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的星辰

2009-09-24 06:43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关键词:山梁上学星星

李 翔

渭北深山的一道梁峁下住着我们一户人家,就是俗称的独家庄子。那时我刚上小学,去学校有六里路,沿途要翻一座山,过两道河,最为头疼的是要跨越灌木丛生的深谷和松柏森森的乱坟岗子。沟谷里有狼虫出没,常看到乱纷纷的鸡毛和七零八落的猪骨头;坟岗子上夜里有鬼火飘移,还有诡秘可怖的风声。尤其一入冬,天亮得晚,得提前很早起床,走一个多钟头夜路才能赶上早自习。可恨的是这儿念书的只我一个,连个做伴的也没有。母亲放心不下,每天送我上学去。

家里买不起闹钟,哪怕最便宜的一个。半夜里老得操心鸡叫,母亲隔一阵子爬窗户上听听,隔一阵子爬窗户上听听,生怕睡过了头,耽误我上学。等公鸡打过两遍鸣,母亲便摇醒我,草草洗把脸,背上干粮和书包,娘俩深一脚浅一脚向学校赶去。一路陪伴身边的是可亲可敬的星星,我走,她在头顶悄悄跟着,一步不离。一番爬山涉水,终于进了校门,母亲把书包交到我手里说:“馍干,噎着了,向艾蒿婶子要碗热水。放学别贪玩,赶早回来。”说完就三脚两步回家忙去了。

傍晚时分,忽然一阵鸡飞狗跳,有只鸡给老鹰叼走了。花狗撒开脚爪紧追不放,母亲舞着核桃杆子边追边喊,老鹰一受惊,松了口,鸡掉下来,偏巧是那只打鸣的,脖颈的毛上滴着血,早已断了气。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起得早也不是晚也不行,没办法,母亲向人借了一只回来。那鸡怕生,不合群,独自走得远远的。这下可出了岔子,给一条贼头鼠脑的骚狐狸盯上了,很快便成了腹中之物。此后我们只能估摸着时辰上学。

一天夜里睡得正香,母亲一把推醒我,神色慌张地说:“做噩梦,越急越是醒不来,快收拾走吧,要迟到啦……”母亲拉我一路急走,脚下尽是散乱的牛蹄窝,磕磕绊绊的,几次险些绊倒,被母亲使劲拽住了。藏在黑暗里的灌木梢子劈面而来,母亲侧身拼力护着,不让我受一点损伤,我成了翅膀下蜷缩的鸡雏。挺实瘦硬的枝条嗖嗖地抽打在母亲肩上、背上、脸上,母亲一声不吭,我心里一缩一缩的。转过山嘴,冷风水一样往脖颈里灌,风尖儿刀刃似的裁来裁去,割得耳朵尖生疼,仿佛马上就要给切掉了。一抬眼,深蓝的夜空里,星星仍是一步不差地紧随着,关切地凝望着,不管有多冷,有多大的风,始终没离开过我半步,只把通身的光亮一点不剩地倾注到我脚下的地面,映照着我要走的每一步……我踉跄的双脚不知不觉稳健起来。

学校里黑灯瞎火,一个人影也没有,偶尔传来一两声懒懒的梦呓般的狗叫。高大的校门断崖一般兀立着,风吹得铁链子哗啷响,门扇冻得直哆嗦,仿佛在说:“来太早了嘛,待这儿多冷呀,回去再睡一会吧。”

我对母亲挺了挺腰杆:“妈,回去吧,校门口没啥怕的。”母亲没走。她俯下身子顺墙根摸索一阵,从黑暗里扒拉到几根玉米秆,折几折铺在门旁的青石墩上坐下,将我拉进怀里懊悔地说:“怪妈没估摸准,上课要打瞌睡的,再睡会吧,妈搂着你。”我觉得周身暖烘烘的,被窝里一样舒服。母亲背着风,低着头,耳畔有缕头发垂下来,在我脸上抚来抚去,像温顺的手指,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闲和踏实。透过发丝空隙,笑眼似的星星正爱怜地瞧着我哩。我热切地仰望着那亮晶晶的眼眸,看着,看着,肋下生出了一对伞盖般的翅膀,载着我轻飘飘地向星星里飞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母亲叫我。一睁眼,呀,星淡了,稀了,大门跌跌撞撞向两旁闪开,吱嘎嘎的响声里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向里走。母亲依在大门边上,看我进了教室才转身回家。

后来我到县里上学,到市里上学,毕业后到外地教书,每次离家,母亲都要帮我背着咸菜坛子、干粮袋子、柿子、核桃及诸多行李送到车站,替我一一放好,反复叮嘱要怎样怎样小心。待她觉得一切都已安顿停当,才肯下车。母亲在街头的电线杆下站着,两手交叉在髀间,车不走,她不走。母亲不习惯挥手道别,只管死死地看着车,看着车厢里的我,直到车子驶出窄窄的街口,拐过弯弯的石桥,最后被高高的山梁挡住了,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早到了成家年龄,我总寻不到生命中的另一半。母亲整夜整夜合不上眼,不停地长吁短叹。尤其遇到同伴们办喜事,那激越的鞭炮声简直要把母亲的心炸碎了。一年的中秋节,母亲竟病倒了,我守在床边,见母亲脸上显出少有的潮红和欢喜:“她陈婶呀……墩子找到相啦……找到了呀……都快愁死我了啦呀……”原来母亲在说梦话,眼角上抹着淡淡的湿痕……我心里愧疚难当,找个农村姑娘吧,好不容易跳出了土窝,返回去,不甘心,有工作的,当然好,可谁又能看得上一个穷苦教师呢。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没结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十年之久,母亲的心该经历了多大的煎熬呀。二零零四年腊月二十四日,我总算随了母亲的愿,成了家,心想这下她该安心了吧,没料到,母亲更急切地挂念上了小孙女。母亲不时地托人捎来虎虎生威的鞋子、喜鹊登梅的兜兜、长命锁、猫帽、香包……无一不是她亲手赶制的……母亲一天天老了,积年累月的劳作落下一身的病,常年用药,近来连下地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勉强自理生活。

母亲对我一直很和蔼,想不到有一次我竟然惹恼了她。那是去年冬天,表妹出嫁,我提前一天回家,跟母亲打过招呼就匆匆前去帮忙。临走母亲再三叮嘱我下午回家吃饭。晚上表兄弟们一阵吆喝,一通酒喝得我挪不动脚。第二天送走表妹,我见天色不早就直接坐车赶到单位,没回家里去。后来听妹妹说,母亲那天专意到集上买了菜,包了六筚子的水饺,待稀客一样从早上忙到天黑。母亲坐在灶前的木墩上,眼巴巴盯着噼啪的灶火,耳朵不放过门外的一点点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就起身开门看一次,再看一次。最后母亲干脆跑到路口老核桃树下,朝表妹家的那道山梁不安地张望,花白的头发被山风肆意地撕来抓去,像一颈瘦削的苇草,倔强地匍匐,飘摆……直到人睡定还未见到我的影子,母亲一个饺子也没咽下,默默收拾完未曾动用的碗筷,无力地倒在火炕上……直到很久以后,母亲还不住地数落起呢。

今年暑假我们抱着孩子回家,母亲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两年妻子进修学习,孩子靠喝奶粉,虽说一再喊着尊师重教,工资却依然少得可怜,又遇物价抽疯般地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临走妻子给母亲二百元钱,她死活不收,最后我硬塞在她怀里。母亲老了,腿脚不便,再不能送我上路了,她踉踉跄跄爬上屋后的山梁,伛偻在老迈的杜梨树下,像一截歪斜欲倒的矮土墙,看着我们的身影一点点地缩小,缩小。我们赶到站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车子要起动时母亲竟突然堵在车门口。司机喊母亲赶快下去。母亲好像没听到,径直走到我们跟前,喘息着将一个纸包小心塞到我手里说:“请人做的护身符……保平安的……别忘了给孩子带身上……”说着弯腰在女儿脸上深深亲了一口,我起身要送,被母亲摁住了,让我看好孩子。母亲回转身,一步一步走向车门,下台阶时够着头再看了我们一眼,才颤颤巍巍地下去了,脸上露着满足的笑。隔着车窗玻璃,我看着电线杆下母亲羸弱的身子,看着她搭在髀间的瘦干的双臂,我心里仿佛压了块石头。车子动了,我默默打开纸包,意外看到一堆块儿八毛的零角票子搅着二百元钱。我顿时明白了,那些票子是母亲挖蒲公英换来的。那东西长在沟壑山梁上,轻如鸿毛,一斤才值几分钱,母亲该跑了多少路呀……我鼻根骤然一酸,急忙将头扭向窗外,见母亲正一眼一眼地狠劲看着我们,那目光像钩子一样牢牢扒住车窗,一毫一刻也不肯放松,脸上弥散出一层苍凉凄婉的笑。

我心里刀挖一般难受。我不愿让母亲看到我没出息的样子,努力闭紧双眼,拼命控制着,但还是有冰凉的东西不争气地悄然滑落。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透过迷蒙的泪眼,我蓦然看到,在不远的天边上,在我此去的路旁,守望着一颗慈祥瘦小的星星,正用她独有的爱意葱茏的光辉照着凄凄然然的我,照着我脚下灰灰黄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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