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

2009-07-03 08:53
骏马 2009年3期
关键词:妈妈

阿 凤(达斡尔族)

北方的冬天,天色一旦阴暗,雪花很快会飘下来。从生活了多年的南方回到这座北方的小县城时,正好赶上这样的降雪。看着落雪,想想自己竟然有二十几年没有回过这个县城了。

这次回来是给我妈立碑扫墓的。同学们都知道我说的“妈”是指我继母,因为亲生母亲我没见过。这句话缺少逻辑性,亲生母亲我肯定见过,只是没有记忆罢了,因为亲生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两岁。

“到底不是亲生的,才想起来扫墓!”说这句话的男同学叫革胜。上学时同学们都叫他“革命胜利”。他的名字确实有时代的烙印。当年,他瘦得像棵豆芽菜,这次回去第一眼见他时根本认不出来。他自我介绍说:“革命胜利了,豆芽已变成一棵粗壮的葱了。”我说:“你何止是一棵葱?看你的脸像个铜盆,脖子粗得一斧头砍不下来。”“我没良心,满意了吧?”四十几岁的人了,根本不在乎像革胜这样损人的质问。

革胜安排同学见面,搞了个小型的同学会。革胜说:“搞同学会也要有个秩序,先是班干部做具体策划。”反正他从小就嘴贫,常有人问他:“你说那么多话嘴不累?”他会正色地告诉你:“人皮是最结实的,太耐磨了,要不我早该换嘴皮了。”人都拿他没办法。说实话搞活动不能缺这样的张罗、搅和,要不就不热闹。

他开车来宾馆接我说:“走,去齐干查丝的饭店住。她开了一个很大的饭店,在这个县城很有名的,外地的同学们回来了都住她那里。”

我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我和齐干查丝有二十几年没见面,彼此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不相信你们的交情?”革胜说,“非等她来接你呀?”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再推辞就没啥意思了。我带上行李就上了革胜的车。

“你没跟齐干查丝说我回来的事?”

“没说,我就喜欢看你们女人见了面大呼小叫的样子。”

“她还好吗?”

“她还好吧。反正生意挺不错的。”

“她的家也在这儿?”

“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清楚。她在省城呆了很长时间,回到这儿好像没几年。现在人的婚姻都不好说,我只见她一个人在这儿。你看我们的县城变化很大吧?”革胜边开车边向我得意地炫耀。

看着初具城市规模的家乡,我有点儿动情地说:“是咱们的县城?”

“哼,二十几年都不回来一趟……”革胜很快把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口。

革胜拎着我的行李,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像是回家的样子。因为不是吃饭时间,店里没几个人。“齐干查丝,我给你带来一个客人,你好好宰她一下,千万别心软。”革胜刚说完,服务生就站起来倒茶水。

齐干查丝笑着走过来。我们俩没有像革胜预料的那样大呼小叫。我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款款走来的齐干查丝。现在的她有点儿像她妈妈这个年龄时的神态了,但跟她妈妈还是有区别的。她上身是红底黑花的唐装,因为她瘦,衣服显得有些宽松,倒穿出了骨感美。下面配了一条质地考究的黑色呢子长裙,脚上是一双软皮的黑色短筒靴子。简洁明了中透着雍容华贵,有品位。头发像是不经意绾起来的,其实是乱中有序,序中带乱。岁月对她也没有偏爱,脸上有很多的皱纹,然而她却没因此显得苍老。

“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没冻着吧?”她从我手里接过我的大衣,转身挂到衣帽架上。待人热情而不乏矜持,典型的生意人做派。

“你们俩简直是冷血动物,太让我失望了。阿妮绝不会像你们俩!”

我和齐干查丝对视一下,笑了。这一笑似乎找到了原有的感觉。

晚上,革胜把初中时的班干部阿妮找来了。高度近视的阿妮为了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没戴眼镜,她进来后睁大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大家,算是亮了一下相,然后才眯眼细致地辨认着。她认出我时,惊喜地叫着。我相信她不是装的,人和人的表达方式不同。阿妮年轻、漂亮,珠光宝气,衣着时尚,保养得也好。但是,因为身上精致的装饰太多,反而显得缺少些什么!

“来来,阿妮拥抱一下吧!”革胜张开了双臂。

“去,去,一边玩儿去。”

“不抱就不抱呗,像个暴发户。”革胜说完转身就跑。

果然,阿妮追上来,他俩闹成了一团。大家开心地笑着,还是同学之间的感情真实。

“你点菜吧。”齐干查丝把菜单给我。她双手搭在一起,两手腕露出一对镯子。纯银的,款式普通。但大家太熟悉了,那是她妈妈戴过的,戴在齐干查丝的手腕上像是手铐,尤其她双手搭在一起时。

我想了想说:“杀猪菜、小鸡炖蘑菇……”我抬头看了看齐干查丝,她的眼里噙了泪水。她说:“你还记得这些?”

阿妮和革胜闹完了,站在一边。阿妮是需要男人照顾的女人,时时要有男人恭维一下。阿妮嗔怪着革胜:“以后不许说人家是暴发户,多难听。再说我也不喜欢戴这些东西,可我们家的那位不行,说我不戴他买的这些首饰就等于瞧不起他。我们家那位心眼儿小。”

“你可真能夸啊!你那个当局长的老公,你可小心,我听说你老公找了一个‘小蜜。”革胜看样子来了实在的。阿妮非常尴尬地环视着,齐干查丝瞪了一眼革胜。革胜马上说:“你老公每天换一个小蜜。”

大家哈哈大笑,全当是笑话了。

“罚你一杯,拿我开涮。”阿妮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给革胜。

革胜豪爽地一饮而尽。

小时候,齐干查丝、阿妮我们住的是连脊房子。我们的爸爸都是学校的职工。我爸爸当过校长,阿妮的爸爸也当过校长。齐干查丝的爸爸是学校里的工友。我记事时就住在这个连脊房子里。这以前我好像和奶奶住在乡下,记得爸爸去乡下接我,我哭得昏天暗地,可转眼到了城里,觉得这儿比乡下好,马路上有汽车来回跑,还能看见几栋楼房,早把奶奶忘了。进了家门还有叫“妈妈”的人。

我不是有妈妈吗?还说我妈死了?我忘情地投进继母的怀里。继母也没经验地把我揽进怀里。

过几年我又问:“妈,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后妈,是真的吗?”

继母看了我半天说:“是。”

“是就是吧,看样子他们没说谎。后妈就后妈呗,反正我也没有亲妈的经验,所以这对我并不重要。”

我和阿妮都喜欢去到齐干查丝家里玩,她家可热闹了,总有一帮男人在她们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都是一些闲得没事干的人,别看我当时小,我也觉得他们不是正经人。她妈有时候还给他们唱歌,样子很妩媚。她妈长着白净的四方脸,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爱眯着眼,也从不大声说话,慢条斯理,下巴颏总是翘着,透露出一种高贵。我从记事起就觉得她妈妈是全县城最漂亮的女人,散发出和别的女人不同的香味,商店里卖的雪花膏只配她妈往脸上擦。她妈妈上一趟街里,简直是一道风景,男人、女人都看她。从男人们的不正眼的斜视里流露出的是欲望,而女人们流露出的是羡慕、好奇,但更多是忌妒。

她妈妈手腕上戴着一对银手镯,而且戴在一个手腕上,用现在的话说是有个性。她每每抬手,一对镯子就碰撞出声响,这种金属声音太悦耳了。

她妈妈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女人,家里很乱她不生气也不打扫,家里没人了她就躺在炕上看着什么书。就是猪进了厨房吃着为过冬而储存的白菜,她妈都不急着去赶。她说:“吃就吃呗,省下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上几口。”她妈妈有句名言:“男人为女人而活着,这才是男人的精彩。”她们家吃饭也没规律,不像我家三顿饭一顿不落地吃,时常她爸回来才做饭。她爸是个好脾气,干了一天的活回来做饭也不跟她妈计较。和那些为了生存而奔波的粗糙女人们相比,她妈妈就像是展台上精致的展品,在人们的注目中活着。长大了我们才知道她妈原来也有工作,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后来下嫁给齐干查丝的爸爸。“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把大字报贴到她们家的门口。我们也看不懂写的什么,只听大一些的小孩子们说:“她妈是破鞋。”

我们上齐干查丝家可以尽情地玩。她们家有两间屋子,小屋归我们。那时候我记得学校上课有几天没几天的,红卫兵们忙,搞批斗,大串连。我们小孩就是玩,跳舞。跳当时最时髦的《忠字舞》,跳《北京的金山上》。

阿妮家很少去,她妈干净的跟啥似的。她家的木地板是红色的,那时有地板的人家不多。她妈还有一个毛病,爱叫唤,不知道的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把人吓一跳。她爸常说:“轻点儿叫,你娘家都听见了。”她妈是学校的老师,优越感很强,我们去了只能坐地上的小板凳,炕都不让上,“嘎拉哈”(狍子踝关节骨)也不能玩。而且我们刚玩她妈就说:别玩了,都成了疯丫头。再说坐在那样的小板凳上玩也不尽兴啊,所以时间一长我们也就不去了,只到她家窗前扯嗓子喊了两声,阿妮就出来了。可我们也有得手的时候,阿妮趁她妈不在家,把我们叫到她家里肆无忌惮地疯一下,她妈下班时我们早就跑了。

和她们俩家比的话,我家算是中性吧,政策相对适度,凡事是有范围的,什么能玩什么不能玩这都有规定的。我妈从不骂人,话也不多,但一种严厉藏在里面。她说我的毛病缺点时总是当着我爸的面,让我很没面子,但长大以后我才懂得她的这种做法。做后妈真的不容易。

她们总问我:“你后妈对你好吗?都说后妈的心是黑色的。”

我烦了就说:“我妈比你们的妈妈都好。你妈爱乱叫。你妈从不做饭。”齐干查丝常在我家吃饭。我妈饭做得好吃,把玉米面发糕做得那么厚,那么暄,有人说比国营饭店里做得都好。我妈不让我们玩了,说得也合理:“天晚了,明天再玩。”

革胜连蒙带唬地把阿妮给灌大了。同学们开始仨一圈俩一伙地聊天。我悄悄地对革胜说:“你放她一码不行?”

“我就是治一治她这个毛病——爱装。非装成幸福家庭的样子,都多大年龄了,跟个小年轻似的。她那丈夫我还不了解,这屁大的县城,谁不知道谁呀!”

“让她有那份幸福感觉有什么不好?”齐干查丝也掺进我们悄悄的谈话。

“这在心理学上说是自卑情节。”我说。

“到底是读过大书的人,说得有道理。哎,你们看……”

阿妮一个人坐在对面,双肩抽动着。我和齐干查丝走过来劝她,越劝她越来劲儿。我们俩只好把她扶到我住的客房里,这下阿妮放声大哭,而且边哭边说:“我心里憋气,他背叛我,在外面找女人……”

“别听别人瞎说,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我不是听人瞎说的,一次我都跟踪到你的饭店门口,我不敢进去,丢不起这人。他回家后我们大干了一场,过后他还有脸跟我说,你那个同学真不错,饭钱没收,可她教训了我一顿,这招够损的……”

我和齐干查丝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我他妈的没志气,没勇气离婚。我跟他离了,他第二天就能娶个回来,我才不让他占那么大的便宜……”

阿妮哭够了,擦了擦泪水,继续说:“他妈的,现在受伤害就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人,那些小姑娘盯得就是四十几岁的男人,说成熟,有魅力,安全。那个小姑娘竟敢找到我家,当着我丈夫的面要跟我谈她和我丈夫的事。”阿妮停住不说了,她从我俩的表情上看知道已经吊起我们的胃口了,才接着说,“他妈的,跟这些痞子流氓,我想我也没必要来文明的,也没必要劝国民党投降那样费口舌。我进厨房直接拎来一把菜刀,咣当一声扔到茶几上,茶几上的玻璃当时就碎了。我一句话没说。我丈夫吓得一个劲儿地说:‘别激动,别激动。那个姑娘夺门跑了。我丈夫还在说:‘其实不是我让她来的。可是我能动刀子吗?我好歹是受过教育的人。这以后我的心就死了。确实想过离婚,可如果离了婚一是面子上挂不住;二是孩子遭罪。我们现在就过这种名存实亡的日子。现在过这样日子的人多得是,我他妈的常这样安慰自己。”

“当当”,革胜敲着门进来了:“你们干啥呀?把大家扔到一边不管了。”他看着阿妮哭红的眼睛动情地说,“以后谁敢欺负你,告诉我,你让我卸腿我绝不卸胳膊。我绝不能看着让别人欺负你。我们是同学,你们知道同学是什么吗?同学关系不是大街上随便能捡来的,它是历史形成的固定关系,这种关系不亲吗?……”显然革胜很激动,阿妮像抱大哥那样抱了一下革胜。

我的眼眶也湿了。喝酒的人确实爱激动。

齐干查丝拿出班长的架势:“革胜,你的豪气有点儿痞子味道。”

“我痞子!那他们是啥呀?他们都是流氓。跟那些人就不用来文明的。班长大人,本人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会儿是正人君子,一会儿是流氓痞子。因为跟这些人相处首先给对方定位,然后给自己定位,是痞子是流氓由不得自己。这是我的处事原则,也是最大的处事经验。我这经验都可以报专利了……”

“走,我们去唱歌吧。”齐干查丝转移革胜的注意力,让喝酒人这样演说下去,若等他尽兴,那得到天亮。

齐干查丝开头唱台湾歌曲《酒干倘卖无》,大家就跟着没完没了地唱里面的一句歌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歇斯底里地表达着内心深处的感受。

齐干查丝坐在我身边,双手搭在一起,手镯又像是手铐。

“你妈好吗?”看见手镯自然想起她妈妈。

“她不在了。”齐干查丝下意识地双手交叉着摩擦着手镯,又口气很重地补充了一句,“死了。”她样子挺怪的,也许她也喝多了。

我转移话题:“你妹妹好吗?记得是个小美人,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

齐干查丝的好情绪来了:“那个小家伙,人长得漂亮,书读得也好,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的一个研究所里工作,成家生孩子了。”看得出她妹妹是她的骄傲。

齐干查丝从小就是有心计的人,我们三个在一起玩,几乎所有的点子都是她出的。因为两件事,我妈开始限制我和齐干查丝玩。一次是我回家说:“别的小孩说齐干查丝的妈妈是破鞋,我看了她妈妈的鞋没破呀!”当时家有客人,妈妈一把就把我扯到外屋,用少有过的严厉目光盯着我:“这个不是好话,以后不许说,记住了吗?”再就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跑进屋里,脸冻得很红,可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听齐干查丝说刚结婚的人晚上两个人捏大腿玩,我们就去趴郭老师家的窗户。他们家挂窗帘子,什么也没看见。”兴奋中带着一点儿遗憾。爸爸、妈妈几乎是惊呆了。他们俩对视一下,再转向我。我想自己这下又惹事了。爸爸似乎很不在意的样儿:“嘿,你说什么?”妈妈十分严厉地说:“以后不许和齐干查丝玩。”

我点头,其实我根本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下惨了!我们只能偷偷摸摸地玩了。我常对妈妈说:“我拉屎。”一转身就跑到齐干查丝家玩。时间短点儿也能蒙混过关,可有时玩投入了就忘了。妈妈追到齐干查丝家,当人家的面很客气地把我领回来。

不能和齐干查丝玩,我提出要到阿妮家玩。妈妈勉强通过,但附加条件——时间不能过长。这样我们三个又能在一起玩。阿妮没跟家里人说去看“捏大腿”的事,她家人不限制她和齐干查丝玩的事,看来我有点儿傻了。齐干查丝找我玩的话就让阿妮来我家叫。她们说:“后妈就是不好。”可我没觉得不好。

我们三个一股劲儿,霸气十足。我学习好,阿妮能说会道,齐干查丝更有一种气派,按现在的话是“大姐大”呀。虽然她妈妈名声不好,可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她妈妈当时又生了一个女孩,是个漂亮女孩。镇子里议论纷纷,都说长得不像她们家人啦等等。齐干查丝当时个头高,我们班的一些男生让她拎小鸡似的。像革胜那样的,我们抛沙包玩,他只配来回捡沙包。那时粮店供应白面是限额的,我们就让革胜回家偷馒头。记得他家什么亲戚在农场上班,所以他们家白面就比我们家的多,馒头吃得也就比我们家的多。革胜当时那么瘦有点儿没道理,按他现在的话说是:“你们吃的馒头就是我那份,所以把我饿瘦了。”

老师为了便于班级管理就让齐干查丝当班长,自习课什么的老师根本不用来,齐干查丝只要站起来环视一下就齐了。齐干查丝把直系都弄成班干部,我是学习委员,阿妮是文艺委员,革胜是体育委员。

不幸的事发生了。好像是上了中学,学校新盖了教室,要添一些设备。我爸爸当时是校长,领几个工人去省城购买新桌椅,运回来的途中出了车祸,我爸爸和齐干查丝的爸爸死于非命。我一下子就蔫了。

一天,齐干查丝来了,她看上去亭亭玉立,白净的脸,配着忧郁、伤心的眼神,楚楚动人。她对我妈说:“婶,帮我做两个孝戴。”我妈说心里有孝就行了,不用戴。“可我还是想给爸爸戴孝,还有我妹妹。”说到这儿齐干查丝流泪了。妈妈说:“你等一会儿,婶马上给你做。”妈妈一边流泪一边找黑布。

从这儿以后齐干查丝上学就不太正常了,她常因为照看妹妹而误了上课。她妈妈常当着我和阿妮的面骂齐干查丝。她妈妈骂人狠却从不带脏字。一次放学晚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钻进哪个草垛、哪条阴沟里去了?”齐干查丝因为我俩在脸上挂不住,但她也没大声吵,而是压低声音一句一句地说:“你,说话客气点儿!好歹你也是读过书的人。”

“我还不客气?姑娘大了找男人是应该的。也别太着急,男人是什么呀?男人是牲口。”

“那你不是一直离不开男人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白养了你呀!”

“你也知道良心?你养我是情愿的?你自己乐够了没办法才生下我的。我是不会领情的。”

这些话令我吃惊。我给阿妮使了个眼色,俩人就跑出来了。阿妮问我:“阴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话回家后千万别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说。”这是我的经验,我想。

革胜常来看我,进门就嚷:“我陪你们吃饭。你们看我吃饭是不是特有食欲?”

蹭饭的理由还多得很。“你知道吗?现在的女人,从有意识的开始到七老八十都在减肥。减什么减,女人都变成柳条子好看吗?男人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压低了声音说,“好女一身膘。”

“女人也是让你们这些男人给逼的,喜欢什么魔鬼身材,骨感美。”

“中看不中用,那都是傻瓜男人干的事。”

齐干查丝这一晚忙着招呼人。我和革胜吃着饭,革胜很认真地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那天你问齐干查丝的情况,我说不太清楚,其实那是我说谎。齐干查丝早离婚了,离完婚回来开的这个饭店。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但她从来不说,有时看着让人心疼。”革胜后一句说得很轻,可我听得很清楚。

“其实……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齐干查丝……”他看着我的反应。

“现在说这个话要负责的。”

“你指什么?”

“比如你的家庭、婚姻情况是不是允许你这么说,你不会是孑然一身吧?”

“我有家庭,也是名存实亡的。”

他讲起了他的历史。

“我初中毕业后就下乡了,和齐干查丝在一起,就在附近的农村。可时间不长,齐干查丝不见了,听说去了省城。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我向很多人打听她的情况,没人知道。那时在农村我学会了开拖拉机,结果开进了沟里,是山沟里,拖拉机报废了。大队部要把我送到公社去,大队书记保了我,我十分感动。他们家人趁机把他们的女儿许配给我。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因祸得福。结婚了,成家了,很顺利地完成人生的这一程序,什么爱情不爱情的,生儿育女,大家不都这样吗?返城后给我分到清洁队,你也知道我家没什么门路。老丈人知道后就给了我一些做生意的本钱。他们担心我甩了他的女儿。我那媳妇不生孩子,这是他们家人事先知道的。老丈人给钱的条件是把他的女儿带进城,我答应了,因为我太需要钱了。我开始做生意,一路绿灯,顺利极了。老天是有眼的,它知道我缺一头。和我一起做生意的人都说我:‘鬼都帮你,我们是比不了。现在我买了三套楼房,我住一套,媳妇住一套,老丈人住一套。媳妇很满足过城里人的日子,从不干涉我的事。我偶尔去一趟她那儿,她像招待亲戚似的。她老要到我这儿来收拾我的房子,做家务。我高兴了就让她来,她就撒欢地干。老丈人一家人对我也非常客气,从不提我和媳妇分居的事。”

革胜摊了一下手,意思是就这些情况。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再说齐干查丝那么聪明的人,看不出你那几根花花肠子?”

“那你是不想管这事了?”

“我还没给有家室的人撮合过这事。”

“最近不是想办离婚手续嘛……”革胜的脸有点儿挂不住了。

“好好,我给你探一探,但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这么多同学你不找偏偏找我。”我埋怨着。

革胜有点儿笑模样说:“你们啥关系呀,别人能比吗?”

“我有点儿缺德。”我说。

“就缺德一回吧!”

初中毕业时,我们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下乡;二是继续上学,读高中。我们三个人说好了一起下乡。我是想过没人管的日子。

“妈,我不想上学了。”

“不行,你得上高中。”妈妈的口气不像是有商量的余地。

“我这么大了该自己做一回主了,一直让你们管着。”

“‘你们指的是谁?你爸不在了,要管你的是我。我是后妈管不了你?”

“我哪敢有这个意思!”

“那好,你上高中。”

“高中上完了还得下乡。”

“到时候再说。多念点儿书总会有好处的,一天认一个字,一年你就比别人多认三百多个字。”

“天哪,哪有这么统计的?”

我们僵持地坐着。

“妈,你跟我爸这么多年,怎么没生个弟弟妹妹?”我想惹她生气。

“有你就行了,指望你养老送终。”

“这是两码事,我肯定养老送终。”我很有诚意地说,“我下乡就有口饭吃,你不就少了一份负担吗?”

“这一点你不用操心,你爸在的时候我们攒了一些钱,你上学够用的了。”

“我要是坚持下乡呢?”

“那我从现在开始坐在这儿不睡觉不吃饭。”

我相信她能做出来。晚上我去齐干查丝家。前几天见过的那个男人还在她们家。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儿。齐干查丝跟我说过好几次:“这个家伙很不老实。”

我根本不理解“不老实”指的是什么。“那你把他撵走呗。”

“我妈把他当宝呐。”

那个家伙见我来了就说:“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他确实讨厌,他说话时眼睛总盯着你。

“你说的‘我们指谁呢?”齐干查丝不留情面地问。

“来了客人要客气一下吗!”

“她不是找你的。”

“你这么没礼貌。”齐干查丝的妈妈插话,语调依然轻柔、迷人。

趁齐干查丝洗碗筷我说了自己的情况。齐干查丝说:“能上学也很好,我的情况就不同了。我就是想摆脱这个家,这哪是个家,简直是个乱窝。”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被一阵敲窗户声吓醒。妈妈打开门,齐干查丝领着妹妹齐干乌音进来。齐干乌音当时有三四岁,妈妈赶紧把她抱上炕。齐干查丝衣服上有血,她无力地坐在凳子上:“那个混蛋竟敢掀我的被子。我早有准备,用剪子捅了他一下……死了才好……趁他叫唤,我抱起齐干乌音跑出来了。我要是有事,婶,求你把齐干乌音送到我大爷家。”齐干查丝无助地哭起来,“我妈疯了,早不是人了,就知道男人……”

“孩子上炕吧,跟你妹妹睡在这儿。那个人不会有事的。”妈妈把她扶上炕,我过去帮她脱了衣服。妈妈把她沾血的衣服拿出去洗了。

不一会儿,妈妈还没洗完衣服,就听见狗在叫。妈妈出去把齐干查丝的妈妈领进来,齐干查丝“噌”地坐起来,惊慌地问:“他死了吗?”

齐干查丝的妈妈到底是齐干查丝的妈妈,都啥时候了还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儿:“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我问你那个人死了吗?”齐干查丝粗鲁地打断她妈妈的抒情。

“没有死,我把他赶走了。咱们回家吧。”说完就去抱齐干乌音。

“放开她,要走你自己走,我们睡这儿!”齐干查丝大声吼着。

“回家吧,不好这么打扰人家。”她妈妈抱起齐干乌音走了。

齐干查丝躺了一会儿,“呼”又坐起来:“不行!我得回去,不放心齐干乌音。”

“妈,齐干查丝不会有事吧?”我看她有点儿不对劲儿。

“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会不对劲儿的。”

革胜、齐干查丝陪我去扫了墓立了碑。扫墓、立碑仪式搞得很好,这都多亏了革胜、齐干查丝他们操办。妈妈去世后就埋在爸爸的旁边。我给妈妈立了一个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敬重妈妈。一个没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养大并培养了另一个女人的女儿,说起来好像很简单。有人说:爱自己的孩子是人,爱别人的孩子是神。妈妈该是这样的人。

扫墓回来以后老天开始下雪。这是一场暴风雪,风紧,雪花不成形地扭着,花瓣来不及舒展就凝固了,形成一颗颗雪豆,以我的经验来说这种雪豆打在脸上是很疼的。这种下雪有点儿灾难的味道,它会堵塞道路,封闭房门,困住未归的牲畜。房子里暖气热乎乎的,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雪。

“你怎么不开灯?”细心的齐干查丝进屋开了灯。

“在看雪景。”我依然望着窗外。

“天都黑透了你还看什么雪景?”

“看我心里的雪景。”这是我心里的话,没说出来。

“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吧,这一天来你都这么忍着!”

这种感觉不是用哭能表达的。虽然嘴里这么说,可这时泪水已止不住了。齐干查丝的话像接通了我的泪腺。我也不再吝啬泪水了。也许我心虚,白天当着大家的面哭不出来,怕别人误解:哭后妈哪有真情。所以借齐干查丝给我的这个机会,哭个够。也借机给她讲我和妈妈后来发生的事,她们不知道的事。

我的好奇心一直都是很重的,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也没打算回家乡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妈妈那么刚强,一个人生活没问题,我可以寄一些钱给她。所以毕业时我没和妈妈商量就去了南方。现在想来这个想法太自私了。等我稳定了,来接她去我那儿,妈妈说什么都不去,理由是南方气候她不适应。我就使了最后一个招:我要生孩子没人照顾。这一招很灵,她果然磕磕绊绊地来了。她已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太太,身着过时的衣服,头发几乎全白。我们俩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都没说话。我挺着大肚子转身进了厕所,一任泪水流着。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身却发现妈妈就站在门口:“妈,你上厕所吗?开始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我妈很平静的样儿,可她的声音有点儿颤,她说:“在屋子里大小便确实不习惯。”

妈妈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对丈夫说:“你解放了,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做饭了。”

果然,丈夫一早对我说:“妈把粥都煮好了。”

“妈知道我爱喝粥。”我睡意朦胧地说。

在妈妈住的这段时间里我跟她说了来南方工作、结婚等前前后后的事。我知道妈妈是通情达理的。妈妈果然舒心了,话也多了,跟我丈夫也能聊聊天,讲我小时候的事。看着他们俩开心地笑着,我真的感到幸福。

一天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妈,咱们家的房子还好吗?”

妈像是没听见。我想再问,她又说:“房子卖了。”

“什么时候卖的?”

“你大学毕业那年。我看你没回来就卖了,你要是在的话肯定舍不得。”

“我都毕业了你还卖房子?”我的口气可能有点儿责怪。

“你上大学时我借了一些钱,房子卖了才还上的。”

我正喝着水,杯子滑掉地上,水溅了我一身,杯子还砸了我的脚。妈妈赶紧过来收拾。

“那你住哪儿?”我口气里又多了一份责备。

“我租了一个小房子,一个人住哪儿都方便。”妈很不在意的样儿。

我开始责怪自己。

妈妈在我家住了两年多,看我儿子也大了,她也实在呆不住了,想老家。她要走的前几天,总有不安的样儿,我直接问她了。她犹豫着说:“我死了后埋在哪儿呢?”

“你什么意思?”

“人都会死的。咱们达斡尔人有说道,人死后要埋在原配的旁边,可我实在是不愿意和我原来的死鬼相伴。”

她原来的丈夫是个酒鬼,没钱买酒了就去卖吃的口粮。在外不顺心了就拿她出气,把她往死里打。幸亏结婚没几年她丈夫喝酒喝死了。

“嫁给你爸爸后,你爸领我去医院看病,才知道我不生育。你爸爸什么也没说,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要是那个酒鬼知道我不生育早就把我打死了。到你们这个家后我觉得文化是很重要的,所以逼你上高中。你又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考大学。”

听了她的故事我心里很沉,当时我就承诺:“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和我爸爸埋在一起。”这下热闹了,我爸爸死了还好艳福,有两个女人伴着。

“你妈妈的坟在哪儿?”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都不知道她的坟在哪儿,我只知道爸爸的坟在哪儿,他们的坟没埋在一起。到时候把你埋到爸爸的旁边就完事了。”

妈妈回来以后再也没到我那儿。我给她买了一栋平房,还给了她安电话的钱。她的电话每个月只有座机费,因为她从不打电话,只是为了接我的电话。想到这些我心里非常温暖,这个世上有一部电话是专为了听我的声音的。我给她邮生活费,可她舍不得花。她去世时还有柒仟多块钱。她去世时,我心脏不好住院呢,让我丈夫回来办丧事。我当时都神经质了,一直在嘱咐丈夫:“把她埋在爸爸的旁边,把她埋在爸爸的旁边……”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当时我丈夫也不太懂这些事,也多亏你们帮忙。”

我絮叨这些时,齐干查丝一声没出,但她专注地听着,我能读懂她的眼神。最后她说:“你有后妈可你很幸福,我有亲妈可说不成……”她摇着头,她内心似乎有诸多的无奈。好几次我半夜上厕所路过她的房门,房门开着,她一个人坐着抽烟,目光涣散。

齐干查丝下乡要自带行李,是妈妈给她做的棉被、棉褥子。我和阿妮送她到上车的地方。齐干查丝反复跟我们说:“常去看齐干乌音,太放心不下她了。”

“你妈在,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我妈?哼!所以才不放心呢,下乡没有带妹妹的,要不真的带她呢。”

“你多好啊,没人管你,我们还得上学。”阿妮不无羡慕地说。

齐干查丝走后我偶尔去她家里看看。我本想天天去看的,可我妈妈不让我天天去,她说:“齐干查丝的妈妈会不高兴的。”

一天我从她家出来就往家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齐干查丝家又换了一个男人,我不认识。”

“是被齐干查丝用剪子捅的那个人吗?”

“不是,那个人我认识。这个男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不像是好人。”

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给齐干查丝写信,让她快回来。”

“她回来有什么用,她也不能天天在家守着。”

“那怎么办?”

“那还是让她回来一趟吧,你写信说她妹妹想她了,不要说别的了。”

信发出去没几天齐干查丝就回来了。晚上领着齐干乌音来我们家。走了几个月,人瘦了,也黑了一点儿,但很精神,有大人样儿了。我去把阿妮叫来了。阿妮进门就叫喊着,抱着齐干查丝。妈妈少有的宽容,让我们三人一起疯,她把齐干乌音领到另一个房间。我上高中以后她像盯贼似的盯着我,有的科目不考试,她恨不得去学校问个究竟。

阿妮眉飞色舞地说:“上学其实也挺好的。”

“我发现你有点儿不对劲儿。”齐干查丝问。

“我没什么不对劲儿呀!”阿妮夸张地做着表情。

“我们学校分来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教体育的。是个男的。”后一句我也夸张了一下。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妮扭捏着。

“和你没关系?你信吗?”我转过脸对齐干查丝说,“现在阿妮特别爱上体育课。以前你记得吧,一上体育课她就请假,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的,现在哪儿都不疼了,恨不得天天上体育课。”

阿妮脸上洋溢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才有的神情,变化也很大,用划过的火柴头描了眉毛,把铁丝烧热后卷了头发帘,还有点儿烧糊了。

“你妈知道了还不骂你,你还美呐。”

“不是骂的问题,是掐不掐死的问题。也不知道咋办好,我们俩什么也没说过,只是他老是盯着我看。”

“你也盯着人家看,眼睛发亮,像个黑夜的猫眼睛。”

“你怎么样,也有人追你吧?”阿妮问齐干查丝。

“我可没有发亮的眼睛。不过有一个人对我挺好的,总帮我干活。”

“快给我们讲讲。”

“没啥讲的,那个人可像一个大哥哥呢,是从省城来的。我也有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说不出来。”

“对对,说不出来的感觉,心跳得很。你也找一个?”阿妮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上哪儿找去?又不是买东西。再说好的都让你们俩占去了,让我捡剩的,才不干呢。”我们笑成一团。

齐干查丝一回来那个男人就溜了。齐干查丝住了几天就回乡下了,还是嘱咐我盯着她妈妈。后来我也有点儿顾不上,高考恢复了,妈妈盯我盯得就更紧了,连阿妮上我家来妈妈都不欢迎。再说她不知从哪儿知道阿妮谈恋爱的事,更有理由不让我和她接触。“一个小姑娘跟老师谈恋爱没正经,那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是教学生学坏吗?”妈妈说。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

“你是侦探哪?”

“侦探是什么东西?”

“侦探就是警察啥的。”

齐干查丝又回来了。来我家里跟妈妈说:“婶,我想住你家,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来打扰你了。”

齐干查丝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妈妈只好勉强同意,可还是补充了一句:“莫日登考大学,功课太紧了。”

齐干查丝没让我叫阿妮过来,只有我们两个人说悄悄话,谈着天大的事。齐干查丝关了灯,有点儿羞涩地说:“男人并不是我妈说的那样,像牲口,其实挺好的。”

我还是有点儿吓着了,屏住呼吸等她往下说,不敢猜她要说什么,其实凭少有的经验我也应该猜到什么。

“我跟那个男人睡了,他对我真的挺好的。”

我感觉我的胃都在抖,牙抖得更厉害,但紧张中透着兴奋。不一会儿,齐干查丝睡着了,很幸福很放松地睡着了。可是害得我一宿几乎没合眼。

齐干查丝一早知趣地走了,走时还对我说:“好好复习,等你考上大学我回来送你。”

过了没几天齐干查丝又回来了,这次是阿妮叫回来的。一次下课后阿妮把我叫到教室后面,几乎是哭着说:“我好像是怀孕了。”

“啊!”我的头都大了。“这都怎么了?”

“你说怎么办?”

“我哪知道这些。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哪!”

听我这么说,阿妮绝望地、呆呆地愣着:“那我就去死,我不死我妈也会去死,我妈那么爱面子的人能让别人背后指手画脚吗?”

“你胡说什么?”

“那没办法了。”阿妮很悲壮的样儿。

我吓着了,倒好,吓出主意了:“快叫齐干查丝回来,她肯定有办法。”

阿妮也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拍了一封电报,内容是:有事速回。阿妮拍完电报还不停地问:“你怎么知道齐干查丝有办法?”

“咱们三个在一起她的心眼儿最多,这还用问吗?”我没把齐干查丝的那件事告诉她。

齐干查丝接着电报马上回来了。我们谁家也不敢去,就约在汽车站,这是齐干查丝出的主意。我们坐在一角像是候车,又有点儿地下党接头的感觉。齐干查丝问阿妮:“你怎么知道你怀孕了?”

“哪能不知道的,他抱我了,还亲了我的嘴。”阿妮低着头像犯错误的学生。初恋的甜蜜早没了踪影,蓬头垢面,眼神慌乱,像一个被野狼追击而受了惊吓的鹿仔。

“只是这些?”

“就这些。”

“你没脱衣服跟他睡觉?”

“没有啊,还脱啥衣服呀!”

“天哪!这样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怀孕的。你把人都吓坏了。”齐干查丝接着说,“如果你真的想那样,我给你们想办法,我可以给你们弄到避孕套。”

“什么套我也不要了。只要这次没事就太好了,我再也不理他了,这样谈恋爱也太吓人了。”

高考第一年我就考上了大学本科,阿妮考上了大专,齐干查丝跟那个男人回了省城。齐干查丝说过:“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像样的家。”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家。

我该回去了。这天阿妮来了,革胜也来了。我们三人坐在大厅里闲聊着。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男人,一看就比我们年长,很有风度,戴着一顶礼帽,衣着得体。阿妮见他进来显得很不自然。那个男人走到我跟前说:“莫日登,回来了,能多住几天吧?”

我礼貌地站起来,人家都点名道姓地跟我说话呐,虽然我记忆里没这个人。我客气了几句。

他说:“那你们坐,我先进去了。”说完进了一个包厢。

“他是谁?”

革胜说:“不太熟悉,但我知道他是县教育局的领导。”

阿妮说:“他是咱们的老师呀!”

“老师?”我和革胜一起问。

“咱们上高中时他教我们体育。”阿妮说着偷偷踢了我一脚,接着说,“革胜肯定不熟悉,他没上高中啊?”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肯定是阿妮约来的。阿妮坐了一会儿,说去厕所再也没回来。

革胜问:“阿妮跑哪儿去了?”

我想还是说实话吧。可没等我开口,又进来一个女人,直直走到革胜的跟前。女人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穿着似乎很时尚,但透着骨子里不能退掉的乡土气息。

我猜出是谁了。我要离去,这时齐干查丝过来了,很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这时革胜很无奈地站起来介绍:“这是我媳妇,这是我同学莫日登。”

“既然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吧?”齐干查丝客气着。

“不了,我找革胜有点儿事。”她说完就往外走,我才发现她气色不好。革胜满面的不高兴,跟着出去了。我和齐干查丝还来不及说什么,革胜冒着一身凉气进来了,表情有点儿沉重:“我先走了,家里有点儿事。”

我和齐干查丝都很担心革胜家里的事,就打革胜的手机。开始一直都关机,后来终于打通了,革胜吞吞吐吐地不想说,再问了他才说,他媳妇初步诊断为乳腺癌。

齐干查丝把阿妮从包厢里叫出来。我们三人前往革胜的家。路上我说:“那个体育老师我一点儿都没认出来,老了老了还很有魅力。”

“有想法了?”阿妮问。

“我有想法?有想法都是闲的,你像狗看肉包子似的盯着,留着你自己慢慢享用吧,别噎着!”

“你咒我?”

“我不咒你,我实在是担心。”

“担心什么?”阿妮很敏感,“担心他老婆找我的麻烦?”

“不是。”我认真地摇着头。

“那担心什么?”齐干查丝也没猜出我担心什么。

“说呀,你到底担心什么?”

“我呀,担心你怀孕。”

“怀孕?”她们俩忽然一下反应过来,开始哈哈大笑。这不是成人的感受,是我们少女时光里留下的快乐,只属于我们的快乐。

现在脱衣服跟他上床都不会怀孕。阿妮擦拭着笑出的眼泪说:“现在的人活得不真实,想怀孕都不可能。他妈的,当时还不如跟了他。他不会找小蜜什么的吧?”

“这很难说,男人都一样,都是物质的,不像女人是精神的。”我说。

“我说阿妮,你们最近见面可够勤的,你老公知道了会骂人。”齐干查丝正色地说。

“他敢骂谁呀,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我这样做纯属是为了报复我老公,一比一,平呀!我心里这舒服的。”阿妮有点儿得意。

“那你对体育老师是不公平的。想过没有?他不该是你的报复工具。我看他很有诚意。你利用人家的诚意,这是很卑鄙的。”我没太客气。

“好好想想莫日登的话,别像小时候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也不是没有诚意的,但如果我丈夫不那么对待我,我也不会把这份感情翻出来。他懂得欣赏我,使我自信,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这对我很重要。”

我和齐干查丝不好再说什么。

革胜在他媳妇的家里。看我们仨来了,他媳妇强打着精神。革胜趁他媳妇给我们泡茶忙活着,嘴里嘟囔:“孩子都没生,哪儿来的乳腺癌?”

“你别在人家最伤心的时候说这些话,那你太不仗义了。”齐干查丝说他。

“我能不仗义吗?”

“我心里舒展了,不是看人家得癌症而幸灾乐祸,至少革胜暂时不会向我提那件事。”齐干查丝的心我很清楚,那不是容革胜这样人的地方。

“这下不麻烦你了。”革胜往外送我们时对我小声说。

“有些东西你命里可能就没有。”我回敬他。

“你们俩说什么呢,不让我们听。”阿妮跟在后面问。

我说:“让革胜好好伺候病人。”

同学们本想借我要走的机会好好闹一闹,好好疯一下,齐干查丝接待了一个衣着不讲究的人后,情绪就不对劲儿了。别人也许没在意,可我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我找了一个理由:“明早赶路早点儿睡。”同学们不情愿地走了,还抱怨说我娇气。

我回去一躺下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恍恍惚惚中听见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开始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这敲门声坚持着,才醒来了,问是谁。对方只说:“齐干查丝让你去她的房间。”

我听出这个声音是饭店的大厨子。这是个很有男人味道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粗人,是个活得很像自己的那种人。他人高马大,平时话不多,对店里的人都是不屑一顾的劲儿,只有在齐干查丝的面前他能低些头,眼睛看着对方说话。

我看了一下表,半夜两点了。那个厨师在等我,说:“她总是这样半夜里惊醒……”看样子他也没想瞒我什么。这也被阿妮猜中了。阿妮说过:“你的那个大厨子看你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当时齐干查丝没做任何反应,全当阿妮瞎胡闹。

我推门进了齐干查丝的房间。齐干查丝背靠在摞起来的枕头上,气色很糟糕。身边放着一瓶什么药。

“你不用管这里的事了,去煮点儿粥来。你给她拿一条毯子来,后半夜屋子里冷。”齐干查丝对大厨子说。

“煮粥就免了,大半夜谁还喝粥。”接过大厨子递过来毯子,我说。

“为了回报你大半夜的陪我。”齐干查丝无力地笑着,她是想调节一下气氛。

大厨子走了。

齐干查丝说:“有些事放在心上很压人,常常压得人喘不上气。我妈死了……我妈死了……”她哽咽着。

手镯拿在手里,她用力地弄出响声。

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想,她绝不是单纯地怀念她妈妈。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我跟我丈夫去了省城,他对我很好。我们举行了相当体面的婚礼,这对我很重要。但我很少跟他谈我家里的情况。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提出要见亲家,我找理由回绝了。提起我妈我就有没法说的尴尬。第二年生了我儿子,儿子可漂亮了,长得有点儿像我妈,长方形的脸,大大的眼睛,嘴角向上翘着,皮肤也白白净净的。可是这个小家伙从来不哭闹,眼神里总有一种忧郁。这让我心里是个病,这么小的家伙有什么愁的?小家伙从小奶奶带着,我也上了一个夜大。应该说我的生活是我要的那种日子,像得都让人不放心。最大的心病是我妹妹齐干乌音。我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趟,经常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我妈见我进门就把他们赶走。我很想把妹妹带走,可我妈妈不同意。我最后见的那个男人是个比我妈小很多的家伙,见我像老鼠见猫似的。可这是表面现象,终于有一天他强暴了齐干乌音,那年齐干乌音才十岁……”齐干查丝把脸埋在双手里失声痛哭。

这时大厨子敲门进来,放下两碗粥转身走了。

我由于紧张、惊吓而簌簌发抖,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很紧。齐干查丝见我这样她先调整一下自己,说:“喝点儿粥吧,会热乎点儿。”

我摇摇头。齐干查丝为了让我喝粥,她先端起一碗粥喝着,我也只好端着喝。我为克制自己抖动就大口大口地喝粥,嘴里烫破了一层皮也顾不上。

齐干查丝接着说:“那几天特闹心,我就回去了。进屋一看就料到出事了,我妈像鬼似的,两眼发直,头发乱糟糟的。妹妹躺在炕上,见我就说了一声,姐……全身抖着哭。我上去就把她抱起来,你怎么了?啊?

“姐,疼。她让我把她放下。

“我回头给我妈一个耳光。我妈倒在炕上,鼻口都在出血。她用手随便擦了一下血,惊慌地望着我。我真想往死里打她,可妹妹求我,姐姐别打了,求求你!

“我听不了妹妹的这种声音,就住手了。好,姐姐不打了。明天姐姐就带你走。

“那妈妈怎么办?

“我条件反射地换了一种口气,就是妈妈惯用的慢条斯理的语调,不用管她。她有男人就行了,她死不了,还没活够哪……后一句我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几乎要疯了。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有比这些还恶毒的、更能解心头之恨的、谩骂自己母亲的话。

“第二天我就带妹妹离开了。回到省城我先领妹妹到医院看病。大夫说妹妹身体没大问题,但真正的问题会出在心理上。她给介绍大学里的心理老师,我就带妹妹去老师家里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妹妹恢复的还行,心理老师也很满意。她在我面前从不提妈妈,可跟小朋友们玩时说,我过年回家,我妈过年时总做那么多的好吃的……

“听她这么说我哭了,你知道我妈是干这些活的人吗!我把妹妹安排好,从生活到上学。我又回到这儿,先安排好住处,找了一个个体小旅馆。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妈见我有点儿惊慌。她问,齐干乌音呢?

“我不说话。一副难过的样儿。这是我自己导的戏。

“妈妈看我这样,觉得出事了,就更加紧追地问。

“齐干乌音死了,到了省城医院就死了。大夫说她因为太小,经不住……

“妈妈傻了。她真正的母爱醒悟了?她的这根神经竟然还健全?我幸灾乐祸,因为我从没真正意义上打垮过她,她也没让我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她。

“我现在该怎么办哪?她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她哭的时候都这样自私,先考虑的是自己,这更让我气愤。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不杀了他?他都杀了你女儿?我在利用她神经脆弱的一面和缺少理智的时候。

“怎么杀?她戛然而止。

“你往他饭里放点儿药,放点儿耗子药。

“哪儿有耗子药?

“其实我手里就有备好的老鼠药。这时我似乎有点儿理智了,但我的仇恨依然膨胀着,没想放弃这个报复计划。我说,药店里有卖的。

“是吗?那我去买。她的一部分神经恢复了。她洗脸梳头,换衣服。然后走了,向药店走去。

“我买了一瓶老白干酒,回到小旅馆里,几乎是几口喝完的,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和都干了些什么,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可我错了,开始头昏,开始吐,吐得一塌糊涂,等把五脏六腑也快吐出来时我开始清醒了,黑夜里趔趔趄趄地往家跑。我在黑夜里无助极了,想哭哭不出来,想跑跑不动。老远见家里的灯都亮着,在黑夜里亮得刺眼,亮得让人心里发慌。我祈求着,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别发生。

“妈妈显然是在等我。见我进来迎上来小声说,他好像是死了。我一听靠在门上动不了……我似乎是拼着全身的力气说,妈,你快走,快离开这里,我替你去坐牢。去省城,妹妹没死,你去找她……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妈妈打断我的话,拿一把剪刀,面目狰狞,向我刺过来。我本能地一闪,剪刀划破了我的衣服。妈妈随着惯性摔倒在地上,像个撒泼的女人嚎哭着,你还我男人,你还我男人……我看得出来你恨我所有的男人,他们对我好你看着眼气,你恨不得钻进他们的被窝里,你总想勾引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儿我从没糊涂过……你还我男人,把他还给我……他都向我道过歉了,他是懂女人的男人……

“她蓬头垢面,眼睛贼亮,无比丑陋。

“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她嚎了一阵开始嘤嘤而泣,像无助的孩子,满面泪水,扬脸问我,我也死吗?

“公安局的人会放过你吗?他们给你戴大高帽游街。我引导她。她的话不知触击了我的哪一根神经,我奇怪自己又进入了恶性循环的报复状态中。

“那不是你让我杀的吗?

“谁信哪?公安局的人信吗?

“那我也吃耗子药?

“我看了她一会儿,我想这是最后一次看她,最后一次看自己亲生的母亲,没有留恋、不舍,反正和母亲相关的情感一点儿都没有。

“妹妹见我一个人回来就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说,妈妈的病没治好。

“没治好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死了。

“她死了?

“死了。

“你骗人。她放声哭着。我知道你恨她,她有病你肯定没给她治病!你那天就想打死妈妈……

“她的话让我害怕。那天我是气头上……她也是我妈呀!我也忍不住哭起来。我哭的是自己干了这些事。

“妹妹见我哭得那么伤心就扑在我怀里,姐姐,我真的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你还有姐姐呀,姐姐不好吗?

“姐姐好,有妈妈也好啊,别人都有妈妈呀。十岁的妹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

齐干查丝停顿下来,她显然疲惫了。她喘了几口气又说:“我开始酗酒,天天大醉。安排好齐干乌音的生活,我开着一个小饭店,生意不错。我那个老公费了很多心思让我戒酒,可办不到,我已是严重的酒精中毒。最后是我提出离婚的。因为我不能摆脱我是杀人犯,杀了自己妈妈这一事实的困扰。如果当时不考虑齐干乌音的话,早结束我自己了,是她让我活到现在的。

“这手镯是妈妈的东西。我不像她戴在一个手腕上。我分开戴像不像手铐?”

这次我真的吓着了……

“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淡忘,但是不可能。其实现在最不敢面对的是我儿子,他有个杀人犯的妈妈。我那个死心眼的老公也没娶老婆,常让儿子找我,我不配他那份感情。像我这样没有得到母爱的人注定生活在阴影里。”

齐干查丝茫然地望着空间的一个点,回过神后说:“昨天晚上来的那个破衣烂裤的老头儿你看见了吗?”

我点点头。

“他原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你也许不记得,那时候他老上我们家来,后来这个人就不见了。第一眼我也没认出来。他说他是齐干乌音的亲生父亲。当时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而没了工作回老家种地去了。我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你想要多少钱?他似乎受伤害了,手都抖开了,烟也夹不住了,动情地说,孩子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我得病了,就是想见见孩子……说着咳嗽了一阵,看起来挺可怜的。但这并没打动我,并没引起我的怜悯之心。我说,既然你不要钱那就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打扰我和我妹妹,像你们这种行为的人还配为人父母吗?他走了。我坐着还没生完气呢。齐干乌音也在说这件事,看来真是父女连心。齐干乌音说她前一段时间收到一封信,那个人要见她一面,理由也是因为有病,齐干乌音说要回来一趟。我马上打断她的话,不行!他也找过我,我回绝了他。我从没让齐干乌音回来过,我想让她忘掉这里的一切,她在这受到的伤害还少吗?

“姐,我还是见他一面吧?再说我还从没回那个县城……

“谁是你父亲这重要吗?说给他一些钱他还不要,我已仁至义尽。这个县城你还有什么留恋的?让人心痕累累的地方。

“姐,你真的很自私。你做事从不考虑我的感受,认自己的亲生父亲,我该有这个权利吧?还需要别的理由吗?你疼爱我,那是从你的角度而并不是我所要的。你以为包住了我所有的伤口,它就不存在了吗?它就不疼了吗?你以为我就不做噩梦了吗?我要面对现实,这大概是我自疗的一个方法。我现在打电话给你只是通知你。说完把电话挂了。

“我还有什么了?怎么面对这一切呢?”齐干查丝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她脸转过去望着已透着天色的窗户。

我悄悄地离开她的房间,像是逃走。我回到房间拿起行李走出饭店,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齐干查丝房间的窗户有人的轮廓,因为窗户玻璃上挂满了霜花,看不清人的脸。但一处冰霜是用手的热温焐化了,细看有一双眼睛。

在火车卧铺上,我一直不敢闭眼。只要闭眼就见齐干查丝的一对手镯在我眼前晃悠,而且手镯碰撞出的声音震着我的耳膜……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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