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与回归:生态批评视角下的《百种神秘感觉》

2009-09-17 08:06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3期
关键词:西门工业文明

黄 惠

内容提要:本文从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两个层面来分析谭恩美长篇小说《百种神秘感觉》表现出来的生态思想。小说女主角——朴实的中国女孩李邝从中国移民来到美国,对于社会和家庭生活关系的处理出现种种不适和困惑;而她的同父异母的美国妹妹奥莉薇亚则是西方工业文明条件下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产物,两人之间的矛盾和摩擦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矛盾主要是传统的中国生态伦理观与西方理性主义思想冲突的结果。小说通过回归自然的主题,让人们不仅回到未受到工业文明污染的大自然,同时也深刻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力和中国传统生态思想的伟大力量。在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中,小说中的矛盾得以解决,体现出作者对于人和自然及入和社会关系的思考。

关键词:工业文明自然生态伦理《百种神秘感觉》

作者简介:黄惠,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美国华裔文学、比较文学。本文是他所主持的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对华裔作家谭恩美作品的伦理学研究”[项目编号:2008y161]的阶段性成果。

当代美国作家谭恩美从她的处女作《喜福会》到《灶神之妻》、《百种神秘感觉》、《接骨师之女》和《拯救溺水鱼》,每部作品都获得了成功。这些小说往往以中美文化生活为背景,围绕这些女性的成长历程展开,或展现她们所经历的重重磨砺,或表现严重的母女对立与冲突。本文拟从生态批评视角对《百种神秘感觉》重新进行阐释,从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两个层面来分析小说的生态思想:小说诸多矛盾的产生是传统的中国生态伦理观与西方现代文明中教条化的理性相冲突的结果,而矛盾的最终解决则回归到中国传统的生态伦理观——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统一。小说描写了李邝这一人物独特的遭遇:她身上太多的中国因素使得她在美国这样一个异域文化语境中,对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处理上出现危机,她身上朴素、传统甚至带有神秘色彩的中国文化——中国传统生态伦理意识与具有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的美国文化发生冲突;而一回到中国农村近似于原生态的状况,李邝所遭遇的种种危机与不适立刻消失,甚至在这种传统的文化氛围下,李邝的同父异母妹妹奥莉薇亚行将破裂的婚姻,也在其帮助下得到挽救。小说通过李邝的经历表现了作者在中国传统伦理维度上对于家庭观念和血脉亲情的重视,对于处于异域文化氛围中的中国传统家庭伦理思想受到挑战而对人与社会关系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

一、社会生态下的对立与冲突

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异域文化语境中所面临的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困境,主要来自两种不同文化的冲突,根源在于中国传统的生态伦理思想与西方价值观的冲突。中国历史上蕴藏着丰富的生态哲学思想,中国传统的生态伦理观以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教“尊重生命”的博爱意识为基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认为人与自然处于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中,人和自然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人对人的关系是在劳动过程中结成的,也即在人对自然的基础上结成的”(祜素珍31),所以当和谐成为最高的价值目标时,人与自然,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和谐都同等重要,个人价值与群体价值,人的价值与自然的价值的实现是相统一的。而西方工业文明造成了对大自然的破坏,对环境的污染;同时,物质主义的极度膨胀推动西方民众崇尚享乐主义、拜金主义和利己主义,人际关系相对而言较为冷漠,在交往中一旦涉及利害关系,利己主义便占据主角,甚至亲属之间也不例外,因而人性的异化与自然的异化同步发生。

李邝和同父异母的美国妹妹奥莉薇亚对待周围的人、物和生活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李邝十八岁前生活在中国桂林的一个叫长鸣的村子里,处于一种纯朴、天然的状态。在这样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性格执着、朴实、顽强而乐观,内心充满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她为人处事的态度也深受这种性格的影响,对人友善、豁达而宽容。李邝初到美国,面对高度工业化的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不能自己,而出现了“文化休克”①,这是一种当物质需求忽然得到极大满足时的不知所措和迷失,以至于产生比如“什么是M&M;?”“口香糖是什么东西?”“谁是大力水手波派?他为什么瞎了一只眼?他是土匪吗?”(谭恩美10)等疑问,②而这些问题往往让奥莉薇亚感到“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与蒙羞”(10)。同时,李邝也经常因为自己质朴、善良的天性而受到作弄,被凯文的朋友用洒水淋湿了,还以为是泉水而感到欣喜,乃至被美国孩子讥讽为“笨老中”。对于李邝能与鬼魂交流的特异功能,奥莉薇亚感到惊恐万状,甚至不顾姊妹情谊而违背誓言向妈妈告密,最后导致李邝被当作患了僵直性精神分裂症的精神病人送到了精神病院。实际上,李邝的特异功能来自她对生活和自然的感悟,是对生命真实的体认。这种现象非科学理性所能解释,因而她的特异功能被标上了“僵直性精神分裂症”的标签,并且一再受到所谓“理性”的嘲弄。在她过圣诞节的时候,奥莉薇亚送给她一个灵应盘以讥讽她的特异功能,最后受到父亲的斥责,而李邝却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特殊的礼物,并且说“好神奇,真有用”(105)。对于这些来自周围环境的伤害,甚至是来自自己妹妹的伤害,李邝总能很平静地接受,并且能以一种开朗、豁达的心态对待,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朴素的爱,它超越了世俗,超越了工业文明下人们对于爱的狭隘理解。而从奥莉薇亚的角度来看,她却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总是一而再地伤害姐姐李邝,而李邝却仍然像母亲一样关爱她。从奥莉薇亚所谓的理性思维来看,这是不好理解的。所以,李邝在美国就不断地处于这样一种人际关系的危机中——她无论是与同父异母的美国妹妹还是与家庭其他成员,甚至与美国社会这个工业文明程度高度发达的大环境,都格格不入。正如奥莉薇亚所说,“时间丝毫不能使她美国化”(20)。所以李邝所遭遇的这种危机与其说是起因于种族的差异,莫若说是起因于她所具有的中国传统价值观与西方工业文明下所形成的价值观的冲突。

作为中国女性的李邝重家庭、重亲情以及与周围一切人的关系,这是“仁爱”在李邝身上的体现。对于同父异母的妹妹奥莉薇亚而言,李邝不仅仅是大她十二岁的姐姐,更像是对她关怀到无微不至的妈妈,正如奥莉薇亚自己说的,“她对我比亲生的母亲更像个慈母”(22)。在她因奥莉薇亚告密而被送往精神病院强制电疗后,头发被人“用手推的割草机铲了个小平头”,以致“有一半头颅像西瓜般光秃,另一半像椰子般毛茸茸”,如同“看到动物在路上被辗扁那般可怖”,而且“她一直说个不停,仿佛电疗将她下颚震脱臼了”(16)。尽管受到如此伤害,李邝对奥莉薇亚仍然一如既往地不离不弃,付出自己最大的关爱。奥莉薇亚与西门的婚姻得以维持离不开李邝的帮助。为了与西门结合,奥莉薇亚希望利用李邝能通灵的特异功能来欺骗西门,让他相信已故前女友艾莎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而奥莉薇亚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李邝的特异功能,她仅仅是在利用李邝。甚至在她四十岁与西门的婚姻发生危机即将破裂时,李邝也给予她及时的帮助,最后李邝以自己的牺牲兑现了自己对奥莉薇亚前

世的承诺,最终挽救了奥莉薇亚的婚姻。

李邝不仅如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妹妹,对于丈夫刘乔治也十分体贴。乔治的阴囊上长了个痣,这让她一直忧心忡忡。在她于长鸣的山洞失踪后,乔治和他的已故前妻的“表姊”——维姬专程从美国旧金山来到长鸣取李邝的死亡证明,以便最终结婚。妻子尸骨未寒,丈夫马上就急于迎娶新人,而具有特异功能的李邝早就对丈夫的这一招有所预见,还能乐观地笑着说:“真糟糕,维姬的厨艺不会比我好”(398)。李邝并不认为丈夫应该为自己的离开而痛苦甚至从一而终,可见李邝对丈夫是很体贴、宽容的,这种爱超越了夫妻之爱。李邝的爱不仅仅局限于她对妹妹的挚爱和丈夫的体贴,她的爱还在她的周围延伸,一切与她相关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爱。李邝的狗沙哲——一只好斗的北京马耳他混种犬因西门不拴狗链而咬伤了别人的狗,导致李邝付出了八百美元的医疗费赔偿。而为了不让西门感到内疚,李邝善意地骗他说是被咬伤的狗的主人付的款。在李邝的世界里,周围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平等的,富有生机的,因而她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并且她待人友善,在她所工作的药店里,店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她的顾客都是她“最喜爱的人”(172)。李邝对生活的这种态度,这种对亲情的重视和对生命的热爱,很难说是一个生活在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环境下的人所具有的,因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使得她看起来像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异类,所以她不能适应这样一个社会。

二、工业文明下“美国化”的困境

“美国化”是奥莉薇亚在批评李邝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美国遭遇的尴尬处境时用到的术语。奥莉薇亚所说的“美国化”,其实是对美国工业文明条件下的文化习俗、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及消费行为的一个概括。显然,她认为李邝无论是在生活方式、思维习惯还是为人处事上都与美国人截然不同,即使是与家庭内的其他成员也是格格不入,完全无法融入美国社会。“美国化”这个词对奥莉薇亚来说很亲切,因为她自己就是“美国化”的典型代表,她就是以自身为标准来衡量李邝的生存困境。作为独立的个体,她所表现出来的“美国化”是对西方种种行为模式、思维方式及价值观的一种概括。对西方社会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理性观念,即“工具理性”③,是西方工业文明下对人类理性能力的过度迷信,对个人力量的过分崇拜。西方哲学传统的主客二分思维方式,在人通过把自身与客观世界分开的过程中,推动了人的主体意识的生成,让人意识到自身在征服客观世界中的力量;但同时,对工具理性和实践的盲目追求也导致人本意识的淡化,促成现代社会走向异化,这正是现代社会矛盾的症结。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人也被看作是工具,人的思想、观念、理论、感情等都具有了不确定性。

这种异化在奥莉薇亚身上体现为个人得失重于一切的价值观。当李邝和奥莉薇亚的兄弟按继承法平分了奥莉薇亚从教父那继承的财产后,奥莉薇亚十分懊恼。因为在她看来,李邝对她亲如母亲,是不会与她共享这份财产的;可是李邝却出乎她意料地、愉快地接受了这份馈赠。于是奥莉薇亚对她多年以来形成的好感和依赖,便倾刻间荡然无存。由此可见,奥莉薇亚所谓的亲情在个人得失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一切以自己的取舍为标准。亲情一旦涉及物质利益就变得十分脆弱,物欲便冲破了表层严谨的理性主义的掩盖,这其实是工业文明下物欲极度膨胀的表现。在现代工业和科技文明下所形成的狭窄空间里,物质文明极大丰富,而在物质主义面前人们却无法保持内在的精神操守;以自己教条式的理性意识为基础、以个人得失为衡量标准的这种片面地权衡利与弊、对物欲过度追求的生活态度影响了人们价值观,乃至于使他们内心对于爱情和亲情充满了困惑。于是就有了奥莉薇亚对李邝给予她的种种关爱的漫不经心,对丈夫感情上的不信任而导致不断的摩擦。在奥莉薇亚与李邝的关系中,奥莉薇亚对待李邝的方式与李邝对待她的方式截然不同,她对于李邝在她生活中给予她的爱从来没有充分的认识,这种状况在她与李邝的姊妹关系中延续了几十年。一直到李邝陪伴她和丈夫西门来到长鸣,伴随着她对于李邝所说的她们姐妹两人前世的故事由不信到渐信、到李邝作出最后牺牲而完全相信这样一个过程,奥莉薇亚终于逐步认识到李邝给予她的爱,这是多么的可悲!对于她来讲,李邝很多情况下都只是一个工具——被利用得多,被关心得少。奥莉薇亚利用李邝的特异功能欺骗了西门,实际上正说明了她多虑的性格所导致的对于爱情不确定因素的担忧。她千方百计拒绝李邝的多次邀请,认为这些邀请是“恼人的小虫”(166),而李邝邀请她仅仅是为了“多找些时间跟我在一起”(168)。只有在与西门闹矛盾受到了伤害后她才想到约李邝出来吃饭,她给予李邝的爱是多么的吝啬,并且又一次把李邝当作情感安慰的工具!而李邝却已经为此“声调快乐得让人心碎”(168);可是,奥莉薇亚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开始为自己邀请李邝的想法后悔了,连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对李邝的亏欠:“她是否像我现在这般受伤害?我不比我妈好到哪里去!对爱漫不经心。我简直无法置信,我竟对自己的残酷视而不见”(168)。这种想法在她看来都显得那么荒谬和无理,但是却无法改变,因为这种理性意识本身牢牢控制着她的行动。在与西门的关系中,他们之间不断产生的摩擦也“是现代文明给人们所带来的烦躁,也是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在爱情生活中的表现”(邹建军85);因为她时常把对西门付出的爱与西门对她付出的爱作比较,有付出必有索取,如若没有回报便把自己的真爱刻意隐藏。这种在爱情中患得患失、自私自利的心态被奥莉薇亚看作是理性的表现:比如在与西门闹矛盾后,她拼命想抑制自己的情感,“很可怜地证明爱已消逝”(谭恩美166),而实际上内心却仍然深爱着西门。她之所以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感情而做出伪装,其实是害怕受到进一步的伤害。这种斤斤计较的爱与李邝宽容而无条件的爱形成强烈对比。一种爱产生于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条件下,以物质利益为基础,一旦受到威胁便毫无保留地收回。而另一种爱是无条件的、充满着原始、古朴人性的爱,产生于远离现代文明的玷污、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中国农村;这种爱来自纯净的心灵、超越了理性主义的狭隘阻隔,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理性主义是不可能产生李邝的“百种神秘感觉”的,对于自己的特异功能“百种神秘感觉”,李邝是这样解释的:“神秘感觉并不是真的神秘。我们称之作神秘,其实人人都有,只是淡忘了。同样的感觉跟蚂蚁的脚,大象的长鼻,狗的鼻子、猫的须、鲸鱼的耳朵,蝙蝠的翅膀,蚌的壳,蛇的舌头、花朵的纤毛相似”(111)。这番话说明了她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及感悟,这种感悟来自对大自然的熟悉、了解和对生活的深刻体会,是工业文明的钢筋混凝土下无法产生的感觉,是感性的认识,为理性主义所拒斥的。

三、回归“自然”的原生态

小说对于自然生态的描写集中体现在对李邝的家乡——长鸣的描写上。小说主要通过奥莉薇亚的视角来展示长鸣——一个尚未受到现代文明干扰、处于原生态的村庄。无论是在自然生态还是社会生态上,长鸣都保持着自身的独立性,保持着和谐与原生态。回归自然

的主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通过奥莉薇亚的视角展现长鸣的生态。在这样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环境中,浸淫于工业文明烦躁中的人们不仅在忙碌的人生中得到休憩,也有机会对自身的问题进行反思。第二,通过奥莉薇亚的视角展现长鸣的老百姓之间和谐的人际关系。老百姓之间简单而淳朴的关系使得奥莉薇亚受到震动,在经历精神洗礼后意识到自身的问题,最终能够放弃理性,回归感性与激情,小说中所有矛盾也因此而得以解决。

奥莉薇亚的职业是摄影师,因为成长于现代工业文明社会,所以从她的眼睛所看到的长鸣的生态景观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长鸣的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景观,正是她所处的工业文明社会所缺少的,这儿的大自然是纯生态的,未受到人类因工业文明发展盲目扩张带来的破坏。长鸣处于大自然的怀抱中,与自然浑然一体。长鸣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洗澡水,没有供热,没有最基础的现代化设施,甚至没有电话。这些对于习惯了美国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奥莉薇亚来说,绝对是出乎意料的。在来长鸣之前她“想都没想过要问清楚那地方是否有电流供应”(342)。这种与她在美国的生活的现实对比,给她带来强烈的震撼,同时让她用心去体会一种人类久已迷失的朴素情感。“下过大雨后,天空经一番清洗泛现树胶水彩的柔和蓝色,一团团蓬松的白雾在山峰后游移。我深呼吸,闻到长鸣五十三户人家炉灶烧柴的烟味。而这特殊的香气下,浮动着粪肥的熟味”(290),这不仅有视觉的描写,还有嗅觉的感受。奥莉薇亚在李邝的引导下,“将美国的想法一扫而空。以中国的方式思考”(298),把紧靠长鸣的两座山峰描述成两条龙,而长鸣就坐落在龙口边。小说在描写风景的同时,掺入了奥莉薇亚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同时还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画。在运送大妈遗体回长鸣的路上,奥莉薇亚从车窗望出去,看见“雾气从灌溉沟渠的堤岸升起来。群山隐没于浓雾里。今天不像会有好天气”(252)。文中对长鸣及其大自然风景原生态状况的描写,和小说人物情感也再次纠缠在一起。

另一方面,奥莉薇亚也认识到当地人在这种原生态条件下生息繁衍而与自然形成的相互依托关系:“而我看见的确实平坦的小山谷,一边是雨水浸淫的草地,另一边是区划分好的田地,我们行走的小径像条扁平的褐色缎带继续直切人中央”,“这里真可充作田园罗曼史的理想场景”(324)。人们在大自然中耕作,因地制宜,体现了环境和地理因素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我选走的路线通到一条高起的狭窄小石径,传切软绵绵的田野”(261)。“在远处,我看见鸭子摇摇晃晃排成一直线,与地平线平行”(261),家畜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悠哉游哉!与农业生活密切相关的动物意象,如鸭蛋、老鼠、青蛙、猫头鹰、猪、鸡,在文中多次出现,不仅代表了一些重要的事件,也表现了人们在农业生活中合理地利用自然资源,依附于自然而与自然形成的一种良好关系。奥莉薇亚之所以能够仔细地观察到这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是因为她所生活的那个文明不具有如此生机盎然的环境,而在长鸣,她却能够获得不同的感受,这种感受让她领略生活的真谛,弥久而愈鲜。

人与自然的良好关系不仅体现在人对于自然的合理利用,同时也体现在人对于自然的爱护甚至敬畏上,这是奥莉薇亚来到中国后最深刻的感受。贴近自然,感受自然,同时感受生活在原生态状况下人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态度,这些都是她在美国所不曾体会到的。这也是李邝促成奥莉薇亚和西门此行的目的。在与西门走失后,奥莉薇亚经历了生命中的考验和灵魂的洗礼,她面对空旷神秘的死亡阴影,山谷和滚滚流云在岩石间挣扎爬行,“地面看来是平的,但走起来感觉像在爬坡,仿佛有股力量在推阻我”(347)。奇怪的巨石阵和古洞穴以及湿腐的气味伴随孤独的恐惧,让她产生巨大错觉,“庞大的巨石椟在小石块的尖顶上。其他石块一颗颗从石壁倾斜突出,好像铁渣附着在吸铁石上”(347),“这气味深陷我脑中,成为五脏六腑的记忆,像令人为之胃抽搐的恐惧与悲痛残存的情绪,却又不知起因为何”(348)。人生曾经的所有困惑、狭隘和烦躁此时稚嫩得如同游戏,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如此渺小、苍白。人和人从前世到今生只是短短一瞬间,自然却是亘古而永久的;此时奥莉薇亚对西门的怨恨早已被相伴终身的冀望所取代。小说中大量有关景的描写表现了自然的威严、壮美和神秘,这是奥莉薇亚在美国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中所不能感受到的。正是这样一次历险,给奥莉薇亚带来生命的震撼,让她重新意识到与西门的爱情的可贵,从而抛弃了所谓的理性的面纱,让自己的感情回归到原生态。

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也反映在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和精神状态以及淳朴的民风等方面,这是人类在与大自然长期和谐共处的条件下生生不息而形成的一种生存态度——满足、愉快、宽容、乐观,热爱生活。“死亡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表示故事尚未结束”(378),这种豁然面对生死的朴实的人生态度,正是李邝和当地人所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在桂林的喜来登大酒店的外面,一大早天还很昏暗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生活,“我听见‘的铃、的铃的响声,像在嘈杂的柏青哥游乐场。我走到窗边往下望。三轮车上的小贩在响铃,互相在打招呼,载着他们一篓篓的谷物、瓜类与萝卜到菜市场。大马路上熙熙攘攘式单车与车子、工人与学童的阴影交叠——整个世界吱吱喳喳,车子鸣号,叫喊笑声一片喧闹,仿佛是白昼时分”(205)。这段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人情味的描写说明了当地人们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李邝与卖早点的小贩讨价还价,交谈中很快熟悉起来,并因此牵扯出很多两人都曾认识的熟人和朋友;这种熟络、亲和的人际关系,是工业文明条件下的人们所缺乏的一种在自然环境中发展出来的原生态文化的特性。李邝对猫头鹰的态度更是说明了自我的生态观:她买下猫头鹰是为了放生,这说明了她对生命的尊重;同时,随着猫头鹰的飞去,李邝的内心对于自己和大妈的纠葛也变得释然。尽管受过大妈的虐待,但李邝没有报以怨恨;尤其是当最后知道大妈命丧车祸时,李邝十分悲痛,这一点表现出了李邝博大的胸襟。对于大妈的死,李邝和长鸣的乡亲们在悲痛的同时,却没有影响日常的生活,认为她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并为大妈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旅行作准备,这是一种积极、乐观的面对死亡的态度,就像李邝在失踪前告别奥莉薇亚只身前往迷洞前所说的:“死亡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表示故事尚未结束”(378)。这句话可以看作是李邝对人生充满了乐观态度的表述。淳朴的民风可以看出“资本主义”尚未对当地人的价值观产生影响。对于客人,他们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和热情。这种好奇和热情是处于原生态的居民所特有的,他们是不戒备和不设防的,不是工业文明社会下人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一种经过修饰的彬彬有礼。人们对奥莉薇亚的到来表现出了很大的热情,“抢”着帮她和西门搬运行李,而最后李邝只是给她们每人一支万宝路香烟作为酬谢,而不是奥莉薇亚所认为的“小费”;这是她在工业文明社会形成的惯性思维所始料不及的。对于当地人的简陋生活、基本的生存状态,西门甚

至表现出羡慕,认为他们还挺幸运的,因为当地人可以“世世代代家族相传,只需满足生活基本要求”(322),没有“申请贷款合不合格的啰唆事”(322),这是人类自身对工业文明的反思,更是人类对生态文明的向往。

《百种神秘感觉》是谭恩美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与此前小说长于表现的母女关系、夫妻关系不同,它主要表现具有不同文化背景与伦理观念的姐妹之间的对立与矛盾关系;但这种关系并不是如有的人所说的只是对母女关系的一种延续,而是表现了作家对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生态问题的思考,对人类社会在工业文明与自然生存之间何去何从等重大问题的思考。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在改变人类生存境遇的同时也导致人与自然全面割裂、疏远,以及人性的异化、各种矛盾的产生。有着纯朴个性的李邝与美国家庭、社会格格不入,而奥莉薇亚不仅与姐姐无法沟通,甚至与丈夫西门也是矛盾重重,婚姻出现危机。这一切,可以看作是工业文明社会的基本矛盾所导致的问题。理性思维模式似乎无法解决问题,而是让矛盾更加尖锐化。而通过“回归”,不仅李邝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长鸣,所有的人也都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回归了人性最本真的状态。在长鸣,人与人的不公平、人与社会的不协调、人与自然的不和谐都不存在。那里的自然山水是那样地生动清新与充满生机,在深受工业文明浸染的奥利薇亚看来,与从前在美国所见具有很大的不同,让她的感觉得到了恢复,让她的心灵得到了抚慰,让她在理性主义的泥沼中跳将出来,达到了一种自然生存与自动展开的境界。也正是在原生态的大自然中,人们的精神得到了洗礼和升华,人们意识到了亲情的可贵,激发起对生活的热爱。物质的追求在这儿是多余的,人们只需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长鸣虽然没有如美国般发达的物质文明,人们却过得泰然,满足。在这种状态下,作家表达了经历过工业文明种种不适的人们得以对自身生存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反思,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与自然如何和谐发展进行反思。这种本真的状态是人摆脱异化谋求与自然平等和谐发展的状态,最终为工业文明社会中人们所产生的不安与忧虑及种种矛盾提供了解决的方案。它是否也为我们今天的发展提供了参考呢?李邝以自己对于妹妹执着的爱将奥莉薇亚从沉沦、麻木的自我中心意识中唤醒,这种爱不仅让奥莉薇亚超越理性主义的狭隘阻隔,也帮助她恢复了与丈夫的关系。小说中所有矛盾的解决,表达了作家对于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中家庭观念和血脉亲情的重视,以及作者对处于异域文化氛围中的中国传统家庭伦理思想受到挑战因而产生的对人与社会关系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深沉思考,体现了谭恩美长篇小说创作的一种新取向,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注解

①“文化休克”是美国人类学家奥博格(Kalvero Oberg)于1958年提出的一个概念,指一个长期生活于自己母国文化的人突然来到另一种完全相异的新的文化环境中时,因失去自己熟悉的所有社会交流的符号与手段而产生的一种迷失、疑惑、排斥甚至恐惧的感觉。这儿指李邝从原生态的农村来到工业文明环境下的都市时面对丰富的物质世界所产生的迷惘。

②文中引文均出自谭恩美:《百种神秘感觉》,李彩琴赖惠辛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以下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③“工具理性”是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源自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的“合理性”。工具理性指行动完全由追求功利的动机所驱使,借助于理性达到自己需要的预期目的,行动者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虑,追求利益而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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