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

2009-10-14 05:02崔媛媛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香香毛豆

崔媛媛,山东阳谷人。现在铁通济南分公司从事市场营销工作,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于199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劳动之美》《打碗花开》《有个神仙当同事》《威海的风》等八万余字作品在《山东文学》《齐鲁晚报》《青岛早报》等报刊发表。

冬天的村庄干枯而萧瑟,穿过潮湿温润的黑土地,透过层层叠叠的白杨林,王家村的上空被一层朦胧的寒气笼罩着。

公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最受不了束缚,抢先啄破了凌晨的蛋壳,清亮亮的蛋清水一样弥漫了整个村庄和土地,地垄紧紧贴着大地的腹部,上面有一层雾霭浮动,飘飘渺渺,像梦一般。而此时,金灿灿、明晃晃的蛋黄正从东方冉冉升起,村庄醒了,土地醒了,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

此时的王家村,像一个刚出壳的小鸡,清晰的,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真实。

袅袅的炊烟已经升起,夹杂着女人吼孩子不起的叫骂声、孩子的哭闹声、牛羊的哞咩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火苗的噼啪声,空气中充溢着烧柴的干糊味、玉米地瓜的香甜味、牛羊粪混和着泥土的腥味,村庄就被这几种味道搅拌得热乎乎、香喷喷的。

有了味道,村庄开始有了生气。

一个穿红棉袄、背着孩子,左手提着拾捡的废品,右手挥鞭赶羊的女人正在地里的河沟里走。干涸的沟道露出了嶙峋的骨骼,缝隙中长满了密密匝匝的枯草,像风标一般摇晃着。羊群在枯草中挤来挤去,嘴巴咀嚼着,不时发出满意的咩咩叫声。

啪——一个小炮仗在空气中炸响,土地也仿佛轻轻颤抖了几下。新年已经快来到了。

女人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背上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毛豆不哭,毛豆不哭,放炮了,过年了,毛豆大大要回来了。”女人晃动着肩上的孩子安慰着。

孩子不哭了,把手指吮到嘴巴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远方的马路,嗯,大大回来了,毛豆有糖吃了……

女人也盯着远方的马路,那儿隐约可以看到城里归来的汽车正飞驰而过,她脸上呈现出一缕期待而又迷惘的神色。

啪——又一个小炮仗在空中炸响。

她的心微微颤抖了几下,事实上,愈近年关,她的心愈是焦躁不安。这种若有若无的期待和烦躁就像清晨地垄里的雾气,挥之不去,在心里纠结缠绕。

昨天赶年集的时候,她到处找手套,其实手套就在她的手上。春来娘就骂她:“你这个死香香,真是个木头。”

她憨憨地一笑。

前院来借箩筐的二嫂子狡黠地一笑,贴在她耳边问:“香香,是想你们家春来了吧?”

香香生气地说:“呸,我看你才是想二哥了呢。”

二嫂子挺起胸:“你二哥明天就回来了,他在电话里说给俺捎了件羽绒服。真是糟践钱啊,咱们农村人穿自己家棉花做的棉袄多舒坦,干活也轻便,穿上那羽绒服还真不知咋干活哩。哪像他们在城里打工的,转了一圈回家来,样样都学城里的。香香,春来啥时回来?他准得给你带些城里的稀罕物件来。”

香香愣了一下:“噢,不知道,他太忙了,这段时间没给家打电话。”

二嫂子羡慕地说:“香香,你们家春来真有本事,在省城开装修公司赚了不少钱吧?”

香香又愣了一下:“嗯,不知道,他很长时间没给家寄钱了。”

二嫂子伏在香香耳边神秘地说:“你可真是个木头啊,男人赚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真是憨到家了。你二哥每月都往俺卡上打钱,他每月赚多少钱俺心里有数——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钱袋子。”

香香疑惑地问:“那俺怎么拴他的钱袋子,他一年也不回家,连电话都很少打。”

二嫂子笑着说:“傻香香,你可不能把你们家春来当成鸽子,扑楞楞一放就飞走了。你要把他当成风筝,飞远了,线还要在你的手上。”

香香一边推自行车一边说:“嗯,鸽子在外面飞得再远,都是要回老家的,它认得路。”

二嫂子用手指点了一下香香的脑门:“要是鸽子被外面的野鸽子拐飞了呢?”

香香抱起毛豆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说:“家里还有小鸽子呢。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春来娘早就不耐烦两人在那儿嘀嘀咕咕,开始发号施令了:“香香,你磨蹭半天了,还不快去赶集?”

二嫂子低声笑说:“嘻嘻,还有老鸽子呢。”

香香刚骑上自行车,二嫂子又在后面说:“咱村里打工的都回来了,明天就是小年了,春来也应该回来了。”

是啊,应该回来了。

啪——又一声炮仗在附近炸响,震得毛豆伏在肩头上咿咿呀呀哭起来。

羊群不安地躁动着,香香抽了一下羊,大声说:“别乱动。”

此时,她看到村口的马路上,二哥兴高采烈地背着大包裹走着,他身旁跟着眉飞色舞的二嫂子,他们的儿子欢欢正拿着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兴致勃勃地往嘴里塞。

毛豆呜呜咽咽地哭:“妈妈,我要吃糖糖。”

香香心里一时很烦躁,她生气地把毛豆放到地垄上,大声呵斥:“毛豆,别哭!”

羊群受了惊,不安地咩咩乱叫起来,香香再次挥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向羊群,密密的枯草瞬间被羊蹄践踏出一串串痕迹。

毛豆哇哇大哭,眼泪顺着冻红的脸颊流下来,几只小羊咩咩叫着,同情地围着毛豆,似乎是在安慰他。

香香心里一酸,蹲下身子抹去了毛豆脸上的鼻涕眼泪:“毛豆乖,大大很快就要回来了。”

大年三十的王家村开始热闹起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了整个村庄。按照惯例,黄昏时分,村里的男人们要拿着鞭炮到田地里祖坟上燃放,叩头祭祖。鞭炮声此起彼伏,苍茫的暮色中,黑土地呈现出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香香正魂不守舍地包着水饺,水饺不是大了就是小了,面皮不是薄了就是厚了,有一个竟然忘记了放馅。箅子上的水饺大的大,小的小,像没有排好队的小学生一样闹哄哄的歪歪扭扭。

春来娘紧锁着眉头不住地唠叨:“香香,唉,这个面皮里没放馅,那个面皮太厚了,你瞧这个,像集上卖的小笼包,你是包水饺还是卖小笼包?喏,这个又小了,像个馄饨,一口能吃三个。”

春来爹本已经准备好了祭祖的鞭炮,就等着春来了。他心烦意乱地抽着旱烟:“香香,再去打一次春来的手机。”

香香跑到电话旁,急速地按下了那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电话里嘟嘟响了几声,传出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香香失望地说:“爹,还是关机。”

春来爹吐了一口烟圈,气得在院子里跺脚:“混小子,把老祖宗都忘记了,看他回来我不打断他的腿。”

春来娘说:“你看你,大年底下怎么说话呢,孩子不是忙吗,不会是出啥事了吧?”

这句话让全家陷入了恐慌。想到电视里那些交通事故,火车脱轨,要不就是越往家赶,越让贼偷了钱财,图财暂且不说,要是图了……香香忽然惊恐起来,大过年的,想这些事可不吉利,老天保佑,春来会平平安安回家的。香香在心里暗暗祈祷着。

通往王家村的马路上,一个疲惫的男子正匆匆忙忙地回家。快进家门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门槛。

香香正从厨房往堂屋端水饺,听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碗抖了抖,滚烫的汤水烫了手,见了人她哎呀一声说:“春来回来了,春来回来了!”

春来爹正把水饺往嘴里送,水饺啪的一声掉在了碗里。春来娘早已急匆匆地跑出堂屋,满脸兴奋地打量着儿子:“小啊,你回来了。”

香香欣喜地接过春来手中的包裹,替他拍了拍满身的尘土,望着他问:“春来,你瘦了,是在外面吃不好饭吗?”

春来爹本来窝着一肚子火,恨不得把儿子扫地出门,现在看到春来,满肚子的火消了一半,但他还是端着架子,淡淡地问:“才回来!连个电话也不打,香香都打了几十遍手机了,咋打不通?”

春来说:“手机三天两头没电,公司也忙啊,一直等给工人发完工资才回来,我要是早回来,军心不早散了。”

毛豆正在草垛里和两只咩咩叫的小羊打滚,看到了春来,半跑半爬着过来:“大大,要糖糖。”

春来无奈地抱起毛豆满脸愧疚:“大大太忙了,忘记买糖了。”

毛豆哇的一声哭了,哭声里充斥着对大大的不满,他挣扎着不让抱,嘟着嘴巴,口水一滴滴落到了棉袄上。

香香笑了:“就知道嘴馋,想吃糖咱们去买。春来,你坐了一天车,累不累啊?”

春来并未回答,打量着熟悉的小院,院中的牛羊正悠闲地嚼草,母鸡在鸡窝旁踱来踱去,公鸡们已飞上树休息,缩着脖子瞪着好奇的小圆眼睛看着这位生疏的主人。

当春来的目光落到西厢房堆放的一大堆废品上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香香,你又拾废品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以后不准捡拉圾。”

香香怯怯地看了一眼春来:“在村里拾些破烂,卖给前村的陈三堂,赚个零花钱。”

“难道我给你寄的钱不够用吗,用得着你去捡破烂?你简直是一点脸面也不给我。”春来说。

香香委屈地说:“八月下大雨,把土院墙泡歪了,你寄的那两千块钱全翻盖了新院墙。咱娘有气管炎,药钱可都是靠卖破烂赚的啊。”

春来这才看到原来破旧的土院墙已被崭新的红砖墙代替,悻悻地懒得再说话,进了屋闷头吃饺子。

这顿年夜饭吃得无比沉闷,其间香香为春来盛碗时,满怀期待地望着春来,期望春来能讲一讲城里打工的新鲜趣事,或是问问家里的情况,可是春来既不讲也不问,只是呼噜呼噜地吃饭,这让香香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她本来想告诉春来现在种地一亩有十块钱的补助,全家刚入了镇上的医疗保险,以后看病吃药花钱可以报销,还有院子里他们结婚时栽种的石榴树今年开花了,枝上挂满了石榴,她还为他留了十几个。可是春来一直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香香所有想说的话就埋在了心里头。

吃完饭后照例看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这是一年中最为热闹喜庆的时刻,鞭炮一声声一阵阵传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大门旁都铺了一层层碎纸屑,像盛开在土地上的花儿,透露着欢欣和喜悦。

春来略显疲惫地靠在床头,不时摆弄着手机,偶尔露出一丝笑容。香香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不时偷偷瞅春来。毛豆最为活跃,一会儿爬到床上,一会儿赖在妈妈的怀里,一会儿骑到大大的肩膀上,春来显得不大耐烦,把毛豆放到床上,说:“自己玩,大大要发短信。”然后拇指就不停地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香香凑过去看春来的手机,春来立刻停止了按动,手机丁零一声关上了。香香纳闷地看着春来:“你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这不好好的?”

春来说:“你真傻,手机没电我就不能换电池?”

香香问:“那俺打你一天手机都不通,你咋不换电池呢?”

春来支吾了一声:“啊,毛豆睡着了,你快抱孩子去西厢房睡吧。”

“那你呢?”香香期待地看着春来。

春来眼睛盯着电视:“我再看一会儿,等春节晚会演完再去睡。”

香香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鞭炮声声不绝,堂屋里电视不时发出阵阵热闹的鼓乐声。西厢房里有些清冷,香香紧紧裹着棉被还是感觉寒气袭人。昏黄的灯泡散发着冷冷的光,她睁大眼睛,盯着床帏上那大片大片的百合花,那是结婚时春来陪她扯的花布。

粉红的百合花衬在深红色的棉布上,分外喜庆动人。在春来外出打工的每个晚上,只有这百合花陪着寂寞的她入睡,睡不着的时候,她数百合花的花瓣,一片,两片,三片……一朵,两朵,三朵……在梦里都梦到春来在一丛丛百合花里对她笑。

此时,灿烂的百合花盛开在红底的棉布上,似乎散发出清幽幽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春来推门进来,看到香香和毛豆已经睡着了,他慢慢爬上了床。

忽然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香香凭着女人特别的敏感一下子就抢过了手机接听了。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春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说过今年要陪我过春节,可你还是回去了,我自己在家好孤独啊。”

香香的头顿时晕了,像有一个炮仗在她头脑里炸响。

春来的头也晕了,他以为香香已经睡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女人还会冷不防地偷袭。

他一把从香香手里夺过手机,香香盯着他,眼睛里冒着火:“春来,你一年没回家,到底赚了多少钱?”

春来瞪着眼睛:“在外面干活也不容易,这一年老赔钱。”

香香半躺在床上,浑身没了力气,她喃喃地说:“三年前你差两分没考上大学,家里穷得只有一间屋四个旮旯。那时你连个媳妇也讨不上,俺看你为人实在,聪明好学,有文化有知识才嫁给你。俺和你结婚时连一千头的响鞭都放不起,你说早晚有一天混出个样子来让村里的人看看,早晚有一天要让媳妇过上好日子,让嫁给你的人庆幸,让不嫁给你的人后悔。现在日子还没有过好,你人样还没混出来,倒先学会鬼混了。”

春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在包裹里翻来翻去掏出几个方纸盒:“看我在城里给你买了一套高档化妆品,这是美容的面膜,城里的女人都把这贴在脸上,揭下来后又漂亮又白嫩,你也试试,保证过不了几天,脸蛋就像咱们家堂屋里存放的大白菜心,又白又嫩。”

香香拿起纸盒,啪的一声扔到墙角:“哼,你是嫌俺脸黑是吧。俺不稀罕,看来你对城里女人的美容还挺在行。”

春来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来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哄哄解决不了问题。索性采取沉默冷对,钻进被窝里,把个冷脊背送给了香香。

沉默了许久,春来感到脊背上凉凉的,像有雨点落到了背上。原来是香香无声的眼泪。

香香压抑的声音近乎哀求:“春来,你抱抱俺。”

春来一动不动,他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回过头来:“香香,咱们离婚吧。”

空气冷得像结了冰,寒气袭人。

香香嗖地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体像是被泼了热水的一根冰棍,冒着热气。热气渐渐消散了,她仿佛渐渐地融化在空气中,用游丝一样的口气软弱无力地说:“春来,你外出半年多不回趟家,俺盼星星盼月亮,到头来就盼来你这句没心肝的话?”

春来闭着眼睛,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香香,你一个女人家,当牛做马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会报答你的。可是我们之间是有差距的,就像城里和乡下的差距,我们之间也是有隔阂的,就像城里和乡下的隔阂,这样的日子俺是真不愿过了。”

香香被春来讲的这一套理论迷惑了,什么差距,什么隔阂,但是最后一句她是听得懂的,就是王春来真是不想和她过日子了。人走远了会变,强扭的瓜儿不甜,这个理儿她懂。懂归懂,接受不接受还是个现实问题,很多道理和现实之间是有很大距离的。

这一瞬间香香感觉到自己像掉进了自家的地瓜深窖里,陷入了一片苦闷和黑暗,深深的绝望涌上来,又被强烈的愤怒压下去。她倚在墙上,头发乱乱地披着,像一条被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气。

春来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在用后背来感受香香的反应。瞬间他听到了地上咕咚咕咚的响声,还未来得及睁开眼,身上像是被重物击了一下,尽管隔着棉被,但沉闷的痛还是一阵阵向他袭来。

“哎哟,俺的娘啊……”春来忍不住叫了起来。

紧接着头上咚地又响了一下。春来睁开眼睛,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小星星在闪烁着,在七彩的光芒中,他看到了香香赤着脚,红着脸,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擀面杖。

他明白了,他的媳妇儿要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最复杂的问题。再温顺的女人受到过度刺激时也会变成一只母老虎。

那根粗粗的擀面杖再一次从空中抡下来。

“哎哟,俺的奶奶啊,俺的奶奶啊!”春来又叫起来。

那根擀面杖下面曾经擀出过春来最爱吃的葱花手擀面,香香的手无比灵巧,面团在手里揉啊揉,团啊团,转啊转,然后一溜儿平铺,就变成了不薄不厚的面饼儿。香香干活麻利,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啪啪啪啪,面片就被切成了无数根细长的面条儿。放在大锅里咕噜咕噜煮,春来拉风箱,煮好了香香捞面条。春来看着香香汗津津的脸蛋越看越觉得漂亮,香香看着春来呼呼噜噜吃面条越看越满足,春来吃得红光满面,香香偎在锅台前甜蜜地笑。

啪,擀面杖又抽过来。

春来痛得猪似的嗷嗷叫:“俺的老奶奶啊,俺的老奶奶啊。”

“喊你老爷爷也没用,你这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良心都叫狗吃了。”香香骂着。

这时,春来忽然愣住了,他看到香香扔掉了擀面杖,换了一把锃亮的菜刀,春来连滚带爬从被窝里爬出来。

他可不想当面条。他王春来不是面团。

就在菜刀快要落下来的瞬间,春来闭上了双眼,心想完了完了。这时,他听到了当啷啷的声响,菜刀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他被一双温柔的臂膀抱住了。

香香用力抱着春来,眼泪开始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女人一哭就像洪水终于冲开了堤坝,释放出来就没事了。

开始是无声的抽泣,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像秋后的雨点缠缠绵绵地落下来,后来是号啕大哭,像夏天的狂风暴雨,劈雷闪电。

正是午夜十二点,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着,而对于香香,这声声不停的鞭炮声像是伴奏,像是节拍鼓点,又像是悲声的掩饰。在声声的鞭炮里,香香的哭声时而长,时而短,时而断断续续,时而疾风骤雨,声声欲裂,阵阵心酸。

千家万户都是欢笑声。

当鞭炮声渐渐由高潮转向稀疏时,小院里传来一声狗叫,香香的哭声也渐渐低落,抽抽搭搭,她无力地伏在春来的肩膀上。

春来的内衣已经湿透了一片,肩膀上全是眼泪鼻涕,像被一场暴风雨袭击过。

他宁愿这只是一场暴风雨。

春来娘看完电视,看到西厢房里灯还亮着,就对着西厢房喊:“香香,把灯关了。”

香香抹抹眼泪,强作欢颜应了一声。

今天是大年三十,她不想让爹娘扫兴,自己的日子还要自己过。

啪,灯灭了,香香和春来陷入了黑暗。

香香用哭哑的嗓音说:“春来,我是不会离婚的,我离不开毛豆,离不开爹娘,也离不开王家村。”

春来抱起被子,躲到了墙角的沙发上,尽管沙发很破旧,上面堆着烂布烂棉花。他要时刻防备着攻击。

香香也挤过去,钻进了春来的被窝。

春来叹口气,香香也叹口气,春来说:“城里的女人有知识有味道。”香香说:“乡下的女人能出力干活,最能持家。”

春来说:“城里的女人就像那玫瑰花。”香香说:“乡下的女人就是那田间地头的野菊花,没有味道但是能入药治病,接着地气实在。玫瑰花开香又美,可是带刺儿的。”

听得春来心里一惊一惊的。

香香苦口婆心地说:“夫妻一齐心,黄土变成金,咱们农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没有必要非要到城里去打工。前村的陈三堂,办了一个废品厂,一年赚十几万。现在咱们农村种地都给补助,卖蒜每年都卖三四千元,城里人都喜欢这绿色蔬菜。咱们家那群老母鸡,一天下好几个蛋,鸡生了蛋,蛋又生鸡。咱们的母羊快要生小羊了,光羊毛一年也能卖几百元。你今年别去城里了,咱们在家养鸡,养羊,也像陈三堂那样办个废品厂,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好。人家朝阳沟去了城里的银环还一心回农村呢,那句戏词你不记得了?‘农村是青年人广阔天地,千条路我不走,选定山区。你看毛豆多聪明,长大了会考上大学圆你的梦,咱爹娘年龄也大了,需要照顾是不是?咱们齐心协力过日子,日子就会朝前走。”

春来心里叹着气,他还能说什么。三年前他离开王家村,去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远方,在公共汽车上都掉下了眼泪,那时他发誓早晚有一天要让香香过上好日子。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他先在工地上打工,爬到高楼上往下一看人都变成了蚂蚁,手脚都哆嗦。后来干装修风里雨里跑,有一次肩背百十斤重的木板差点被压在下面。白天吃苦受罪,晚上躲被窝里想香香想得掉眼泪。但他毕竟是个高中生,和那些出苦力的农民工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梦想。后来,他在装修这个行业里摸索出了赚钱的门道,雇上几个伙计就开了自己的公司,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这城市的一员,开始以一种城市参与者的眼光来打量和欣赏这个城市。再后来,他遇到了一双毛茸茸的眼睛,那眼睛就像花瓣上的露珠,水灵灵的,亮闪闪的,稍稍一碰,仿佛就要渗出水,冒出电火花,哧的一声他就被电住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种感觉香香从来没有给过他。

她的头发是柔顺的,像湖水里悠悠荡荡的水草。香香的头发是凌乱的,就像秋天玉米地里的玉米穗顶上的须绒;她的皮肤是光滑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香香的皮肤像干裂的棉夹,硬硬的还扎手;她整天不干活,天天逛商场,可就是样子好看,即便是坐在那儿吃零食,也像一朵迎风招展的玫瑰。香香整天下地,浇水、锄草、施肥、收割,累得就像被踩在地上的乱草。

春来躺在被窝里,想着小时候看豫剧,咬牙切齿地恨陈世美,可是现在他无限同情陈世美。如果不去城里打工,他会甘心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香香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是到了城市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的心有多小,眼光有多短浅。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心在城市里就这样变得无限宽广。其实,在城市的夜晚,他常常想念乡下老家,想小院里的鸡鸭牛羊,想老婆孩子,可当他真的再回到乡下老家,看什么都变了味儿,确切地说,乡村只能是他精神上的家园。唉,人一旦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个眼光,换了一颗心,哪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所以,面对香香的苦口婆心,他不吱声,只是冷冷地背对着她。

香香的一字一句像鼓棰敲打着鼓面:“春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打死俺也不跟你离婚!”

大年初一按照老规矩早起后要去拜年,一般都是两口子一起去各家串门。可是春来吃完饭就自己溜了,香香只好一个人去拜年,村里的老光棍二绵羊涎着脸跟在香香后面开玩笑:“香香,春来咋不和你一起走,要不我跟你做个伴儿?”

香香瞪了他一眼,他反而更嬉皮笑脸地说:“香香,你的眼睛咋肿了,是不是春来欺负你了?”

香香一扭身跑到土路旁的一个麦秸垛后,捂着脸让眼泪流了半晌。

大年初一的晚上,春来磨磨蹭蹭地看电视,就是不到西厢房。春来娘心疼电费,啪的一声就把电视关上了,他这才慢悠悠地回到西屋。

尽管灯灭了,可是他隐约看到香香双眼无神地半躺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像刚翻过的稻草,他叹了口气,还是躺到了那个破烂沙发上。

香香看到春来就像看到迷途的羊儿回了家,立刻开始不停地唠叨劝说,她反复说的是,母鸡要生蛋,蛋也要生鸡,母羊要生小羊,羊毛能卖钱,毛豆要考大学,爹娘需要照顾。土地是咱们庄稼人的命根子,不管怎样也不能背叛了土地,背叛了家人。

她哪儿知道,春来的心是真的变成一只野鸽子了,在天上扑棱棱地飞,早就不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了。所以就算她费再多的口舌,用再多的心思,春来的心恐怕也回不来了。

在香香的唠叨声中,春来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或许开始还有些感动,渐渐地这些反复刺激不起作用后,他干脆在棉被里掏出一些棉花堵住耳朵呼呼大睡。

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马路上就响起了三轮车的鸣叫声,回娘家的媳妇们穿红挂绿的,满面春风,高兴得就像那在空中翻飞的吱吱喳喳的麻雀,一时间马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三轮车里堆放着罩红布的小篮子,里面装着猪肉水果和各式点心,有的媳妇还在棉袄内兜里掖了三四张钞票,到娘家时在自家男人面前塞给娘。这给钱的意思一是自己生活富裕了,有钱花了;二是男人待俺好,把在外打工的钱都交给俺了,娘就放心吧。其实哪家的妈都不在乎这钱的多少,她们在乎的是这一年里闺女是不是跟男人过得舒心。看到这手上的钱,她们就放心了。男人呢,脸上自然很有光,在丈母娘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能挣钱有本事的人。

一大早春来娘就准备好了带红罩子的篮子,里面装满了水果点心,不断催促着春来快点走。

春来慢慢地洗了脸,吃完饭也不急着走,打开电视看着发呆。

春来爹急得不行:“春来,快和香香走啊。”

香香的眼睛红肿着,躲避着公婆的眼光。他们这副模样,让春来爹娘异常纳闷。

当春来爹再次催促时,春来慢吞吞吐出来一句话:“这日子不愿过了,我要和香香离婚。”

老两口一时愣住了,香香忍了两天的委屈再一次变成了决堤的河水,她像个受了屈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爹啊,春来大年三十晚上就要和俺离婚,他和城里的一个女人好上了。”

春来娘两腿发软,坐在床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春来爹青着脸抽着旱烟,噗的一声吐出了一串烟圈。

春来娘把春来拉到他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开了:“香香哪儿不好,她一个人在家里当男又当女,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侍候老人孩子。三月里浇地,她整夜整夜地守在地里,困了就趴在田垄上睡。五月里割麦子,她一个人拿着镰刀刷刷地割,一垄垄的麦子全倒下,全村人谁不夸她能干?六月里摘蒜苔,她连续几天几夜在地里摘,腰弯得都直不起来了。九月里拾棉花,她一个人能把三亩地的棉花全摘完。你看看,满院挂的玉米,墙角的棉柴,门口的草垛,包括你吃的你喝的,哪一样不是她的功劳?那次我的气管炎犯了,是香香村前村后找先生给我看病抓药,要你这个儿子有啥用?这几年香香是我们的儿媳妇,也是我们的亲闺女。”

春来爹半锅旱烟还没有抽完,把烟锅往鞋帮上猛一磕,指着春来骂开了:“你小子在城里呆了两年,钱没赚多少,翅膀倒硬了!我告诉你王春来,你敢和香香离婚,我就和你娘离婚,你不要香香,俺也不要你娘!”

春来没想到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的爹竟蹦出这样的话来,一时让他哭笑不得。

春来娘推着春来:“小啊,听话,快去毛豆他姥娘家走亲戚。”

春来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电话铃响了,是香香娘从家打来的,她问香香:“你和春来怎么还没来啊?大姐二姐早都来了。”

香香抹着眼泪:“这就去这就去。”

香香娘在电话里疑惑地问:“香香,你咋哭了,是不是和春来拌嘴了,春来在外打工回家呆不上几天,可别给春来添心事。快来吧,你爹还想和春来喝几盅呢。”

香香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啊娘,是春来……”

香香娘在电话里接着劝:“香香,两口子哪有不生气的,那勺子哪有不碰锅的呢,大过年的,别哭啊。”

香香终于哭出来了:“娘,春来不想跟俺过了,他和一个城里女人好了。”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了声音。

春来娘拍着腿哭了起来:“俺的老天爷啊,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这时,香香忽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是她那个愣头青弟弟陈大海。陈大海在电话里说:“姐,哭啥哭,哭顶个屁用,看我怎么去收拾那个狗日的!”

一辆农用三轮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直奔王家村,陈大海带着几个小年轻的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王家大门。

陈大海一脚踹开大门:“王春来你个狗日的,快滚出来!”

陈大海在院子里顺手抓起一把铁锨像疯了一样满世界找王春来,终于在西屋里揪出了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他扔到院中的泥地上:“你小子有本事,我白叫了你几年的姐夫,你亏待了我姐,就是亏待我们全家。你敢和我姐离婚,我叫你脑袋开花。”

说完举起铁锹啪的一声拍向王春来。

咚,一声沉闷的金属和肌肉相撞发出的声音。

春来娘哭着扑上去:“俺的小啊。”

当陈大海再次举起铁锹时,忽然愣住了。王春来身上趴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他姐,他哪敢再打,铁锹一时悬在空中。

香香含着眼泪:“大海,他是你姐夫,你要打他,就先打我吧。”

陈大海眼珠子瞪得比铃铛还大:“姐,他不是我姐夫,他狗日的不是东西。”

香香一把夺过铁锹,气冲冲地喊:“你有本事就先打我。”

陈大海眼睛里冒着火气:“姐,你真没出息,让人家欺负还护着他。”

见姐姐拼死护着春来,陈大海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气冲冲地说:“兄弟们,给我砸。”

瞬间小院子里尘土飞扬,鸡飞狗跳。

扑通,一把大抓钩砸中了一群正在吃食的老母鸡,立刻有几只鸡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另外几只尖叫着飞速奔跑。

春来娘踮着小脚跑过去号啕:“哎呀,俺的鸡啊,俺的那只下蛋最多的芦花鸡啊!”

咣当,另一个大铁锄勾得那只母羊趴在地上咩咩直叫。

春来娘踮着小脚又跑过去哭:“哎呀,俺的羊啊,俺的老母羊肚子里还有羊羔羔啊!”

那只忠实的看家狗被四腿绑紧,扔上了三轮车。

一个小青年咂着嘴巴得意地说:“奶奶的,今晚上煮了它吃狗肉。”

春来娘踮着小脚又冲向门外:“哎呀,俺的狗啊,俺的那只听话看家的老狗花妞啊。”

噼里啪啦,厨房里一阵交响乐,瞬间锅碗瓢盆全成了碎片。

春来娘又踮着脚跑回来:“哎呀,老天爷啊,俺的家当啊!”

真是顾不了东也顾不了西,顾不了狗也顾不了鸡,最后她索性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

春来爹始终黑着脸,抽着烟一言不发。

门外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个年是热闹,没想到王春来家更热闹。

香香冲到陈大海面前哭着说:“姐求你们了,都快走罢,别再惹事了!”

陈大海意犹未尽地朝着地上的王春来又跺了一脚:“今天先到这,你狗日的再找事咱走着瞧。”说罢叫上那几个年轻的摇开三轮车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香香扶起地上的春来,替他拍打着土:“春来,你没事吧,你疼不疼?”

春来扭头看着门口那些正看热闹的人,愤怒地盯着香香:“陈香香,我和你离婚是离定了,从今往后你不是我们王家村的人。”

香香愣在那儿,眼泪和脸上的土混在一块儿,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惊恐和担心就像河塘里的乱麻一样绞在一块儿。

不一会儿,王春来背着包裹走出了家门。

香香绝望地喊:“春来,你去哪儿?”

春来扭过头来,挤出了一丝苦笑:“我走了,我要回城里,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堂屋里传来了毛豆撕心裂肺的哭声,春来停下了脚步,香香追上去拉住了春来。

春来挣脱了香香,盯着香香一字一句地说:“陈香香,你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面子!你让我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你一点脸面也不给我。”

说完春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院里凌乱不堪,除了那几只四脚朝天已不会喘气的老母鸡外,充满了毛豆的哭声,春来娘的哭声,春来爹的叹气声。

香香倚在门上,看着春来越走越远,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横在了她和春来之间,它不是王母娘娘的银河,而是夏天播种的一粒粒种子,冥冥之中发了芽,慢慢成长,长成了密密匝匝的玉米青纱帐,横在了她和春来之间。她的眼泪流干了,喃喃地说:“春来,他永远不回来了,怎么会这样呢……”

此后的香香变得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日子过得丢三落四。春来娘自然是不忍心再责怪她。香香晚上吃饭,快吃完面条时竟然发现下面卧着两个荷包蛋,她心里一热,把荷包蛋分别夹到公婆的碗里,瞬间那两个荷包蛋又回到了她碗里。春来爹不安地看着她:“香香,咱们家就靠你一个人顶着啊,你也要多吃一些好的。”

春来娘说:“香香,你要多注意身体啊,就算不是王家的儿媳妇,也是我们的亲闺女。”

春来爹白了一眼春来娘,偷偷在下面踩了一下春来娘的脚:“你看你说的这话,香香是我们王家的儿媳妇,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香香低着头大口大口扒着饭,眼泪淌到了碗里,又把嗓子眼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过了年,一切仿佛陷入了平静。辽阔的田野里,山丘鼓胀着,河滩鼓胀着,地垄鼓胀着,枯草已经泛青,绿色的麦苗已经舒展腰肢在寒风里一飘一摇地跳舞,整个土地就像个待产的母亲,洋溢着幸福和等待。香香弓着腿,弯着腰,使劲地拉着地排车,车上是满满的土灰肥料,顶上还坐着毛豆。

二嫂子刚施完肥,从田里回来满怀同情地看着香香:“香香,唉,王春来这样待你,你还当牛做马给他家出力干活。你一个女人家,以后带着孩子怎么过?依我说早做打算另找个人家嫁了吧——前村有个瘸子木匠一直没娶上媳妇,虽说腿脚有点毛病,走路不麻利,可是人也挺实在的,手也灵巧,你……”

香香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嫂子别说了,这辈子俺就认准了春来,只跟春来过日子。”

二嫂子无奈地看着香香头上飘扬的乱发,说:“香香,嫂子怎么说你呢,春来在外面有了野鸽子,心是收不回来了,你这不是一辈子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女人可不比男人,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好比那花朵开败了,大树干枯了,没人要了。这事让全村人在背后指你脊梁骨,人家都会说王春来有本事,你香香没出息,有谁会站到你这一边儿?唉,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

香香望着远方,迷茫地说:“好日子,苦日子,都是像庄稼地里的庄稼一样经风经雨地慢慢熬出来的。现在春来不回来,老了他也会回来的,俺就这样等着吧。”

二嫂子叹口气说:“城里的野鸽子可比家养的鸽子好,春来的心是收不回来了。”

香香心里一酸,说:“唉,春来一个人在城里也不容易,有个人替俺疼他,也让俺放心。”

二嫂子摇摇头走了。

村里的二绵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香香的身边打转悠。香香正拉车,忽然感觉车轻了,回头一看,是二绵羊在后面推着。香香去麦地里锄草,他也去麦地里锄草,锄着锄着就锄到香香家地里来了,还一边锄一边对香香傻乎乎地笑。香香瞅他一眼,他的心就像那堤坝上泛青的枯草在风里一摇一摇的,说话也禁不住一摇一摇的:“嗯,香香,咱两家的地挨在一起,干脆合在一起算了,地合在一起,人不也就合在一起了吗?”

啪,一个大坷垃砸在他的大脑袋壳上,紧接着掉在他那新买的西服上,浑身是土。待他抬头时,香香又拾起一个大坷垃向他投来。吓得他拉着锄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俺是看你一个女人家怪可怜的……”

晚上哄毛豆睡着后,香香坐在百合花的床帏里哭了一场。流了一夜的眼泪,到凌晨鸡叫时她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省城找春来。

等春来爹娘打开风门准备做饭时,香香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主意既定,公婆自然也不好阻拦,春来爹还把春来半年前寄钱的地址翻了出来给香香。香香兜里装上卖废品的二百元钱,背上毛豆,拿上行李就到大马路上等公共汽车了。她年年送春来坐这公共汽车,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坐上了它,任它驶向遥不可知的远方。

香香看着两边的白杨林刷刷地退向后方,树上的枯叶眼睛似的盯着她,车就这样越走越远。她的心不知为什么就悬起来了,她以为是车开得太快了,就用力扶着前面的车座,可是心还是悬着,没有一点底气,到最后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要去省城,可找到了春来,春来就能跟她回来么?更确切地说,她是要去看一看,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她丈夫的心给勾走了,她还要去看一看那只城里的野鸽子。她会告诉春来,你可以永远不回家,但是村里还有你的地,你总归还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你可以不要你媳妇,但是儿子总归是你的,爹娘也总归是你的吧。想到这些,她的心里膨胀得就像爆米花机里鼓起的大口袋,说不定什么时候,啪的一声心就会爆成满地的玉米花。

她看着汽车驶过了乡村马路,驶过了黄河大桥,穿过了高楼大厦,最后停在了闹哄哄的汽车站。她背着毛豆四处张望,抬头望天,天灰蒙蒙的,一丝云彩都看不到;低头看地,柏油路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黄线白线,稍不留神,就有汽车在后面对着她摁喇叭。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在这些蚂蚁一样多的汽车间,香香有些惊慌,在车群里穿来穿去,好不容易到了马路边正要穿过马路,一个挥着黄旗的警察对着她嘟嘟吹哨子,不住地朝她挥旗子。她不明白啥意思,只顾朝前走,警察生气了,哨子响得更厉害了。哧——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司机探出头叽哩咕噜地骂。警察跑过来,冲她喊:“同志,请走左面的地下通道。”香香扭过头慌张地朝左走,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大陷阱一般的口子,还有楼梯,背着毛豆走下去,下面黑乎乎阴凉凉的,可以听到上面有汽车呜呜叫着奔驰,这时候黑陷阱就一动一摇的,香香吓得面如土色,万一这陷阱塌下来,岂不是完了。香香背着毛豆一路小跑,连气都喘不上来。等她从陷阱里爬出来,却看到了那个挥着小旗的警察就在身边。香香拿出那个地址问路,警察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大公共汽车,说:“坐上那辆车,终点站就到了。”

费了一番周折,等香香下车时,已经是黄昏了。这若在乡下,早应该是关鸡窝睡觉的时间了,可此时的城市里处处都是灯。马路旁的树上开着灯,像春天里开放的桃花,一闪一闪的;热闹的街店顶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有长有短,有粗有细,还有的是一串串的花灯,在音乐声里闪闪发亮像在跳舞一般;更有趣的是高楼大厦里射出一根根长长的五彩光柱,像披着长发的妖怪,在空气中伸来缩去。毛豆高兴得呼来叫去,香香也忍不住边走边看,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都不够用了。她边走边看边想,难怪春来到了城市就不回家了,肯定是被这灯给收走了魂。

等她七拐八弯,问来问去来到春来住的楼前时,已经是气定神闲,内心的惊恐和焦虑还有积蓄的愤怒已经消了一半了。城里人真好,她问路每个人都热情地告诉她,特别是那个挥黄旗的警察同志,要不然就找不到春来了。可是城里的人再好,还是城里的女人拉走了她丈夫的心,对此她心里仍然是愤愤不平的。

她来到那打听了无数次的房门前,手心里的那张写有地址的纸片已被汗水浸湿了。她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一个脸上贴着白布的女人探出头:“春来,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香香吓了一跳,这不是鬼么,在家里二嫂子常描述鬼的脸是白色的,在田野里游来荡去,风一般。此时毛豆早吓得呜呜哭起来了。

但是,从这个女人的声音里,香香已经明确地判定,这里就是春来的家,这个女人就是她天天在夜里恨得咬牙切齿的野鸽子。

不由分说,她就钻进了屋子里。女人一愣,看到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孩子进了她的房间,在后面喊:“你找谁?”

香香看着她:“俺找王春来,俺要让他回家。”

女人揭了脸上的白布,香香嗅到了一股清香的气味,再看那女人的脸蛋,白生生的,像自家堂屋里的白菜心,难怪春来过年回家也要让她的脸变成白菜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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