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的火车

2009-09-03 07:03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刘燕西宁二哥

王 华

1

大哥剑锋背着铺盖卷坐上从西宁开往格尔木的列车时,妈的眼泪就像雨珠儿一样不停地往下落了。我和三哥剑光站在旁边,二哥剑平因为还在部队服兵役没有回来。

我看见我妈哭,我的鼻子也酸酸的,忍了半天也没有忍住,终于也哭了出来,说心里话,我真是舍不得大哥走。大哥在的时候,什么事情总是护着我,就是我偶尔闯祸,他也会帮我承担。

我爸在我们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站着,我好几次回头看他。看见他的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想过去和他儿子剑锋说句话,可是大哥故意不看他。就是到车开,我大哥也没有把目光给我爸,哪怕只是一下。

大哥恨我爸,我爸当了一辈子的火车司机,竟然是那么窝囊和无能。是的,我只能用这两个词,大哥心里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不说,我也知道。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大哥连西宁也没有留下呢?

大哥不愿意去格尔木,除了西线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落后的经济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和他青梅竹马的刘燕没有西进。

当时我家还住在铁路线旁边的平房里,有一次我和同学上后山的麦地揪麦子,发现我大哥和刘燕手拉着手,我才知道他们俩在谈对象,那时我大哥高中还没有毕业,应该算是早恋了。

当然,他们早恋的事情是我告的密。我爸跑车回来,听说他们谈对象的事情后,愣是史无前例地拿着皮带把我大哥狠狠抽了一顿,我爸痛心疾首地说,“你多大你?就急了?你给你老子争口气,将来考个大学。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你将来出息了。还怕没媳妇?”

但我大哥压根就不听我爸那一套。在被狠狠抽打之后,我大哥居然把刘燕带到家里来。还让我们喊她嫂子。这分明就是对我爸在我家至高无上权利的一种公然挑衅。我爸恨得牙根痒痒,看那个架势,恨不得活剥生吃了我大哥,要不是我妈左劝右拉,简直都能出人命。

我爸到底没有把我大哥逼进大学。后来,我大哥和刘燕双双考上了技校,我爸也就想通了,反正上了技校就等于有了工作,有了工作你爱怎么谈对象你就谈去呗。但家里从此没了我爸的笑脸,每次出车回来。看见我们几个,我爸总是唉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怎么能不唉声叹气呢?我爸一心想指望我们几个蟾宫折桂,尤其是我大哥,作为家中的长子,头一炮就没有打响,后面又能怎么样呢?

在大哥上技校的那两年里,我妈成天提心吊胆,上技校都是住校,只有周末回来,在学校怎么样是看不见的。每周回来,刘燕一准要上我们家来,来了就和我哥钻到那间我们自己盖的连着厨房的屋子,又说又笑的,有时候又没有声了,二哥偷着蹑手蹑脚进去掀着帘子看,出来了也不说怎么了,只是吃吃地笑,我们就知道大哥和刘燕肯定有秘密。

我三哥用自己的巧克力引诱二哥说出大哥的秘密,巧克力对于我们可是个稀罕的东西。三哥的巧克力是他和同学打赌赢来的。

二哥为了得到那块巧克力,就说,“崔剑锋和刘燕亲嘴了。”

我妈能不担心吗?

那时,我能感觉到刘燕是真心喜欢我大哥的。

崔剑锋,又高又帅,完全继承了我妈我爸的优点,高挺的鼻梁,大而深邃的眼睛,宽宽的额头,怎么看怎么好看。

刘燕对我说过,她将来肯定是要嫁给我大哥的,不管我大哥到哪里。

2

大哥那年二十岁。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我当然不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但我清晰地记得,大哥趴在车窗上的那个样子,过了多少年我都无法忘记。

即使大哥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中,从格尔木和西宁之间来来去去多少次。哪一次也没有他二十岁离开家的时候让我记忆深刻。

因为那天从车站回家后,我清楚地听见从小卧室紧闭的门的罅隙中,挤出来几声我爸压抑的痛哭声,是的,一定是痛哭。

我爸有理由这么哭的,我妈说过,生我大哥的时候。我妈和我爷爷奶奶以及两个没有成家的叔一起住在乡下,家里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我妈生下我大哥后没有奶水,我大哥是我奶奶一口口用面糊糊喂大的,大哥上初三时才从老家转过来。

我能感觉到我爸妈对大哥比我们更多的关爱,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给大哥最多的那份,做什么总是先问大哥的意思。他们之间相处得有点小心翼翼,当时的大哥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我爸妈表现出的格外宠爱非但没有拉近他们之间彼此的距离,反而加剧了他们对立的程度。他们对大哥从头到脚关怀备至,当然也包括学习,他们更希望我大哥的学习成绩能异常出色,可往往事与愿违,我大哥也许不适应新环境,学习一直没有爷爷奶奶曾经在信中提到的优秀,甚至在中考的时候。我大哥的分数才刚刚达到了普通高中的分数线,甭提我爸妈心中的那份失落了。指责和数落自然少不了,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不过是他们之间的裂缝更深更大了。

我爸坚信老大的头带不好,后面也全部完蛋。我爸没有多少文化。但我爸的这个推测则是完全正确的,在我大哥之后,我二哥、三哥、还有我,无一例外,没有一个的学习能在班里拔尖的。我妈说是我们家风水不好,不是出秀才的人家。果不其然,我二哥高中毕业高考分数少得可怜,可怜到连复读一二年也看不到半点希望,后来就去参了军,而我三哥在上高二那年,自作主张从学校退了学,我爸把我三哥摁在沙发上一阵暴打,从此也对希望自己三个儿子走“学而优则仕”的这条路彻底绝望。

我大哥想也没有想过他和刘燕会有分开的那一天,他们彼此海誓山盟,打算一毕业就男婚女嫁。一切都看上去顺理成章,但大哥却被分到了西线。

是的,西线,西宁以西,在我们周围几乎所有人的印象中,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铁路线,一路都是几乎可以和荒凉这两个字划等号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生气,没有繁华都市中所有的一切。

黎明,当第一缕阳光叫醒大哥的时候,大哥惊呆了,窗外那是怎样的一种荒凉啊,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炊烟、没有村庄,数不清的山包争先恐后地飞快地朝后跑去,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这样荒凉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二十岁的他忽然感觉有点苍凉和悲哀,他茫然地朝那无尽的荒凉望过去,年轻的心一下子没有了方向,眼角有一滴清泪悲怆地悄悄滑下来,那个清晨让大哥刻骨铭心。便是这种苍凉和悲怆,将他和他青春的恋人山山水水地隔开了。

起初,我根本不知道刘燕和我大哥到底是谁先提出分手的,尽管当时年少的我对于他们的将来充满了热烈的期待。

隐约中,就有三哥认识的人传来消息,刘燕和谁谁谈对象了,刘燕要嫁给谁谁谁了。

3

大哥娶大嫂时,我们家差点翻了天。

在听说刘燕嫁人的第三年,我大哥正好休假,很突兀地带回了大嫂李秋萍。说真的,李秋萍长得蛮不错,浓眉大眼,身材丰满。

可一进门,我妈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我妈的眼毒,一下子就看出李秋萍是个二婚。

我妈把我大哥叫到一边,非常生气地说,“你怎么能找个二茬?你让我跟你爸怎么去见人?你是缺胳膊

还是少腿。非要找个这样的?你就是气刘燕,你也不能找这样的,咱做人最起码要争口气吧,怎么地你也得找个比刘燕强的吧?”

我知道,我妈对刘燕还耿耿于怀,我妈一直都对刘燕特别好,好吃的好喝的全想着刘燕,谁知道信誓旦旦的刘燕会“翻转罗裙另嫁他人”?

一听我妈说。我爸气急败坏,在家里大声叫嚷,声称我大哥要是不和李秋萍了断,他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他声音非常大,根本不管不顾李秋萍就在场。

我大哥急了,冲我爸便嚷道:“她怎么了?她哪点不好?我就是喜欢她?你有本事你干嘛不把我留在西宁?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好意思说你?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格尔木,每顿饭我是怎么吃的,你问过我吗?我爱和谁结婚和谁结婚,你管不着!”。说罢,他牵着李秋萍的手出了家门。

大哥到了单位,就住进了单身楼。

单身楼不允许做饭,吃饭成了头等大事,单身们只好瞎凑合,下饭馆,吃方便面,日子过的飘飘荡荡,没有一点稳定感。休息时,我大哥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给刘燕写信,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每天到收发室看信成了我大哥能安心呆在单位的惟一理由。感觉刘燕的变化是在信的字里行间,刘燕的语气开始不热烈了,后来就是淡淡的,淡淡的,最后只剩下了问候。

再后来,我大哥连着去了五封信也没有接到刘燕的一封信,大哥急了,终于,刘燕回信了,刘燕说,我们分手吧。

接到信的那天,大哥假也没请,坐着当天的班车赶回了西宁。

我大哥想要分手的理由。年轻的时候总是这么幼稚,分手了就分手了,一定要个理由,难道有了理由就可以不分开了吗?

刘燕的话语很简单,刘燕说,“我已经等过你了,可是我看不到希望。”然后便是沉默。

我大哥回家,恳求我爸去找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老乡,把他给调回来。

当时我爸就回绝了,我爸说,“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到哪里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这个嘴让我怎么去张?”

我大哥能不恨我爸吗?

见刘燕分手心意已决,我大哥在沉沉的夜色中泪流满面,他上前紧紧地最后拥抱了一下刘燕。

刘燕也哭了,刘燕说,“崔剑峰,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妈用死逼我。”

4

我大哥坐在西去的列车上,肝肠寸断,一路上他不吃不喝,他实在想不通命运为什么会如此,那些向往中海枯石烂的爱情原来都是神话,自己的一腔痴情因为两个人在异地变得一钱不值。

我大哥抽了一路的烟,直到抽得嗓子干疼、舌头发麻,他甚至把滚烫的烟头狠狠地摁在自己的手臂上,来代替和忘却自己内心深深的疼痛与绝望。

身心疲惫的大哥是在单身楼打水的时候碰见李秋萍的,当然,在此之前,他们在这里已经碰到过很多次了。

李秋萍手上戴着塑料手套弯腰淘洗衣服。大哥接水,彼此和往日一样打招呼,招呼中,李秋萍的目光就落在了我大哥正拿暖瓶的手上,手腕与手臂间烟头烫的圆圆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李秋萍洗完衣服,找出了烫伤膏和纱布之类,敲开了我大哥的门。

我想,我大哥一定是在李秋萍为他敷药的时候爱上她的。人有时候就这么怪,在最受伤的时候、最脆弱的时候是最能向人打开心扉的时候。然后他们一起去吃了第一顿饭,是李秋萍自己在宿舍做的面片。然后我大哥告诉她自己失恋了。

言来语去,李秋萍也眼泪哗哗地向我大哥打开了心扉,倾诉了她那段失败而短命的婚姻。

“李秋萍做的面片真的好吃。”我大哥常常这么说:“羊肉丁、胡萝卜丁、洋芋丁切的一般大小,面片揪的是标准的指甲面片,地道的青海风味。”

李秋萍揪面片的样子也十分好看,锅里的热气袅袅升起,飘来的阵阵香味让我大哥有些晕眩,那顿饭吃得我大哥心里暖洋洋的。

那天,他们说着伤心往事,说是伤心,但因为有了新相识,那伤心却好像褪了色,伤心也不是极端的伤心了,忽然间好像都是在谈着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虽然伤感,却已经释然了。

大哥和李秋萍绝尘而去,但大哥说的每一句话像铁锤砸得我爸生疼,我爸气得追出去在院子跺着脚喊:你滚,滚得远远的,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我大哥回去不久就结了婚,结婚的时候连电话都没有打,还是和我大哥一起玩过的刘鹏说的。

我爸火冒三丈,气得直在地上转圈,嘴里不停骂着:“这个小畜生,有本事你这一辈子都别回家来,结婚连爹娘老子都不放在心里,太不是东西了,不管他,不管,一分钱也不给他。”

我妈立即就哭了。我妈边哭边说,“都是你,要不是你把孩子赶出去,把他逼急了,他能那么急着结婚吗?孩子一辈子结几次婚?你就这么狠心吧,你要不管,你到死也不要管,我看你怎么死得下?”

5

我妈抹着眼泪上街买来了被面、里子,翻出了回老家时千里迢迢背回来的新棉花,叫了隔壁的刘婶,连夜给我大哥赶制出了四床新被子。缝着被子,我妈的眼泪就往下淌,我妈怎么也想不明白,凭我大哥的长相人才。怎么要找个二婚呢?

第二天中午,我妈把新被子开始打包的时候,我爸什么也没有说,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塞进了新被子里。毕竟是父子,再怎么,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我妈本来是要亲自去格尔木参加我大哥的婚礼。可是后来左思右想,还是放弃了。说自己晕车,最害怕坐火车了。新被褥便只好请列车员带去了。我知道,我妈从心里还没有接受那个即将成为我真正嫂子的女人——李秋萍。

6

二哥从部队上复员了,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他忽然下定决心要去拉萨一趟,那个时候还没有通火车。要去的话只有坐火车到格尔木,然后再从格尔木汽车站转乘去往拉萨的长途卧铺客车。

对于二哥的打算,家里没有一个人反对,尤其对于我,我简直是举双手赞成,二哥在家太烦人了,处处对我和三哥要求和限制,说话动不动就是部队上如何如何,我们战友如何如何。他没有复员回来之前。我和三哥两个人是比较自由的,最主要的是,二哥回来前不久,我刚刚开始和班里学习比较好,长得比较帅气的男生韩旭磊谈了朋友。豆蔻年华,怎么可以缺少了浪漫?

当然一切都是秘密的,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早恋的。

每次放学,韩旭磊就在校外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我,然后,我们一起绕小路回家,牵着手,从庄稼地旁边经过。

但二哥回来后,因为等待分配工作无事可做,于是便自告奋勇每天担负起义务用自行车接送我的任务。我妈不是老说社会乱,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出事吗?这话可让我二哥听到耳朵去了。

二哥要去拉萨玩,我能不高兴吗?

我说,“二哥,你去格尔木转车,可以上大哥那儿去,还有,去了拉萨可别忘了给我们带个藏族嫂子回来。”

我二哥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说不定呢,说不定看着那么好的地方,一高兴,我就回不来了。”

我妈一巴掌打在我二哥的肩膀上,说,“会说话

吗?出门哪有说不回来的话,一点都不吉利。”

我二哥说,“妈,你也太迷信了吧,我去让藏族姑娘招上门女婿还不行吗?”

我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包袱。打开,我一声惊呼。天哪,全是小孩子的小衣服、小鞋子、小被褥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

我妈说,“给你大哥带上,顺便给你,给你嫂子说,有空了回家来。”

7

我二哥动身那天,我有些激动,正好是星期天,我跟韩旭磊约好了,在我们家后面的那个树林见面。

我和三哥送走二哥,一出站,我就撒了个谎,让三哥先回家。

那个炎热的午后。我和韩旭磊拉着手爬上了南山。一起坐在凤凰台旁的石阶上。俯瞰西宁高高低低的建筑物,第一次,韩旭磊和我说起了我们的未来,后来我只记住了一点意思,就是我们必须要好好努力,要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可以正大光明地谈对象。那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忽然从自己的爱情中看到了忧伤,上大学是个多么美好的名词!可是和我有关吗?

二哥把我妈的话和给我们未来侄子或者侄女做的衣物都带给了李秋萍。

李秋萍自然很感动,我妈有时候就那么聪明,这么点小事就为将来和谐的婆媳关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秋萍给我二哥准备了许多吃的,还有药物。当时,我大哥已经当了机车乘务员,二哥到的那天,他人在柯柯。

本来大哥最初是在别的车间,我爸一直反对我大哥去跑车,他自己跑了一辈子车,知道当火车司机的酸甜苦辣,从最早在蒸汽车上吃煤灰到条件相对好的内燃机车,那看似“离地三尺活神仙”逍遥自在的工作,有多么艰辛和不易,他体会最深。

知道我大哥申请去运用车间,我爸在电话里火气冲天,和从前那些火气一样,起了反作用,我大哥努力成为火车司机的目标反而更加坚定,我爸和我大哥的关系因这件事情更加僵化了。

说到底,我爸不希望我大哥像他那样,南里来北里往的,说走立马就得走,连家也顾不上。

自从我大哥跑车,每回往家里来电话,我爸都特别担心,那会儿他们还没和好,不好直接说,就在旁边小声指挥,让我妈叮嘱我大哥好好工作。后来和我大哥的关系缓解后,只要是大哥的电话,我爸都要抢过去亲自说几句,无非是担心他跑车出事,千叮咛万嘱咐,说你上夜班一定要好好休息,上了车要眼尖手快,多跟人家学学,没事了不要乱玩,好好啃啃专业书等等,样子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婆,惹得我大哥每回都反感,在电话里爷俩总是锵锵,我爸每回都要对着电话咆哮:“你以为开火车是闹着玩的事情吗?我开了这么多年的火车,哪一回不是小小心心的?赶上夜里,我眼皮子都不敢眨,你别以为你年轻,光靠聪明是开不好车的!我不说你行吗?俗话说,上阵都是父子兵呢,咱们现在就是父子兵,我不说你我能放心吗?”

我大哥就拿话故意噎我爸,气得我爸总是撂电话。

我妈哪一回不得劝:“行了。你这个老头子,你就别啰嗦了,他又不是小孩子,老给他讲那些高调调没意思!”

我爸就把矛头转向我妈,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然后就讲单位以前谁谁冒进信号?谁谁挤了岔子。我妈一直不答腔,我爸说得没意思了就自己走开了,我妈回头就悄悄给我大哥打电话,把我爸讲的事情重复一遍,我三哥就在旁边冷嘲热讽,说我妈这铁路家属当得真有水平。

我二哥坐火车有些感冒,李秋萍坚持让我二哥去打了几天点滴,在这几天里,她对我二哥关照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我二哥不得不在他出行的日记中记下这浓重的一笔:这是个善良的女人,我大哥做的对。她值得我大哥为她付出,回家我一定好好劝劝爸爸,让这个暴躁的老头子从心底彻底接受这个儿媳妇。

8

我大哥回格尔木后,哥俩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

后来大哥说,就是那一次,让他感觉到,我二哥忽然长大成人了。

我二哥说,“嫂子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对她好,你也不要埋怨咱妈咱爸,他们有老观念很正常。他们很爱你,你在老家的时候,咱妈每次接到你的信都要哭一场。这次我走,妈还叨叨,说小时候最亏欠的就是你。爸虽然不说,但爸却是非常心疼你的。你赌气不回家,结婚不给他们说,你知道他们有多么伤心吗?我听小妹说,你分到西线走的时候,咱爸回家一个人偷偷哭了,你以为他为你的事情没有找过人吗?你知道咱爸这辈子最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了。他认的是老理儿,但他为了你,买了好烟好酒,在人家门口转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进去了,话刚出口,就让人家冷脸给拒绝了。你和刘燕分手,爸也是去找人,过程是什么样,他从来没说过,但回来后就病了一场,很长一段时间不说不笑的,妈和小妹他们都吓坏了。”

我大哥说,当时二哥的话让他无地自容,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就着酒,他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我二哥感冒没有好彻底,就不顾我大哥和李秋萍的劝说,急切地踏上了去西藏的路,他想早点看到他神往已久的布达拉宫。

但他最终也没有到达拉萨。他死在了安多,死于脑水肿。

有人从我二哥随身的包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通讯录,他们从名字上判断二哥和崔剑锋是一家人,然后就拨通了大哥家的电话。

我大哥出乘不在,李秋萍接到噩耗,当即雇了车直接赶往了安多,接了年轻的二哥,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西宁。

在太平间见到我二哥,我妈当时就晕死过去了,我爸连话几乎都不会说了,腿也软了。

二哥走了,走得那样突然,我们家也因为二哥的离去变得愁云密布。

但有一点,我大哥和李秋萍及我妈我爸的关系因为二哥的事情冰雪消融了。我妈甚至拉着李秋萍的手,一口一个我的乖儿啊。

9

那一年,我三哥考上了铁路技校。

也是那一年,我的初恋终结。我落榜了,韩旭磊考上了大学。上了大学的韩旭磊不久就来信告诉我说,大学里有许多美丽的聪明的女孩……

那一年。我忽然懂得了发奋。我想,我一定要去大学里看看,看看那些女孩子究竟有多美丽,有多聪明!

我大学毕业那年,我爸忽然毫无预兆地病倒了。

我爸得的是胃癌,开始我妈给谁也没有说,如果不是大哥来电话和我妈生气,把我妈气哭,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正好在家上网。

李秋萍要去外地培训三个月。我大哥打电话说要把我那长得十分可爱的四岁的侄子崔凯亮送到西宁呆几个月。

可是我妈却在电话里很不近情理地拒绝了。

我大哥很生气,当时就撂了电话。

我妈拿着电话的手,禁不止地颤抖,眼泪吧嚓吧嚓地往下掉。

当时我爸的病刚刚查出来,大夫一说,我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蒙了。

我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电话,其实要不是我爸的病,我妈能拒绝吗?再说,崔凯亮三岁之前不全都是我妈给带的吗?

我妈哭着哭着,声音忽然大了,而且大得吓人。

我跑出去一看,也被我爸得病的消息吓得目瞪口

呆。

我妈那乌黑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像落了冰霜,一直觉得年轻的妈妈就这样一下子老了。

10

我爸住院了,住院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妈不要告诉跑车的大哥。

我妈说,“不就是少跑两趟车,让孩子回来陪陪你,这孩子去了西面,一年才能见几次?让他回来你们俩好好说说话。”

我爸说,“有啥说的?我住院,他能不分心吗?一分心就会出事。”

李秋萍还是把崔凯亮带回了西宁,她回到西宁,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我爸躺在医院里,一天天消瘦下去。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从小习惯了我爸那种匆匆忙忙的工作,习惯了他回来大嗓门的喊这个吆喝那个,习惯了他每次回来手里给我们买的零嘴儿,习惯了他和大哥老是为了工作的事情吵吵闹闹,习惯了他回来在院子里忙忙活活,习惯了他从段里学习回来问人家办公室人要的旧报纸,习惯了他看着那些不新鲜的新闻在家里大呼小叫。但这么多天,他躺在医院里,没有了他的身影和声音,家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时候,我的恐惧便一点点露出了锋芒。这种恐惧的感觉我给谁也没有说,我不能说,不敢说,即使对于我那已经在电务段上班的三哥。

李秋萍果敢地给单位打电话请了假,学习的事情请领导重新派了别人,然后每天和我们一起照顾我爸。

有一天,我大哥给李秋萍打电话说他已经报名要去格拉段跑车了。李秋萍有些慌张,说,“能行吗?不是说中间有很多海拔高的地方吗?”

我爸我妈听说了,更是极力反对,我爸躺在病床上,拿着手机,情绪特别激动,他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别去了吧,锋啊,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啊。”

我爸有些失态地掉了泪。他是怕我大哥也得什么高原病。他不能让他去冒那个险。

二哥的死在他心里。始终是那永远也无法抚平的伤痛和倒刺。

11

李秋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给我大哥打电话说了实话。

我大哥进医院去看我爸,我爸劈头盖脸就骂:“你以为你能耐?你跑到那里去逞什么能?你有本事你别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我大哥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服帖,小心地顺从着我爸的意思说话。我们家里就属他和我爸的关系最跌宕起伏了。我常想。为什么他们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说话呢?

可现在他们就在好好地说话,但这种场面却让我感到心酸。我宁肯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大声争吵,可是没有。没有暴风骤雨,只是暖暖的阳光。

我大哥说,“爸,你不要再担心,我去不了,我体检不合格。”然后就给我爸比划着讲格尔木到拉萨段用的美国车是什么样子,说些我们听不懂的专业名词,还讲一些牵强的笑话和乱七八糟的八卦新闻。我爸也就讲当年他们开蒸汽车的时候是如何如何。

我爸睡着的时候,大哥就伏在床边,泪水常常把白色的被子洇湿一片。

他一定很难受,他一定在后悔那么多次那样粗暴地顶撞我爸。

到假了,大哥要走,走的时候,给我爸道过别了,但出了病房又回来,却不进去,在墙边趴着流一会泪,然后从门缝里偷偷看我爸,就这样往返了好几次。

病房里,我爸也躺在那里抹泪。

我想,他们彼此的心里一定是在无限悲伤地想,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下次还能不能见面?

大哥终于还是去了格拉段。作为首批担当进藏牵引任务的司机,有一次大哥竟然出现在了电视上,在那曲,或者是别的什么车站,我们没有看到开头。

开始是李秋萍看见的,崔凯亮在调台。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李秋萍激动地说,哎,哎,那不是剑锋嘛,亮亮,你爸爸!

说完,她有些后悔,可是晚了,正在闭目养神的我爸已经睁开了眼睛。

一个美丽的女记者迎着风大声问,“请问你为什么要选择火车司机这个职业?”

这是个近似弱智的问题。如果她知道我大哥当初去西线的情景。她一定会改个题目的。

我大哥也大声地说,“这个我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受了我爸的影响。还有,其实现在我最想对我爸说,爸,我很好,你不要生气,你一定要保重!”

我爸的眼眶湿了。但我爸依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指着电视说,“锋啊,你怎么能骗我呢?你不是说你体检不合格吗?”

12

我爸终于还是在我们的不舍中走了,我爸走的那个早晨,提出让我妈给他去做一碗稀面条,吃完面条对我和我妈说,“我感觉身上清爽多了,我的病快要好了,好了我就坐车去看看拉萨,坐锋拉的那趟。还有,我还要顺便看看平去过的那个地方,唉。要是平当时坐上他哥的火车,你说,他能那么早走吗?还有,锋根本没有给我说明白。老美的那个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爸说累了,就睡下了,而且是很快睡下了,不是像以往总要折腾半天才睡。

我爸就那样睡过去了。

我大哥赶来的时候,已经是我爸走后的第三天了。

我大哥在灵堂前长跪不起,无人能触摸到他心底的哀伤,眼泪无声地流过他的面颊,他静静地哭,压抑地哭,哭过之后,更多的是沉默,在沉默中呆呆地凝望着我爸微笑的遗像,一动不动。当然,悲伤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但他的悲伤让我觉得窒息。我们无法彼此劝说,因为此时此刻,我们的悲伤被涂上了浓的化不开的深色,每个人的心上都有尖刀一样的东西在刺。

办完我爸的丧事,大哥一家人要走了,我们去车站送,在转身要上车的一霎那,我大哥忽然给我妈跪下了。

大哥说,“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孝顺,我爸病了那么长时间,我竟然没有好好在他身边伺候,我心里实在不安啊……”。

我和三哥拉起大哥,大哥伏在我妈的肩膀上开始小声地呜呜地哭,我大哥说,“妈,我给我爸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没有怨过他,即使是分到西线,我也没有真正恨过他,还有,还有,很小的时候,在老家,我做梦都想坐他开的火车……”。

列车启动了,我们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连车的尾巴也看不见。

彼时,天上正下着大雨,我没有去过西宁以西。但我想,我要不要去呢,也坐上那向西的火车,去西宁以西更远的地方,看看我从来就没有看过的风景。看看我大哥呆的地方、二哥走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初我考大学一样,只是为了亲眼看看大学里的女孩子到底有多么聪明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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