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猸狸

2009-09-30 07:55禹光勋陈雪鸿
民族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狍子猎犬野猪

禹光勋(朝鲜族) 陈雪鸿 译

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朝东遥遥延伸的起伏山岭和朝南无限铺展的茫茫沼泽,全都被雪幕遮掩得无影无踪。

到处都被白色的雪幕笼罩着,完全是一片白雪的世界和自由的大地。在白雪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和朦胧。猸狸脚踩着山脊,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茫茫白雪中。从前腿撕裂的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越来越深的积雪。这红色的血迹仿佛使冻僵了的粗犷密林变得更加庄严和秀丽。红色的血迹与白雪覆盖的密林和执着地舒展枝叶的绿色苍松浑然一体,在充满智慧的大地上谱写着生命的乐章。为此,一切生命体都保持着深沉的静默,似乎在等待着即将爆发的震撼天地的命运交响曲的庄严旋律。

呜——呜——

猸狸发出了疲劳的呻吟声。与此同时,它感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覆盖在棕褐色毛皮上厚厚的白雪被纷纷扬扬地抖落在地上。猸狸伸出红色的舌头凑近疼痛尚在持续的前腿伤口处,舌尖上感受到了稍咸的血腥味。它浑身颤抖着,难以忍受持续的疼痛,稍稍抬起受伤的前腿,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去舔,一直舔到伤口停止流血。流血停止以后,它又用长长的舌头把沾在嘴边的血迹舔舐干净,慢慢抬起沉重的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寒风,推动着满载雪花的云层前行。被压得耷拉下来的云层开始破裂,透过破裂的云层间,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蓝色的天空。与此同时,白雪覆盖的山山岭岭突然显现出起伏的轮廓,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也像是猛地挺直了腰身。生命体混杂、喧闹的痕迹被白雪遮掩,大地看上去更加神圣和纯洁。银装素裹的树木在风中颤抖着身子,使得雪尘高兴得四处飞扬。不知从何处传来可怕的轰鸣声。那是产生雪崩时发出的呼喊声。听到这样的声音,猸狸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它仿佛发现了孤零零地置身在白雪茫茫世界里的自己,歪着头环顾四周。然而,映入它眼帘的都是那些失去了生气的生命体,猸狸不由得低下了头,然后又屁股着地坐下。前腿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是,猸狸已经不想再把血止住了。它用孤独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因白雪而变得十分干净的大地。

猸狸无处可去。它的主人昨天死了。那是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他不仅给猸狸起了个漂亮的名字,而且还一起经历了生死苦乐。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旺盛而顽强生命力的男人死了。猸狸那善良而勇敢的主人被自己用极大的自信和勇敢打倒的猛兽抓破皮肉,扯出肠子,气绝身亡。尽管生命总会死亡,但是猸狸主人的死亡实在是太凄惨了。

现在看来,主人的死是命里注定的,否则的话,不可能还有别的命运。昨天早晨,主人就像拼命似的喝了很多酒,喝得烂醉后,把桌子上能吃的食物全都扔给了猸狸,然后抓起了猎枪。猸狸十分吃惊,主人从来没有喝醉酒,又如此款待自己后出去打猎的。当时,猸狸觉得自己特别想偷懒,而且也不愿意跟着喝得醉醺醺的主人出去。不料,主人吹着口哨招呼了它一声,然后步履蹒跚地朝山上走去。猸狸无可奈何,一贯顺从的它不得不保持自己的忠诚。

主人划开齐膝深的积雪,毫无目标地朝前走着。猎枪斜挎在肩上,醉意蒙眬的双眼随随便便地环顾着摇摇晃晃的山岭,时不时嘴里还会对谁发出一通恶毒的谩骂。也许是走累了,他把头贴在雪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塞进嘴里咀嚼着,嘟嘟囔囔地埋怨起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繁杂和讨厌。猸狸悄悄地跟在主人身后。它从来没有看见过主人现在的样子。即使在有一天女主人突然消失以后,主人也没有像这样拼命喝酒,也没有外出打猎,只是整天呆在家里,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接着还挥舞着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砸一通,只有对猸狸依然十分和气。

尽管今天主人也没有对猸狸怎么样,但是却没有表现得那么温和。他像是忘记了猸狸的存在,只是嘴里嘟囔着,喘着粗气,毫无目的地破开雪路朝前走着。

(口欧)——呜,(口欧)嚯嚯……

突然,主人摊开四肢躺倒在白雪上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声。他把两只拳头伸向空中,不断重复着绝望和憎恶混杂的呼喊声。呼喊声引起冬日里沉闷的密林一阵阵骚动,给猸狸带来了恐怖的战栗。

猸狸小心翼翼地走到主人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主人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绝望和憎恶,以及对死亡的渴望。猸狸轻轻地呻吟着,想用一切方法来帮助主人。

主人悲愤地干号着,用没有眼泪的眼睛紧紧盯着猸狸充满同情和忧心的眼睛,眼眶里慢慢盈满了泪水。他脱去戴在手上的手套,用一只手搂住猸狸的脖子,另一只手抚摸着它富有弹性的棕褐色毛皮。

“你这个傻瓜,就你还把我当做人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你的女主人却把我抛弃了,和别的男人跑了。那个男人既不如我长得好看,也不比我勇敢,只是运气比我好一些,所以她就抛弃了我,不,背叛了我……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10年,吃的是一锅饭,盖的是一床被。可她还是跑了。猸狸呀,你这个傻瓜,人心是可以出卖的。所谓良心,就跟抹布一样,虽然能够擦去别人的污垢,自己却是十分肮脏的……我会去死的,可猸狸你一定要活着。活着是一件好事情。这是肯定无疑的。但是,想死的时候就应该去死。活得可以窝囊,但决不能死得窝囊。猸狸,你会活下去的。因为对你来说,既没有良心和同情心,也没有什么道德,有的只是忠心和顺从,所以一定能活下去。活着,妈的,其实真不是滋味……”

主人说完话猛地坐起身,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猸狸从主人的笑容中看到了残忍的挑战含意。它呻吟着用头撞击主人的胸膛。然而,主人似乎嫌弃似的推开它的头,缓缓站起身来。

“走,猸狸,你这杂种……”

主人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趟开积雪,嘴里继续对猸狸说着话:

“猸狸,你的爸爸曾是军犬,是一条凶猛残忍、好大喜功的纯种狼狗。可你的妈妈却是一条土生土长的母狗,聪明灵活。后来,因为你爸爸和你妈妈私自偷情,于是就有了你这个杂种。你知道吗杂种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过,你爸爸和你妈妈都已经死了。它们都死得非常勇敢。所以,它们的主人都十分伤心。妈的,他们是因为心疼才伤心的。明白吗?心疼!”

主人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可猸狸根本无法听懂那些话的含义,只是感到了冷冷的恐怖和沉重的畏怯。

猸狸的心情糟透了,默默地跟在主人的身后。突然,随风飘来一阵奇怪的气味。猸狸感觉到自己结实的腿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准确无误的兴奋顿时传遍了全身。它竖起双耳猛地朝前冲去。

“干什么?!”

主人大喝一声。猸狸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充血的眼睛里露出残忍的渴望。它闻到了熊的气味,而且准确地判断出就在不到100米远的地方。

主人久久注视着猸狸的眼睛,嘴角边浮起残酷的野兽一般的微笑,慢慢地从肩上拿下猎枪。

“去吧!”

猸狸箭一般地飞跑而去,那个黑色的物体离眼前越来越近。

熊看见猸狸朝自己扑过来,下意识地猛然站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猸狸一下子冲到了熊的身后,像是要袭击熊的胯部。熊似乎察觉到了猸狸的意图,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随着猸狸转动着身子。猸狸生猛地弓起身子围着熊转圈,熊并没有急于向猸狸发起攻击,只是不断地加以威胁。熊似乎并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只是抬起一只前脚摆出攻击的姿态,这一来却露出了胯部。猸狸迅捷地扑上前去,用锋利的牙齿撕裂了胯部的皮肉。熊发出可怕的声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猸狸像是示威似的大声咆哮着,等候着主人的到来。它不但看见了主人泰然自若的神情,也看见了他脸上露出的充满自信和勇气的怪异笑容。就在主人举起猎枪的瞬间,猸狸停住了围着熊转圈的举动,很快地闪到一边等着发射。可是,它所等待的枪声并没有响,不由得大惑不解,因为主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失误。它有些迟疑地朝主人看去,只见主人扔掉了猎枪,从绑腿里拔出锋利的匕首,扭曲的脸上露出了冷酷而僵硬的笑容。说时迟那时快,熊抓住了猸狸等待发射的瞬间朝它扑了过去。猸狸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闪过,紧接着意识到脖子受到了并不是太厉害的攻击。它犹豫着躲闪了一下,重新弓起身子准备发动进攻。

“猸狸,等一下!”

与此同时,猸狸看见了冲上来的主人把匕首使劲插进熊脖子的手。

哎呀!谁知匕首并没能给熊带来致命的一击。熊大吼一声滚到了旁边,使得握在主人手上的匕首也被甩了出去。极度愤怒的熊一屁股把主人压在身下,并用前脚紧紧地缠绕着主人的脖子。

啊!

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猸狸毫不迟疑地朝熊扑过去。熊放开主人,与猸狸进行了殊死搏斗。不一会儿,熊大概意识到自己难以取胜,掉转身子打算逃跑。猸狸也不想再打下去,因为一直担心着倒下的主人。

熊终于逃跑了。猸狸飞快地跑向主人倒下的地方。主人被扭歪的脖子上依然流着血,没有呼吸也不动弹。猸狸呻吟着拉扯主人的手臂,可主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主人已经死了。他在勇敢的搏斗中付出了疲乏不堪的生命,让灵魂离开肉体一去不复返。怪异的微笑依然挂在他的嘴边,瞪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遥远的苍穹。在迎来死亡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像是正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的眼睛里凝固着只有从孤独的野兽那里才能看到的独有的光芒。

猸狸大声哀号着,茫茫的密林以宽大的胸怀接受了这悲恸欲绝的哀号声,又以汹涌澎湃的起伏声作为应答。猸狸低着头,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那里,而主人的尸体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生命赋予的灵魂彻底摒弃了世俗带来的一切,乘着时间的马车,朝着死亡的深渊疾驰而去。

阴沉的东方渐渐地显现出灰暗的亮色,猸狸慢慢地站起身,仿佛不相信主人已死亡,推了推主人的头,然后离开主人朝深山走去。

猸狸闻到了从远处飘过来的负伤的熊的气味,还听到了熊因伤痛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呻吟声。猸狸为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而微微战栗,无声无息地朝自己的目标接近。

也许熊也闻到了什么气味,停止了呻吟,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它小小的眼睛里闪动着决一死战的寒光。猸狸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就朝熊扑过去,准确无误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在地上打着滚,并发出可怕的惨叫声,被撕裂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就在猸狸再次瞄准熊的脖子扑上去时,熊抬起前腿扑打在猸狸的身上。猸狸感到了熊腿强烈的打击,也感到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并被甩出去老远,好一会儿才捯过气来。它重新无声无息地冲了上去,与熊抱成一团进行着殊死搏斗。此时此刻对猸狸来说,既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命,有的只是为主人报仇和给熊带来死亡的执着。

猸狸与熊进行了长时间的搏斗。

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两个生命都为了强行给对方带来死亡而搏斗着。

终于,猸狸牢牢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浑身颤抖着进行了最后的垂死挣扎。猸狸像是被抖碎了一般,只得松开了嘴。熊长吼一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此时,开始飘起了雪花,开始下起了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猸狸走着,在白雪上面印上了滴滴血迹。它缓慢而吃力地朝着自己住的小木屋走去。它终于看见了远处微微隆起的小木屋。院子里有几只鸡正在低头徘徊。它们不知道主人已死,正等着主人来喂食。猸狸扒拉着小木屋的木板门,等着女主人出来开门。然而,女主人是不会在屋子里的。猸狸垂下头,沮丧地在门口坐下。寒风越刮越大,密林发出喧闹的呜咽声。猸狸感到十分孤独。它明白不会再有人呼唤自己,也不会再有人抚摸自己富有弹性的棕褐色皮毛。它仰天长啸一声,像是要摆脱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可是,密林喧闹的呜咽声无情地吞没了它的狂吠声。它陷入了无限的悲恸之中。既有失去主人的悲伤,也有更为强烈的悲恸沉重地包围着猸狸的一切。

人类自称为万物之主宰,并精于探究和创造。然而,属于人类的时间却流逝得十分冗长。在没有晚霞的情况下,太阳把脸躲到了地平线后面,性急的黑暗急急忙忙地笼罩了整个山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已经平息下来,密林也陷入了沉重的静默之中。墨黑的天空中一颗两颗星星露出冷冰冰的脸,消除了墨黑色的余韵,不知不觉间,无数颗星星开始闪烁起来。东方的天空某个地方似乎有些变色,弯弯的月牙懒洋洋地升起,朦胧的月光仿佛给白雪增添了少许生气,而密林却似乎更加沉闷,更加笼罩在沉重的寂寞之中。在孤独和黑暗中,猸狸让疲乏、负伤的身子处于休息的状态。弯弯的月牙在天空中踽踽独行,冷漠地注视着死一般纹丝不动的猸狸。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猸狸突然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也许是因为清晨刺骨的寒冷或者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动静,它显得特别紧张。四周寂然无声,没有任何危险的信号。尽管如此,猸狸的全部神经细胞依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猸狸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然而,极度紧张引起的颤抖依然没有停息。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使得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挑起杀戮的血腥气味。刹那间,猸狸抬起头来,剧烈的颤抖戛然而止。

呜——

狼的嗥叫声,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狼的嗥叫声,而且带着明确无误的挑战意图。

猸狸用力抬起受伤的腿朝前走了几步,瞬间的战栗突然袭来,反而使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渴望。那是饥饿、口渴,以及想试验自己能力的生命体本能的渴望。猸狸终于发现了对方。狼的眼睛里散发着冰冷的绿光。那是只有在凶猛强悍的狼眼睛里才能看到的光芒。不过,猸狸丝毫没有任何犹豫,凶狠地咆哮着朝狼扑去,显示出野兽般的力量和战无不胜的信念。

狼沉着老练地应对着猸狸的攻击。

狼避开了猸狸瞄准自己身子的利牙,从后面攻击猸狸。猸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同时感觉到后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然而,它还是咬住了狼暴露出来的脊背。狼的脊背被撕裂了,鲜血喷涌而出。两个生命体在雪地上翻滚着。第一回合打了个平手。

猸狸意识到对方是个超过自己想象的强硬敌手,于是采取了比较慎重的态度,不再性急地发起进攻。它发出像是从心脏里迸发出来的低吼声,寻找着攻击的机会。不过,猸狸从敌手充满杀气和自信的眼睛里看到了迸发出来的必胜信念。它不敢有丝毫大意,迎着狼的攻击勇敢地冲上前去。皮毛脱落,皮肉撕裂,雪粒四溅。两条勇猛的生命进行着殊死搏斗,一心想置对手于死地。

搏斗持续了很长时间。

胜负丝毫不见分晓。

猸狸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消退,不过,庆幸的是对方的攻击也不像之前那样凶猛了。

猸狸怒视着狼的眼睛,继续伺机进攻。白雪被撕下的血肉和皮毛搅得肮脏不已。猸狸喘着粗气,默默地与狼对视着。它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狼有些目瞪口呆,也许是以为对方胆怯了,竟然朝前迈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蜷缩起身子,摆出了应对攻击的姿态。不料,猸狸闪到一旁,猛然转过身占据了与狼平行的位置。狼意识到失误,刚想转过身子,已经为时过晚,猸狸瞄准狼的头部扑过来,并用自己的身子猛烈地撞击狼的身子。狼难以抵抗来自侧面的攻击,被狠狠地撞翻在地,给猸狸创造了绝好的机会。猸狸毫不迟疑地扑向狼暴露出来的柔软腹部。狼发出了绝望的惨叫,绿色的肠子涌了出来。不过,狼并不是轻易服输的孬种,就在猸狸的利齿再次攻击自己的腹部时,它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猸狸已经精疲力竭,几乎连防御的能力也已经丧失。狼大声咆哮着。这是勇猛的野兽在尽管已经意识到死亡却依然不愿承认失败时发出的怒吼。狼终于慢慢地垂下了高高昂起的头,剧烈地颤抖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在清晨的寒风中,狼死得十分壮烈。

清晨的天空开始发白,亮起了海棠花色彩般的霞光。霞光染红了白雪,染红了被血肉玷污的两个生命体曾经搏斗过的战场,并抹去了狼眼睛里因死亡而凝固的冷光。猸狸慢慢地走近狼,用舌头舔着冷却的凝血,并撕下似乎体温尚存的狼肉咀嚼起来。稍咸的血味和硌牙的硬骨给猸狸带来了无限的快感和神经质般的征服的喜悦。

猸狸不慌不忙地在狼的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开了。太阳突然从东山顶上跳出,照耀着沉郁的密林,在太过静谧的氛围中开始了万物的一天。

猸狸在高高的山梁上停下脚步。在阳光下,波涛一般涌向远处的山脉和白雪覆盖的大自然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光辉灿烂。

太阳俯视着孤身伫立的猸狸。

岁月并不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春天踩着冬天的脚后跟来了,夏天又性急地推开春天突然来到,秋天撵走夏天后神气了一番,然后又百无聊赖地让位给了冬天。猸狸始终经历着轮回的每一个瞬间,在伟大的大自然怀抱里活得十分踏实。胸怀并不太宽宏大度的大自然,把生命所需的一切不是十分情愿地给予了猸狸。于是,猸狸活了下来,并粗犷有力地创造着自己生命体的一切。在疲乏的生活中,猸狸的生命力变得越发顽强和旺盛。大自然重新创造了它。在它的面前,狼群俯首是从,熊避而远之,野猪落荒而逃。山里的野兽们对猸狸的智慧和富有弹性的肌肉无不望而生畏。猸狸,有着太过强大的力量。

随着冬天的到来,猸狸感到了莫名的不安和忧郁,神经变得越来越敏感。尤其在下了头一场雪,一切都被白雪掩埋以后,它的不安达到了极点。它无缘无故地欺负狐狸们,把狍子和鹿打伤后又放走了它们。其中也掺杂着它对自由生命莫名的嫉妒。

猸狸无法控制生命体过剩的力量,急急忙忙地走着,想把什么东西咬住后狠狠地摔打一通。它时而快速跑两步,时而又迈着碎步围绕大树转圈,时而还对突然出现的牺牲品切齿痛恨。

乓!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枪响。猸狸停下了脚步。

乓!

又响了一枪,同时还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凶猛的狗叫声。猸狸抬起了头,一股兴奋的快感传遍了全身的肌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支配着它的不安和忧郁消失了,充满野性的杀戮欲望也消失了。枪声让它感到亲切,它的头脑里又浮现出遗忘已久的人的形象。它朝着枪声跑去。当它登上山梁,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展现在眼前。有两只动物在沼泽地里奔跑,跑在前面的是一只狍子,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是一只与猸狸同类的黄毛狗。狍子似乎负了伤,但奔跑起来没有任何影响。狍子与黄毛狗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大。黄毛狗看上去不像是一条聪明的猎犬。如果像黄毛狗那样只是跟在狍子的屁股后面追,即使是速度再快的猎犬也是追不上的。

猸狸以并不太快的速度跑下山梁,到了沼泽地以后暂时停下脚步,观察着狍子跑的方向。然后,它没有朝着狍子所在的方向,而是沿着山脚跑去。猸狸看了狍子跑的方向,判断它一定会转向山腰。因为狍子十分了解自己的长处,而且只有朝高处跑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猸狸没有过分着急,为了尽量不过多消耗自己的体力,不时观察着狍子跑动方向的变化。

猸狸的判断十分精确。狍子跑了一会儿以后,与紧追其后的黄毛狗的距离越拉越大,于是慢慢地改变方向,打算朝山脚跑去。猸狸箭一般地扑上前去,像一阵风似的,悄然无声地从狍子的侧面发起了攻击。当狍子意识到来自侧面的危险时,已经为时过晚,既不能停下脚步,也来不及改变方向。它感到了脖子上致命的疼痛,猝然倒地,连呻吟的余地也没有。

猸狸等着追狍子的黄毛狗跑过来。谁知黄毛狗却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芒,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汪汪地大叫起来。猸狸似乎为了告诉对方自己与它是同类,于是也用相同的声音叫了几声。黄毛狗有些犹豫地跑过来,耸动着鼻子闻猸狸的气味。猸狸友好地将自己的鼻尖凑近黄毛狗的鼻尖,黄毛狗像是害羞似的,温顺地避到一旁。

猸狸听到了人的动静,并看见从山脚下树林里走出一个拿着猎枪的男人。男人的眼睛里闪动着紧张和警惕的火花。猸狸没有动弹,等着那个男人走过来。男人的食指扣在猎枪的扳机上,走到与猸狸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猸狸。猸狸像对待原先的主人那样,低沉地哼哼了几声,然后拖着狍子的腿放到男人面前。不知男人作出了什么样的判断,把猎枪收回到肩上。猸狸轻轻地走到男人身边,用舌头舔着他的手背。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了安心和喜悦的光芒。

“原来是条猎犬……从哪里来的呢……”

男人嘀咕着朝周围张望。看来他认为既然出现了猎犬,想必其主人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他张望了半天,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就在猸狸面前蹲下身子。

“真是一条好猎犬。真的非常谢谢你。”

男人摸了摸猸狸的头,然后把死狍子扛在肩上。

“沃利,咱们走吧。”

猸狸一开始还以为是招呼自己,后来见在旁边一时遭冷淡的黄毛狗活蹦乱跳地跑到男人身边,不由得十分沮丧。它多么希望有人招呼自己啊。它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男人和那条叫做沃利的黄毛狗的背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沿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地跟了上去。它实在无法拒绝与遗忘甚久的人一起亲密生活和那条散发着奇妙气味的黄毛狗的诱惑。

“怎么回事?你没有主人吗……”

猸狸走到男人身边,用脖子轻轻地蹭着男人打着绑腿的小腿。男人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妈的,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算了,先回家再说吧。”

猸狸能听懂回家的话。它想起了温暖的木头房子,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鸡群和赖在屋顶上不肯下来的猫。它显得十分兴奋地朝前跑去,与男人原来的狗沃利并排时还轻轻地碰了碰沃利的身子。沃利也许是因为有了同伴而感到十分高兴,友好地咬了咬猸狸的脖子,兴冲冲地跑在前面。

男人住的村子很小,还不足二十户人家。猸狸的出现使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感到十分好奇,就连村里那些不太友好的狗也纷纷跑来观看。人们围着猸狸又拍又摸,那些狗仗着势众和欺生耀武扬威。可是,猸狸对这一切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蹲坐在沃利旁边。只有沃利表现得最为友好。

男人依然把猎枪背在肩上,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在山上经历的事情。

“在山上我发现它追狍子……太厉害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遇到了狼,正想开枪,不料它朝着沃利叫了几声,才知道是条狗……看来还真是……”

“那它真的是猎犬吗?”

“当然是猎犬,而且还是一条勇猛聪明的猎犬。”

“可是……”

“看它的毛皮,不像是猎犬嘛……”

“肯定是猎犬,要不然它怎么会跟着人走呢?”

对于男人的话,有的人点头表示赞同,有的人歪着头表示怀疑。此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到男人跟前,人们纷纷让出道来。看来这是村里的长者。

“听说你在山上找到一条没有主人的狗?”

男人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鞠了个躬:“是的。它就在那边,是一条非常出色的猎犬。”

老人顺着男人的手,留心地打量着猸狸,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像。当然,能跟着人走应该说是一条狗,但是猎犬的毛皮应该更硬一些才是,可它……不过,看它的嘴巴又好像没错……”

“您是说它不是猎犬?”

“这个嘛,先留下看看吧。如果是猎犬的话,应该会有主人,既然跟着你回来,大概是条迷了路的狗。虽然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你就先留下养着看看。反正也不会亏本……”

听了老人的话,人们争相议论的兴趣戛然而止。

男人本来有些洋洋得意的情绪变得十分低落,用带着失望的目光瞟了猸狸一眼,转身走进屋子。人们的议论并没有影响猸狸高兴的情绪。它为自己重新回到人们中间,并意外地与温顺、多情的沃利交上了朋友而感到高兴。

沃利是一条在乡下极为常见的土生土长的母狗,只是从小接受了训练,因此相比别的狗更灵敏聪明一些而已。尽管如此,猸狸却十分喜欢沃利。

尽管是那么愚蠢、荒唐、不可理喻,但是生命体必然的渴望还是逼迫猸狸对沃利产生了好感。

第二天,男人带着猸狸和沃利进山去打猎。

猸狸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才能,再加上沃利的帮助,那天的收获颇为丰厚。男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拖着收获的猎物回到村子里。他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那样凯旋,对猸狸更是大加赞扬。

猸狸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时间过得很缓慢,猸狸渐渐地开始感到了后悔和厌倦。它一直等待着男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新主人却总是一视同仁地也把它叫做沃利,因此经常发生误会和不快的事情。另外,新主人不给它吃肉也令它十分恼火。尽管每天都能打到许多猎物,但是吃到口的只是残羹剩饭和骨头,甚至刷锅水之类的食物。吃饭的时候,男人的嘴里总是塞满了米饭和肉,但是从来没有把饭桌上的食物分一点给猸狸。有时候,它像在旧主人家里那样跳上摆放饭桌的火炕,招来的却是脚踢或挥舞的笤帚把儿。每当这样的时候,蹲在地下等着主人喂食的沃利就会用不解的目光注视着猸狸,似乎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开这样愚蠢的玩笑。再有,每次去打猎,新主人从来不去野猪或熊出没的深山,只是打一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动物,稍微大一些的也仅有狍子之类的而已,而且打枪的水平也十分蹩脚。猸狸渐渐地思念起大山,思念起在山里生活的日子。它渴望着与愚笨好斗的熊搏斗,渴望着与不顾死活的野猪决斗,渴望着重新获得与凶猛的野兽殊死搏斗后的强烈快感。可不知怎么的,它又舍不得离开沃利。

猸狸等待着春天。

尽管春天总要来临,却来得那么迟缓。在春寒料峭的清晨,猸狸与沃利抓住了一只尚未从梦中醒来的狍子。虽然狍子不算太大,但是足够它们俩饱餐一顿。猸狸没有表现出急不可待的样子,可是沃利却是头一次吃到自己捕获的猎物,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猸狸和沃利在小河边喝了几口水以后,蹦蹦跳跳地嬉闹起来。徐徐升起的太阳朝它们露出笑脸,小河里的水在冰块之间缓缓滑行,发出潺潺的声响。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鸟扑噜噜地飞过,性急的松鼠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梳洗。猸狸感觉到了从沃利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诱惑,感觉到了因此而引起的自己整个生命体的兴奋、战栗和活力。诱惑是如此的强烈,竟然使原本就有些害羞的沃利显得更加温柔和顺从。猸狸用下巴抚摸着沃利的背部,为了实现自己伟大的渴望站起身来。

小河载着雪水不安而小心地滑行着,遭遇岩石后激起一阵波涛,不断改变着流行的方向,时而遭遇较大的岩石被击碎后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依然形成无法遏制的流水滚滚前行。一旦遇到瀑布,流水的节奏就会急剧加快,然后从上面倾泻而下,同时伴随着轻快的欢呼声。小河碎裂为不计其数的水滴,在瀑布底下的小水潭里形成漩涡打起转来,终于耗尽了气力,静静地,静静地朝前流去……

“妈的,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真是倒霉……”

肩上扛着猎枪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突然出现在猸狸和沃利的身旁。他皱着眉头,眼睛里闪动着轻蔑的光芒,似乎觉得十分恶心。

“听人说发现了熊,我到处找你们……妈的,竟在这里干这种勾当……十足的狗崽子!”

猸狸没有躲开男人狠狠地踢过来的脚,而且沃利就在它身后,根本无法躲开。被激怒的猸狸发出了低低的咆哮声。男人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好像有些无可奈何,闪到一旁,察言观色着卷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等一切恢复正常以后,男人把烟扔在地上。

“走吧,沃利。今天咱们去打熊。”

猸狸和沃利拖着疲劳的身子,跟着男人朝深山走去。

男人获得的情报其实是错误的。他们将遭遇的不是熊而是野猪。猸狸刚一发出发现野兽的信号,男人就毫不思索地让它们出击。

猸狸有些不太情愿地朝前跑去,很快就意识到刚才吃得太饱了。而沃利更是晃动着变得肥大的肚子跑着。这些都不是好的征兆。

一只硕大无比的野猪看见扑过来的猸狸和沃利,不禁犹豫起来,一时不知该首先对付哪个敌手。猸狸见野猪大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于是就没有急着发起攻击,而是凶猛地吼叫着围着野猪转圈。野猪发现沃利只是站在一旁吼叫,似乎有了信心,转身朝猸狸扑过来。猸狸像是正等待着这个瞬间即逝的时机,迅猛地冲进野猪的两腿之间,狠狠地咬住了野猪的胯部。在猸狸发起攻击的瞬间,沃利却愚蠢地从正面扑向野猪。野猪大声咆哮着用长长的嘴使劲砸向沃利。沃利惨叫一声,被甩出去老远,绿色的肠子顿时流了出来。猸狸利用这个瞬间闪到了一旁。怒气冲天的野猪虽然大声咆哮着,可是也许对第一次打击还心存余悸,所以把臀部紧紧贴在地上,与猸狸对峙着转圈。猸狸等待着男人过来,谁知男人却站在远处,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是好。猸狸打算把野猪诱引到离男人较近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还没等猸狸反应过来,枪声响了。此前没有任何信号,猸狸也没有躲开让出开枪的时机,而男人却急急忙忙地开了枪。猸狸有些摸不着头脑,很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野猪利用这个瞬间,转身朝枪响的地方扑过去。男人慌忙爬上大树,心中暗自感到庆幸。野猪没能扑到人,转而怒吼着使劲撞击大树。幸好人与野猪之间有那么一小段距离,否则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猸狸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此时,野猪已经放弃了大树上的人,继续与猸狸进行搏斗。

乓!枪声又响了,野猪不由得稍微一愣。就在这刹那间,猸狸一口咬住了野猪的脖子。

乓!

枪声再次响起,野猪惨叫着轰然倒地。一直到野猪最终气绝身亡,猸狸始终没有松开死死咬住野猪脖子的嘴。

密林陷入了寂静。

男人从大树上下来。

猸狸跑到倒在那里的沃利身旁。沃利已经濒临死亡,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最后一口气。猸狸抓住沃利,拼命想让它站起身来。然而,沃利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绝望的猸狸伸出舌头舔着沃利流血的伤口。沃利用充满感激的眼光看着猸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猸狸痛苦地呻吟起来,然后又大声吼叫着,仿佛想叫醒酣睡的沃利。就在这个时候,它又听到了枪声,同时觉得腋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它转过身来,看到了男人凶狠的目光和枪口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

猸狸慢慢地倒下了,没有痛苦也没有声息,只觉得全身正在越来越深地陷入安稳深邃的境地。它看到了春天里被染得湛蓝湛蓝的天空,是那么的纯净和无瑕。眼睛里凝固着纯净无瑕的蓝天,猸狸死了。

猸狸死了。

男人走到死了的猸狸身旁,还咬牙切齿地用脚踢了几下。

“妈的,打猎要是依靠你这样的猎犬,连地狱也去不了。真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野狗,差点没让我送了命……”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到死野猪旁边,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嘴角边浮起一丝微笑。

密林保持着庄严的肃穆,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译自《禹光勋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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