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柳

2009-09-30 07:55赛都拉·吾托尔巴衣巴赫特·阿曼别克
民族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土屋古丽苜蓿

赛都拉·吾托尔巴衣(柯尔克孜族) 巴赫特·阿曼别克(柯尔克孜族) 译

阿依娜古丽刚刚熬过刺骨的隆冬,在渐渐春暖的季节,为了看望山里的家,乘坐“的士”来到通往牧村的山谷口,在一个叫一棵柳的地方下了车。

由于没有同路前往牧村的伙伴,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阿依娜古丽只能在岔路口干等着。她前一趟摸黑回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让受惊的阿依娜古丽两个多月未敢回家。但对老奶奶和宝贝们的牵挂,让她再次来到这里。

周围银灰色的坡梁也开始返青变绿,展现着明媚的春意,山里的空气格外清爽,生机盎然!在城里生活了三四年,对已经逐渐适应城里环境的阿依娜古丽而言,山里平静的生活更加激起她如饥似渴的憧憬。

星期五下午阿依娜古丽请完假,按照惯例搭乘“的士”上了路。近几年来,从城里到郊区新铺的柏油马路的确缩短了不少行程,交通更加便捷了。过去乘坐大卡车或拖拉机需要两三天的路程,如今只需一两个小时,这使乡亲们感到欣慰。阿依娜古丽只用一个半小时,行进七十公里,就来到了通往牧村的岔路口一棵柳下了车。不幸的是,她刚下“的士”便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我可怎么办?阿依娜古丽虽然常来往于此地,却从没有留意过不远处河谷里的那五六块苜蓿地、一间土屋和那棵孤独的柳树。当雨越下越大,阿依娜古丽被浇得湿淋淋时,发现了对面小山丘下距离路旁三百来米处的小土屋,便拔腿奔去。走近小屋,她清晰地看到翠绿的苜蓿地和旁边用长毛绳拴着的一头毛驴,心里即刻平静了许多,心想只要这里有毛驴肯定还有主人,便信心十足地来到了小土屋前。一个老汉从土屋敞开的门里探出头来喊道:“过来呀,你都淋湿了,快进屋吧。”

阿依娜古丽瞧见与自己父亲年龄相差不多的老大爷后,毫无戒心地躲进了小土屋。两人打完招呼沉默了一会儿,老汉便以长者的口气道:“小媳妇,你从哪儿来,打算到哪里去呢?你是谁?”

“我是当地人,家住在阔克色克草场。您肯定知道我父亲,他叫阿赫卓勒,过世七八年了,母亲去世也有五年了。我想您肯定认识他们!”

“我怎么会不认识他们呢,我十分同情你的遭遇,我可怜的孩子。”

阿依娜古丽继续说道:

“父亲过世的那年,将我许配给了同村的一位小伙子,他似乎是我们的远亲。我那丈夫原来是个酒鬼,整日喝得烂醉,对我拳打脚踢,我无法忍受他的折磨,便与他离了婚。无依无靠的我带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两个孩子投奔到奶奶家。我奶奶和大哥们的家境也贫寒,为了改善生活寻找出路,我把两个孩子留在奶奶家进城打工了,学习裁缝也有了五个年头。这两年我也能独立完成裁剪活儿了。”

暴雨依然没有停,老汉接着话题:

“我叫萨特胡勒,年岁也接近六十了,也是当地人。我们虽然是同乡,可未曾相识过。年轻人成长太快,只要两三年不见,长辈们就认不出来了。我老伴离开尘世也有七八年了,我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大儿子不幸过世也很久了,小儿子也和你一样去城里打工了。眼下,女儿家就在我家旁边,日常生活都由女儿照料。年迈时过着单身生活不易啊!噢,小媳妇,这个地方叫一棵柳,这土屋子和五六亩苜蓿地都属于我。今天我俩有缘相识,也是缘分啊。这情景就如同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一样。这么年轻就沦为单身挺不容易的。你现在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呀。”老汉往门外探了一下头,“看样子这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汉嘟囔了一句,又继续话题道:“可悲的命运呀,我已经老了,我的人生如同傍晚的黄昏已走到了尽头。”

阿依娜古丽迫切地左顾右盼,望着还不停的雨心里更加惶恐不安。老汉便劝慰道:

“阿依娜古丽,你不要担心,从今往后你就大胆地从城里回家来吧。就让我在这一棵柳迎候你,我会把你一直送到你阔克色克草场的家,返回时再把你送到这里上车好了。”老汉边说边凝视了一下阿依娜古丽。

老汉就这样好言好语地打发着时间,表露着和蔼可亲的神情。阿依娜古丽身材适中,洁白的面庞,端正挺直的鼻梁,丰满挺拔的体态,足以称得上是美女,而且具有能让任何一位小伙子眼前一亮的魅力。她的丈夫为此经常吃醋,猜疑她“瞧了这个,望了那个……”整日借酒消愁,因为嫉妒,最后与这位漂亮的媳妇分了手。

阿依娜古丽心想,这老汉实际年岁显然已过七十,但他明目张胆地撒谎说自己才六十,还胡言乱语什么“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从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可猜想到老汉心里不怀好意,或者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邪念,便对老汉产生了疑心。阿依娜古丽虽然不时地从屋门伸出脑袋期盼着暴雨尽快停下来,暴雨仍然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如果这场暴雨果真不停,需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不顾大雨上路的话,发洪水的可能性很大,遇到洪峰我又该如何呢?”她思绪万千,心急火燎。萨特胡勒老汉好像也在幻想:“倘若这暴雨果真不停,就是没有同床的可能也罢,在漆黑的夜里给她披上我的外套,让她靠近我坐着,当她寒冷时再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就这样,正当两个人各自猜疑着对方想入非非的工夫,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暴雨渐渐停了下来,乌云也开始散去。阿依娜古丽焦急的心也平静了下来。老汉又开口道:

“如果在此过夜却没有衣被,我们该怎么办,我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地揣摩着此事,你看雨停了,真是太好了。”他极力掩盖着自己内心不纯的意图,立刻给毛驴备好鞍,让阿依娜古丽骑上毛驴,很快上了路。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离开柏油路,顺着山谷向上走了六七公里,途经赫孜勒沃托克冬窝子,沿着河谷向上走到山口峡谷,就到了阔克色克夏季草场。然后,再向左一拐,翻越一道缓坡就能到达乌布拉克。这里虽然面积并不开阔,但是水草丰美,适合放牧,足以使牲畜增膘。在这两片草场居住着十来户人家,世世代代宽宽松松地生活着。空气凉爽清新,距离冬季草场和城镇也很近,交通也比较便捷。

老汉让阿依娜古丽骑上自己的毛驴,自己则尾随其后,穿过冬季草场时也没有停留,到达阔克色克草场阿依娜古丽的家时天色已黄昏。虽然阿依娜古丽表示感谢,再三挽留老汉住下来,但老汉婉言谢绝说:“翻过前面的小山梁我就到家了,我怎么能住在这么近的地方呢?你什么时候返回城里去?你回去的时候告诉我,我会再把你送到一棵柳。”

“我打算星期一早上回去。”阿依娜古丽回答。

“那天我会来的。我不专程为你而来,也要照样下山去浇灌我的苜蓿地。”说罢,他动身离开了。

萨特胡勒老汉遵照自己的诺言,在说定的日子将阿依娜古丽送到一棵柳。又过了两周后,萨特胡勒老汉再次下山在一棵柳迎接了阿依娜古丽,并将她送到了家,当她返城时又将她送到一棵柳搭车回城。照此反复了好几趟,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了。原来两周回一趟家的阿依娜古丽甚至开始每周都要回家了。

阿依娜古丽心想,我可遇到了一位和蔼的大爷,他以长辈的身份常到一棵柳迎送我,这纯属长辈的关爱,是一种善良品质。他即便不为我,也要前去照料自己的土屋和苜蓿地,大爷对我的帮助,对他而言并非是负担,只是对我的一种关怀罢了。但是,萨特胡勒老汉的内心却充满了郁闷和寂寞,无法表露心中的爱慕之情。会面和相逢的次数越多,萨特胡勒老汉重见阿依娜古丽的欲望越强烈,阿依娜古丽在老汉的帮助下也越来越想频繁地回家。他们虽然并肩同行一条路,但是各自不同的想法和目的,却成为一种不可破解的秘密继续延续着。

正值盛夏酷暑季节,山里的阳光十分焦灼,阿依娜古丽再一次出现在一棵柳。萨特胡勒老汉也照惯例当日清晨来到了一棵柳。在炎热中他俩并未在山下久留便上了路。这次老汉的心格外地躁动不安,内心酷似燃起一团奇妙的烈焰,两眼始终情不自禁地凝视在阿依娜古丽的身上,一路想贴近她,虽然时刻警惕着防止败露自己的想法和目的,还是想说一些俏皮话。阿依娜古丽在此之前每次都是穿着长裤,或者穿着厚厚的长筒袜,反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恐露出一点肌肤,穿戴如同山里女人一样保守。这次不知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还是想让山里小伙子们眼前一亮,她身上穿着面料十分薄的紧身低胸短袖白色连衣裙,裸露着小腿,脚上穿着短袜,打扮得和城里人一样。从她肩上瀑布般飘落的长发合体又潇洒,更加凸显了她的风姿。一个小媳妇突然在眼前变成了美女,老汉顿时眼花缭乱。以往跟随在毛驴后面的老汉,今天却极力与毛驴并排前行着,时而还要走到毛驴前面,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阿依娜古丽衣裙领沿下面丰满的胸脯,心咚咚地狂跳不止,心想,在我三十岁时为什么没让我与这般仙女相逢呀!我老伴儿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与她不相上下的漂亮妞,但是在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服装。因为不懂裁剪和穿着类似的服饰,未能展现她的青春和风姿呀。老汉在遐想中陶醉着继续前行。他又想,是否说上几句玩笑和俏皮话呢?能从她的手指尖捏上一把也行呀……

老汉一路自言自语着,又极力地抑制着自己。他自我嘲讽地想,我与这小媳妇之间有着如此大的年龄差距,不论我如何地痴迷,对我眼下这般苍老的模样而言,的确是一种自不量力的冲动,更是愚蠢透顶的行为。但是在爱恋的情火和欲望面前,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激情与活力,老汉也有适合他自己的情感,这可是不可争议的事实!离开老伴也有许多年了,我如此地痴迷也是人之常情,也是一种凡人不可避免的人间之爱的表现,我又将如何克制自己才好呢。他又宽慰着自己,人们不是也经常歌唱“只要有了姻缘,老太婆与老汉也相爱”吗?我也成为那情人中的一员又将如何?老汉认为自己的行为举动也很正常。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阔克色克草场。老汉虽然未能触摸到阿依娜古丽的任何一点肌肤,但是他大饱了一场眼福,他那滚烫的眼睛好像泻了许多火似的,但是他的心仍然狂跳不止。

阿依娜古丽对老汉的想法毫无察觉。她想,我们的年龄差距如此巨大,再说这老头和蔼善良,对弱者充满了爱心,虽然发现对视时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以她纯洁的心灵再也没有往别处猜想,对老汉保持着一种敬仰之心,依然认为老汉是一位正直的人,他不会有其他的意图。

当阿依娜古丽这次回城的时候,老汉以“下山浇灌苜蓿地”为理由,依旧让阿依娜古丽骑上自己的毛驴,来到一棵柳等候着车辆,他俩寒暄着坐了一两个小时,送行时老汉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阿依娜古丽的身影,难舍难分。

萨特胡勒老汉对阿依娜古丽往返的日期和规律十分清楚。阿依娜古丽回城后的第十四天,是八月初的一个星期五,老汉又来到一棵柳,观察了一番苜蓿地,修整着引水渠,等候阿依娜古丽的到来。阿依娜古丽果然赶来了。老汉虽然想在土屋乘一会儿凉,阿依娜古丽却不肯进屋即刻就上了路,阿依娜古丽打扮得和上次一模一样。这次只是换了一件红色短袖连衣裙,使阿依娜古丽的容貌更加亮堂,显得更加漂亮。老汉依照老规矩与毛驴并排行走着。一路上他想着要给阿依娜古丽倾诉自己不平凡的阅历,在坎坷的人生中只同一位老伴相依为命的经历,年轻时如何恋爱的往事。心里虽然也做了一些准备,但是见到阿依娜古丽之后,尤其是当与她并肩同行时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不知从何张口谈起,只是气喘吁吁地耷拉着脑袋跟随着。当接近牧村下到一条沟壑再往上翻越一道土坎时,吃力的毛驴却腿下一软差一点跌倒。并排而行的老汉见此情景立刻伸出胳膊从阿依娜古丽的腋下搂住了她的腰身,想从驴背上把她抱下,却因无力而踉跄着摔倒了,又将身子压在了阿依娜古丽的身上。阿依娜古丽当即尖叫了一声:“哎呀,您这是干什么?!”便从地上跳起身来。老汉的心脏就要奔出胸口似的,虽然咚咚地狂跳不止,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了毛驴。就这样,许久他们两个不敢互相对视,也不知道如何打开尴尬的僵局,各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唯恐被别人看到这情景,匆忙地上路了,爬上高坡来到了不远处的牧村。或许是感到了羞辱,或是他一直狂跳的心脏使他的情绪无法平静,老汉将阿依娜古丽送进家门不听任何挽留,骑上自己的毛驴就离开了。在黄昏时分赶回家的他,也不吃晚饭,说是自己没有一点胃口,进屋躺下就睡了。只要他一闭上眼,阿依娜古丽丰润的身影就浮现在自己的眼帘,仿佛自己年轻时可爱的妻子的体态风姿、温柔体贴的性格又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似的,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岁月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一幕幕滚过,使他更加地焦躁不安……

而阿依娜古丽无忧无虑,给奶奶、大嫂、孩子展示和分发着从城里捎来的许多东西,与家里人热热闹闹地谈笑风生。

第二天,晨礼之后,为了探望一下父亲的情况,进到毡房里的老汉的女儿,目睹着自己的父亲早已告别尘世的情景,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就这样可怜老汉的人生就此终结了。

两天之后,阿依娜古丽准备返城,不敢独自行走,便领着十来岁的孩子来到一棵柳,等了一两个小时的车。阿依娜古丽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里,因为路旁她与老汉曾经避雨的土屋在她眼里变得十分地凄凉和恐惧。周围一片寂静,死气沉沉,一棵柳向下低垂着枝头,一动不动,好似在吊丧默哀……

(译自《中国柯尔克孜作家作品选》)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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