梅患上了非常麻烦的右肺中央型肺癌,肿块为5×4厘米,需要尽快手术。

唐母得此消息当场昏厥。

为了不影响唐梅住院治疗,我动用了银行卡上的老婆本,为唐梅预交了三万元的住院费。

等我回到急诊科门诊病房的时候,唐母已经当着唐梅的面哭成了泪人。

唐梅坐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眼,充满恐惧地看着我,涝翱,快说,我究竟得的什么病。我掩饰自己,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你得了肺炎,需要住一段时间医院来消炎。唐梅看看落泪的母亲,不相信地说,你别骗我了,我一定得了什么不好的病。我说,唐梅,我是骗人的人吗?真的,你真的得的是肺炎啊!

唐梅落泪,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

彬彬,我的彬彬!唐梅凄惨地喊着,咳嗽着。

唐梅已经猜测出自己患上了什么病,此时此刻的她,最最渴望见到的莫过于自己的儿子小彬彬。

面对唐梅的绝境,自以为刚强的我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连忙说了声我去接彬彬!跑出病房落起泪来。

市医院地处郊区,为了给绝望者树立生存的希望,我在空旷的大街上足足等待一个多小时,方才等来了一辆出租车。我给出租车司机塞了一百块钱,向他说明了因由,让他为我跑来回。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人,不但为我提供往返服务,还随我来到了唐家。

这时候的彬彬已经醒来,孤独地站在客厅里,大哭不止。

彬彬看到我进屋,喊了一声“爸!”便扑到了我怀里。

我将彬彬抱起来,用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花说,乖孩子,别哭,咱们现在找妈妈去。

我收拾了一条遮风挡寒的棉被,带着彬彬来到了市医院。

这时候的唐梅已经被夜班护士转到了住院部肿瘤病区的病房。这是一间拥有两张床位的高档病房,病房里有沙发和茶几,还有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卫生间。

夜班护士叮咛我和彬彬不要大声说话,她将我们带进了病房。此时的唐梅已经挂上了液体,奇迹般地止住了咳。她躺在病床上,表情绝望地看着天花板。唐母坐在她的枕边,手捧着一只小瓷碗,用小勺一口口地给唐梅喂着黄颜色的药水。

唐梅的旁边是一个危重的女病人,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身边的陪护是个姑娘,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和彬彬。

唐梅看到彬彬,叫了一声“儿子!”“霍”地一下坐起来。

彬彬发傻般地看着唐梅,他不能理解,一眨眼的工夫,怎么母亲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在彬彬的耳边悄声说,彬彬,快过去,妈妈等着你哪!

彬彬听话地来到唐梅的枕边。

唐梅的泪水刷地一下流出了眼眶。她伸出手来,摸着儿子光滑的小脸。

彬彬说,妈,你咋啦?你咋不回家睡觉哪?唐梅说,妈要离开你了,妈回不去了。彬彬说,妈妈为啥回不去,爸爸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在外面等着哪!唐梅哭着说,出租车拉不回去妈妈了,妈妈要,要死了。

隔壁病床的病人死了。这样的死在唐梅的心里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唐梅的泪水一整天地流着,这样的流导致我没有到单位去上班,和唐母坐在空出来的病床上,无奈地守着精神崩溃的唐梅。

那一时刻,唐梅好像也要离开人世了,在哭泣的过程中,向我们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妈,我走以后,你把彬彬送到他爷爷的家里吧!唐母哭着说,看娃说些啥话啊,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会豁出老命把彬彬养大成人的。彬彬是我的,我不会把他送给任何人的。我说,唐梅,你不该灰心丧气,你应该树立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勇气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小小的肿瘤已经不算什么了。唐梅凄惨地笑笑说,涝翱,你就别再安慰我了,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经过一年多的交往,我发现,你就是我寻找多年的男人,只可惜,我们再没有机会向下发展了。你年长我两岁,作为妹妹,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走以后,你能不能关照一下我母亲,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搬个煤气买个面的有点儿困难。我擦了一把泪,发誓说,唐梅,你可别这样说,我爱你,这是你和阿姨早已经知道的事。为了这份纯真的爱,我将永远作为你家的房客,在你家里住下去,拿出我一半的工资作为我的房租和水电费,直到彬彬大学毕业。

唐梅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握住了我的手。

唐母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哭着说,我老婆子咋这么浑哪,咋就看不上这么好的一个娃呢?我说,谁说的,阿姨这不是已经看上我了?姨,您老今后就是我妈,我不会扔下您和彬彬不管的。

我给自己的肩上加了一副非常沉重的担子,为了挑好这副担子,一连三天,我都在为自己鼓劲儿,都在为自己加油。因为挑起这副担子,并不是单单为了唐梅,更多的成分是我的心里有条月亮河,波光粼粼的涟漪让我牢记了人性的真诚和悯惜。

9

唐梅人缘好,自从生病住院,同事、学员走马灯似地来看她,这样的看望缓解了唐梅对于死亡的恐惧,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看到我和唐母昼夜换班地守在她的身边,她有些儿过意不去了,动员我晚上回家休息。她说我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不应该再为她服务。我嗔怪地说,今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虽然我不是你的老公,可我的胸膛有一颗和你老公一样爱你的心,这颗爱心告诉我,你就是我的老婆。哪有老婆生病,老公不在老婆身边的道理!

唐梅笑了,举起拳头撒娇似地捶我一拳说,好肉麻哟,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我说,是的,在你面前我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只要你愿意,我明儿上午就和你开结婚证,明天下午就结婚。唐梅摇头,坚决地说,不行,我不和你结婚。我已经跳到月亮河里了,再也不可能上岸了,我不能把我最要好的朋友给害了。我说,这咋能是害朋友呢?爱能改变一切,同样,我这个吴刚也能把我心爱的姑娘拉回到月亮河岸上。唐梅叹口气说,那就等我上岸再说吧!

唐梅拒绝了我的爱,这样的拒绝让我难受了两三天。不过我理解唐梅的心,内心的难受过去后,我比以前更离不开唐梅了。每天在中心,我的大脑涌满她的影像,想她的病,想她的痛,想她的手术可否敲定了?

唐梅住院一周头上,集团的杜总经理和骆书记来到医院,慰问了一次唐梅。他们找了医院的院长和肿瘤科主任问明了唐梅的病情,敦促医院尽一切力量治好唐梅的病。医院院长表示,医院正在与西安交通大学协商,西安交大将派最优秀的胸外科专家为唐梅实施肿瘤摘除术。

集团领导慰问唐梅的时候,我正在中心为学员上课。等晚上下班看到唐梅,唐梅已经摘去了吊针,衣着齐整地坐在床边。她面现红晕,情绪异常。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傻了般地问,这是咋回事,是要出院吗?唐母笑着说,出啥院,看我娃吓的。今天你单位的领导来看小梅了,他们给小梅送来了两万块钱慰问金,还请来这医院的院长向小梅说了说她得的这个病。

唐梅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说,是啊,这是我向杜总要求的。那个主治大夫啥也不告诉我,闹得我心里也没了底儿。我就向杜总说,我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那个主治大夫说话过于隐晦,让人反而不知病的深浅了,于是杜总把医院的院长请来了。院长可不像那个主治大夫,他健谈,啥问题都不避讳。他说对于心理承受能力强的病人,大夫应该向病人透露病情。最后他跟我说了一下肺癌术后的存活率问题。他说肺癌的存活率在咱们国家呈逐年递增趋势,现在五年期的病人已经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从随访情况来看,除了术后的放化疗,就是病人的情绪。保持一个乐观的情绪,是延续病人生存期的基础。

唐梅看着我抚摸她手上青色的淤血,以一种渴望的目光说,涝翱,我也想再尝一尝为人妻的感觉,等我治好我的病,咱们就结婚,哪怕只过一年的夫妻生活,我也心满意足了。

唐梅,你早该有这样的想法了。我激动地当着唐母的面抱住了唐梅。

10

唐梅手术了,手术是西安交大的教授给做的。然而手术之后的情况没有预料中的好,经过病理检查,唐梅患的是腺癌。腺癌的死亡率非常高,从唐梅的病情看,如果放化疗得体的话,唐梅最多活一年。

教授的话如刀子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没敢将教授的预测透露给唐梅,我怕将唐梅憧憬美好生活的愿望冲击了。

唐梅手术以后的两周头上,医院开始为她化疗。这样的化疗仅仅进行了三天,唐梅便头晕脑涨吃不下饭了。医院立刻停止了化疗用药,第四天的吊瓶换成了补液。我不相信化疗时间会这么短,跑到医办室问主治大夫。主治大夫告诉我,化疗毒性大,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正常细胞,导致人的机体免疫力直线下降,所以化疗手术每周期为三天,间隔两周时间提高机体免疫力,再进行下一个周期的化疗。这样的化疗一般要持续三个月。

医院的化疗费用非常昂贵,几乎每进行一次化疗,我就会向医院交付一次唐梅的住院押金。不知不觉间,我的老婆本开支已过半了。对于我不声不响交付唐梅住院押金的做法,唐母感激不已,拿着一沓人民币妄图塞到我手里,被我拒绝了。

唐梅含泪说,你把你的钱动(陕西方言)光了,还咋找老婆呀?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就是我老婆,我再找老婆你愿意吗?唐梅落泪说,是,我是你老婆,我一定要给你当老婆。

唐梅抱着给我当老婆的决心与病魔进行着斗争,然而,这样的斗争过于艰难,最后一个月的化疗,唐梅不但出现了高热反应,胃部检查还出现了溃疡。当这样的副反应趋于稳定的时候,我有些儿苦恼了。因为春节临近,我是否该回家看望一下我的母亲呢?

我犯起了犹豫,不知不觉抽起烟来。

唐梅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她吃惊地问,你抽烟了?我说,中心放假,没啥事,学着抽两口。唐梅落泪说,你不是学抽烟,你是心难受。我说,我难受啥呀?看着你一天天地好起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唐梅说,你高兴啥呀?心神不宁的。守着一个快要死的病人,是不是后悔了?我笑着说,我咋能后悔呢?最近这一次检查,你身体状况良好,如果这样控制下来,活个五年十年不成问题。唐梅,说真的,我的心里挺满足的,大脑不止一次在想,等你出院,我们办上一个最最隆重的婚礼……唐梅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冲着我歇斯底里地喊道,婚什么礼,你是想和我结婚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压根儿就没有爱过我,你只不过看上我的房子了。

啥?我看上你的房子?你脑子没有进水吧!我“霍”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告诉你唐梅,没来秦烽机器之前,我干的是维修,跑遍全国,每月收入近万元,短短几年,就为我的那个老婆买下了一套四十万元的大房子,大过你的房子近一倍。可我,离婚的时候要这房子了吗?我没有,我把房子让给了我的那个老婆。唐梅,你太伤人了,我连四十万元的房子都不要,会要你的房子吗?

唐梅放声大哭。

唐母哄劝唐梅的同时,劝我少说两句,别和病人斤斤计较。

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如何不和唐梅计较?我伤感地看了唐梅一眼,夺门跑出了病房,跑出了医院。

这天晚上,我住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伴随着天亮,我逐渐后悔起来。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咋能如此在意一个癌症病人说出来的话儿。唐梅深受病魔的折磨,她的心情谁能想象?又有谁能理解她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又如何不导致她的失态?这样想着,我的双脚不知不觉踏进了医院的大门,走进了病区。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唐母来电话说,小刘啊,别怄气了,小梅不吃不喝,哭了一夜,医生护士谁劝都不管用啊。我连忙说,阿姨,您老别急,我这就过来。

我跑进唐梅的病房。

唐梅的病房里拥满了大夫和护士。

唐梅坐在床上,以泪洗面。她看到我的出现,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八蛋,你不是走了吗?你还回来干啥?我嬉皮笑脸地说,我老婆在这里,我不回这儿回哪去?唐梅说,谁是你老婆,你老婆住着四十万元的大房子等你哪!我说,我就看上了你的小房子,我不稀罕四十万元的大房子。

我将瘦骨嶙峋的唐梅抱了起来。

唐梅笑了,柔弱的拳头捶了我两下,将脸儿埋在我怀里。

唐梅的心牢牢地拴在我的身上。

主治大夫拍拍我的肩头说,刘先生,你不该这样情绪化,你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我道歉说,是的,大夫批评得很对,我再也不敢了。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唐梅出院了,医院让唐梅在家休息两个月,再来医院做放疗。

唐梅出院的这一天,天气格外好。她走出医院,摘下口罩,抬头仰望和煦的冬阳,清瘦的脸上荡起幸福的微笑。

彬彬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在看啥哪?唐梅说,妈看太阳呀。彬彬说,你看太阳干啥呀?唐梅说,因为太阳冲妈笑啊!彬彬说,太阳冲妈笑,是因为妈妈出院了吗?唐梅说,是啊,妈妈好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

唐梅要从我的怀里抱彬彬,被我制止了。我说,唐梅,今非昔比,小彬彬可重了,你万万不可再抱她。唐梅长出一口大气,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呀,感觉呼吸比任何时候都舒畅。唐母说,啥舒畅,没听大夫嘱告你,要注意身体,别着凉,着凉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唐梅“嘿嘿”一笑,顺从母亲的话,戴上了口罩。她看到街头上的鞭炮摊,兴致十足地走过去,挑选着鞭炮撒娇说,涝翱,我想放炮,你给我买炮。我怀里的彬彬也拍手说,我也想放炮!我也想放炮!

大年三十,我没有回家。我给母亲打了一个问候电话,谎称自己过年加班,今年过年可能回不去了。母亲过年见不上我的面,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出声来。哭声感染了我,我的脸上禁不住落下心酸的泪水。

唐梅在她的卧室观察打电话的我,她好像觉察到了我落泪。在我带着唐梅和彬彬到楼下放鞭炮的时候,唐梅扒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我想回家看看妈。

我愣住了,理解不了唐梅说的啥意思。

唐梅捶了我一拳说,你傻呀,我想去渭南,看一看你妈妈。我拒绝说,不行,那是农村,生活习惯和咱们不一样,你受不了。唐梅倔强地说,不,我能受得了。明天车不挤,咱们明天就动身。

我拗不过唐梅,放完鞭炮后,再一次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妈,你明儿个把炕烧得热热的,到街上买些苹果、香蕉,我给你老领回去一个儿媳妇。妈,你儿媳刚刚做完大手术,身子虚得很,你老要帮我把她招呼好,千千万万不敢让她着凉哩!对,啥怀娃?我们又没结婚。妈,你别瞎猜咧,照我话去做就是哩,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上两只,汤煮得浓浓的等着我们。

不知不觉间,唐梅已经来到我身后。在我打完电话的时候,她一把抱住我。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落满了泪。

我把唐梅带回我的家,一下子惊住了我妈和我嫂。她们的惊来自于唐梅的瘦,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女孩子。她们以为唐梅的这种瘦是我造成的,除了斥责我不懂女人外,就像护月婆似地把唐梅搀进里屋,扶上了热炕。

我的大嫂拉开一条大棉被,盖到了唐梅的身上。

唐梅谦让说,大嫂,我不累。大嫂说,啥不累,你年轻,别把小产不当事,小产也是产,保护不好会让咱女人坐病的。

唐梅脸儿一红,正要反驳大嫂,说出她得病的真相时,我连忙接过话头说,唐梅,大嫂说得对,你还是注意点儿,好好地躺在炕上。

我母亲端着鸡汤来到唐梅的面前,轻声说道,娃,喝喝鸡汤,解乏。

唐梅感动,叫了一声“妈!”落下泪来。

就这样,唐梅在我家里住了三天。三天的乡下生活,母亲和我大嫂全都把她当成了小产的月婆,轮番地守候她,让她连房都没有出去过。而我更是难近唐梅的身,甚至说说话儿,都要在母亲的监视下进行。

这样的无微不至感染得唐梅大哭不止,激动之中说出了肺癌的字眼。

“肺癌”二字吓坏了我的母亲。母亲顾不得哭泣中的唐梅,跑到大哥的房间向我探究竟。我说,这是真的,唐梅得的是肺癌,活不了几天咧。

啥,我的瓜娃(陕西方言)哩,你咋找了这么个媳妇。母亲急得直捶手掌心。

就因为唐梅这样了,我才要找她做媳妇。我含着热泪说,妈,你不知道,唐梅是个多好的人,她是儿子的领导,儿子离婚后没有住的地方,唐梅就让儿子住到她的家里。她男人五年前出车祸死哩,留个娃儿孤苦伶仃,正打算和你儿子好的时候,倒霉的她却患上了肺癌。遇上这么好的女人,我要是不搭一把手,帮她渡过最后的人生时刻,我还是个人吗?

母亲落泪,埋怨我说,这话你咋不早说,你爹当初肺上就有病,这肺上得病就没得好。那娃为啥来咱家?还不是想和你单独呆两天,可你,咋啥话都不告诉我咧!

知道真相后,母亲和大嫂全都撤出了唐梅呆的那间屋。一时间,热腾腾的房间就剩下了我和唐梅,坐在炕上相视无言。

相视无言的状态下,我们拥抱在一起。

11

我们决定,春节收假后到街道办事处办理结婚手续。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唐梅又开始咳嗽。短短两个时辰,唐梅已经咯出了血。

唐梅看着手里的血痰,凄惨地笑了。这个院长,还说能活五年,看一看,这才几天呀,我又咯血了。

我的大脑皮层发了麻,有些儿违心地说,不会吧,是不是去渭南着凉了?

唐母当下儿着急了,举起拳头打起我来。死小子,你可害苦小梅了,病得这么重,你还带她出啥门啊?看这闹的,可咋办啊!

我任唐母捶打,内心升起无限懊悔。这种懊悔就是不该带唐梅去渭南,否则唐梅也不会因为着凉再次咳嗽。

我掏出手机给主治大夫打电话。主治大夫听到唐梅咯血的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说道,刘先生,别着急,你赶快送病人来医院,我在病房等你们。

唐母歇斯底里,不停地骂着我,骂得唐梅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声你骂啥?再骂我从这里跳下去。

唐母不骂了,看着唐梅只是哭。

唐梅并不理会母亲的哭,她看着我的脸儿笑,笑得我也落下泪来。

我焦急地说,唐梅,咱们走吧!唐梅问,去哪?我说医院!唐梅说,我不去,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屋里,一直呆到死。我埋怨说,啥死不死的,这是着凉,需要到医院进行处置,咋能说死死的话呢?唐梅哭着说,我不说又能咋的,昨天晚上我就发现我不对劲儿,肋下跳着疼,我没把这事告诉你和妈,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要坏事儿,没想到这坏事儿来得这么快,到晚上就已经咯血了。我说,我都说了,这血与病没关系,是你去渭南着凉了。唐梅反驳说,啥着凉了,你家里的那种环境,能着凉吗?路上坐的又是和谐号(即高速列车),根本着不了凉。翱,别欺骗我了,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离开前,我只想抱着我的小彬彬。

唐梅将熟睡中的彬彬抱了起来。

看着唐梅毫无去医院的意思,我只好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唐梅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果然不出她所料,癌肿不仅占据了他的右肺,同时还出现了骨转移、肝转移、淋巴转移,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手术了。

为了尽量维持唐梅的生命,医院再一次为唐梅化疗。这样的化疗导致唐梅的胃溃疡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唐梅只能依靠流食来缓解病痛的折磨。这样的维持一直持续到春天的到来。

当厚实的冬装褪去之后,唐梅的身体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了。

得知唐梅如此变形的模样,结业和没有结业的培训学员再一次来到医院,为唐梅带来了问候,也带来了不忍。这样的不忍将唐梅送进了病危的行列。当弥留中的唐梅不省人事的时候,肿瘤病区的走廊里已经站满了探视唐梅的青工。青工们落下心酸的泪,因为仅仅一眼的探视,唐梅变形的模样将永远印记在他们的心中。

就是这样的时刻,唐母和彬彬一左一右守在唐梅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唐梅的名字,呼唤得唐梅睁开了双眼。

唐梅伸了伸无力的手,抓住了彬彬的小胳膊。

彬彬,妈给你找个爸。唐梅吃力地说。

彬彬说,我有爸,我爸就在这儿。

彬彬看着我。我来到了唐梅的身边。

唐梅看着我说,谢谢!谢谢你当彬彬的爸爸。我含泪说道,我本来就是彬彬的爸爸,我永远都是彬彬的爸爸。

我握住了唐梅瘦弱的手。

唐梅反攥住我的手,放到了彬彬的手上。

彬彬含着泪儿向我喊了一声“爸!”

唐梅笑了。

唐母放声大哭。

唐梅说,翱,抱我!

我擦了一把泪,将唐梅抱在了怀里。

唐梅说,我想看月亮。我哭着说,好,我带你看月亮。

我将唐梅抱出了病房。

滞留在病区走廊的青工们排成了一排。

我抱着唐梅从每一个青工的面前走过。

青工们轻声呼唤着唐老师!唐主任!

唐梅睁开疲惫的双眼,向她熟悉的学生们流露出旖旎的笑容。

旖旎的笑容带来了人们经常说到的回光返照。回光返照的唐梅抬起了无力的头颅。她的脸儿不再惨白,一朵灿烂的红晕映现在她的脸颊,一双大眼渴望地向上仰望,仰望着楼道里的灯光、天花板,最后望到了灰蒙蒙的天空。东方的天际上,一弯上弦月在云层中穿梭,忽隐忽现。

唐梅的双眼凝视着月亮,吃力地说,翱,我看到了,月亮河,月亮河。

青工们来到我的身边,将我和唐梅围在了中央。他们顺着唐梅的话音,向天空望去,望着月亮,寻找月亮里的河……

在青工们寻找月亮河的过程中,唐梅头一偏,倒在了我的肩上。

唐梅命归西寰,与她长年思念的白马王子相亲相爱了。

尾声

开工资的那一天,我来到了唐家,抱起了客厅里的彬彬,向唐母喊了一声“阿姨”,便从衣兜里面迫不及待地取出一千块钱,交到了唐母的手里。

这是我给您老交的第一个月的房租。我郑重地说。

唐母握着手里的钱,放声大哭。

我连忙放下彬彬,抱住了唐母。

阿姨,您老别哭,真的别哭啊!如果您老不喜欢房租的字眼,今后这就是我对您老的孝敬钱。这样的孝敬直到彬彬大学毕业,直到彬彬参加工作。我哄劝唐母说。

唐母哭着说,翱啊,我喜欢!我喜欢你叫我一声妈,替小梅叫我一声妈吧……

我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向唐母大声喊道,“妈!”

在我喊出妈的字眼的同时,彬彬大声地喊着爸爸!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再一次抱住了小彬彬。

就这样,我承担起照顾唐家孤儿寡母的义务来,既是为了记忆中的唐梅,也是为了我自己。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