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

2009-10-14 06:37
关键词:金瓶梅

冯 阳

摘要:运用审美分析的方法,对《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进行了探讨,得出结论:《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和特定环境下的人物心境密切联系,并且把梦幻奇异现象和小说文境进行了较为恰切的结合,表现出了人物心境化的个性特点。这使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梦幻奇异现象描写从人和神交接互感的通道,变成了人物心灵呈现的独特空间。

关键词:梦幻奇异现象;人物心境化;《金瓶梅》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5-0097-06

《金瓶梅》中梦幻奇异现象的描写特征是把梦幻奇异现象和人物的个性心理、小说文境进行了较为恰切的结合,这对梦幻奇异现象神性模式化的表现有了一定的突破。从而使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梦幻奇异现象描写从人和神交接互感的通道变成了人物心灵呈现的独特空间。从整体上来看,它有以下特征:心境化的梦幻奇异现象类型的侧重表现;以卜卦、偈语和化度为总为结;梦幻奇异现象艺术表现由神化到人化。

一、侧重于心境化的梦幻奇异现象的系统表现

《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类型主要有卜卦、偈语、直觉、幻觉、梦境、鬼魂、天气现象——雪等,其中直觉、幻觉、梦境等梦幻奇异现象类型占了很大的比例,而且它们割断了与神的联系,直接指向人物心理,因而表现出了向心境化的梦幻奇异现象类型集中的倾向。

(一)随情而生,因人而异的梦境设定

梦境是小说心境化的梦幻奇异现象表现的重点。《金瓶梅》中梦境描写是侧重围绕着李瓶儿进行构建的,对于李瓶儿的梦境描写,小说是从她思念西门庆开始写起: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躇。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哀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惚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

小说通过梦境形象地展现了李瓶儿隐秘的欲望存在,把人物内在的心理自然地外化为她的精神情境,从而使梦境变成了人物心境和性格的形象化载体。《金瓶梅》不仅用梦境表现人物的心境,而且还用它描写人物的多元心理。如六十回李瓶儿面对官哥的死,她梦到:

一日,九月初旬,……不觉思想孩儿,……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她,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

对官哥的思念,对花子虚的负疚,对西门庆的留恋,通过梦境,他们站在她的情感世界的一极,对她的灵魂进行多维的审问。

小说不仅用梦境描写了同一个人的不同心境,而且更给我们展现了不同人物心境的七彩变化。不同的人由于环境、性格、阅历等的不同,即使面对同一件事,也会有不同的心境,自然就会有不同的梦境。在《金瓶梅》中,面对李瓶儿的死,小说展现了众人不同的梦境反映,从而给我们描绘出了在心境化统领下的更富于人物性格化的梦境。

李瓶儿死时,迎春“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迎春作为李瓶儿的丫环,对她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因而李瓶儿的死她是最先感知到的。在梦中李瓶儿简短的话语里,不仅有主子对奴才的带有命令式的关照和嘱托,还反映了迎春在内心深层,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当夜,应伯爵也做一梦:

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功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

应伯爵虽是西门庆的帮闲人物,但是作为局外人,心里十分清楚,李瓶儿和潘金莲相比,有钱的李瓶儿肯定是玉,而无钱有色的潘金莲自然是硝子石;同时,西门庆也是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要折感碲了。对于西门庆来说,他的六个大小老婆就是他手上的六根簪儿。李瓶儿自官哥死去,身体越来越差,这自然在他的心理形成阴影,因而感觉不妙的他,自然就会梦见一簪要折了。可见,同是针对李瓶儿死的梦,各人的梦有着不同的心境色彩。小说正是通过这缤纷的梦境,给我们揭示了人物纷繁的心灵存在。在李瓶儿死后,小说不断地通过梦境描写了西门庆对她的思念。这些梦境正如潘金莲所说:“梦心头想,喷涕鼻子痒。”

(二)透视人物心境的幻觉、鬼魂

《金瓶梅》中对幻觉进行了独到的描写,从而使幻觉从梦境中分离了出来。并且,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心境化的个性特点。如小说在西门庆第一次看到潘金莲时,就用了幻觉的抒写方式形象地描写了一个淫贼的心境:西门庆“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巧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小说在这里用富于联想性的视觉幻化,让西门庆的眼光穿过了墙壁,透过了衣服,从而在这里把一个淫贼的内心世界,外化成了生动的形象描写。

富于心境化描写的幻觉是《金瓶梅》中幻觉描写的个性特点,然而在小说中,更多的对幻觉的描写则是笼罩在因果报应的大背景下。人们对因果报应最大的恐惧就是冤魂。因而魂魄就自然地从人物的梦境中过渡到人物的幻觉之中。如第九回武松给哥哥守灵时:

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

这里有从梦境向幻觉过渡描写的痕迹,其中的魂魄,隐约不明,近似幻觉。这是一种“静中恍见端倪”的内在的精神体验,武二对哥哥的悲怜和死因的怀疑心态,在这里得到了恰切的表现。再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三更纵马过石桥所见花子虚的魂魄黑影也如是。

可见,《金瓶梅》中的幻觉描写,呈现出来了从梦境向幻觉的逐渐过渡的倾向,并且已表现出了心境化的独特个性,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转变。

(三)性格化的直觉描写

《金瓶梅》对人物心境化描写的另一把钥匙就是直觉,小说主要是通过潘金莲和西门庆表现出来。因为此二人泛淫的心理状态,最容易让潜意识盖过意识对精神进行修正,从而让人物隐秘的心境外化为直觉的行为表现。如在潘金莲被贪财的王婆卖给充满仇恨的武松时,小说描写潘金莲道:

那妇人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她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

这里对潘金莲反乎常人的心态描写,是用人物

的直觉定向的语言行动描写出来的,面对仇人,心灵竟无半点警惕,读起来让人感到既可笑又可悲!然可笑与可悲,正是潘金莲作为淫的代表的精神二元存在的定性表现。作品正是通过这种精神上的直觉定向过滤,给我们描绘了潘金莲富于性格化的心境状态。这种心理是潘金莲的本质存在,它超出了人物对现实情境的理性判断。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说,潘金莲是象征着欲望的感性人物。直觉的语言往往是人物心灵的直接流露,因此经常会和环境不适宜而变成一种错误搭配,从而表现为口误。如西门庆见潘金莲后,整日在楼下王婆的茶店前盘旋,“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这句话虽不恰当,但是却恰当地表现出了西门庆的内心世界。

小说不仅描写西门庆的骄淫心态,而且通过直觉的行动,给我们还描写了西门庆偷奸时的恐惧。第五回武大捉奸,“这西门庆便钻入床下躲了。”可见,小说用人物的直觉行为,给我们揭示出了人物多维的性格存在。

(四)象征性的情景设定——雪

恶劣的天气现象作为天人感应的心灵外化的异兆在小说中出现,在《金瓶梅》中被浓缩到了“雪”景上。轻盈飞舞、晶莹剔透、洁白无垠的雪景,在《金瓶梅》中给人的却是沉重无比的“血”感。

《金瓶梅》中多次写到大雪,然而一般大雪过后,就会有死亡的到来。因而“大雪”就意味着“大血”,它是被心境化了的天气景象。如第一次雪景的描写起自潘金莲和武松的见面,小说写道:

不觉过了一个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好大雪!怎见得,……

这一场大雪,不仅暗示了武松是潘金莲的起笔,也暗示了是潘金莲的了局,而且还引出了第五回武大的死亡。从此,“大雪”就成了小说环境描写的重要意象之一。

《金瓶梅》中对雪景的描写有六次之多,分别是:①第二回潘金莲大雪会武松;②第二十一回吴月娘雪天祈子;③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④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⑤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⑥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可见,小说中雪景的描写起于潘金莲,终于西门庆。雪的冷和欲的热互为映衬,它们共同形成了《金瓶梅》中二元对立又互为统一的典型化心境存在,从而确定了小说整体性的情景基调。由雪景所散发出的凄冷、恐惧、悲剧、虚幻,以及它和炽热欲火所共同形成的悲艳文境,在小说中则是无处不在的潜在心境存在。

在《金瓶梅》中,像雪景这样心境和情境交织外化的奇异物象还有许多,如官哥的“拨浪鼓”和西门庆的“金扇”这些“小道具”,以及成为西门庆诸妾争风吃醋所激化的阴险狠毒心理的象征的“雪狮子猫”,都成为了人物心境外化的奇特物象。

总之,在《金瓶梅》中,梦幻奇异现象和人物的心境进行了充分的统一,小说从梦幻奇异现象的多维视角,对人物的心境进行了丰富的表现,这使《金瓶梅》中梦幻奇异现象在心境化的总特征下,显得五彩斑斓,整齐而丰富。

二、以卜卦、偈语、化度为总为结

在《金瓶梅》中,心境化的梦幻奇异现象的表现是在卜卦、偈语的整体结构的大背景下进行的,卜卦、偈语在《金瓶梅》中担当着隐喻结构和情节的作用。小说共安排了四次大的神道卜卦、佛家预言化度,它们分别为:第一回的金刚佛语;第二十九回的吴神仙算命;第四十六回的卜龟儿卦;第一百回的普静幻化度孝哥。

(一)金刚佛语——人物命运安排的纲领

《金瓶梅》重写财色,作品第一回就开宗明义,用《金刚经》上的一句话,对财色与人生的关系作了一个总结。这就是“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这是《金瓶梅》中人物命运归宿的一个总纲。

《金瓶梅》中的核心人物一般都青春天亡,命如朝露。潘金莲第一回交待她25岁,八十七回“亡年32岁”,在整个小说的年龄跨度仅为7个年头;李瓶儿十三回交待她23岁,六十二回死于27岁,小说存在年龄仅为4个年头;春梅二十九回交待约不上18岁,但在一百回“亡年29岁”;西门庆第一回交待二十六七,七十九回死时33岁,小说年龄跨度也仅为六七年等等。可见,他们都如电露般迅速地迈向了生命的终点。

他们之所以如此短命,正是因为他们充满了色财之淫欲。小说围绕着西门庆,给我们描写了人物极端膨胀的财色之欲。西门庆用金钱交接官府,把持一方,淫欲肆虐,为了淫欲害死武大、宋蕙莲,撵走蒋竹山等等,任意所为。和他相对应的,首先是一群充满欲望的淫妇:潘金莲、李瓶儿、林太太、春梅等等;其次是一批为了金钱而卖身的淫婆,如李桂姐、王爱香、王六儿等等。在金钱和肉欲中,小说描写了众多扭曲的心灵,有西门庆和潘金莲变态的淫威;有韩道国纵容妻子通奸的丑态;又有林太太淫秽的心灵等等。然而西门庆泼天的富贵,无限膨胀的欲望,却只是昙花一现。他的金银随云散,妻妾付流水。不仅西门庆的命运如此,陈敬济、春梅也是如此。他们虽有不同的身世经历,但却有着共同的欲望指向,因而就有了共同的“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的命运归宿。

(二)吴神仙算命——人物整体形象和命运的具体安排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张竹坡评“此回乃一部大关键也。”通过吴神仙的算命,给小说的主要人物的整体形象和命运归宿作了一个总结和预示,从而伏下了后半部分情节的众多线索。

西门庆是“多得妻财”,“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五鬼在家吵闹,些小气恼”,“旬日内必定加官”,“今岁间必生贵子”。可见,这基本勾勒出了西门庆在小说中的大致生命线索:起家富于妻财,娶孟玉楼、李瓶儿等得财;得官生子,当了提刑副千户;五鬼在家吵闹,揭示出了他生活在妻妾的矛盾之中;最后呕血流脓死于36岁以前。他的外貌形象:“头圆颈短”,“体健筋强”;他的性格是“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富而多诈”,“亦生贪花”。作者描述的西门庆是一个喜怒无常,耿直与多诈交织,自娱贪花的复杂形象,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西门庆性格的整体性的总结。

吴月娘是“必得贵子”,“善持家”,“若无宿疾,必刑夫”。这是对吴月娘的得子,西门庆死于她前,西门庆死后吴大舅对她冷若冰霜等情节作了一定的暗示。潘金莲是“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这形象地点出了潘金莲的惟淫的性格本质,并且暗示了她杀死武大和折腾死了西门庆的情节。李瓶儿是“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厄运”,“三九前后定见哭声”,“鸡犬之年焉可过”。素门有德、桑中之约,这给我们揭示了李瓶儿性格的复杂性。得子、受宠、厄运、“三九见哭”也基本勾勒出了李瓶儿在小说中的命

运框架。

可见,小说用吴神仙的算命,对核心人物作了一次较为全面的总结和预示,从而伏下了此后小说情节发展的众多头绪。当然,由于采取了算命的形式,因而虚实兼有。

(三)卜龟儿卦一人物命运情节的补充

第四十六回的卜龟儿卦是对吴神仙算命的进一步补充说明,从而使人物的性格和其在小说中的命运行止进一步明朗。吴月娘的卜卦是:“一个官人和一个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往后要活到七十岁”,“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这是对吴月娘的命运进一步地预示,接着吴神仙的算命,指明了其子的出家,并且她最终活到了七十岁,从而给吴月娘在小说中的行止画了一个预示性的句号。孟玉楼的卜卦是:“画着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秀才。”婆子道:“命犯三刑六害”,“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若说寿,倒尽有”。小说接吴神仙的预示,进一步暗示了她一生三嫁人的命运归宿,这就是:一嫁杨家,二嫁西门庆,三嫁李衙内。而且指出她也得善终。李瓶儿的卜卦是:“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第一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旁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婆子道:“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子上也难为”,“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她一生三次嫁人,花太监给她留了一库金银,但是最后她还是被象征着潘金莲的青脸獠牙红发鬼所耗尽。并且有子却难为;命殒约在“今年”七八月。这预示着李瓶儿母子潜在的厄运。可见,小说用卜龟儿卦进一步补充了吴神仙对人物命运和情节的预示性勾勒。二者互为映衬,形成了全书的情节隐喻系统。

(四)普静化度——人物精神的归宿

永福寺是死去亡灵的安歇地,因此,对于男主人公西门庆的精神轮回的化度,就成了小说人物精神归宿的焦点,它开始于象征着灵魂轮回的永福寺。

小说至第四十六回已近一半,为了给主人公西门庆伏下死穴,为后半部书打下更多的合理伏线,小说在第四十九回安排了让西门庆在永福寺遇见了梵僧,求得房中术的药,这给西门庆埋下了死线,从而小说引出了富于象征轮回的永福寺。在第五十七回,小说特意插入了对永福寺的介绍。永福寺是《金瓶梅》中人物灵魂的归宿点,在此时出现,正是为五十九回官哥的亡灵而安排的。从此,西门家族开始走上了亡灭的命运。在第七十九回小说又安排了西门庆的死期,正是他儿子孝哥的生时。这正应永福寺的“万回”之意,所以在普静大师的眼里,孝哥就是未来的西门庆,因而他要度孝哥入佛门。从而安排下了八十四回吴月娘去泰安给娘娘进香归途,巧遇普静大师的救助,含糊地许下了孝哥做普静大师弟子的心愿,伏下了第一百回的了结:在普静大师的化度中,死去的众亡灵一个一个地从小玉的幻觉中走过,前去投胎轮回;最后普静大师再通过幻象,展现了孝哥的前身是西门庆,从而度孝哥入了佛门。这给西门庆的灵魂找到了归宿。

扑朔迷离的《金瓶梅》,在幻梦中于佛门结束。小说人物的灵魂,最后在普静大师的化度下,于永福寺得到了轮回和归宿。永福寺是《金瓶梅》中死亡和新生的精神纽结。

三、梦幻奇异现象艺术表现的由神化到人化

《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和《水浒传》、《西游记》中的相比较,其个性特点是从神化走向了人化。这主要体现在其中对梦幻的描写上,它体现了作家对梦幻奇异现象在小说中构建的新认知,主要表现有以下几点:

(一)梦幻的表现由神托梦幻到人物相关魂魄的进入梦幻

《水浒传》、《西游记》中梦幻里的主要人物是神和魂魄,如《水浒传》中的九天玄女、秀士、乌龙神君、北斗七星等;《西游记》里梦境中的老龙、南极星君、阎罗、太白金星等等,一般多通过托梦的方式形成人物的梦境,梦境一般代表了神的意志,从而形成了梦境和做梦者分离的情景描写。即使是对魂魄的描写,魂魄也更具神性的独立,而和梦者自身隋感关联性较差。如《水浒传》中晁盖、张顺的魂灵给宋江托梦;《西游记》中唐太宗、刘全、翠莲的魂游和还魂等等,都更富于神性而脱离人物的心境表现。

而在《金瓶梅》中,人物梦幻中的角色则完全变为了和人物联系紧密的魂魄和人物。在小说描写的所有梦幻中,没有一个神人出现。即使是魂魄,在整体上也更显现出了和梦幻者本人情感的密切关联性。如李瓶儿梦中的花子虚等,这些魂魄,多反映了人物的恐惧和思念等的情感状态。在人物梦幻中出现的小说中的未死人物,如官哥病重时李瓶儿梦中的官哥等,这时的梦境完全成了人物情感的形象化呈现。可见,《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的描写,在形式结构上已经开始了从神性向人性的转化。

(二)梦幻的内涵由明示预言到隐性象征

《水浒传》、《西游记》中的梦幻由于是神人托梦,因而梦境的内涵一般富于神性的意志,所以它表现出来的是较为明白直示的神性预言。如《水浒传》中宋江梦中的九天玄女授天书,直示天意;授破阵之法,明白晓畅等等。《西游记》中表现得更直白,如孙悟空梦生死簿;魏征梦斩泾河龙,梦中之作,即成为小说现实等等。虽然也有一些象征性的梦幻,如《水浒传》中的晁盖梦见北斗七星落在他家房上,象征了“七星小聚义”,但是在《水浒传》和《西游记》中,这类象征性的梦境不占主流,绝大多数还是明白的预示性梦幻。

而在《金瓶梅》中,直白预示性梦幻已不占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隐性象征的梦境内涵。如李瓶儿面对官哥病重所梦见的花子虚;李瓶儿死时,迎春梦中的告别;西门庆、应伯爵梦中折断的金簪等等,都以象征性的隐喻展现情境,在其下涌动着人物个性化的七彩变幻的复杂情感。

(三)梦幻的性质由神性呈现到人物的心境呈现在《水浒传》、《西游记》中,梦幻是神和人交接的通道,因而其中的梦幻多笼罩在神性之下,它是人物富于神性和神对人物前途命运指点的形象化呈现。如《水浒传》中的九天玄女、乌龙神君等,《西游记》中的南极星君、太白金星等,都是通过梦境和小说人物交接,传达天意,指点迷津。梦幻在这些作品中是小说神性的形象化呈现,它被看成了脱离做梦者本体的另一个神的世界。

可是,在《金瓶梅》中,梦幻的描写有了一定的变化,这就是从神性呈现走向了人物的心境呈现。《金瓶梅》的梦幻中没了神的位置,有的只是和人物情感世界联系密切的人物和鬼魂的形象,从而反映了人物复杂的情感世界,因而是人物心境的形象化呈现。

从神性呈现到人物的心境呈现,这反映了对梦幻这种人类精神现象的更为深刻的认知,从而使对它的描写由以表现神为中心转变为以表现人为中心。这才真正开启了表现人物隐秘的心灵世界的一把新钥匙。

(四)梦幻的内在矛盾由统一走向对立

在富于神性呈现的梦幻中,梦幻一般代表了神人的意志,对人物的命运有绝对的权威性,因而梦幻中反映出来的是富于神性的预示。梦幻中人物面对神的权威,只有俯首听命,因而这时的梦幻的内在没有矛盾的对立。然而,当梦幻作为对人物心境的呈现,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梦幻成了人物复杂心境的形象化反映。这时人物隐秘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心境,就会以梦幻的形式被形象地呈现了出来。如前面提到李瓶儿在六十回思念孩子所做之梦,其中提到的人物有花子虚、官哥、西门庆,他们都和李瓶儿不同的内心情感纠合在一起,这里有害死丈夫的恐惧和内疚;面对亲情的难舍难分;对西门庆的不舍和依恋等等。然而这众多的内在情感冲突,却被作者用这一个小小的梦境呈现了出来。人物复杂的心境,如在眼前。

可见,对梦幻从神性化到心境化的呈现中,梦幻的内在矛盾由统一走向了对立,这进一步完善了梦幻作为人类精神表象的丰富内涵。

总之,《金瓶梅》中的梦幻奇异现象是在重因果的整体框架上,给我们呈现了心境化的个性特点。小说从不同的心灵维度和视角,给我们进行了诸多方面的形象化描述,使梦幻完全脱去了神性的色彩,走向了人物心灵的缤纷复杂的内在情感世界。这标志着对梦幻奇异现象的认知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在这里,还是拿小说人物潘金莲的话为结吧: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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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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