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少年·狗

2009-07-07 09:52张锐强
山花 2009年11期
关键词:小郭小春小金

张锐强

沉闷的金属声夹杂着笑闹,不断从几十步外传来。不用看我也知道,小金和小春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位上,后面的拖斗里还有一群。一定是小春,费力地张开两只胳膊,就像小鸟伸展着翅膀;上身前倾,屁股后撅,身体弯得像块半月。只有这样,他的两只手才能同时抓住驾驶把。小金呢,一定站在小春旁边,或者也坐着半边屁股,手里拿根木棍,使劲敲打拖拉机头,发出的声音陈旧而且潮湿,带着发霉的味道。

小金一边敲一边吆喝:驾,驾!吁,吁!喔——喔!好像他们脚下不是队里的拖拉机,而是那条叫鼓眼的母牛;他也不是小金,而是小金的爷爷。

多好玩啊,可我却只能做出一点都不稀罕的样子,带着刀龙,不远不近地躺在草垛跟前。月亮好圆,像块月饼。不,不像月饼,月饼没有这么白的;那就像面镜子吧。可是,娘的镜子,背面可比月亮好看,一个胖娃娃,左手举朵荷花,右手抱条红鲤鱼。

想到这里,我心头突然一颤。就像秤钩子上的东西太重,秤杆猛地一翘。娘。娘。我轻轻张开嘴唇,试图用牙齿和舌头,体味这个字眼的温度与湿度。可它就像夹在课本里的一枚枫叶,再多的努力也无法抵达那些干燥与枯萎。枫叶被吸收掉的水分在我眼底慢慢蓄积。我突然想起来,月亮不是别的,就是颗泪珠。嫦娥仙子的泪珠。姨奶说过,她就住在月亮里面。嫦娥仙子长的什么样呢?我无法想象她的容貌,就像无法复原记忆中娘的脸。

在所有的梦中,我都没看见娘的面容。

我伸手摸了摸刀龙的脑袋。这条老狗,毛又乱又粗,扎手。可我还是摸了又摸。刀龙温顺地把脑袋贴在地上,摇摇烂笤帚一般的尾巴,溅起热辣辣的狗味儿。

月光像雾气一般,漂白了黄色的稻草。一块黑云慢慢接近月亮,可月亮反倒更加明亮。突然,刀龙猛地抬起前半身,耳朵直竖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低沉地呜了一声。那样子威风极了。评书里带兵出征的将军,想必就是这个模样吧。

有人来了。稳定是王老二。不用看我也知道。

果然,王老二踉跄的脚步,踢踢踏踏地由远而近。村里的孩子,无论多调皮,全都怕他。包括小金和小春,那样能赖上天的家伙。只有我不,一点都不。

刀龙的头一抬一抬的,像跟谁说话;右前爪一伸一缩,似乎想拿什么,但又没想好。警报越来越明确,呜呜声越来越高。等王老二拐了弯,趔趔趄趄地过来时,它便嗖地一声蹿起来,跳到一旁,低着头,冲他发出狺狺的狂吠。

没错,刀龙也怕王老二。不光刀龙,村里的狗都怕。

王老二呵斥刀龙一声。刀龙转转头,并不逃走。王老二摇晃着来到跟前,说,小侉子,恁晚了还不回去,不怕狼巴子吃了你?我头都没抬,说狼巴子来了也不吃我,先吃喝醉的老蛮子!王老二哈哈一笑,一屁股撂倒在我旁边,说好小子,果然有种!喏,尝尝吧。

王老二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好香。我犹豫着没有伸手,尽管我知道那肯定是好东西。

接着呀,傻货!

我还是没反应。

看看,说你有种,原来还是个胆小鬼。你也怕我,连我的东西都不敢吃?!

这叫什么话。我一把夺过来,就塞进嘴里。原来是猪肝。哎呀,又香又面。有点像炒熟的板栗。当然,比板栗好吃。

王老二一定笑了,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牙齿。很白很白,不像别人,都是黄板牙。他说好吃吧。我说嗯,还中。王老二说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还中是啥意思?你到哪儿,就得学着说哪儿的话,要不别人能叫你小侉子,都不跟你玩?我心里一动。小金他们的笑闹,突然间又是一亮。就像夏天,老天爷下雨之前扯的闪。

我一撇嘴,说我才不稀罕和他们玩呢。我有刀龙!王老二叹口气,很累的样子。油腥味越来越重,我突然想起小金他们说过,王老二身上带着很多刀,不单杀猪,还杀不听话的孩子。那些刀快得要命,嗖地一声下去,你根本感觉不到。摸摸身子还在,头已经滚出老远。

你真有很多刀,很快很快的?我伸手拍拍王老二的皮兜。

你自己摸摸看嘛。王老二把包朝我跟前伸伸。

原来油腥味都是从这儿来的。我打开皮兜,只见里面插着五口刀。最外面的那个好丑,又重又笨,样子跟姨奶切菜的差不多,但是比那大。我最喜欢正中间的那个,又小又尖,拿着正称手,就像是专门给我做的。

月光下,那口刀闪着水一样的寒光。伸手试试,靠近刀背的地方,有条深深的沟。我正要问问,沟好干什么用,机房那边的喧闹,突然急促起来。

王老二忽腾一下起身,直奔机房而去。他不再摇晃,脚步平稳了很多。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说,这帮小混账,打坏拖拉机,算谁的?

说不定已经叫他们弄坏了!我说着话,也忽地一下爬起来,招呼刀龙一声,捏着那根尖刀,跟了上去。

后面的孩子看见王老二,笑容刷拉一声冻僵在脸上,话也全部卡在嗓子眼里。小金和小春还在比划着开车赶牛,声音激荡着月光下的墙壁,异样地孤独。很快,他们发觉了什么。一扭头,随即嗷地一声,跳下拖拉机,就从后门蹿了出去。出去之前,还特意看了看我。我假装啥都没看见,把刀抬得高高的,手指飞快地在刀背附近的那条沟上摩挲着。

土地在震动,随着他们杂乱的脚步。震动不在耳朵上,而在我心里。就像黄鹂突然起飞之后的枝桠,不停地晃悠。

但我故意闭紧眼睛。假装听不见刀龙的提醒。

小金他们在我跟前停下。刀龙退后几步,发出轻轻的呜呜声。闭着眼睛,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身影。眼皮颤抖得厉害,抖着抖着,就露出一条缝,漏进来许多模模糊糊的图像。

小金蹲了下来。刀龙突然大叫一声。我还是不睁眼。小金伸手推推我,说起来吧,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小春说就是,你又不是聋子,刀龙叫,你总该听到了吧?

我忽地一下坐起来,冲得小金一屁股歪倒在地。

人家睡得好好的,惹你没有?!

小春不知道怎么改了脾气,一点都没赖。他朝我伸出手,笑着说走吧,咱们一起玩儿,开拖拉机!

我迟疑着抓住小春的手。他一把将我拽了起来。这家伙,劲儿就是大。幸亏那回没真跟他动手。要不,可够我喝一壶的。

我坐在中间开车,小金和小春一左一右,像电影上的警卫员。别人都没资格上前,只能进后面的拖斗。拖拉机稳定比小金的爷爷还老,发出一股沉重的混着机油气的锈味。座位也破了,这里那里,露出一圈圈锈斑很厚很厚的弹簧。我开着开着,突然就没了兴趣。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了。

开呀,你咋不开了?小金和小春看着我,满脸的失望。

这有什么好开的,一个破拖拉机。我坐过吉普车,比这得劲儿多了!我本来还想说,是跟爸爸一起坐的,想想又掐掉了。

那我来开!一个小孩儿从拖斗里站起来。

滚走滚走!小春看都不看,一把推开那孩子,对我说你真一点都不怕王老二?小金也赶紧凑过来,说他到底有几把刀?

我两腿搭到扶手上,身子朝后一靠,说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是公安局的吗,能给人戴手铐吗?他那些破刀,又重又难看,管什么用,人家公安局的,嘣,一枪就完了!

说到公安局的,我突然想起了娘,心里不觉一阵冰天雪地般的寒冷。

你拿的那刀厉害呀,是小攮子。一刀攮进去,猪就咕咕嘟嘟地放血!小金的手使劲一挥,做了个戳的动作。

小攮子上有道沟,就是放血用的!小春不等话音落地,就接了腔。

我心里一动。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我可没问。我慢悠悠地说,既然你们都知道,那干嘛还要问我!

可是我们没摸过呀。有多快?小金看看小春,小春也看看小金,然后两人同时说道。

多快?这么轻轻一下,你就得弯腰去捡手指头!

啊?他们轻轻一阵惊呼。

小春摇摇头,说怪事,你咋就不怕王老二呢?我瞥了小春一眼,没搭理他。小春勉强笑了笑。旁边一个孩子也笑了。小春挠挠头,使劲推了那孩子一把,好险没把他放翻。

我们或蹲或坐,倚靠着草垛。大家都没了话,像风一点点地停下,直到树叶子都一动不动。那种感觉很奇怪。过去就我和刀龙,经常这样的。你想想,我一个人能说多久呢?可是现在,我突然就感觉到了压力。仿佛都是我的错。我拽出一根稻草,放到嘴里嚼嚼。干的,没一点汁水,但有一丁点稻子的味道。

我扑哧一下砸在草垛上,说咱们去看画画书吧?小金和小春的脑袋猛地转过来,说哪儿有?我说宝生家!小金脸上的表情像夕阳一般凋落,说人家锁着门呢。

这个时间,宝生一定拉着满车的石头,低着脑袋,俯着身子,费力地爬坡,连驴都顾不上吆喝。快过岭要多难爬,就有多难爬。那回姨奶领我去南湾,回来时正好碰到宝生,搭了他的方便车。从快过岭上下来,他刹车刹得直冒火星,风还呼呼地吹得我脸生疼,眼睛都不敢睁开。

这可是下坡。上坡有多难,你想想吧。

我冲小金挤挤眼,说不怕,我有办法!说完两手朝地上一推,站起来,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拍屁股。刀龙赶紧跟上,夹着尾巴,四只爪子一伸一缩,刨起点点烟尘,很快就超过了我。

转个弯,就要拐进村子时,闯入我们眼睛的,除了熟悉的山水树木,还有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影。小郭。那是个好看的女人,王老二几年前刚娶回来的。我不明白,村里人为啥都说她神经病。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她跟别人究竟有什么区别。除了她满脸的笑,和满口的南腔北调。说起来,她才是真正的南蛮子呢。

小郭右腰边夹盆衣服,身子歪向左侧,朝河边走去。看到我,她还是笑吟吟地打招呼。小侉子,慢点啊,小心摔掉大牙!要搁别人叫我小侉子,我肯定会生气,但是小郭叫,不一样。我笑笑,忽然有些害羞。脚步慢下来,先是扭头,后来干脆转过脸,倒着向前。小郭也停住脚步,侧身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就像天边的火烧云。

慢慢地,火烧云的色彩黯淡下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锥子一般穿透我们散乱的脚步。那种记忆是如此的尖锐,但后来再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它究竟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错觉。你知道,那段日子里,我老是搂着臭烘烘的刀龙晒太阳,整天地胡思乱想,后来还生了一场大病,好长时间神志不清。

宝生赁了七奶奶的旧房子,拉石头卖给水泥厂。门上着锁,可是锁条很长,门缝对我们来说,足够大了。我第一个跑到门口,使劲撑开门缝,心里怦怦直跳。不过我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我看都不看小金他们,跨过门槛,就朝里钻。他们俩站在旁边,帮我撑着门缝。可再怎么撑,也就那么宽。不是挤了前胸,就是压了后背。当然,真要想进去,总是能的。你不想想,我是谁。

里面很暗。那种感觉我很喜欢。心里小鼓直敲,脸上有点发烧,手微微打颤。老半天后,才适应里面的光线。除了床铺炊具,就是两捆稻草,一个驴槽。槽边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麸皮和米糠。它们混在稻草中搅拌过,打湿了再风干,散发着沤烂的气息,与驴身上的臭味。

两捆稻草,不够驴吃几天的。宝生又该买稻草了。

我们故意用颤抖的声音,压低嗓门说话。不像偷东西,倒像做游戏。只有这种音调,才适合当时的氛围。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画画书。奇怪,那本画画书,他给我看过的呀,叫《虎牢关》。三个人围着一个人打,连毛胡子圆眼睛的叫张飞,大胡子叫关羽,中间那个人是吕布,他最漂亮,脑袋后面插着雉鸡翎。

提起枕头,画画书掉落下来。捡起来一看,没头没尾,缺胳膊少腿。这个混账,肯定撕去擦屁股了。我恨恨地扔下画画书,走到灶台跟前,掀开盖着的碗,是半盘剩菜。没一丁点青菜,就是干炒的千张豆腐。抓几条尝尝,凉冰冰的,但是嚼嚼,有点香。越嚼越香。可惜嚼不了几口就不能嚼了,除非你嚼牙。

大家一哄而上,盘子很快就见了底。还能干吗呢?这个破旧的小屋,是那么的小。我随意推开被子,发现了一块新纱巾,桃红色的,叠得方方正正,用纸包着。我顿时来了兴趣,把纱巾朝头上一罩,装出女人的样子,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突袭行动,关键要快。我们很快就撤离了宝生家。推一阵铁环,打一会儿三角,比一回弹弓。我感觉越来越没意思。柿子树林也提不起情绪。小金和小春他们已经忘了我,尽管我就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我看着他们一直咧着的嘴,猴子一般的动作,突然觉得他们仿佛坐在船上,正随风而去,越来越远。那些欢快的笑闹,风一般从耳边刮过,但我却无法伸手,将它们一把抓住,然后安到自己的身上。这一切,都像是从反面看的模模糊糊的电影。或者倒过来,我在电影里,他们在荧幕背后。

小金!小金!神哪儿去了?吃不吃饭了?快滚回来!是小金的娘。小金愣怔片刻,赶忙答应一声,对我们做个鬼脸,抓起自己的铁环,摸摸口袋里的三角,跑了。他不怕他爸,就怕他娘。然后是小春。然后是别的孩子。反正那些有娘招呼的,都走了,只剩下我。

不,还有刀龙。

我闭着眼睛,躺在树杈上,眼前满是炊烟的味道。温热的白净的淡淡的香味。就像刚蒸熟干饭,你猛一下子掀开锅盖。可是不,它不全是这样的。刚开始它会熏人,柴禾还没烧起来的时候。能熏出你的眼泪。就像现在。泪水盈出眼眶,我便看见了炊烟的脚印。它拐着弯的转着圈的朝天上爬。起初有点乌,后来白成一根直棍。它就是夕阳的尾巴。还没爬到山顶,它们就累了,散了,淡了。那一刻,它们是不是到了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金和小春不是反面看的模糊电影。如果是,那我们大家都是。我感觉到,刚才他们占据的地方,如今都被另外的某些东西占领。它们沉重地逼过来,让我喘不过气。

这时,刀龙冲着路短促地叫了一声。是小郭。在她那向左边倾斜得更厉害的背影上,我分明看到了真切的笑容。

那棵柿子树前面,就是王老二的草垛。小春的情报证实,敌人防备空虚,王老二背着皮兜下去了。不是杀猪,就是劁猪。我们是大部队,还能怕小郭?一捆稻草,宝生愿意给一毛五,一毛也行。这样,只要两捆,我们就能买本新的《虎牢关》,还剩下几分钱。

说起来都怪刀龙。我们两三个人拖一捆稻草,刚下到路边,正赶上小郭出门。我们赶紧学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卧倒在地,用稻草捆子,或者石头树木做掩护。可就在这时,刀龙偏偏叫了一声。

哪一个?谁?小郭的外地口音,简直就像爆竹一般尖锐。大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把脑袋埋到胳膊后面,好像那样,就能躲过危险。

小郭摸索着过来,走走停停,一边走一边问谁?谁在那儿?再不说话,我拿石头砸了啊。大家忽腾一声,爬起来就跑。刀龙跟着他们跑了几步,见我没动弹,又折转回来,使劲嗅我的裤脚。我也想跑,可就是跑不动。小郭脸上皎洁的笑容冻僵了我的腿,热昏了我的脑袋。

月光里漂浮着小郭身上的胰子味和皂角淡香。我依然埋着脑袋。她摸摸我的后脑勺,刀龙随即威胁一声,后退了半步。小郭呵斥一下刀龙,说小侉子,一定是小金和小春的鬼主意,对不对?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迟疑地说嗯。哦不,偷稻草是我的主意。偷你们家的稻草,是他们的主意!小郭说好样的,敢作敢当啊。你们偷稻草干啥子?你们家的不够?说着话夸张地拍了我屁股一下,不像惩罚,倒像奖励。我说卖给宝生喂驴,好买画画书!小郭犹豫片刻,说,那也不能偷东西呀。小偷才偷东西,你是小侉子,又不是小偷!说到最后,她又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月光似乎明亮了许多。

如果不是被小郭俘虏,我恐怕永远不会踏进她的家门。村里的大人孩子,没谁去过她家吧。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连她的名字都很奇怪。她虽然比王老二小很多,三十岁总有,反正比幺表叔大,可村里无论大人孩子,人前人后,都管她叫小郭。没人称她姐妹或者嫂子。这可不是村里的习惯。

院门前碰到一个女孩儿。王老大家的。王老大的女人一口气生了七个,没一个男孩儿。后来他女人恨得拿起菜刀,要切自己的肚皮。她说老天爷,你怎么还让我生呢?我生够了,下辈子都不想生了!

小郭的家像她人一样干净。说实话,整个村子,没几户能比姨奶家更干净。一有空,她就不停地拾掇,比大姑娘小媳妇都讲究。可她家再干净,也不如小郭。她的家就像她的笑,让人舒服。怪不得王老二浑身上下,也拾掇得那么整齐呢。衣服鞋子也破,但都打着补丁。找不到破洞,也不见汗迹。真的,我想不出来,村里的男人,有谁比王老二拾掇得更利索。就说幺表叔吧,还没接新娘子,论理最该讲究,可你瞧他那样,哪能跟王老二比。

我盯着小郭的脸,其实是看着她的牙齿。好白呀。又整齐。我甚至想伸手摸摸。你怎么不跟王老二离婚呢?我突然没头没脑地扔出来一句话。笑容立即在小郭脸上立定。她说你也讨厌他?他还觉得跟你对脾气呢。你说说看,他哪里不好?这问题可问倒我了。我哪儿知道村里人为啥都不喜欢他。说他狠,从来不见他打骂孩子;说他丑,他可比王老大强多了。王老大一辈子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家有七仙女,而是因为后背上的大包袱。他是个驼子。王老二虽然个子不高,可模样没毛病,甚至可以说好看。因为他干净么;说他凶,他又经常给我块猪肝或者口条尝尝。

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天知道。

因为你比他小,比他漂亮!过了老半天,我才挤出这句话。小郭一听哈哈大笑。她笑得真是开心,后面的大牙都露了出来,不如前面的白。她拍打拍打胸脯,说你不是小侉子,你是小鬼子!你笑死我了!屁大点孩子,你都跟谁学的?

小郭的笑一点点地褪下,像深秋的河床。她仰起脸,向空中叹口气,说他人挺好的,只要别喝酒!

银,银!外面忽然有人叫我。是姨奶。紧接着,刀龙也喔了一声。我立即站起来。小郭也赶紧起身。奇怪的是,她的样子既紧张又不安,好像做错了什么。我马上想到了路边的那两捆稻草。要是叫姨奶知道,我屁股不发烧,脸也得发烧。

稻草,稻草。我比划半天也没说明白,但小郭听明白了。她做个手势,就把我领了出去。

姨奶的脸色很难看。我叫声姨奶,她也不理,劈头盖脸就是训斥。你真是个野孩子,恁能野?啥时候了,还不知道回家?!谁让你随便去别人家的?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惹了祸,谁给你赔?!

姨奶这个样子,过去可不多见。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干的好事?我刚要辩解,小郭已经开了口。她又笑了,但笑得比哭都难看,满脸的褶子。

小郭说四婶,您别怪孩子。是我稀罕他,叫他进来玩的。没多一会儿。我正准备送他回去呢,您就来了。

姨奶的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同时伸手过来,抢夺一般,拖着我转身就走。好像我不是活生生的孩子,而是没有感觉的稻草捆子。就是稻草捆子,我们也没敢那么拖呀,那样声音太大。

月亮落了吧。月亮一定落了。我后背阵阵发烫。我感觉小郭一定靠在柿子树上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忽然一阵愧疚。我深深地叹口气,正好这时刮来一阵风,树叶子也刷刷拉拉地,都跟着叹气。有桐树,也有杨树柿子树,还有很多不知道名字的树。它们一定没有名字吧。就像小郭,她到底叫郭什么?

姨奶的凶劲,只够路上用的。一进家门,就得看我的。她摸我的脸,我一扭头;转到这边来摸,我再扭到那边。她说乖孙子,夜里有狼巴子呀,专门叼小孩儿!我说叼走才好呢。山里比家里好玩儿!姨奶说你整天钻天入地的,还想咋法玩儿?我突然万分委屈,气狠狠地说,我要跟小郭玩儿!姨奶一愣,旋即又是一笑,说傻孩子,人家是大人,怎么会跟你玩儿呢。我说会,她喜欢跟我玩儿!都是你,还没玩儿够,就把我拖回来!姨奶掏出针线活,慢悠悠地说,大人都有大人的活儿要干,别打扰人家。我说那你得告诉我,四川在哪里!姨奶停下针线,说小郭都跟你说啥了?我说没啥,我说我老家信阳楚王城,她说她老家四川巴东县。姨奶收回目光,一边忙活一边说我可不知道,反正远得很。我说有多远?比我爸我娘还远?姨奶忽然低低地一声惊叫,然后把左手食指指头伸进嘴里,吮了两口。她总是这样,眼睛不好,老扎着手。我赶紧凑上去说疼不疼?要不我给你吹吹?姨奶打个嗝——她有打嗝的毛病,抚摩抚摩我的头,说没事。玩去吧。我说你还没跟我说,四川到底有多远呢。姨奶说我又不识字,哪知道这些事?

我脱掉鞋子,就想上床。姨奶当然不让。我只好把脚搁进那只锔过的破铜盆里,胡乱搅搅,就算洗了脚。

床正靠着后窗。月亮从树梢间探出头,傻傻地看着我。嫦娥一定在那个阴影里吧。阴影保不定就是桂花树。这在村里可不稀罕,姨奶家就有。慢慢地,那些阴影隆起来,成为小郭的五官,然后在亮白处睁开笑容,就像早晨醒来,发现满树的桂花全部发展开来。那时你真到了树下,香气反倒没了。

寂静中,能清楚地看见姨奶针线的声音。它们扑哧一声,再扑哧一声,像线那样悠长,没有尽头。我吸吸鼻子,追逐着桂花的香气,说姨奶,我看小郭不是神经病啊。她又干净,又好看!针线的声音停顿一下,中间的空白,像窗外无边的黑影。

姨奶的针线又响起来,像声声叹息,也像她打的嗝。她说大人的事情,跟你们孩子说不清。别问了,睡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本崭新的画画书,就在路边上。可是我拖着两捆稻草,怎么地也走不动。无论怎么使劲,手就是够不着。我使劲拽呀拽呀,只听嘣地一声,捆稻草的绳子断了,声音是那么的大。王老二猛地从窗户跳到路上,大声喝道:谁?谁偷我的稻草?!

我一下子醒了。月亮还悬在天上。它探头探脑的,好像要跳进来。我不敢闭眼,又不敢看,赶紧用被单蒙上眼睛。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梦里之所以老看不见娘的脸,那是因为我睡觉闭了眼。如果睁着眼睛睡,保准能看见。

风轻柳絮,露重桃花。刀龙领着我,慢慢朝牛颈坡爬去。半山腰里有块平地,立着一座老坟,坟前竖块青石碑,残的,写着民什么三十二年字样。中间那个字认不得我,我也不认识它。爬上山顶,一低头就是姨奶门前的那条路,像画画书上的弓,有五道弯。王老二家,在栓着弓弦的第一道弯上。正对着他们家的那道弯,是座山坡,正好挡住我朝外看的视线。

那座山不高,像把锁,锁住了我。路紧贴着它;路下边是河,再过去又是山。那条灰白色的带子,像没洗干净的床单,胡乱缠在山腰间。

锁还是没开。它总也不开。回来一趟矿山上的矿石车,还有宝生的架子车。小郭坐在后面,一颠一颠地,那滋味我尝过。她一定是赶集,回来正好碰到宝生。接着是几个下村的邻居,就是没有我想见的人。到了山顶,才知道风很大。远处的树叶子被卷起来,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不觉咪咪眼睛。等再睁开,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闯进了眼帘。这个王老二,又喝醉了。也是,他哪次回来,清醒着呢。

我心里一动,转身迈步下山。刀龙也卷起尾巴,屁股高高地撅着,跟在后面。下到稻场里,我找个靠路的草垛,半闭眼睛蹲在旁边。太阳孩子般地微笑着,把嫩绿的颜色涂满树叶。不过转眼之间,节令就成了春天。

王老二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停下。我没睁眼睛。脚步声再起,还有王老二的嗓音。小侉子!小侉子!醒醒醒醒!小心卖小孩儿的,把你卖了啊。

我这才睁开眼,转脸看着他,不说话。王老二两手一摊,说哎呀,今天劁猪,没有吃的,没有!

王老二满脸的不好意思。他把皮兜斜过来,拨弄得哗哗作响,恨不得直接倒空。小郭真是说错了,王老二喝醉了才好看呢。脸色好看,这不用说,关键是腰杆能直起来,像个大人的样子。而平常呢,他个子本来就不高,还要再小一号。腰杆挺起来,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开朗,像展开揉皱的纸团。

谁稀罕吃的不吃的!我晒我的太阳,关你什么事?我故意做出很愤怒的样子。说到最后,真的生了气。

王老二额角边的皱纹越来越粗,像大蜈蚣。他结结巴巴地说真的,真的没有!你看,你看!叮当当当一阵响,两把细长细长的小攮子,掉到了地上。都是我先前没见过的。那小攮子想必很快很快,阳光一碰到它的刀刃,全都碎了,碎成银色的斑点,四处乱飞。

王老二靠着我蹲下,说嗯,你倒是会找个地方。我没搭理他。他扭头看看我,我还是不吭气。他伸手抚摩抚摩我的脑袋,说你爸妈真是个傻子,这样的孩子,都舍得扔下!

王老二的手一定很软和吧。被他抚摩的感觉,很舒服。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头发一根根地直立起来,跟着他的手左倾右倒,就像铁屑遇见吸铁石。

你爸妈才是傻子呢!我使劲推开他的手,大声吆喝道。

王老二的手没有立即收回去,也没有顺势垂下。就那么僵直在空中,老半天才砸到地上。手想必砸疼了吧,因为他带出了哭腔。

还真是的呀,我爸妈确实是傻子。啥不能干,非得叫我干这个!

王老二一阵呜咽,哭了,真正哭了。像个可怜的孩子。这是我头一次当面看见大人哭。恐惧浑水一般淹没脚掌,然后漫过胸脯,紧逼脖子。我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后退两步,看着王老二。他并没有抬头,身体颤抖着,像微风中瑟瑟的树叶。

我转过身子,拔腿就跑,连屁股都忘了拍。刀龙几步赶上我,大声喔喔。它一边跑一边左看看右看看。找了半天没找到目标,这才住口。

对门山上的七奶奶家,突然热闹起来。刀龙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冲着那里轻轻叫了两声。我心里正在寻思,小金和小春跑过来说,七奶奶家要接新娘子,今天杀猪。

这热闹可不能错过。我们很快就到了七奶奶门前。案子早已支上,左边放个大盆,空的;后边是口大锅,烧着水。很多人在忙活,包括幺表叔和宝生。宝生高个子,白净脸,眼睛虽然小点,但并不难看。他赁了七奶奶的房子,想必关系不错,这才会来扯猪腿。论理没他份儿的。杀掉猪,主人要招待大家吃顿猪毛血,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宝生手里掐根烟,却不抽。左转两圈,右转两圈,不住地嘟囔,样子比主人都着急。他说这个王老二,怎么还不来?幺表叔说你放心,他准定不会误时辰。说几点,就是几点!宝生说,都准备好了,他就不能早点来?幺表叔说你是不晓得,他规矩大着呢。

七奶奶真能舍本,都要杀了,还把满满一盆猪食倒进了猪食槽。猪食直冒热气,里面都是糠,野菜很少。平常喂猪,谁舍得这样?一年到头,人吃多少粮,猪就吃多少糠,谁都不能敞开肚皮。

是头黑猪。它看来跟我们一样兴奋,热乎乎的食都没心思吃。七奶奶拿猪食棍搅搅,啰啰地招呼它。黑猪舔几口,慢慢来了精神头,吧嗒吧嗒地猛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点头。

王老二终于来了。皮兜子挎在肩膀上,似乎很重,他腰有些驼。宝生把烟头一扔,风风火火地迎上去,说老二,你咋才来?都等着你呢。

宝生刚开始皱着眉头,说到最后才笑起来。他的声音很特别,大家跟着一阵哄笑。我明白他们笑什么。老家话里,老二还有个意思,指男人尿尿的小鸡鸡。

王老二看了宝生一眼,没吭气。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局面。幺表叔赶紧上前,递过一根烟,说二哥快点吧,水都烧好了。王老二抬头看看太阳,说慌啥子慌,时辰不到,又不能开刀!

案子跟前摆了个座位,是七奶奶堂屋里的靠背椅。王老二径直过去坐下,幺表叔赶紧接过他的皮兜,放到案子上,然后转身,给他点上火。王老二略微欠欠身子,随即翘起二郎腿,吐出一长串烟雾。

七奶奶过来打了声招呼。王老二放下二郎腿,含笑答应一声,但没有起身。七奶奶说,劳费你呢,他二哥!王老二说七奶奶,你就放心吧。

大家随意站着,簇拥在王老二周围,像叶子环绕花蕊。我无法想象,他竟然还有这样的排场。这实在太神奇。这个王老二,和那天突然在我跟前流泪的王老二,到底是同一个人,还是《西游记》里的假悟空?

王老二抽完烟,将烟屁股朝地上一碾,说差不多了,开始吧。随即起身,来到案子跟前,打开皮兜。

宝生和幺表叔他们几个,早已冲进猪圈。黑猪屁股紧顶着最里面的栅栏,等他们进来,马上呖呖叫着,四处打转。猪圈里不是猪粪,就是烂泥,黑猪领着宝生他们在那里面做游戏,你想想会有多好看。我和小金小春他们,欢喜得了不得。

我突然想起了刀龙。碰见好事,怎能忘了朋友。半天没见影子,它去了哪里?抬眼一招呼,突然看见了王老二。猪圈里乱成一团,可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笔挺地站在案板跟前,看都不看一眼。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当时我们已经被大人请出场院。我们把大营扎在山上,视界开阔,哪里都能看见,比院子里还好。刀龙就趴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我招呼它,它竟然没有反应,可是怪事。我挪挪位置,这才看见它,那条又老又瘦的狗。对了,你一定不明白刀龙的意思吧,后来我才知道,刀龙的学名叫螳螂。姨奶说这条找上门来的野狗,瘦得像刀龙一样,就叫它刀龙吧。

此刻,刀龙紧盯着猪圈的方向,上身翘着,眼睛里笼罩着一层夏天早晨般的薄雾。我招呼道刀龙,刀龙!快来,快来呀!它轻轻摆摆尾巴,没有动弹。那可怪不得我了。我赶紧回头,继续看热闹。可是没过多久,宝生他们就捉住了黑猪,游戏随即结束。我不禁摇摇头,啊了一声。太快了点。我们还没过够瘾呢。

那几个扯猪腿的,醉了酒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案板而去。宝生弄了一身黑印,不是泥巴,就是猪粪。一碰到案板,黑猪的惨叫就高了八度。王老二掏出那把小攮子,找准猪脖子上的一个地方,分开那里的猪毛,在上面拍拍,然后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清他说的是啥。这时宝生身子猛地一歪,好险脱了手。他说老二你快点呀,磨蹭啥球呢?

后来才知道,王老二念的是,猪猪,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地去,明年早早地来!

王老二根本没搭理宝生。念完之后一举手,黑猪的惨叫随即又高了八度,好险没把我的耳朵震破。刀龙噌地一声蹿起来,对着人群,喔喔一阵狂叫,一边叫,一边乱转。

我根本没看清王老二怎么下的刀,只闻到了发洪水的声音。猪血嗵嗵地喷涌,散发着浓重的腥气。我推推小金和小春,说他怎么杀的,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小金和小春连忙说别吵别吵,看王老二!

我心里突然松落落的。像刚刚过完年一般。

等我们再回来,黑猪已经成了白猪。宝生耳朵上夹根烟,说老二,你的高徒刘旺可真是争气啊。上回在西湾杀猪,热闹得很呢。这事我听王老二说过。刘旺这个笨蛋,刀法不精,一刀下去没要了命,猪反倒挣扎着蹿下了案板。猪血全部浪费不说,还把主人的场院弄了个鸡飞狗跳。

宝生笑着转过身去,朝架子上挂猪蹄。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只见王老二的眼睛,一下子圆了。他顺手抄起旁边的小攮子,猛地一挥手,小攮子已经扎上横木,离宝生的手,不过几寸远。要知道他是空手甩的,可没用弹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刘旺不是我徒弟!不准你们拿他,败坏我的名誉!

宝生哆嗦着转过身来,一脸煞白。他挤出笑容,颤抖着说老,哦,二哥干啥呢?你吓死我了!王老二看也不看宝生,手起刀落,剁开一扇猪肉,不轻不重地说小眼,再嚼牙巴骨,我把你的蹄子也挂上去!

剁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王老二的身材长了好几号,就像《西游记》里的神仙鬼怪;宝生呢,则像洗过的衣服,明显缩水。

铁佛寺离村子老远,在牛颈坡那一边。原来有个大庙,供奉着一尊铁佛。那铁佛可是个宝贝,据姨奶说,老辈人都不知道它到底几百岁。不过现在早没了,闹老日的时候,小鬼子放火烧了庙,把铁佛抬走,化了铁,都造了子弹。

野到这里,是我的主意。小金和小春,都不愿意来,嫌远。我说那里肯定有鸟窝呀。你们不是害怕吧?说完,就开始招呼刀龙,只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们俩。小金和小春互相看看,说去就去,那有啥好怕的,又不是没去过。

路过那座老坟,我跑得太快,一脚踢在草丛里的半块断碑上,生疼。小金和小春赶紧停住脚步,蹲下来问我咋样?没事吧?

我穿着单鞋,踢在石碑上,你想想有事没事?我拼命忍住眼泪,不住地抽凉气,说谁,谁干的缺德事,把石碑丢在这里?小金说还能是谁,王老二呗。

怎么又是王老二?为了压压抽凉气的声音,我看着小金,随口问道。小金说我也搞不清。听爷爷说,村长叫把老坟平掉,都不敢动手,王老二就砸了碑。我说好好的,为什么平人家的老坟?小春说这还不简单?国民党呗。

国民党?那确实该平。我揉揉脚,一瘸一拐地起来,朝前跳了两步,然后继续赶路。

庙一点都看不出样子了。几堵残墙背后,散乱地立着没有完全倒掉的神像。泥胎中间,可以清楚地看见稻草。我们还没过去,几只麻雀已经扑扑棱棱地飞出泥胎。往前几步,是个塌了大半的殿堂。东倒西歪的神像中间,居然还有个完好的菩萨。塑像很旧很旧,那身落满灰尘的衣服,就显得新了。前面的小香炉里,还立着几根香灰。

我还是有点害怕。不敢走进去。尽管菩萨脸上,带着浅笑。我们围着那些没有完全垮掉的泥胎,东追西跑。

一个熟悉的身影,擦亮了我的眼睛。是小郭。她提着东西,额头上闪着汗光。她说你们来这里做啥子?我说玩呀。你来干什么?小郭抹下脸上的笑意,像揭去玻璃上的窗花。说这里有啥好玩的?仔细有狼巴子。快回去吧。

我们迟迟疑疑地不肯走。小郭也没再说别的,擦擦台子,从篮子里取出果品,摆到上面,再取出一束香插进香炉点上,然后跪倒在菩萨面前,嘴里不住地念叨。

我感觉后背有点凉,本能地朝小金身边凑了凑。小金轻轻哼一声,说没事,她就是个神经病!我说她干什么呢?小春说求子呗。她和王老二,做梦都想生个儿子。小金说呸,他们还想要儿子。杀猪的屠夫,天生的绝户头!别说他们,王老大都没个儿子呢。都是他带累的!

我这才想起来,他们家没小孩儿。王老二的年纪,可是不小了。我出神地看着那尊笑眯眯的菩萨。白色的香烟在她跟前冉冉升起,让她的笑容越发怪异。我越看越怕,赶紧招呼起刀龙,转身就跑。

敌人来了,快撤!小金和小春嗷嗷叫着跟了上来。杂乱的脚步踩在干燥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那回落水,完全是个意外,其实跟小郭和宝生无关。当时小郭在池塘里洗衣服,我和刀龙隔着河边的路,坐在对面的山上,看太阳下的云彩。小郭洗着洗着,宝生忽然出门凑了过去。他端着一盆脏衣服,说小郭,也给我洗洗吧。小郭说回去找你娘洗!宝生说他是老二,我也是老二啊。这个家伙,谁没有?小郭说滚远点,别找骂!宝生说我难道说错了?他算个啥屌老二,恁些年连个种都播不上!小郭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那也比你个驴拉车的强!宝生说小郭,你别生气。他总打你,你何必呢。小郭说周瑜打黄盖,关你屁事?!

宝生端着衣服,嘻嘻笑着,径直朝小郭走去。我一看急了,立即招呼刀龙,风一般朝池塘跑去。好像我们俩,能帮上小郭什么忙一样。小郭俯身舀起一捧水,猛地朝宝生脸上扬去。宝生身子一歪,忽腾一声滑进了池塘。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跑。刀龙也跟着瞎凑热闹,喔喔乱叫。池塘里翻出一连串的气泡,然后在气泡中间,开出宝生的脑袋。上面的头发全部倒伏,像块肮脏的黑布。他抹把脸,生气地说你这个婆娘!说完突然又一阵傻笑,说来来你也下来,咱们来个鸳鸯戏水!

宝生一笑,干脆把眼睛全笑没了,眉毛下面只剩了一条黑线。

这时我正在那条石板桥上一溜小跑。过了桥,就是池塘。桥下面的小河,日夜向池塘输送活水。河不深,我们在里面捉过鱼,逮过虾的。我只顾得看热闹,结果一脚踩空,也落了水。

刀龙低头冲我大声喔喔,不住地转悠。看样子,它要是有手,一准儿会跳下来救我。这家伙就是够意思。可是呢,哪里用得着它救。河边长大的孩子,天生就会水,再说又不深。除了担心湿了衣服,回去要挨姨奶训,别的我一点都不怕。我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欢喜呢。

姨奶要拧我的耳朵,可最终却只是捏了捏我的耳垂。说孩子,你要是出点啥事,我咋跟你爸交代呢?我说放心吧姨奶,那水才多深!姨奶打个隔,揉揉我的耳垂,说那也得小心点!不过你肯定没事。你耳朵大,有福气!我说姨奶,铁佛寺的菩萨,灵吗?姨奶说,灵,当然灵啊。我说可是我都看见了,里面都是泥巴呀,还有稻草!姨奶轻轻拍拍我的嘴巴,说别胡说!我告诉你,那里的菩萨灵着呢。小鬼子不是把铁佛搬去造子弹了吗?结果民国三十二年,他们跟国军打仗,子弹都打不死人!好像国军个个都是活神仙!你想想,如果不是铁佛有灵,怎么会那样?我说你瞎说的吧,你怎么知道的?姨奶说,傻孩子,你爷爷就是国军,叫老日打死的呀。

国军我可知道,电影上都有。歪戴帽子,敞着怀,斜挎的枪上挑着咯咯叫的鸡。我猛地翘起身子,说你胡扯!你爷爷才是国军!姨奶不轻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说这孩子,还有点儿规矩没有?我说谁叫你说我爷爷是国军的。我爷爷就是个老头儿,照片我都看过的,堂屋当中挂着呢。姨奶不紧不慢地说傻孩子,那是你后爷。你亲爷连你爸都没见过。你爸还没出生,你亲爷就叫鬼子打死了。你奶奶没办法,只好带着你爸爸,又改了嫁。奶奶的样子我还记得,她带我钓过鱼,拿鲫鱼下挂面,味道不错。我说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姨奶说,也就是现在,再早两年,谁敢提这个?不提还挨斗争呢!你还小,三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赶紧睡吧。我这才感觉头有点沉,就顺势躺下,半天后又冒出一句话,说嗯,铁佛要是真灵,小郭就能生个儿子!

当时姨奶正在给我掖被子。听了这话,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问清楚怎么回事,微微摇头,说那可不好说。那是另外一回事。

当天夜里我就发了烧。一连几天,都没好。姨奶给我熬过姜汤发汗,又给我喝过说不上名字的草药汤,可就是不见效。整天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七奶奶摸摸我的额头,悄悄说,肯定是掉了魂,叫叫吧。姨奶说他又不是这块儿的人,根儿不在这里,能管用?七奶奶说咋不在这块儿,他爷爷不就在牛颈坡上吗?再说不管哪儿的人,魂是掉在这里的。保准管用!姨奶的眼睛,一下子亮堂了。她拍拍脑袋,说我真是急糊涂了。咋把一辈子的事都给忘了呢?

头天夜里姨奶嘱咐我,明天一大早起来,啥话都不能说,不管碰见谁。她叫一声,我答应一声,多一句不行,少一句也不中。那是个大雾天,雾气白茫茫的,在我胳肢窝里裤裆里乱钻,我们好像掉进了无边的湿棉絮堆。看见我们出来,刀龙摇摇尾巴,跟在后面。姨奶不住地挥手阻止,但刀龙不听,转转圈,又跟了上来;姨奶急得不行。这事耽误不得时辰。我见她真有气,就用刀龙的语言,对它轻轻叫了一声,同时抬了抬手。

刀龙看看我的眼睛,停了下来。但那个轻轻的短促的含混不清的叫,显然超出了姨奶的预料。看看她的眼神我就明白,她遇见了新的烦恼。她张张嘴,但没说出来。犹豫片刻,还是拉拉我的手,转身就朝前走。

河水静静地流着。像孩子轻微的鼾声,走到跟前才能听见。这时节,河老实着呢。姨奶蹲下,点着带来的黄表纸,让我围着火转了三圈。暗红的火苗缠住黄色的纸,留下黑色的灰烬,被风带起来,然后慢慢碎裂。我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莫名的恐惧。

银,回来吧!姨奶的声音很轻,好像不忍心叫醒沉睡的孩子。

回来了!我悄悄回答。

银,回来吧!

回来了!

雾气沾在脸上,凉丝丝的,潮乎乎的,冷飕飕的。我突然感觉到了眼窝的温度,也突然领会了一个词语的含义。回来。仿佛天天一起玩的玩伴,你觉得熟得不能再熟,突然有一天,就给你露了一手,让你感觉无比的新奇。

对了,那种感觉,就像王老二在我跟前突然地哭,以及那手漂亮的飞刀。

我悄悄擦掉眼泪。雾气慢慢淡下来。刀龙坐在我们那天看小郭洗衣服的地方,前腿支着身子,脸朝着我们的方向。

我的魂儿肯定丢了,但没丢在河边,所以没叫回来。姨奶说不怪别的,就怪我对刀龙说过话,泄了真气。七奶奶到底点子多。她说民国三十二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河水都叫鬼子的血染红了。鬼子死在他爷爷手里,能不找他孙子寻仇?没办法,你得找个阴气重的人,压压才好。

七奶奶的意思,是让我拜王老二当干爹。说是他杀气重,除了他,别人怕都压不住。姨奶打了个长长的嗝,说他当然杀气重,可这适谱吗?七奶奶说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姨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说他爷爷的坟托付给我,我没看好,碑都叫人砸了。现在外甥把孩子撇给我,又碰上这。万一有啥闪失,将来到了地底下,我咋法见我苦命的姐呢?七奶奶说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坟你咋没看好?这就不错了。碑好说,现在形势变了,过两年咱再重立!

姨奶带着我,提着四样点心,去了王老二家。点心包着黄纸,上面还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红纸。油从纸上沁出来,闪着暗色的亮光,不住地诱惑我。见了我们,王老二和小郭都很高兴。我注意到,他们换了新衣裳,王老二还刮了胡子。小郭最精神,长头发上扎条桃红色的纱巾,一下子让她年轻了十几岁。纱巾是崭新的,上面折叠的印子还在;颜色是那么的鲜亮,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摸摸嘴巴,看看有没有被它染红。

小郭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没有鸡屎,院子里不见猪粪。姨奶刚进屋,王老二就提过一张干净凳子,再用袖子抹抹,招呼姨奶坐。

凳子还没暖热,小郭就要杀鸡。是只小公鸡,嘴里叫着,爪子蹬着,冠子抖着,小郭有点对付不过来。姨奶说客气啥呢,别杀别杀!一边说一边起身帮忙。小郭说四婶你快放手。我们家常年不来个客,你们虽然近,可也是稀客!

我很奇怪,问王老二怎么不动手,他说这是女人干的活,我当然不干啊。我说她不会嘛,鸡爪子恁尖!王老二说那我也不干。我不杀生!我说啥叫杀生?他说,杀生?就是害命!我说你不是杀猪吗?他说杀猪是杀猪,不是杀生!

我很奇怪。猪就没有命么?王老二没有马上开口,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我出神地看着那道道的皱纹,仿佛里面堆满了传奇故事。

王老二摇摇头,说算了,说来你也不懂的。我说嗯,那你给我甩飞刀看吧。王老二说啥飞刀?我可不会。我使劲摇着他的胳膊,说你别说瞎话了。上回七奶奶家杀猪,你甩飞刀,吓白了宝生的脸,谁没看见?王老二实在被我缠磨不过,只好抄起那把小攮子,带着我出门来到鸡笼跟前,朝草垛边的柿子树扔飞刀。

柿子树可比肉架子上的横木粗。距离也比那天近。可王老二扔了半天,只扎住了两回,而且都是歪歪斜斜的。其余的不是咚一声掉到地上,就是噗一下陷进草垛。看得出来,他特别希望能一刀命中,额头上浮着薄汗,在太阳下不时闪光。我一下子泄了气。眯着眼睛,在一边盯着他。渐渐地,我的眼睛在远处山间,七奶奶家的房子上定格,王老二反倒成了背景。没错。杀猪场上那个神奇的王老二,像块过年时珍藏太久的糖。等你想起来,下决心要吃掉,却发现它已经化得不成形,粘在糖纸上,剥都剥不开了。

我叹了口气。王老二看着我,满怀歉疚。我突然想起自己是病人,于是撇下王老二,去厨屋找姨奶。

锅铲摩擦锅底,菜发出吱吱啦啦的惨叫,油烟气扑鼻而来。还没到门口,我忽然听到有人抽泣。是小郭。怎么回事,她刚才不是很高兴的吗?我立即放慢脚步,沿墙根摸到厨屋门口。

姨奶说这个老二,回头我说说他。不管咋的,总不能打人!小郭说他也是着急!姨奶说这事谁不着急?着急也不能打人!小郭说平常都好好的,就是喝了酒!姨奶叹口气,说哎,都是苦命人。小郭说不是他,我们全家只怕都过不去那道坎。我也想给他生个儿子。可是,姨奶说该去医院去医院,该找中医找中医,该烧香磕头就烧香磕头。总有一样管用的!小郭说远的近的,哪一样没试过?我去医院看过,可他就是不去。也是,他身体恁棒,哪像有毛病的样子!姨奶说别着急,你今天收个干儿,明天就会来个亲儿!小郭破涕为笑,说四婶,那倒是好,我们都望着呢!

十一

那顿晌饭的菜好多呀。鸡腿,猪肝,口条,腊肉,好几个盘子。就是过年,也不常见这样的阵势。王老二还真是有点家底。不过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不住地催姨奶回家。路上我问姨奶,王老二对小郭有啥恩情?姨奶说你小孩子家的,问这些做啥?我吊在姨奶的胳膊上,说哎呀你就说说嘛。我保证不出去乱说!姨奶下意识地看看空荡荡的周围,放低音调说,告诉你,小郭是王老二花钱买的!要不是他出钱,小郭家里,不定要饿死几个呢。

我好过一阵子,时间不长,又生了怪病。整天发低烧,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姨奶先请赤脚医生看,不行,又找道士仙给我收精。道士仙在我床前烧了一叠纸,然后端个盛满油的小碟子,里面放进一坨锡,点着,在我头顶上晃三圈,嘴里不住地念叨。火势不小,油很快就开了,道士仙把油倒出来,再倒进凉水。只听刺啦一声,白烟四起。

锡终于凉了。道士仙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姨奶急得不行,连声问,到底啥东西作孽?咋回事?道士仙收拾起家什,苦着脸说,妖精魔力太大,是啥东西,我看不出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姨奶闻听,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我爸爸。说庆明啊庆明,你不是害你小姨吗?这么个好孩子,你们都不管,撇给我,我能咋着?幺表叔说娘,你别听他的!啥妖魔鬼怪,都是骗人的把戏,都是迷信!明天我领银上南湾医院!人家那里讲科学,啥病都能治好!姨奶赶紧收起眼泪,又来擦我的眼睛,说嗯,银,明天叫幺儿带你,上医院瞧病。没事,没事!

幺表叔给我拾掇一个坐垫,搁在宝生车上。石头很尖,我不时挪动身子,好让屁股舒服点。平路下坡,幺表叔跟宝生说话,到上坡就把我抱下来,自己背着。

在医院门前,我看见了王老二的背影。他刚刚离开。自从认了干爹,我突然对他冷淡了许多。他应该能看见我们,但却没跟我们打招呼。

宝生冲王老二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吃完医院开的药,还是不见效。赤脚医生说吃药劲小,还是打针吧。我照医院的意思来!打针两个字,轰地一声震醒了我。我立即说不打针,我肯定不打针!幺表叔掏出烟,递给赤脚医生一棵,在自己耳朵上别一棵,然后把剩下的全部倒出来,把烟盒递给我,说银,你听话,我给你个新烟盒!

这么新的烟盒,我还是头一次弄到。而且还不是黄金叶,是大前门。拿它叠三角,不用打,吓都能把小金小春吓住。我接过烟盒,小心地拿着,生怕皱了折了的。可是等赤脚医生打开药箱,那股熟悉的药味传来,我立即扔掉烟盒,跳下床起身就跑。

我光着一只脚,穿过一块块水田,向下面跑去。稻子已经收割,田里水已经放干。稻茬上沾满露水,踩上去凉丝丝的,扎脚。我前面跑,幺表叔后面追,再后面是姨奶。

风呼呼地向耳后吹去。幺表叔焦急的声音,越过风飘进耳朵。银,银!你别跑!你回来!我理都不理,没命地朝弓背上的那个拐弯,那个锁跑去。越跑脚步越轻松,越跑心情越畅快,仿佛是场久违的快乐游戏。

姨奶急得不行。她大声喊道银,你回来!幺儿,你别撵了!幺表叔停下脚步,姨奶上去就是一脚。说你没长眼睛?你要累死他?他小,你也小?

后来是幺表叔把我背回去的。我像只刚下生的小猫那样,闭眼趴在他背上,清楚地看见我们的汗水汇流成河,彩色的河。姨奶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不停地跟我说话。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怕我会在沉默的短暂空当里死去。我突然嘻嘻一笑,说姨奶,你咋不打嗝了?

那场长跑比赛有两个奖品。姨奶打嗝的老毛病不治而愈,我白得了一个崭新的烟盒。

第二天,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睁眼一瞧,是早已出嫁的表姑。我立即喊声小姑,蛇一般缠住她的腰。表姑的眼泪刷拉刷拉地朝下掉。她捏捏我的腮帮子,说瞧瞧,都瘦成啥样了?姨奶说有啥办法?啥都不想吃!我就那么搂着表姑,沉沉睡去。后来我感觉有人将我的手从表姑腰间分开,是个陌生的老中医。他给我把把脉,说是思虑过重,伤及脾肺。奇怪。恁大一点的孩子,能有啥心思呢?姨奶看看我,我闭着眼睛。姨奶悄悄说,想他爸呗。老中医说他爸呢?姨奶说,找他妈去了。他妈一跑好多年,说是去了湖北,谁知道呢。老中医说好好的,干嘛要跑?孩子也不要了?姨奶叹口气,说谁受得了老挨斗争?带走小的,留下了老大。老中医闻听叹口气,轻轻放下我的手。

老中医开了个方子,说我这方子,需要一味特殊的药材。没有它不行,你们得好生预备。姨奶说啥药材?多贵?老中医说贵倒不贵,就是不好找。半副狗肺熬老汤,要新鲜的。

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了王老二的声音。我无力地睁开眼睛,像成熟的栗包扎开一条缝。只见王老二坐在桌子旁边,低头端着一杯热茶,耳朵上架的那根烟,眼看就要掉下来。

王老二说不行不行!我只杀猪,不杀生,这你们都知道的!姨奶说他二哥,你有你的规矩,我们不是不知道。但凡还有个办法,我也不会麻烦你呀!表姑又递过一根烟,王老二说我有我有!表姑说拿着拿着!姨奶说他二哥,你看?王老二想想,说不行。你找别人吧。我不能坏了规矩!表姑笑吟吟地说二哥,咱们现在可是一家人。不管好歹,银可还叫过你一声爹呢。王老二不再吭气,低着头使劲抽烟。老天半之后,他还是没抬头,深深地叹口气,吐出长长的一道烟,像飞机的尾巴。

王老二说那我有个条件。你们不能告诉他,是我杀的。这家伙记仇!

十二

太阳睡饱了,我也睡饱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带着混乱的光斑。无数细微的灰尘,飘荡在中间。我感觉内心亮堂堂的,浑身充满了力气。不过我可没有立即弹起来。

小姑,小姑!我还像过去那样撒着娇。

阳光融化了表姑的笑脸。她进来试试我的脑门,说好了?我说什么呀,我根本就没病!表姑把手伸进被子,揉揉我的肚皮,说没羞!那还不快点起来?我看看屁股,晒发裂没有?我咯咯一笑,身子像鱼一般滑开。表姑说快起吧,饭温在锅里,别凉了!

那个崭新的大前门烟盒还在。我飞快地拨动筷子,朝嘴里塞饭,桌上撒了不少饭米。姨奶不住地吆喝我慢点慢点,见不管用,就伸手捡起饭粒,自己吃掉。我撂下饭碗,准备去找小金和小春,跟他们较量一番。跑了没几步,突然感觉不对,似乎缺了点什么。刀龙呢,那个跟屁虫?离了这道菜,还真不成席。

刀龙!刀龙!我短促地叫两声,然后再发出它已经习惯的呼唤,但却毫无反应。这家伙,总不能因为我病了几天没起来,你就撇下我,到处乱跑吧?我说姨奶,姨奶!刀龙呢?

太阳寂静下来,我黑色的回声荡漾在院子里,点染着姨奶和表姑为难的脸。我的眼睛从她们脸上抬起来,结果在屋檐下,那串长长的红辣椒旁边,找到了刀龙。刀龙就是刀龙,上了墙,还是那样。我病了几天,它也瘦成了一张纸,壁虎一般紧贴在暗黄色的土墙上。

风一定能记住我当时的声音。还有云,树,那串红辣椒,和刀龙的皮。多少年后,姨奶去世,我远在外地,没能给她送终。她闭眼之前,还说到了我当时的吼叫,野兽一般的吼叫。她说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见半大小子这么叫过,她完全被震住了。她挪动缠过几天又放开的脚,结结巴巴地说银,你听我说。要给你治病,没办法!我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四处乱窜,跺着脚,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我不管!我不要治病!没有刀龙,我不活了!

啪!姨奶扬手给了我一巴掌。在这以前,她还从来没跟我动过真格的。这一巴掌打懵了我,也震懵了她。她满脸歉疚地看着我,又看看自己的手。我缓过劲来,哇地一下放声大哭。姨奶一见又提高音调,说哭!你使劲哭!屁大一点的孩子,就死呀活呀的,还有个规矩没有?不揍你,你不知道厉害!

表姑赶紧过来,将我搂住。我挣扎几下,就不再使劲,靠在她身上,不住地抽泣。我说小姑,快点,咱们走。我去你家!表姑说我大侄儿要去,那是稀客呀。不过今天晚了,走不到,明天一早起,咱们就走,好不好?我瞪圆眼睛,看着姨奶,说谁干的?你快说,谁杀的?姨奶说我想叫谁杀,就叫谁杀!我的狗,还用得着你操心?!表姑亲亲我的额头,说大侄,是王老二杀的。都是那个屠夫,回头咱再找他算账!

十三

绝对不能放过王老二!我趴在地上,咬根青草,使劲把它拽断。

有啥办法?你可别忘了,他有小攮子!小金皱着眉头。

我还怕他?等我爸回来,我们打不死他!

算了吧,说过多少回,也没见你爸的影子。小春老半天之后才开口,他在听远处七奶奶家的广播。刘兰芳说的长篇评书《岳飞传》,非常好听。其中的很多故事,以前爸爸都给我讲过。

就算我爸不回来,我照样也不怕他!我没有马上接腔。听广播里岳云锤死了金掸子,突然精神一振。

你看着吧,我肯定会叫他好好喝一壶!我狠狠地说。

那些日子里,我眼前满是王老二的形象。我设想了无数种报复办法。比如,抓条蛇放进他鞋窝里,朝他水缸里撒尿,赶牛糟蹋他的菜地,放火点他的房子,但是都没法实行。不管怎么弄,都会害着小郭,这我可不愿意。刘兰芳总说,冤有头,债有主,不能连累别人。只有抓蛇放进鞋窝,能直接针对王老二本人。鸡公山里蛇到处都是,但谁去抓呢?爸爸有那胆气,我可没有;再说能抓到放进去,谁又能保证蛇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不会出来,碰上也给小郭一口?

我和小金小春合计了很长时间,这才想出主意。我们决定学习电影上的游击队埋地雷,打王老二的埋伏。挖抔牛屎,趁他晚上出去,放到他门口。等他再回来,哈哈。

终于找到了机会,王老二去下村杀猪。这样的活儿,不喝到半夜他回不来。天黑之后,我们三个悄悄摸了过去。那天是满月,周围很亮,我们趴在草垛后面,一时不敢下手。等了半天,看看四周没人,赶紧动手布雷。

是母牛鼓眼刚拉下的,干牛屎出不来效果。不是特别臭,但是有点腥。月光下,那黑糊糊的一坨,非常醒目。不过这难不倒我们。从路边捧点灰,洒在牛屎表面,就是日本鬼子碰上,也得上当。

埋好地雷,我心里还咚咚直跳。仿佛自己真是电影上的八路军游击队。小金和小春估计也是同样的感觉,我们都舍不得走。要是能亲眼看到王老二像鬼子一样踩响地雷,那该多有意思!

没过多久,王老二的院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是宝生。他的样子,跟我们一样鬼头鬼脑。左看看右看看,这才开步走。走了没几步,忽然哎呀一声。小郭在院子里头轻声问咋回事?宝生压着嗓子说妈的,牛屎!

宝生在地上蹭蹭鞋,骂骂咧咧地跑了。过了一会儿,小郭提着铁锨出来,剜走牛屎扔进自家的粪堆。她一边干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奇怪,这里咋会有牛屎?

驴拉车的小眼宝生,确实是个混账。好不容易给王老二布的雷,偏偏坏在他手里。我们气不过,接着摸过去,拔了他架子车胎的气门芯。

十四

刀龙死后,我对王老二除了仇恨,还有害怕。我甚至比小金和小春,都更怕他。这时我才明白,过去对他不是不怕,而是看不起。我从心底里没把他当回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所以那天在姨奶家突然看见他,我心里不由得一闪。就像刘兰芳常说的,激灵灵一道冷汗。

王老二跟小郭一起。桌上摆着一样点心。他们俩都叫了我,但我没搭理王老二,对小郭也只是点了点头。再怎么说,她是王老二的女人,关系还是跟他近。

他们是来报喜的。小郭喜滋滋地说四婶,你说的没错,铁佛寺的菩萨就是灵。我许了个愿,果然怀上了!姨奶惊异地说是吗?哎呀,那可真是大好事。恭喜你们啊。

小郭的嘴笑成了成熟的石榴。可王老二的表情,却像入秋的柿子叶,越来越干涩。小郭捅捅他,他才反应过来说,要说还是得谢谢四婶您。都是望银引来的!姨奶说那敢情好!谁引来的都行,反正是个喜事!

这倒是个好办法,铁佛寺的菩萨。他们走后,我说姨奶,铁佛寺的菩萨真的灵验?姨奶说你不都听见了吗?按说王老二根本就不是有后的命,可小郭心诚,许了愿,就有了!我自言自语地嘀咕道,那好,我有办法了。姨奶说你有啥办法?你想干啥?我说没什么,说说玩呢。

可是小金和小春却不愿去。小金说你别信娘们的,都是迷信!小春说那里一点都不好玩,又恁远!我说你们就不恨王老二?你们要是能想出别的主意,我就不去!小金挠挠头,不再说话。小春说那求菩萨咋着他呢?叫他杀猪时,一刀捅到自己手上?我想了想,说不能那么便宜他。他得替刀龙偿命!小金说那行,你要去就去吧。可有一样儿,你去求,我可不管。我说那当然。刀龙是我的,又不是你的。

我们偷偷带着洋火,来到铁佛寺。我折断三根细树枝,扫来一堆树叶子,擦根洋火丢进去,在菩萨跟前点着,接着点燃树枝,然后插进香炉。小金说你得跪下才行。不然肯定不灵。我不太想跪。不喜欢。犹豫一会儿,这才跪下。

我闭着眼睛,暗暗发愿,请求菩萨让王老二抵命。眼前慢慢亮堂起来。我看见王老二跪在菩萨跟前,胸前插满了刀,不住地求饶,但菩萨理都不理。刀龙霍霍地出着气,在周围不停地撕咬他。我看了万分解气,不觉牙关紧咬。

我舍不得睁开眼睛。奇怪的是,王老二身上扎了那么多刀,竟然没有流血。一滴都没有。我飞快地眨眨眼再看,还是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告了饶就好。

树叶子还在冒烟。烟熏湿了我的眼睛。我突然有了新主意,接着又给菩萨许了个愿。求她让爸和娘赶快回来。

后来我心里一直嘀咕,同时给菩萨许两个愿,等于同时求她办两件事,是不是有点过分?还能灵验吗?

十五

这个看不上,那个相不中。你估摸你还小?眼看就要分到户,少一口人,就少一分田!姨奶的表情,很不高兴。

我不管。要看你去看,我不去!幺表叔的眼睛紧盯着墙根,仿佛那里又有老鼠打架。

随你!我还能活多久?日子总要你自己过!姨奶忽腾一声抓过针线,飞快地缝起来。

我不懂得什么叫分到户,也不关心。我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个,如何让王老二吃点苦头。好长时间了,菩萨并没给我帮忙。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刘兰芳说过,劝将不如激将。我如果不用激将法,小金和小春稳定不敢答应。其实我也不大敢,但是吐出去的唾沫,怎么收的回来?

我们三个带好弹弓和石子,戴着用树条编的伪装帽,埋伏在王老二房子后面的柿子树上。这个距离打他的窗玻璃,对我们三个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可我们迟迟没敢动手。王老二就在家里呢。正迟疑着,他忽然提着皮兜来到院子里,搬来磨刀石,坐下开始磨刀。

刀子好像就磨在我的耳朵上,声音不算大,但搅的人心里痒痒。他磨得耐心而又细致,让我想起电影上的解放军,打仗之前仔细地擦枪。不,他的表情远比擦枪的解放军严肃。那上面有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现在看来,也许该叫虔诚,或者敬畏?我说不清楚。

突然,刀子亮光一闪,我眨眨眼,就发现了月亮。说起来,那不过是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夜晚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却是我记忆中最明亮的乡村月夜。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想明白到底为什么。因为当时,我分明感受到了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嫦娥仙子踩在脚下;一个就在跟前,王老二握在手中。

好亮的刀啊。明亮。漂亮。明亮得发暗,漂亮得耀眼。我把记忆的仓库翻了个底儿掉,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那天晚上的刀。

小金和小春也看呆了。我们都忘记了事先的计划。等王老二磨好刀子放进皮兜,背着它们出了门,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着了魔一般。

村里有头猪生了病,如果死掉,放不出血,没长眼睛的也能看出是死猪肉,谁也不会买。那家人赶紧请王老二帮忙。我们过去时,看见那家的场院里来了好多人,大家不说眼前的病猪,都在议论分到户。宝生的嗓门最大。他说妈的,我刚买的驴,花了二百多。早知道要分到户,我何必呢!

大约因为是病猪,不用扯猪腿吧,人虽然多,但准备得很草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基本没有准备。王老二慢悠悠地放下皮兜,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杀猪。分到户后,我就安心种地,空闲里贩猪。收生猪,卖给屠宰点。这可比杀猪赚钱!

不光我没想到,大人们看来也没想到。所以老半天没人接腔。后来还是宝生这个混账,接的话把儿。他说你不杀猪谁杀猪?你杀不杀猪,都是屠夫!王老二眼睛一眯,说驴拉车的,我杀猪不杀猪,关你屁事?再胡扯,小心我劁了你!宝生说老二,你干了半辈子,绝户头事还没干够?

王老二提着刀就照着宝生冲去,周围的人赶紧拦住。那时我心里激动得不行。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勇敢的复仇计划,那么希望他们俩能好好打一架。我还没看过大人打架呢。再说他们两个,都不是啥好东西。一个跟我有仇,一个跟我有怨。

遗憾的是,他们俩并没有真正动手。

十六

虽然还没正式分田,但时令已过,那台旧拖拉机队里用不上了,已经被王老二提前号下。他开着拖拉机,四处买猪。那一天,拖拉机突突地在山脚前停下,小郭笑眯眯地跑上来,问姨奶上不上南湾赶集。王老二拉了几头猪要卖,小郭跟着上医院检查胎位。姨奶要是去,还可以站在另外一边,总比走路或者坐架子车舒服。

姨奶摇摇头,说我不去。没啥买的,也没啥卖的。银,你去不?我说我才不稀罕坐他的破拖拉机呢。小郭摸摸我的头,说好儿子,还记他的仇呢?不去就不去,改天我领你,咱坐票车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深秋时节。山瘦了,河瘦了,树木瘦得更加明显,露出一根根的骨头。我和小金小春穿行在树骨头中间,准备去牛颈坡拣栗子。大人打栗子,拣不了恁干净。剩下的栗包刺已经干透,用鞋底使劲一碾,就能碾开,剥出栗米。

小金的爷爷正好那座老坟附近放牛。他是队里的牛倌。母牛鼓眼性子烈,不老实,爱抵人。我特意加了小心,可还是出了毛病。虽然躲过了鼓眼,也没让草丛里的断碑绊着,但却奇怪地一滑,哧溜一声跪倒在地。

小金的爷爷说小侉子干啥,给你爷爷磕头呢?我说你说梦话的吧,这里是董家河,又不是楚王城,咋给我爷爷磕头?小金的爷爷指指老坟,说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你爷爷就在这里睡瞌睡呀。

我一下子愣了。不说是国民党吗?小金的爷爷说也是国民党,也是你亲爷爷!

我突然一阵反胃。如同偶然发现了新衣裳上的油污。我使劲拍打膝盖,仿佛上面有很多灰尘。其实地上都是层层的落叶,根本见不到泥土。

碑真是王老二砸的?我看着小金的爷爷,没话找话。

他不砸谁砸?他有杀气呀!小金的爷爷咧开大嘴,露出黄牙的残兵败将。

鼓眼跑了,小金的爷爷赶紧吆喝着跟了上去。这时候山上的青草越来越少,牛群在哪里都扎不住,只能到处乱跑。

我呆呆地跟着小金和小春,上了牛颈坡。蹲在地上,我眼前没有树叶子,也没有栗包,只有那半块残碑。

手一直露在外面受风,很冷。我直起身子,两手合在嘴巴跟前哈气。就在这时,透过树木的间隙,我清楚地看到了宝生的架子车。车上拉着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坐着赶着驴跑,而是自己走着,旁边还有个女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小郭。

小郭好像在哭。走到大湾附近,哭声越发清晰。一听那哭法就知道,稳定死了人。我们顾不上找栗包,转身就朝下面跑。我跑得太快,小金在前边荡起一根树条,结结实实地抽在我腿上。要搁平时,我弄不好就得跟他急,可现在,我顾不上,他也顾不上。

人群早已将他们厚厚地包起来,像个巨大的蜂巢。姨奶也在里面。我们使劲朝人堆里钻,只见面前一个又一个的屁股,上面都打着补丁。突然见到一块完整的屁股,我明白到了。那稳定是小郭。

小郭靠在姨奶身上,哭得说不出话。宝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经过,给新来的人。他说这几天,我都是跑两趟。马上要分到户,我也得回去种地,毛驴得处理掉。一头毛驴好几百,可不便宜。我想抓紧时间多拉两趟,把毛驴钱找回来。我在那边正要爬快过岭,他们俩正好迎面过来。他不知咋回事,拖拉机直接对着我就来了,呼呼腾腾的,吓死个人。我赶紧朝旁边闪,可路就恁宽,还能朝哪儿躲?眼看就要撞上,他猛一拐弯,可能拐得太急,车头完全转了个圈,翻了。

拖拉机翻过来,车上的猪正好把王老二压死。送到医院时,人还很清醒,抢救中间,突然就断了气。医生检查过,小郭除了几处皮肤擦伤,一点事都没有;王老二也几乎没有任何外伤,都是那两头猪,猛地砸到身上,肋骨被砸断,内脏受了伤。

我感觉头发一下子立了起来,像根根树枝。铁佛寺的菩萨,果真是灵验。如果不是前后左右都有人,我当时一定会倒下。这太可怕了。我突然之间,就成了杀人犯。现在才知道,我虽然确实恨王老二,也许过愿,但并不想真正要他死。刘兰芳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只不过杀了一条狗,并没有杀人啊。

这事只有小金和小春知道。我必须瞒过所有的大人。我低着头,避开小金和小春,匆匆挤出人群,朝家里跑去。我一边跑一边流泪,后来抽泣声越来越大,我担心别人听见,就把拳头塞进了嘴巴。

十七

送葬需要孝子。如果没有我,王家还真麻烦。王老二没有孩子,王老大家又是一窝小妮儿。小郭过来跟姨奶商量,她穿着重孝,不能进别人家门,就在门口跟姨奶说话。姨奶说行倒是行,就是这孩子脾气拗,我怕他不听话。小郭泪汪汪地看着我,说银,人死如灯灭,你还记恨他?我使劲摇头,好险没把自己摇晕。小郭说那你愿意?我点点头,眼泪刷拉一下涌了出来。小郭带着浓重的哭腔,说还是这孩子有良心啊。老二生前,没白疼他!

那天我不停地流泪,但却不敢哭出声。似乎那样,会把白布下面的那个人惊醒。他会坐起来,问我为啥一定要害他。按照规矩,我得披麻戴孝,手里抱着孝子盆,后面是八个人抬棺材。村里的邻居几乎都在跟前,包括宝生。很多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不时有人轻轻地扯皮开玩笑。还有人琢磨着,怎么能要到下湾的那一大块好田。宝生摸摸我的头,浅浅地笑道,这个干儿,还真有个干儿的样子!

小眼,你少碰他!宝生话音刚落,小郭就愤怒地喊道。宝生笑着还要辩解,看看周围,笑容随即凝固。他讪讪地说现在不是那天要我拉他的时候了?这事你不能怪我,是他朝我开!小郭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不懂?你个驴拉车的,别损我干儿的福分!

这理由瓤了点。我到底还是个孩子。宝生的脸刷拉一下白了。不过他啥都没说。这时,道士仙喊一声起灵!喇叭唢呐随即响起。我也像被人拧开了嗓门的开关,放声大哭。

葬了王老二,村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偶尔有人说起,大人的反应也都是惊人的一致,就像课堂上的学生回答。对了,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我已经辍学一年多了。当初老师教过的字,不知道脑子里还剩下几个?

大人都说,他那是命。你想想,人家小郭也在车上,为啥一点都没受伤?他为啥没叫石头碰死,也没叫拖拉机压死,单单死在几头猪下面?一报还一报,那就是命!我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越想越有道理。于是不断说服自己,那确实是他的命。他不该杀了那么多猪,又让那么多猪断子绝孙。

那些日子里,我无比痛恨自己。睁眼闭眼,我眼前都有一匹宝马,吕布那样的宝马。我骑在上边,不住地挥动鞭子,想快点离开自己。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小郭还特意上门找我,要我晚上过去陪她几天,说她一个人害怕。姨奶说银,你看咋样?我看看小郭,她眼里满是邀请。她说银,去吧,我有宝宝给你。你喜欢看画画书,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每个房间里都亮着灯。小郭纳鞋底,我在旁边看画画书。王老二给我买了好几本画画书,除了《虎牢关》,还有我最喜欢的《千里走单骑》和《赤壁大战》。他准备给我过生用,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

我翻翻这本,看看那本,不知道看哪本好。我问小郭,说你觉得哪本好看?小郭在头发里擦擦针,笑着说我又没文化,哪知道哪本好看?你随便选吧。

翻着翻着,我突然翻出来一张纸,带着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只有医生或者医院来的东西上,才会有。比如赤脚医生的药箱。

我随手递给了小郭。小郭凑到灯下看看,神色大变,傻了一般。那种神情让我非常害怕。我赶紧摇摇她的身子,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可她一声不吭。我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有好长一趟字,我只认识其中三个,别的可能也学过,但我都忘了。就是认识的那三个,也不明白意思。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三个字是,死精子。

眼泪从小郭眼眶里漫出来,不住地朝地上砸。声音是那么的尖锐,像冬天的寒风。她一字一顿地骂道,你个王八蛋,你可害苦我了啊。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脊梁上不觉满是冷汗。我想那稳定是王老二,天黑了要回家。小郭刚才骂的,也稳定是他。他不是喝了酒,动不动就打人吗?

我盯着小郭的眼睛,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小郭对着窗外,压低声音吆喝道王八蛋,你真就这么缺德,要敲寡妇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瞧你说的啥话。我打谱明天就走,好歹也跟你告个别!

原来是宝生。

小郭略一犹豫,又抽泣起来。她伸手揉揉自己的肚皮,说你快走吧!我没啥话要跟你说!宝生说,架子车和毛驴用不着了,留给你吧!小郭的声音猛地高起来,说你当我是谁?我再穷再苦,也不干驴拉车。你赶紧滚,滚得远远的!再欺负我,小心老二变成厉鬼,找你麻烦!

他又不是没找过麻烦。牛屎踩了,气门芯拔了,还要咋法搞?宝生的口气,有点无奈。

你不亏!你到底走不走?你真丧了良心,要欺负我孤儿寡母?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看看你,恁长时间的邻居,你至于嘛。

宝生的脚步水波一般逐渐消失。隔着窗纸与窗花,我仿佛看到了窗外。除了寒霜一般的月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种景象,让人心里寡得慌。

小郭伏身倒在被子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举起拳头,朝被子砸去。然后是自己的肚皮。

天啦,我上辈子都做了啥孽呀。小郭不断点头又摇头,哭喊道。

十八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陪过小郭。不敢。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走的愿望。只要能走,我甚至愿意上学,挨老师的教鞭。可是,我能走到哪里去呢?我能像背着鼓的陌生说书人那样,四处流浪吗?

没错,那是个陌生的说书人。看看那样的鼓,我就知道是说书的。天黑之后,用架子一支,随即就开始咚咚敲,但敲了半天,也不进入正题。等你快急死了,他才开口道: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们的书,就要开始了。上文书说到,岳云锤死了金弹子——

可是,那个陌生的说书人,竟然在我跟前停了下来。他看着我,不说话。我感觉很奇怪,就问他你找谁?你有啥事?

那人还是不说话,但眼圈红了。他说银,再过细看看,你当真不认识我了?波浪一点点地冲垮我们的城墙,熟悉的记忆一点点地浮现。但是我不敢确认,铁佛寺的菩萨,真的又一次显了灵验?那也太多了吧。

爸爸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泪水扑扑簌簌地朝我身上砸。可是,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使劲推开他,问道,你怎么长了恁多胡子?你从哪儿来的?你当真会说书?

爸爸擦擦眼睛,熟练地敲敲鼓,说你看像不像?我说像。就是不知道,你说的好听不好听。

那天晚上,大人一个劲地催我早睡,但我就是不困。没办法,姨奶只好依了我。他们说话,我在旁边看画画书。姨奶说,你咋想起回来了?爸爸说不是要分到户吗?我打谱也迁过来。姨奶说你只知道要田,就不知道要儿子?爸爸闷闷地说我就是要儿子,才跑了恁长时间。

姨奶没再说话。灯花哔哔啵啵地响。半天过后,姨奶叫幺表叔端来半铜盆热水,给爸爸洗脚。爸爸一脱鞋,脚臭得要命。姨奶说你迁过来就迁过来。那边咋办呢,能撇得下?爸爸说妹妹都发嫁了,小弟也结了婚,没啥事了。娘的坟他们照看着,我该回来照看照看爹的坟。我打谱把姓也改回来。姨奶半天后长出一口气,说改就改吧。你迁来也好。我老了,任务只能交给你了。爸爸说姨,我娘叫你一个人嫁到这里,你后悔不,恨她不?姨奶干脆地说,这有啥后悔的。哪里不是一辈子?爸爸说孙长官要是不埋我爹,随便扔哪里,可能也就没这些事了。姨奶说人没有长前后眼的。他给的大洋,我还留着一块。赶明儿给你,银大了再给他。爸爸说娘手里的那些,都叫她娘带走了。弟弟妹妹,一块都没见着。姨奶说行啊,人家也跟着遭了不少罪。你弟弟妹妹见没见着不要紧,他们又不是姓张的骨血!

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爸爸把我抱进了被窝。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姨奶叹口气,说他还能想着他娘长的啥样?爸爸说够呛。姨奶说你们爷俩,都是苦命人。你记不得你爹啥样,他记不得他娘啥样。咋对他说呢?爸爸半天后说还能咋说,照实说呗。总不能瞒一辈子。姨奶说那不好。不行就说她死了吧。

我突然清醒过来,大声说瞎说!我娘没死!他们俩都愣了。过了一会儿,姨奶才上来话,说她没死,那她在哪儿呢?我伸手指指天,说在月亮上。她坐公安局的吉普车去的!爸爸又是一愣。半天后说嗯,你说的对。她把这个留在吉普车上,说是给你的!说完,从兜里掏出那面小镜子,递给了我。

镜子像刀子一般冰凉。那种冰凉,温暖了我的梦境。对于那天夜晚的记忆末尾,是姨奶水亮水亮的老眼。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带着我回去办户口。临走时,我凑到姨奶耳朵跟前,说姨奶姨奶,你说的没错。铁佛寺的菩萨,确实灵验!

后记

据《董家河乡志》记载,民国三十二年,孙连仲将军麾下,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部队,驻扎在信阳。当时日军补充了大量的新兵,经常搞演习练兵,打的全是橡皮子弹。国军六十八军一部侦知这一消息,预先设下埋伏,结果大获全胜。日军没有子弹,只好冲过来跟国军拼刺刀,后被全歼。是役歼灭日军三十七人,活捉六人。国军将士伤十二人,阵亡九人,内含军官一名,即少尉排长张道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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