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

2009-07-07 09:52周如钢
山花 2009年11期
关键词:猪肝毛毛局长

周如钢

鲁小瓜把笔帽盖好,掸了掸稿纸,他笑了。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两根粗粗的针呈现出90度直角的模样,鲁小瓜笑了笑。又是三点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她会在做什么?鲁小瓜想起了那个女人。窗外黑乎乎的一片,鲁小瓜知道自己只要一开门,黑夜便会吞没他。他有些害怕。其实鲁小瓜有好几次想抱抱她,想上去亲亲她。不过,最终鲁小瓜没有这么做。鲁小瓜想起了一个礼拜前的事情。

雨下得好大,杜毛毛来找鲁小瓜。鲁小瓜披上衣服开门时,发现门口站着一只鸡,是落汤鸡,浑身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鲁小瓜说,你来干什么,你是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鸡么?杜毛毛白了他一眼,顾自往里面挤。我就是刚起锅的鸡,送给你吃的。杜毛毛头也不回地说。

鲁小瓜还没反应过来,就发觉眼前一黑,冰凉的东西堵了过来。他愣在那里。你傻子啊,你木头啊?杜毛毛有些恼,恼鲁小瓜的迟钝。

鲁小瓜总算把杜毛毛捂热了。他用的是运动法。他把杜毛毛丢在那张只有一米宽的床上。床太窄,鲁小瓜躺不下,他只有趴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杜毛毛说,你这个写字的也有这么多力气么,你能运动到几时呢。鲁小瓜什么话也不说,他嘴里喘着粗气,一次又一次的喘着。杜毛毛说,你快点你快点,我这身子还是冰凉的。鲁小瓜说,放心吧,我会把你捂热的,就怕过会儿要热死。可是鲁小瓜没有把杜毛毛热死,几分钟后,鲁小瓜从杜毛毛肚皮上滑下来,他觉得杜毛毛的皮肤太白,白得令他眩晕。还有她胸前那两只兔子。他习惯在心里这样叫。鲁小瓜觉得会跳动的就是兔子,只是杜毛毛的兔子太灵活,灵活得老是让他抓不住。

你为什么这么迟来?他问她。我为什么要早来?她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知道,三点啊。鲁小瓜突然有些反胃,说自己想吐。杜毛毛有些着急,赶紧收起两只小兔和白花花的肚皮,用鲁小瓜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杜毛毛关心鲁小瓜。鲁小瓜摇了摇了头。鲁小瓜说,你走吧。走?为什么叫我走?杜毛毛不高兴了。滚!杜毛毛不高兴的时候,鲁小瓜吼了起来。

杜毛毛是滚出去的。她提溜着两只小兔和水桶腰一起滚出去的。鲁小瓜在后面望了一会儿,发现杜毛毛的屁股还是浑圆的。看来,她还真适合滚的。鲁小瓜想。

鲁小瓜想起的女人不是杜毛毛,是青芝。他写完稿子,自己很满意。他在稿纸上看见了青芝的笑。那是一张很清纯的脸,真正的清汤挂面。鲁小瓜有好几次看见青芝的笑,先是腼腆,后来便总是想扑上去咬一口,最好要能咬到她的舌头。可是,他没有。他知道,他若这样做,要么以后再也看不到青芝的笑,要么就会让局长要了自己的小命。

青芝只有二十五岁。青芝是局长的女人。局长有很多女人,青芝是最好的一个。

这一点,鲁小瓜也不否认。

鲁小瓜掐算着青芝来这里的时间,好像并不长,也就六七个月,不!确切地说,是201天。鲁小瓜记得很清楚,201天之前的那天,凌晨三点时,鲁小瓜跟着局长到那个叫萧山的机场去接了青芝来。

青芝来后,也没什么工作,因为她不需要工作。只是偶尔写点文章,在这个城市的一些报纸上发发。青芝一直很喜欢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她佩服这个男人能一边当局长忙公务,一边写出那么多颇有味道的文章。

青芝住在南门。三室一厅。局长花了23000元租的。里面设施一应俱全。

鲁小瓜住在北门。简陋的单间带卫生间。也是局长租的,2500元一年。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

鲁小瓜觉得青芝是应该住这样的房间,要是自己有钱,有足够的钱,他也会给青芝这样租一套。不过,鲁小瓜转而想,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就算自己有足够的钱,青芝也不会住我给她租的房子。因为青芝爱的是局长这个人!

只是鲁小瓜还是抑制不住地想青芝。想青芝薄薄的嘴唇,想青芝那一对能淹死人的眼睛,想青芝的两只小兔,不!青芝其实不是小兔,因为自己从没看见它们跳过。小兔是杜毛毛的。青芝最多只是两个搪瓷杯的杯盖,不过,应该是两只温润而柔软的两只杯盖,是,一定很柔软,温软的那种柔软。鲁小瓜想,其实自己还是喜欢搪瓷杯的杯盖的,总觉得杯盖会有质感一些,柔软中会有比较明显的凹凸感。小兔又怎么样?杜毛毛的小兔虽然跳动起来很厉害,一会儿像扭秧歌,一会儿像跳迪斯科,太疯狂了,但并不可爱!有些东西或许只许远观的,接得太近,便失去了想象的美感。

还有,青芝的腰身是值得细看的,鲁小瓜想。水蛇腰太细,柳腰太硬,他觉得青芝的腰不好形容。已经有不少次了,他想写一写青芝的,但总觉得文笔过于苍白,于是一直没写。只是他能明显感觉到,杜毛毛的腰身有青芝两个那么大。

鲁小瓜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梦见与青芝走在黄黄的小泥路上,旁边有一条小溪一直跟着。下过雨的小溪很混浊,漆满了黄黄的颜色。鲁小瓜讨厌这条混浊的小溪,他觉得这条小溪就是某个倒霉的油漆师傅在刷墙时不小心踢翻了的。最要命的是,漆满了黄颜色的溪水在他看来,这就该叫黄泉。该死的黄泉!该死的名字!

青芝连续几天来看鲁小瓜,这令鲁小瓜很兴奋。最令他激动的是,青芝跟他说一些动听的话。比如这个陌生的城市,比如马路,比如阳光,比如嗑瓜子,比如小板凳。其实,青芝没说什么,但鲁小瓜觉得好听。他觉得青芝的嘴唇上下翻飞着,一张一合间吐出许多悦耳的音符,心里便像被灌了蜜一样。他的喉结动了动,想扑上去,用嘴堵住那些跑出来的音符,直接把她要吐出来的东西吞到胃里去。

青芝其实就是随便过来看看鲁小瓜的。因为在这个城市里,青芝没有朋友。除了那个喜欢的男人外,鲁小瓜算是这个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男人。但是青芝今天来,是有任务的。是来拿一段文稿。她的男人说,鲁小瓜是专门给他誊写稿件的,能录入电脑的就录入电脑,不能录的,就用手誊写。因为鲁小瓜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果然,青芝看到了鲁小瓜的字,大气、磅礴,却不失灵秀。

看不出来,你写得一手好字。青芝对着鲁小瓜笑笑。人家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你这字比你这人长得俊多了。青芝继续夸他的字。

鲁小瓜也笑了,我觉得我人长得比字帅气。

听到他这样一说,青芝彻底笑背过去。那哈哈的笑声直奔屋顶而去,险些把那些正在灯光下游泳的飞蛾撞死。鲁小瓜傻傻地望着青芝,觉得这个女人的笑声怎么像男人,有点要吃人的感觉。他心里想,这个女人的嘴巴不大,嘴唇那么薄,他能吃得了人吗?他会吃了我吗?

对了,把原稿也给我。青芝打断了鲁小瓜的思绪。但很明显,鲁小瓜还沉浸于她的笑声中,很是慌乱,什,什么,什么?原稿也给我,我可以再帮他也帮你校对一遍。青芝又冲他笑了笑。鲁小瓜一下子明白过来,噢,噢,原,原稿啊,原稿我都丢了。丢了?为什么丢了?你不知道原稿的重要性吗?青芝的笑声嘎然而止,鲁小瓜猛然瞥见正在笑声漩涡中游泳的飞蛾差点一头栽下来。不,不,不是的,以前是留的。后来我誊写清了,一般复印一份,所以,原稿就不要了。

噢,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了,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青芝发现鲁小瓜的额头冒出了汗。鲁小瓜拿出食指,用力的捋过额头,那些汗珠便被碾碎了。然后他缓了过来,我还真怕你吃了我。

放心啦,你这么丑,我不会要你的。如果要你,也只是要你的字!青芝笑着走了。她没有挥衣袖,因为她穿的是无袖的上衣。

鲁小瓜一路望着,望着青芝的身影越来越迷糊。听着青芝的笑声渐渐地被风声包围。他觉得,青芝真是越来越迷人了。那细细的腰身下面的屁股,怎么翘得那么高,如果抓上一把,会是什么感觉?不会把她抓伤了吧?那皮肉肯定是很有弹性的,不会一个手指按下去一放手,弹出来时能够把夏天的蚊子弹死吧。想到这里,鲁小瓜吃吃地笑了出来。不过,鲁小瓜实在是不明白,同样是女人,杜毛毛怎么会和青芝相差那么远,杜毛毛的屁股大而浑圆,却怎么也没有青芝的长得紧致;杜毛毛的小兔很有活力,却怎么也没有青芝的搪瓷杯盖让人心生遐想。可是最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杜毛毛也会是局长的女人,局长怎么会有杜毛毛这样的女人。

杜毛毛又来了,穿了很性感很暴露的衣服。

她说,鲁小瓜,你没良心。那天晚上是你自己发信息给我的,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鲁小瓜说,对不起。我那天有神经病。不过,你最近是不是缺钱花,布料越来越省了,身上露出来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你要么干脆不要穿了。我现在觉得你的衣着和你的名字一样了,两大难。

杜毛毛狠狠地白了鲁小瓜一眼,两大难?什么难?

难看!难听!鲁小瓜一点也不含蓄。

鲁小瓜觉得自己真有神经病了。杜毛毛与青芝都是局长的女人,前一个已经碰了,后一个正在头脑发热中。当然不一定有机会。而且,即使有机会,他也不见得会有行为。因为青芝在他眼里,已经不是青芝了。

鲁小瓜突然意识到自己会死得很惨,不是乱箭穿心,就是天打雷劈。

杜毛毛又躺在了鲁小瓜只有一米宽的床上。鲁小瓜抓起杜毛毛的两只兔子,就像抓住大年三十抬上了大板凳的年猪的两只脚一样。杜毛毛说,你小子轻点,你弄疼我了。鲁小瓜睬也不睬,说,有痛感才会有快感!然后便发疯似地骑到杜毛毛身上。杜毛毛说,你今天怎么了?鲁小瓜就是不说话,吭哧吭哧了半天,全身流油,并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滴到杜毛毛那张着喔喔叫着的嘴巴里,滴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然后在那个肚脐上筑了个小水库。杜毛毛说,你今天想折磨我呀?原来你个文弱书生也是头牛。鲁小瓜似乎憋足了劲,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只正处发情期时却被长期关在牢笼里的公狗。但是,他却并不是随意地需要母狗的,他是一心要爬到杜毛毛的肚皮上的,现在成功了,而且不只一次。这总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过了半天,终于听得鲁小瓜一声叫,他倒在了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鲁小瓜又说,你的肚皮怎么那么白。杜毛毛笑了,刚想说话,鲁小瓜又说,你的腰怎么这么粗,你的屁股还有弹性么?杜毛毛也不睬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时候的鲁小瓜像极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显得有气无力,摘了眼镜的他看上去皱纹多多,而眼神更是迷离得不像样子。不过,在杜毛毛看来,鲁小瓜更像一条弯曲了的蚯蚓,趴在杜毛毛的身上,动弹不得。

鲁小瓜从杜毛毛的肚皮上爬下来,但一半身子还压在杜毛毛身上,一米宽的床有点为难他们。鲁小瓜说,局长有新人了,你知道不?

知道!早知道了!他本来就不止一个。杜毛毛一点也不惊讶。

你多大了?二十八。

为什么要跟局长?别问,叫你别问!

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我知道,但我喜欢你就够了。杜毛毛还是一脸的自然。

鲁小瓜倒是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的字!

喜欢我的字?鲁小瓜忽然想起,青芝也曾经说过,若是要自己,也必定只是要自己的字。看来,真是自己的字比人有魅力。鲁小瓜心里悸动了一下,但脸上面无表情。

我知道,他的字没你的字漂亮,他的字是歪的,撑不住,是破字……杜毛毛的唾沫直喷到鲁小瓜的脸上,鲁小瓜的脸立马变了,说,你不要说了!以后你也不要来了。我不喜欢你,一直没喜欢过你!

杜毛毛很快出门。这一次鲁小瓜没有叫她滚。她觉得杜毛毛虽然腰很圆,屁股很圆,但圆桶里面肯定装了太多的东西,一定不方便滚的。鲁小瓜还是望着她慢慢地离去,只是这一次不是她先模糊的,是鲁小瓜自己先模糊了。

青芝来到鲁小瓜房间的时候,鲁小瓜的笔正二郎腿似的翘在稿纸上,翘得老高,像某个老男人的下身服了药后雄纠纠气昂昂着。那叠稿纸上的字也是一撇一捺硬气的很。

青芝,你怎么来了?脸上怎么那么红?鲁小瓜突然发现青芝站在门口,青芝有些不知所措。但鲁小瓜没有继续问,因为鲁小瓜来不及问,他又转身跑出去了。青芝说,你等等,你又要干什么去。鲁小瓜头也不回,飞了出去,那个姿势很像一根竹竿被人抛出去的样子。她担心他会不会被那阵风甩在墙上,摔成一团骨头泥。不过,竹竿飞出去时夹着一些跳动着的声音,拉肚子拉肚子。

鲁小瓜拉了七次了。他觉得自己的屁眼都要掉在厕所里了。厕所里的气息他很适应,糯糯的,充满潮湿和酸腐的味道。他记得他一直不喜欢闻这样的味道,可是今天他才知道,哪怕是再难闻的东西,只要时间久了,便适应了。所以,世上任何事物,其实关键是看人能不能适应它们,适应了便无所谓了。鲁小瓜已拉了七次,至少蹲了七十分钟,可是他知道七十分钟是不止的。每次都是脚发麻了,他才不得不起来。他甚至想晚饭也这样蹲着吃,免得吃了又来拉,最好是索性把晚饭全倒进厕所里,免得吃也免得拉了。

他仔细地回忆了今天吃的东西,想不出来哪里不对。难道是和杜毛毛在床上的时间太长了,受凉了?鲁小瓜有些想不通,印象里自己身上的油都浇灌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了。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抽油脂,就会导致拉肚子,最后就能达到减肥的目的?

青芝直等到天黑,鲁小瓜还是没有从厕所里出来。青芝想,鲁小瓜这下要变成腌小瓜了,待会出来时会不会把人熏倒。青芝没有多想,她努力地冲到厕所门口,忽地停住,她不能冲到厕所去,因为厕所里肯定很臭很臭,青芝是不能被熏倒在厕所的,尤其是男厕所。所以,青芝只有等。

青芝一边等,一边翻看鲁小瓜为她的男人誊写的东西。她发现这只小瓜还真有趣,每份文稿下面都署了自己的大名:作者鲁小瓜。青芝觉得鲁小瓜毕竟还是孩子,哪怕是他比自己大两岁。他自己写不出来,就在给领导誊写稿子时,在原件上署上自己的大名,在复件上签上领导的小名,然后把复件送报社,原件留着自己享受。青芝越想越觉得鲁小瓜真是鲁啊,鲁迅的鲁,就算你署上小瓜大瓜的名,报纸上发表出来的还是我男人的名字啊。不过,青芝觉得让鲁小瓜过过瘾也好,一般写不出东西的人都喜欢这样自欺欺人的。只是鲁小瓜更可爱些,跟他的名字一样可爱。

不过,青芝在看到这些前还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端阳一过,便完全是夏天了,江南的夏天便在潮湿中疯长,我的思绪也疯长得令人眩晕。心里总为北方牵挂着,江南离北方很远,因为中间隔着一条很长很长的江,有时觉得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是再近,再窄,也永远是隔江相望……

这些文字都被那支雄纠纠气昂昂的笔压在身下,青芝是奋力地挪开了这支笔才看见这段话的。这是一篇文章的开头。后面还没写,后面的思绪现在全飘荡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青芝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段文字,自己是北方来的,她想知道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的腌小瓜到底要拉下什么屎在这张稿纸上,于是她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鲁小瓜终于从屎堆里爬出来,脸色蜡黄蜡黄。青芝有些着急,你是吃坏了还是受凉了?先弄点红糖水暖暖胃。

鲁小瓜说,我昨天晚上趴在人家墙上等红杏,趴了一夜,可能真是受凉了。

青芝马上放出很多的笑声来,将鲁小瓜团团围住,说,脸都拉黄了,还说笑话!你这样下去,可养不胖噢。

鲁小瓜说,这两天已经胖了。

哪里胖了?我怎么看不出来?青芝故意上下打量鲁小瓜。

别看了,你看不见的,因为是骨头胖了。鲁小瓜把一半话丢在房子里,把另一半话又抛到了门口,丢到了风里。

他听到青芝在后面喊,小瓜,你该去医院了!这样会拉死人的!

鲁小瓜没有死,他活得很好。青芝为鲁小瓜去买药时,杜毛毛来把鲁小瓜送到了医院。医生用一支取便器往鲁小瓜的肛门一塞,鲁小瓜的大便就到了那个医生手里。医生皱了皱眉,说过一会儿去门诊大厅取报告。

再过一会儿后,鲁小瓜发现有一根管子从天空上掉下来,一直掉在他的手背上。然后他便感觉到一阵凉意渐渐地进入手臂。他看到他的手背上还有一只手,那只手胖乎乎的,他想,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手,因为自己的手像鹰爪,骨头很壮筋脉也很壮的。这只难看的胖手是杜毛毛的。杜毛毛知道这瓶水挂进去有点疼,她慢条斯理地揉搓那只鹰爪。杜毛毛说,我要到扬州去了,扬州你知道吗?鲁小瓜一脸不屑,扬州算什么,不就是有一个比杭州西湖要瘦小的塘嘛。杜毛毛说,是的,我要回到那个水塘边去了。鲁小瓜想笑,心里想,扬州人真是好笑,这个塘比杭州的塘小,就在前面加个瘦字。难道比杭州西湖大,就要叫胖西湖吗?不过,他没笑出来,因为那只胖手现在盖在他的鹰爪上,他不好意思笑。鲁小瓜虽然没笑出来,但他还没有停止大脑齿轮的转动,扬州的西湖那么瘦,为什么扬州的杜毛毛这么胖呢?还说要回到那个瘦小的水塘边去了,喝了瘦小水塘的水应该是越来越瘦啊。

杜毛毛说,我过几天就走。这里已经没有东西可留恋了。鲁小瓜看见有一只细细的手伸到杜毛毛的脸上,接住了那颗从杜毛毛眼眶里滚落下来的眼泪。鲁小瓜发现那只手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杜毛毛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她自己看了会儿,很专注。鲁小瓜想,那肯定是哪个男人的照片,不然,她不会那么专注的。鲁小瓜还在想时,那张照片飞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堵住了他的眼睛,鲁小瓜的眼睛彻底花掉了,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这就是你吗?你会有这么漂亮么?

原来杜毛毛曾经也是这么漂亮的!原来杜毛毛的身材并不比青芝差!鲁小瓜看到杜毛毛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这时他看见了瘦西湖边上的一只水桶,滚到了杭州后就成了一只水缸。

青芝赶到医院的时候,鲁小瓜正在问杜毛毛,你真的要走么?杜毛毛说,你要我留下来么?鲁小瓜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青芝说,杜毛毛要走了。青芝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

鲁小瓜便不再说话。杜毛毛也不说。青芝也没有再说。

青芝每天的工作是收收报纸,剪下有局长稿子的报纸,收好有局长稿子的杂志。工作很轻松。每天也可以看些她喜欢看的文字。这是青芝喜欢干的活。就像局长喜欢把她摁在床上的感觉一样。不过,局长年纪有些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了,不像青芝看书来得轻松。如果不是那些蓝色的小药丸,局长可能无法把青芝摁在床上。但是局长有钱,他可以派人到印度或美国去买那些蓝色的小药丸,他需要很多的小药丸,因为青芝不知道他的女人与小药丸一样多。

老男人告诉青芝,今天的市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稿子。青芝摸了一下老男人宽大的额头,说,你不是天天有发表的吗?怎么忽然说今天发表了一篇稿子?老男人俯下肥肥的脑袋,把那两片厚厚的长长的嘴唇伸出来,对着青芝的鼻子下方点了几下,看样子,他是裹含了无限的深情,他说,这篇是专门写给你的,那时你还没到杭州来。

这段话是凌晨三点时,老男人从青芝身上滑下来后对青芝说的。所以,青芝今天特别激动,她想看看,老男人能写出什么样的语言来给她。她开始翻了又翻,快速地寻找各张报纸的副刊,然后迅速地浏览各个标题,寻找他的名字。她有些猴急,她觉得自己更爱这个老男人了,因为他的文笔那么好,心那么细。

终于找到了他的名字!她很激动,尽管她早就熟悉了老男人肚皮上有几条皱纹,但现在比看到皱纹下面还要激动!她想,自己或许真是彻底爱上了文字,现在的快感绝对要超越老男人爬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刺到眼睛的是一段似曾相识的文字:端阳一过,便完全是夏天了,江南的夏天便在潮湿中疯长,我的思绪也疯长得令人眩晕。心里总为北方牵挂着,江南离北方很远,因为中间隔着一条很长很长的江,有时觉得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是再近,再窄,也永远是隔江相望……

青芝觉得这段文字真是好,富有诗意的那种好,然后她拼命地想继续往下看,再往下看,她看到了一个北方女孩的影子,清汤挂面地从一个冰雪王国辗转来到梦里江南。其实,文章里没有一个北方女孩下江南的影子,但青芝看到自己为什么而来了。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诗意的男人,为了一个学富五车的男人,为了一个让自己钟情无限的男人。然后,青芝突然想到了上网,想到了网络。

男人在网上叫她为小青。青芝很喜欢这个男人的叫法,她觉得自己就是小青,小小的青,小女人的那种青,当然,也可能是青涩的青。男人说自己在杭州还一无所有,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还只有一米宽。青芝就笑翻过去,说,你一无所有还想让我到杭州去?让我去杭州陪你过苦行僧的日子吗?末了,青芝又说,你的逻辑学没有学好,很混乱呢。男人便有些傻里傻气,说,哪里混乱。青芝便又大笑,说,你前面说自己一无所有,后面又说还有桌子还有床,居然还有一米宽。不错了,知足吧。

青芝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她没有想过,真要跟了这个男人要吃多大的苦,她觉得只要她能与他在一起,那便是幸福的。她想,她是爱上了他的纯真、他的文采、他的率性。男人说,你真会到杭州来吗?青芝这次没有大笑,她很安静,安静得令男人以为她不会同意了。但一会儿后,青芝给男人发来一个表情,那是一个很宁静的点着头的表情。男人笑了,一脸灿烂。

不过在来前,青芝还是问了下,为什么你那么大年纪了还不结婚。

男人很随便地笑了笑,宁缺勿滥。

青芝想再问两句,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她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就是自己梦中那个。男人说,女人不少,但中我意的少。几乎没有让我爱上的,你却破了例。

青芝一下子坠进了蜜罐里,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蜜饯了,马上就要泡在糖里蜜里了。

果然,来到杭州后,青芝发现,这个男人给了自己太大的惊喜,让自己恍若梦中。房子、车子、票子,一应俱全,居然还是一个局的领导。她觉得这个幸福真是太夸张了,自己来前居然还准备好了如何在一米宽的床上展现睡姿的,到了却发现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二米宽的高档席梦思,让她一下子如坠入云雾。

青芝的思绪飘得很远,因为飘得太远了,所以她无法再看下去。尽管她拼命地想继续往下看。青芝想起了一米宽的床,被褥下面是几块生硬的木板,原来还真有这么一张床的,但那张床不是给自己睡的,是鲁小瓜睡的。

青芝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她想哪天去看看鲁小瓜的电脑。不过,现在不行,因为在自己还没读完文章时,青芝就发现有好几大片厚厚的黑黑的云从远方赶来,似乎是拼命地赶来,就是为了赶到自己头上。青芝站起身,想跑时,感觉到一大团厚重的云,一下子从天上砸下来,砸得自己头痛发麻!然后她就听到哗啦一声,一盆水倒在了她的身上,她看了看自己,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她想,这下,那颗心也被淋湿了!

青芝恨恨地站在原地,她没有跑,她从嘴里喷出一句话,这个鬼天气,是不想让人活么。

房间的木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时,鲁小瓜还趴在一米宽的床上。不过,床上是硬硬的木板,鲁小瓜有点怀念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他想起来,趴在杜毛毛肚子上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因为杜毛毛不像床板这样硬,是柔软的,是温软的。他觉得自己不舒服,就喜欢这样趴着睡,不过,现在有人在敲门,鲁小瓜必须从床上爬起来,哪怕是极不情愿。

他打开了门,对着门口的一张猪肝脸歉意地咧了一下嘴,说,主任,你怎么来了。猪肝脸的脸色红得发紫,鲁小瓜一直在心里叫他猪肝脸,他想,这个人肯定天天是吃猪肝的,所以把脸吃成了猪肝色。这脸看起来,真不是张好脸。鲁小瓜这样想时,觉得对猪肝脸过份了。因为每个月的工资都是猪肝脸送来的,可以说,猪肝脸是自己的财神。财神的脸怎么会不是好脸呢。

领导知道你身体不太好,特意叫我送来一点钱,你养好身体。然后给你放个假,你可以出去转转。鲁小瓜看到财神爷的嘴唇动着,一边把手伸入那个肥大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他说,财神爷,我请你吃顿饭吧。猪肝脸笑了,财神爷是领导,你要感谢他。鲁小瓜马上想起了那个宽宽的脑袋,那个宽宽的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是酒,是饭,是很多钱,噢,还有女人。但这些与自己无关,与自己有关的是,每个月他会叫猪肝脸送来一些钱,他真是个好人!鲁小瓜有时想,自己动一动笔,他就会给钱,还是满划算的。虽然偶尔也会情绪失落,但看到钱时还是高兴的,虽然总觉得钱太少。鲁小瓜觉得自己是个钱迷,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戴瓜皮帽的人拿到白花花银子时流出涎水来的景象,他觉得那个人的名字肯定就是叫鲁小瓜的。

猪肝脸从门缝里闪出去了,很快的动作,就像不曾来过一样。只是桌上多了一包东西,这是鲁小瓜期待已久的,他太需要那个信封了。鲁小瓜看到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而且越挤越多,终于把门完全挤开了,阳光跳到鲁小瓜的脸上,叽叽喳喳地在他的肩头叫起来,鲁小瓜便感觉到幸福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局长有怨言的,局长是那么的好,生病了叫人送钱来看他,还曾经带他去相亲,还会到乡下去看自己的母亲。

四个轮子的车到村口时,鲁小瓜并不知道这部车就像被浸到黄泥潭里了一般。它一边冲着村里人吼着,一边慢慢地爬向村里的那棵老樟树。终于鲁小瓜从车上下来了,他冲村里人笑了笑,又笑了笑,其实他是一直笑着的。因为局长送他到老樟树下了,老樟树下有他的老娘和房子。村里人没有见过小车,所以村里人听到有嘀嘀答答的声音响,便跑了出来看。鲁小瓜的面子赚足了,他的脸上与车子一样涂满了黄泥味道的红光,像喝了酒一般,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人用车送回来的。看着村里人伸出一个大拇指对着他时,他就想,要好好地报答局长,要好好地报答,好好地!

这是很久前的事了,但鲁小瓜还是没有忘掉。他是不会忘的。现在的鲁小瓜就坐在阳光里,坐在中午的阳光里。他觉得这时候的阳光是慵懒的,是懒散的,是百无聊赖的。这样的阳光对他很是一种奢侈,他到现在才发现,阳光可以懒成这般模样,懒得让人不想站起来,不想让人睁开眼睛。他喜欢这样的阳光。所以,局长来电话时,他还坐在阳光里。其实这时的阳光已被局长的电话打碎了,碎得四分五裂。鲁小瓜感觉到了,他觉得碎了的阳光像年猪抬上大板凳后大叫一声而喷出的血一样,是叫声才让它的血喷出来的。于是鲁小瓜便在心里怪那头猪,如果你不叫,就不会有那么多血喷出来,就不会碎成一地的桃花。渐渐地,猪血变成一张大网,慢慢地罩下来,为鲁小瓜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衣服,他已经看不见阳光了,他看见的都是猪血。很红很红的。

猪肝脸说,局长临时有事,过不来了。让我好好陪你吃晚饭。你这两天太累,得好好享受一下。

鲁小瓜有些受宠若惊,尽管他一直知道局长对他不错。他没说话,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这样的表情丢给猪肝脸看。猪肝脸说,别不好意思。你也辛苦的。

猪肝脸为鲁小瓜要了一些土酒,叫杨梅烧。这酒其实就是将活杨梅采摘后浸在白酒里,过了一个月的样子,杨梅的味道便渗透了白酒里。猪肝脸说,这杨梅烧止泻,你喝点。鲁小瓜有些迟疑,他闻了一下,杨梅的气息一点也没有,倒是白酒的味儿一个劲儿地往他的鼻孔里窜。鲁小瓜摇了摇了酒,再摇了摇,那带点红色的酒便晃荡起来,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圆晕,酒气便越发从酒杯里往外跑,像一群饿汉看见了馒头一样。

鲁小瓜并不是很喜欢酒,但也绝不是不喜欢酒。他可以几天都滴酒不沾,也可以天天酗酒。其实他仅仅是喜欢喝酒的样子,喜欢喝酒的姿势,喜欢喝酒时在人前一仰脖的痛快。不过,今天他不想痛快,因为在猪肝脸面前喝酒,他得斯文些,再斯文些,他不能倒了局长的牌子,更不能倒了自己的牌子,令人误以为他是不可靠的,他是要醉酒的,他是要误事的。所以,清醒着是必须的。

但猪肝脸今天是要劝酒的。鲁小瓜一直怀疑劝酒这个词。为什么叫劝酒,劝不要喝,还是要劝多喝点。太圆滑的词总是让人有些害怕。

猪肝脸很猪肝的时候,鲁小瓜闻到了他嘴巴里呼出来的酒气,他有些厌恶,但他没说。因为他看见了酒杯里的时光,那是在阳光下,有条小鱼在游泳。阳光是血红的,鲁小瓜发现跟下午局长来电话时的阳光有些接近,很红,红得像血一样。然后他发现有一条小鱼在酒杯里游泳。很自由自在的。只可惜,酒杯小了点,小鱼一游就碰壁,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出去。鲁小瓜睁大眼睛望着猪肝脸说,主任,你知道酒杯里能养鱼么?猪肝脸说,没有听说过。鲁小瓜便笑了,很狂放地笑,然后伸出手,在桌上拍了一下,把酒杯与小鱼都吓了一跳,他说,服务员,过来!

鲁小瓜告诉服务员,酒杯里可以养鱼。可是服务员不相信,说酒杯里不可能好养鱼。鲁小瓜说,那,那这条鱼就送给你们,这餐饭钱是不是可以免了?

服务员很低声下气地说,先生,先生,这不是鱼,这只是一张菜叶。

猪肝脸挥了挥手叫服务员离开,说,你走吧,走得远些。然后他对鲁小瓜说,小瓜,那真的只是菜叶,不是鱼。这顿饭没有多少钱,我可以签单的。

鲁小瓜果然没有看见猪肝脸掏出钱包。他看见猪肝脸走过去,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着,那个样子很洒脱,很潇洒。鲁小瓜吸了一口气,他说,主任,你写字的样子很好看。猪肝脸说,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鲁小瓜被猪肝脸搀扶着,一路有些跌跌撞撞。鲁小瓜想坐车回家,但猪肝脸不让,猪肝脸说局长今天让他陪好小瓜,要让小瓜舒服,不然他就是不尽责。于是,小瓜的眼睛被粉红色的墙罩住了。小瓜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可是他睁不大,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发现,几个女人说着笑着便从猪肝脸身旁拖走了他。但是,他记得那两个女人冲过来咬他时,有一股烟味,很浓的烟味。鲁小瓜想吐,可是没吐出来。好在最后只剩下一个女的,另一个直奔猪肝脸而去。鲁小瓜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发现自己被扒了衣服,他曾经在小说里想体现一下一个男人扒女人衣服的感觉的,可是还没落笔,却发现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扒了衣服。女人的动作很娴熟,吐过烟雾的嘴,马上就扑到了他的身上,一会上一会儿下,像老母鸡啄米似的。鲁小瓜是厌恶那张有浓烟味的嘴的,他一直担心,这个喷过浓烟的烟囱是不是还残留着尼古丁留下的一氧化碳,会不会将他的全身都涂满一氧化碳。

可是鲁小瓜没有反抗,确切地说是反抗不了。他全身没有什么力气,任烟囱在他浑身上下不停地摆弄。他看见烟囱爬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不停地上下吭哧吭哧地吐着烟圈。后来,鲁小瓜发现自己站在了高岗上,啊的一声后,纵身跳下了万丈深渊。

鲁小瓜没有再拉肚子。青芝来看鲁小瓜,说你怎么不拉肚子了。青芝以为鲁小瓜会说好了。但鲁小瓜没这样说,他觉得如果这样回答,那么就是一句废话了。他不想说废话。他说,因为杜毛毛走了,所以不能再拉。

青芝怔了怔,大笑起来,拉吧,没事,有我呢。鲁小瓜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尽管他很想在青芝面前表现得好一点。

其实,鲁小瓜还沉浸在昨天的时光里。他在想,那个杨梅烧的红,与猪肝脸的红,还有傍晚时分杀猪时猪血喷出来的红。猪血当然没有喷出来,猪血只是天边的那团云而已,只是罩住鲁小瓜的那片天而已。还有一片红,鲁小瓜还有细细搜索着。那片红是糊状的,如云似雾,在四合的暮色里显得别有情调,但鲁小瓜没有感觉到情调,他不知所以,他只知道他被一个烟囱般的女人扒了裤子。他想,这算不算强奸呢?这到底能不能算呢?

其实,真正的其实,鲁小瓜在想,局长这个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宽大的脑袋,肥胖的身子,还有那些皱纹,脸上的,手上的。当然肚皮上有没有鲁小瓜不知道。不过,肚皮上有没有皱纹鲁小瓜也不想知道,鲁小瓜现在觉得这个肥头大耳的人,每个月能按时给他几个钱外,感觉对自己还特别的好!

鲁小瓜今天没有坐在阳光里,但他的桌子前正好跳跃着一缕阳光,鲁小瓜伸出手去,便摸到了那缕温暖的阳光,他仔细瞅了瞅,在那缕阳光里看到了一张好人的脸!一个人可以给你钱,可以在生病时关心你,还可以带你去喝酒,甚至还能带一个男人去梦中想去的地方,而所有这些又不要花自己的钱,这个人还图什么?我不就是给他写几篇稿子嘛。鲁小瓜开始看到肥大的脑袋渐渐高起来,高到自己须仰视为止。于是,他就一边仰视,一边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耻,因为他曾经爬上了杜毛毛肚皮。

青芝说,喂,你的口水要流下来了,你在想什么。

鲁小瓜说,是吗?于是他用手捋了一下嘴角,发现真有涎水滑了出来。鲁小瓜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着了,他说,青芝,我刚才睡着了么?青芝笑了,你是马吗?还是鱼啊,是睁着眼睛睡着的?不过,你肯定是有问题的,想得太入神了。

鲁小瓜噢噢噢的支唔了几声,终于从晚上暧昧粉红的灯光里将自己的头扭了回来。然后他又看到了那缕跳动的阳光。他说,局长是个好人。

青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不过,她后来又补了一句,如果他不好,我怎么会跟他。鲁小瓜也嗯了声,你是幸福的。

青芝说,你真的好些了没?

鲁小瓜点点头,已经好了。昨天喝了一种红颜色的白酒,叫杨梅烧,说是有止泻的效果,今天果然不拉了。

青芝说,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

青芝真是来请鲁小瓜喝酒的。青芝是替局长请他的,因为局长得了一个全省的文学大奖,局长交待说,这一次文稿改了好几遍,鲁小瓜誊写了好几遍,电脑录入了好几遍,很是辛苦。所以,委托青芝代他请鲁小瓜吃饭喝酒。虽然奖尚未拿到,但局长已经收到了通知,所以,私下里先请青芝犒劳一番。

鲁小瓜知道后很是高兴,他从凳子上跳起来,眉毛往上扬,嘴角咧开,真的吗?看见青芝果断地点头,鲁小瓜就跑出门去,飞快地跑进阳光里,然后一边用手拽着阳光,一边将那张写着兴奋的脸抛向天空,大声地喊叫,似乎是想把天上挂着的这轮太阳吼下来。然后他翘起自己的脚后跟,两只脚还是轮番地前行后退,嘴巴里念念有词,恰恰恰,恰恰恰。

青芝的脸上开始有了些变化,面部的肌肉有些抖动,这不是笑,肯定不是笑,青芝说,鲁小瓜,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鲁小瓜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一下青芝,大声地唱了起来,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

青芝盯着鲁小瓜的脸看,她发现这张脸上白净,眉毛粗黑,嘴角边还有半个酒窝,她突然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单纯的脸,纯得居然没有一颗痘子。想仔细地读一读,可是她没有读懂。她说,这奖是你的么,你至于要这么高兴么。

青芝给鲁小瓜要了瓶上好的干红,说,今天得庆祝一下,看你这么高兴,更应该多喝点。鲁小瓜奋力的点点头,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你也真辛苦了,这稿要誊写几遍,得多大的功夫啊,得多少时间啊。青芝一边给鲁小瓜倒酒,一边注视着酒杯。可是她却没有注意到,那瓶干红,在酒杯里旅行完之后,马上溜出来,爬到桌子上,开始新的旅行。鲁小瓜急了,青芝,你的眼睛盯着酒杯,却让酒跑出来?

青芝一下子红了脸,说,我的眼神可能不行了,看不准东西了。

鲁小瓜便笑她,说,你呀,比我还小呢!

青芝倒完酒,开始说获奖的作品。青芝来喝酒之前,没打算要说这部作品,尽管之前她是看了又看,觉得是部不错的作品。可是她现在想说了,她就是忽然有了在鲁小瓜面前说这部作品的冲动和欲望。

青芝说,局长让我感谢你的话就不说了。然后她开始极力地描述这部获奖作品的叙述方式,描写方式,说这部作品刻画了多么深刻的人性,剖析了多么透彻的人心,描述了多么错综复杂的局面等等等等。

鲁小瓜就笑着,脸上如静静的西湖,一会儿有了一次涟漪,又有了一次涟漪,他的笑容是舒缓的。不过,青芝发现了,发现了鲁小瓜几次有插嘴的冲动,但最终又被他咽了回去。青芝看到了西湖隧道,隧道里面全是鲁小瓜欲言又止的话,但隧道不通,所以,青芝听不到。

青芝看着眼前的西湖,静静的,毫无媚俗的样子,风过的片片涟漪更是有着说不出的温情,但是青芝还是对西湖充满了惊讶,惊讶于他的年轻,惊讶于他的安然,惊讶于他的精神。但是青芝还有话没说完,这是她想了几遍,以前想说没说,现在觉得不该说却又必须想说的话,她说,小瓜,你真应该多向局长学习学习,你经常为他打字誊写稿子,你应该近朱者赤,你应该跟局长一样写出好的作品来,让大家对你刮目相看,你应该有自己的天地。

鲁小瓜低下头去,青芝发现湖面吹来一阵风,风声有些大。但鲁小瓜并没表现什么,低头,抬头,再低头,再抬头。青芝说,小瓜,你要做什么运动么,如果你要做运动的话,请你吃完了出去再做好了。你不仅可以低头抬头,还可以屁股扭扭脖子扭扭。鲁小瓜笑出声来,声音有些动荡不安,青芝说,你别笑,你的笑声里夹杂着一些东西,不干净。鲁小瓜的笑声吱的一声后便刹住了,说,夹杂着一些东西,不干净?是什么东西?

这下,轮到青芝笑了。青芝把自己笑成了一只虾,眼睛里还滚出了泪珠,一颗又一颗。鲁小瓜说,你是虾米投胎的么?青芝也不说话,捧起酒杯晃啊晃的,便灌了下去。然后她说,小瓜,今天晚上我的话讲完了,我们喝酒吧。

鲁小瓜也喝,今天他是高兴的,确切地说应该用兴奋两个字才对。其实鲁小瓜已经满脸通红,他觉得今天可能又要喝多了。可是有个问题是需要考虑的,那是昨天自己喝多有猪肝脸在,今天自己再要喝多了,怎么办?因为青芝好像比自己还要多。青芝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是喜欢酒的味道吗?还是为局长高兴?

鲁小瓜想了半天,才想起青芝是局长的女人,噢,她一定是为局长高兴的。但鲁小瓜知道,自己好像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北方的小女人。他又有些生气,但不知道是生谁的气。他偷偷地瞟了一下青芝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掉进了那一湾湖泊里,深深的,他想,淹死是迟早的事了。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淹死法。

不过,他想马上就淹死,越快越好!但马上淹死在青芝的眼睛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淹死在酒杯里。

这酒怎么这么红?像血一样。鲁小瓜说。

是,红酒。

鲁小瓜又问,是不是透明的就叫白酒,红色的就叫红酒,那么孔乙己喝的老酒算什么酒,它也是红色的,为什么叫黄酒?那个叫诸暨的地方有种酒,叫同山烧,也是红的,却又为什么是白酒?

青芝说,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鲁小瓜刚想把眼前的酒杯嚼碎吞下去时,青芝先他一步又一次把那些混浊的液体倒进了嘴巴里。鲁小瓜看见那些红色的液体慢慢地经过青芝的喉咙,一路撕杀着跑到胃里。他想,这些液体会不会杀到她的腰里去?会不会把她杀成水桶腰?

鲁小瓜说,青芝,你有没有看到局长前几天发在市报上的那篇文章,那篇东西还不错,有些遣词造句比那部获奖的作品要好呢,有些唯美。感觉到一种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情愫。

青芝怔了一下,转而就大笑起来,鲁小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打了个寒战,有些冷,他望了望四周,青芝的笑声很响,整幢楼都在颤抖,如果不是在包厢里,他相信有无数把利剑会戳向他们。他不知道青芝为什么要这样笑,他心想,这一下那些飞蛾真要死定了。它们肯定会觉得死得很冤,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被这样一种笑声震死的,而且是被一个美女的笑声震死的。

鲁小瓜不想被青芝的笑声震死,于是拼命地抓起酒瓶子,他把酒瓶子塞到嘴巴里,看他的样子,是要把整个酒瓶吞下去。

鲁小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米宽的床上。他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天是怎么回来的。是青芝扶自己回来的吗?还是自己送青芝回去的?鲁小瓜发现自己的头很疼,疼得像秋天的老南瓜马上要开裂了般。鲁小瓜在心里骂,裂吧裂吧,早裂早安宁。

可是他的头没有裂。他慢悠悠地从床上挪下来,桌上一群阳光又在那里蹦蹦跳跳着。他信手一舞,便抓住了几个,他放开了,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发现阳光的味道很香,只是遗憾的是,阳光被他的咸猪手抓过后也充满了酒意。看来,自己真的喝了太多的酒。他想。阳光跑开去,仍然跑到那张桌子上,这张桌子是鲁小瓜用来写作的桌子,他的桌子躺满了稿纸,不过,现在阳光站着的地方,有一张熟悉的稿纸,但那张稿纸的字,不是鲁小瓜写的。鲁小瓜熟悉稿纸却不熟悉这些字,这些字跳跃着,一路欢快的跑着闹着,到最后在青芝两个字后便没有了,鲁小瓜便知道了,原来青芝也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青芝一直没表现出来。

鲁小瓜看到青芝一手好字后,发现自己有些害怕青芝了。至少,他可以断定自己不再敢见青芝。

但是,青芝是一定要见鲁小瓜的。因为她是有任务在身的,不过,现在在青芝看来,要感谢那个老男人,因为有老男人的任务,她才能天天见到鲁小瓜。

青芝又来了。鲁小瓜的心里装满了兔子,他知道他心里的兔子不是杜毛毛的那种兔子,杜毛毛的兔子,只能让他生理冲动,而自己心里的兔子却能让自己惴惴不安。但青芝远远没有鲁小瓜想象的那般,她依然故我,做她该做的事,说她该说的话。

青芝,我真的碰你了吗?鲁小瓜的脸上喷上了大红的漆,喉结动个不停。青芝什么话也不说,她收了一些文稿,轻轻地将脚步丢在鲁小瓜房间外的夏天里。鲁小瓜怔了怔,他仔细地看着青芝刚刚踩过的地,那里一无所有,没有一丝痕迹。鲁小瓜问自己,青芝刚才来过吗?

青芝又来了。鲁小瓜有些不知所措,青芝说,我想用一下你的电脑。鲁小瓜赶忙站起身,把那张结实的椅子让出来。椅子的中间明显已磨损了,青芝抛给鲁小瓜一个笑容,说,你的骨头好厉害,把椅子都磨掉了。鲁小瓜脸上喷的漆没有洗掉,因为他来不及洗。其实他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会有漆突然喷到脸上来。他更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可能碰青芝。因为在自己心里,青芝绝对不是一般人,她是神,自己绝对不会轻易碰她的,尽管他很想碰。更何况那天酒喝多了,怎么回家都不知道呀。而鲁小瓜觉得更更重要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那双老人头的皮鞋在床下外,其余的假名牌全穿在身上呀。

青芝又说,你这里不能上网么。

鲁小瓜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说,没,没有装,不能上网。

青芝于是慢慢地把头转过来,转到有阳光的地方,于是阳光便把青芝的眼睛照亮了,青芝接受了阳光恩泽之后,又把脸转到鲁小瓜的面前,她注视着鲁小瓜,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鲁小瓜,为什么前天晚上,我送你回家时,可以上网?

鲁小瓜一下子懵了,看他的样子,像是被人猛地敲了一棍子,可是他睁大眼睛,拼命地看青芝,青芝手里空无一物。他想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动了动,再动了动,青芝说,小瓜,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

鲁小瓜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做了几个无所谓的动作,他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脚上的老人头皮鞋,然后他将视线停留在那面花了三块钱买的小镜子前,镜子里的人,一脸猥琐,面容扭曲,额头上的青筋时隐时现,他看见有一只手慢慢伸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上,再慢慢地掐碎了从那人眼眶里滚出来的东西,他模糊了,认不出来,镜子里的人是谁。

可是青芝认出来了,她说,小瓜,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鲁小瓜说,我真的碰你了吗?

青芝说了句没有后便开始有些歇斯底里,鲁小瓜从没看见过。青芝把声音的分贝调得很高,那声音从她喉咙喷涌而出,四处逃窜,正在阳光下游泳的灰尘也被她的吼声吓得浑身发抖,鲁小瓜听得很清楚,这么响的声音他不可能听不清楚,因为他模糊的是眼睛,而不是耳朵。

青芝的吼声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骗到杭州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骗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鲁小瓜的耳朵里就一直回旋着这几句话,一直回旋。

这个夏天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江南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夏天却是越来越难熬了,气温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热。鲁小瓜便想,要么索性热死算了,和青芝一起热死。

他是好久好久没见青芝了,他只听领导曾经说起青芝这几天身体不适。天知道不适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不能问,更不能去看。

青芝当然是不适,很严重的不适,因为青芝真的想热死了,想主动的热死,她把厨房间的煤气打开,她觉得煤气是能烧火的,是能供热的,那么只要一打开就能感觉到热的吧。她想,一定得要把煤气开得满屋子都是,那样只要一点火,才会有一屋子的热量。不然,就厨房里零星一点的温度又哪有炎热可言呢。

青芝觉得该点火的时候,她没点。她不是忘了点,是她已经点不了了。她睡着了。睡得很香,她梦见鲁小瓜骑着单车到火车站接她,那时她梳着辫子,坐着一趟新空调快速列车从哈尔滨到杭州。鲁小瓜在出站口迎接,她看见那个小子脸上有个小酒窝,在人群里拼命往里面挤,她想远远地跟鲁小瓜说一下,别挤了,你是挤不过那些出租车司机的。每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很擅长挤,在火车站抢客更是厉害。不过,她终于没说,因为鲁小瓜还是挤在了前面,她跟鲁小瓜说,杭州没有你说的那般好,杭州的空气不太好,因为我一直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鲁小瓜说,怎么会,来,坐到我的后座上,我驮你回去,驮你到一米宽的床上去。青芝嗔笑了下,便轻轻地跳上去,靠着鲁小瓜的后背,眯起眼睛,任由单车一路屁颠屁颠地往前跑。

青芝还在做梦的时候,有人把她弄醒了,她很难受,她看见一个肥大的脑袋在眼前晃,晃得她头晕。她想叫他不要再晃了,可是他不听,依然晃。然后他听见一件白白的衣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的意思是说,放心吧,脱离危险了。青芝有些郁闷,坐在鲁小瓜的单车后座上,怎么会有危险。

鲁小瓜跑到了医院。

鲁小瓜说,青芝,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青芝把头扭出去,一言不发,眼角却不断地毫无声息地滚下液体来,一会儿功夫,那白花花的枕头便湿了一大片。鲁小瓜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没事的没事的。直到领导告诉我你不适,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又不能来看,打听了很多人,才告诉我你在这里,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青芝一袭青丝下的枕头,变了颜色,这让鲁小瓜很心痛。但鲁小瓜除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话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他想说什么。鲁小瓜慢慢地挪动身子,这一次他又看见了一只鹰爪般的手,伸到了那张写满苍白的脸颊前,那只手,不停地抖动着,试图接住那些往下翻滚的眼泪,可惜,手指太细,眼泪又如喷泉般的太多,总是无法接住。鲁小瓜后来发现,那只手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连着自己的胸口,原来十指连心就是这样的。

猪肝脸跑进来的时候很惊讶,他发现自己不认识鲁小瓜了。他说,你是谁,你还是鲁小瓜吗。鲁小瓜没点头也没摇头,现在自己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鲁小瓜脸上造着好几条高速公路,一条比一条宽,不过是单向四车道的,上面的车一辆接一辆的开。这些车,车速都快得很,将几条高速公路开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猪肝脸说,你这条是杭金衢高速吗?是杭州开往金华开往衢州的吗?为什么没有开往杭州的?是杭州这个城市不好吗?

鲁小瓜有些愤怒,他说,猪肝脸,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猪肝脸说,鲁小瓜,我不是猪肝脸,我是主任!我是给你送过钱的主任!

不过,猪肝脸还是退了出去。今天的猪肝脸,脸似乎还不是很猪肝。他有些莫名其妙,他想,鲁小瓜是不是疯了,不是疯了就是癫了。人家局长的女人要他这样来哭丧嘛。他肯定是疯了。

鲁小瓜是疯了,他俯下头,一颗滚烫的眼泪落到了青芝苍白的脸上。青芝,我的爱!

十一

青芝拒绝鲁小瓜靠近她,尽管在梦里青芝坐到了鲁小瓜的单车后座上。鲁小瓜很苦恼,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可能真的坏了,难道是白内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不清生活的样子,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青芝躺在一张2米宽的床上,这已经不是那张豪华的席梦思了。青芝自己租了房子。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她喜欢发呆,在阳光下发呆,在下雨时发呆,在晨曦中发呆,在黄昏里发呆。其实,现在的青芝在不晴不雨时也发呆,在中午时分也发呆。

猪肝脸拎着气派的公文包出现在了鲁小瓜的房间里,他的房间立马有了猪肝的气息。这是鲁小瓜闻到的。

鲁小瓜说,今天你是来送猪肝的么。

猪肝脸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今天不仅仅是送猪肝,是送人肝。

鲁小瓜很不情愿地看了猪肝脸一眼,说,你听过一句古话么。

猪肝脸说我不是什么大学生,我不一定知道的。

鲁小瓜说,不知道不要紧,我说给你听,这句古话是,猪嘴里吐不出象牙,猪肝脸的猪。

猪肝脸没有发火,他反而嘻嘻笑了,他说,鲁小瓜,你真的要感谢我了,我今天把你的房子重新租了,里面什么都有,有空调,有电视,连床都是2米宽的高档席梦思。你要过上好日子了!你知道吗?局长祝你与青芝幸福!你真是中了头彩了!

鲁小瓜脑袋嗡地一下,炸了。鲁小瓜看到一团烟雾升起,白茫茫一片。他没看见猪肝脸走出门去,却发现猪肝脸早已不在屋子里。不过,房子内猪肝的气息还很浓,鲁小瓜觉得恶心。

鲁小瓜去看青芝,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很轻盈,以前他走3里地要半小时,今天只用了10分钟,他是飞过去的,飞到青芝那里的。他想,我会飞了,我真要飞了。

青芝并没有感觉到鲁小瓜的快乐,青芝还是喜欢发呆,而且一直发呆。鲁小瓜说,青芝,我想来告诉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在一起,局长都祝福我们了。青芝没有听懂鲁小瓜的话,她用非常鄙夷的眼神盯了盯鲁小瓜,这让鲁小瓜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鲁小瓜的喉结又动了动,再动了动,他终于说,青芝,你别这样好吗?

青芝又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其实,青芝就一直在看着他,青芝就看着他发着呆。鲁小瓜不敢再说话,他其实是看到了青芝黑眼球里有一团火,火苗窜得很高,很高很高。

鲁小瓜悻悻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他还没搬,暂时不想搬,因为青芝还喜欢发呆。不过,鲁小瓜在想着发呆的青芝时,他很快地坐下了,他想,该赶紧写文章了,必须赶紧写。这个时候,自己太需要钱了,而眼下的局长把什么都给自己了,自己要赶紧给局长再写几篇了。

十二

刚刚挂了局长的电话,青芝出现在了门口。青芝听到了鲁小瓜的话。鲁小瓜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因为局长的大作又获奖了,虽然是短篇。青芝说,你为什么要说谢谢,你为什么不说恭喜。鲁小瓜说,领导在鼓励我,并叫我有困难提出来。

青芝说,你有困难吗?

鲁小瓜说,当然有。没钱呀。这是最大的困难。

青芝说,我要走了。

鲁小瓜的脸很快的抬了起来,但他的脸很重,很沉,似乎这张脸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地里捧起来的。他又把脸在稿纸上搁了一会儿,作了短暂休息后,鲁小瓜再度把脸抬起来,凑到青芝的面前,说,青芝,为什么要离开。

青芝非常努力地给鲁小瓜挤了挤笑容,那片笑容还没有让鲁小瓜接着,就跌到了地上,地上铺的是几块很老很破旧的地砖,地砖上是冰凉的,鲁小瓜知道那笑容一触到地板肯定也冰凉了。青芝的表情也有些破旧,这让鲁小瓜再次低下了沉重的头,他看了看那些破旧的地砖,忽然明白原来地砖的作用仅仅是把下面泥土的心事盖住罢了。可是现在的地砖破了,旧了,那么那些心事就要跳出来了。

我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来过杭州,我在梦里游西湖,断桥,白堤,玉泉,西溪,真的很美。我想,若是在那片满目金黄的油菜花里,拥抱着那个叫我小青的人,我的世界就美满了。带着这样的梦,我真来杭州了,我真的看到了西湖,断桥,白堤,玉泉,西溪,但我发现,原来最美还是在梦里。我告诉自己,必须告诉自己,我来过就好了。鲁小瓜以为青芝会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但青芝没有,青芝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就像一辆以时速60公里的车正在正常的行驶着,突然踩了个急刹。其实,青芝的急刹不是用脚踩的,而是用那只纤纤的小手,她的小手伸进一个小包里,小包里有车的手刹,只要见她的手一动,掉出来一沓钱,车就刹住了。

鲁小瓜有些急,他说,我怎么可以要你的钱。

青芝又挤了挤笑容,很努力的样子,你不是很缺钱吗。这钱我不喜欢用,你拿着吧。

我不会要的,我再困难也不会要你的钱。

那就这样吧,麻烦你给我写几篇文章,是写给我的,是写给我青芝的,是青芝的青,青芝的芝。这是预付稿费,别嫌多也别嫌少。前提是,发表的署名用你鲁小瓜,鲁小瓜的鲁,鲁小瓜的小,鲁小瓜的瓜!

青芝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绽放出好多好多的笑容,好像她的心里装满了笑一样,只要嘴巴张开,就会有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笑容跳出来。青芝说,记得噢,是鲁小瓜的名字噢。然后她转身离去,她的笑声没有带走,她的笑全部留在了鲁小瓜这里。鲁小瓜又看到了青芝的背影,她的身材真是好,真是好,那腰身是越来越细了,那屁股翘得还是那样高,但鲁小瓜想,如果她能再胖点,肯定会更好。他没有追,是因为他忘了追,他在想着自己的名字,想着在青芝嘴里吐出来的名字,想着青芝的钱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字印在报刊上。

陪伴鲁小瓜一起望着青芝远去身影的,还是青芝留下来的笑声。鲁小瓜其实知道那些笑声有多无助,多绝望,但是他没有看见挂在青芝脸上的泪,因为青芝是走出院子后,才不小心让眼泪滚下来的。

鲁小瓜发现青芝不在自己面前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冲到院子门口,一片夏天的泡桐叶刷地俯冲下来,正好砸在鲁小瓜的头上,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把抓下那片泡桐叶,嘴巴里恨恨地骂了几句,然后奋力地向四处搜索。

他当然什么也没搜索到,因为青芝早走远了,他搜索到的只是一棵又一棵的泡桐树,以及泡桐树上落下叶子来的声音。鲁小瓜在心里说,要秋天了么,真要秋天了么。

十三

鲁小瓜摊开报纸,让自己躲进阳光里。阳光很温暖,因为阳光是千禧年深秋的阳光。人们都说千禧年是一个幸福的年份,连阳光也会温暖一些。鲁小瓜便在这些阳光里往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五年前。

五年前,他因为在市报上发过几篇文章而被局长发现。局长说他自己是伯乐,现在想来他还真是伯乐。这样一想,鲁小瓜便笑了,如果局长是伯乐,那么他就是千里马。古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所以,鲁小瓜得感谢局长。

可是现在该怎么感谢呢。杜毛毛从扬州来,其实鲁小瓜是知道的,那时局长尚未是局长,让杜毛毛的父亲,一个财大气粗的商人包装的。现在想来,杜毛毛也蛮冤,父亲为准女婿铺好了后面的路,却断了自己女儿的路。她老爸要是还活着,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从瘦西湖边上来,却成了水缸腰,然后被自己曾经看好的以为会成为女婿的人抛弃了,重新回到瘦西湖边上去。而鲁小瓜呢,鲁小瓜感谢局长的做法就是慰藉杜毛毛,从心理上到肉体上,但没有一样鲁小瓜是出于心灵的。

还有青芝,想到青芝,鲁小瓜开始不安。局长说自己太忙,希望他能什么都帮,当然除了晚上爬山要自力更生外。鲁小瓜还真帮,帮着在网上钓鱼,因为局长喜欢高素质的鱼,喜欢外面的所谓的安全的鱼,于是一条又一条,直到钓到一条让鲁小瓜自己心仪的美人鱼,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心却在一边钓的过程中一边被自己撕成碎片。

不过,为了青芝的稿费,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局长租的房子。记得局长当时很是语重心长,小瓜,你要知道你还年轻,你这样不计后果的行动,你会后悔的,你会吃很多苦头的。

可是现在有没有吃苦头呢。在本地的报刊上,鲁小瓜的名字倒真的很难见到。鲁小瓜终于明白,并不是自己的文章好,而是局长的名字好。局长的名字可以让一批人为之仰视,局长的名字就是一篇好文章,可以上头条,可以获大奖。而自己的名字却鲜有露面。这当然只是其中之一。因为局长的手再大,总盖不了天。于是鲁小瓜的名字便在市外的报刊上一家一家的开花了。鲁小瓜把他们剪下来,复制好,然后悄悄地放到信封里,然后在信封外写上青芝的名字。只是可惜,青芝的地址他却不知道,所以,信封是一只又一只地睡在抽屉里,一个青芝压在又一个青芝身上。

在没有青芝的时光里,鲁小瓜依然活得很好。这令他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他知道,他是因为有了青芝付的稿费才活着,并且活得很好。他每天的黄昏时分,就会到阳台上去望,朝着北方,他的面容是严肃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像一把离弦之前的箭,往后拉往后拉着,然后,手一放,箭就离弦而去,向远方奔跑,跑出一条彩虹的痕迹。他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望眼欲穿吧,有时也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望妇石,如果有一天真能见着彩虹,倒也不枉废了这番心事。

当然,鲁小瓜不会成为望妇石的。他没有时间一天到晚朝着北方望。他要写稿,写很多鲁小瓜的稿。这是青芝说的,他必须要做到。现在的时间其实并不是黄昏了,黄昏早被黑夜吞噬了,现在是凌晨三点,鲁小瓜完成了离开局长后的第一篇中篇小说。他冲着镜子里那张干瘪的脸笑了笑,他终于写了这样的题材,这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他想对这个社会发出自己的吼声,尽管那是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了。

十四

鲁小瓜交上好运了。

因为鲁小瓜的作品获奖了。鲁小瓜心情很激动,他踏着单车的劲似乎一阵比一阵高,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想,青芝啊,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我写的作品获奖了!是我鲁小瓜获奖了!

青芝当然没听到鲁小瓜激动的心跳,但青芝是感觉到了。青芝就在不远处,她从没离开过鲁小瓜。不过,鲁小瓜不知道,永远不知道。

鲁小瓜一路狂奔,单车的轮胎轻功很好,跳上跳下间便完成了五公里十公里的奔跑。马上要到了,鲁小瓜一路狂奔,狂奔,狂奔。

突然,鲁小瓜发现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一堵墙,很厚实的墙。鲁小瓜擦了擦眼睛,一个急刹车,这一刹差点让自己的后轮掀到天上去,不过,后轮翘了翘臀部后,终于没有到天上,只是鲁小瓜听到嘭的一声,发现有个人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下。一声唉哟之后,鲁小瓜浑身发痛发麻,猛然发现这是自己的惨叫。

鲁小瓜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堵墙,他看清了,这堵墙脸上长满了横肉,横肉对他说,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啊,你想撞死老子是不是?你赔钱!

鲁小瓜还没反应过来,横肉冲过来就拎起来了他,把他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然后就是一顿狂拍,鲁小瓜看见一个西瓜裂开了,露出红颜色的瓤,很鲜艳。鲁小瓜想说话,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裂开的地方,全是红颜色的瓤和红颜色的汁。

横肉的手在四下挥舞,嘴里也没闲着,妈的,叫你不长眼,叫你不长眼,整你个稀巴烂。末了,鲁小瓜以为横肉要结束了,却猛然看见一根细细滑滑的擀面杖从旁边跳起来,舞姿很优美。而且还伴着一声又一声的音乐。只是音乐不太动听,有些歇斯底里。鲁小瓜觉得这个人不会唱歌,至少五音少了四音,吼出这样的声音来就不怕被人听见笑话么?可是歌声并没有停止,过了很长时间,鲁小瓜发现声音轻了,原来这些声音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跑出来的。他突然很恨自己,既然自己不会唱歌,那为什么要唱!他摸了摸身上的肉,发现粘糊糊的,然后他又摸到了骨头,这一次,他是真的感觉到骨头有多少胖了。

鲁小瓜很想说话,他想说,横肉,你别打死我,我可以赔你钱,我马上去领奖了,有奖金的,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让我看一眼获奖证书就可以了。

可是,鲁小瓜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来。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被红颜色涂满了。但是他的耳朵里还是干净的,他听见另一堵墙从旁边围过来,像黑云一样前呼后涌,很凶猛扑过来,对着面前的横肉说,这家伙不知好歹,局长连最心爱的女人都给他了!居然还写小说咒局长!

鲁小瓜拼命的睁开眼睛,但是他睁不出来。不过,这声音他很熟悉,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来,鲁小瓜想,他肯定天天喝酒的,喝比自己要好几倍的酒,还有他肯定是一直在吃猪肝的,不然不会吃成了这么一张猪肝脸。

十五

鲁小瓜躺在白色的床上。他睁大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是白花花的灯,白得跟杜毛毛的肚皮有得一拼。不过,这些灯光下的飞蛾很少,只有零星几只在游泳。他想,飞蛾真是傻,他们不知道会被炽热的灯光烫死吗。为什么只有零星几只?是不是已经有很多只被杀死了?

鲁小瓜想到了杜毛毛,杜毛毛的兔子怎么会那么大,是基因的关系还是后天的培养。还有那个屁股,怎么会那么圆。他到底是为什么而走的呢?不会是被自己赶走的吧?

对了,青芝呢?她到哪里去了?我到底有没有碰到那个软绵而厚实的搪瓷杯的盖子?有没有像英雄堵枪眼一样,奋不顾身地用嘴去堵青芝那张不停张合的嘴?鲁小瓜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失去了许多记忆。

他听见刀器的声音在抖动,有些尖锐,有些嘶哑。他想,医生怎么这么暴力,需要这么多凶器的。

忽然他看见了青芝,青芝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他面前。鲁小瓜说,青芝,我到底有没有把你抱上那张一米宽的床。青芝拼命地摇着头,又点点头,说,是我把你抱上床的。鲁小瓜马上就咧开了嘴,全身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就像灯光下的飞蛾一样。但是,鲁小瓜的表情却很痛苦,他的面容狰狞,像一只被打残了的癞皮狗。他一直认为,他是不会抱青芝上床的,因为他抱过杜毛毛了,他抓过杜毛毛的屁股,他摸过杜毛毛的肚皮了,他的手是不干净的。

鲁小瓜迷糊了过去。他看见了第二天的报纸,副刊上涂满了自己写的文章,署名也全是自己的,他跳了起来,感觉自己飞上了天。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本血红的获奖证书,跟自己与横肉相遇时,看见的西瓜瓤一样红。忽然他看到报纸的头版,他是不愿意看头版的,但今天他却发现有一条很大的新闻,跟天一样大,大得让他的嘴巴再也合不下来。新闻上说,局长被抓了,因为腐败,他不相信,坚决不相信,因为局长很节省,只给自己租2500元一年的房子啊。

凌晨三点时,鲁小瓜还躺在这张白色的床上。鲁小瓜觉得这批医生的动作太慢,这么长的时间,他都可以为局长写好五万字的文章了。想着想着,他发现,有人用玩具枪顶着他的腰,他跟背后的人说,别玩了,我也是枪手。可是鲁小瓜的话还没窜出牙齿,他就听到了枪响,鲁小瓜感觉那枪的声音与电视里的不一样,感觉与医生丢刀叉的声音倒蛮相像。他听医生说,你是不是家属,准备后事吧。

鲁小瓜笑了,我怎么会是家属呢,我是鲁小瓜呀。他觉得这医生不行,医术太差,如果跟自己比写文章的话,肯定有天壤之别。他在心里取笑这个医生。然后,他转过头去,一声不吭,他想起了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与青芝走在黄黄的小泥路上,旁边有一条小溪一直跟着。下过雨的小溪很混浊,漆满了黄黄的颜色。他还记得他一直很讨厌那条混浊的小溪,他想起在那个梦里那条小溪的名字好像就叫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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