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口·酒神(连载之十四)

2009-10-14 05:02邹长顺李同峰
鸭绿江 2009年9期
关键词:疗养食堂职工

邹长顺 李同峰

王大卫瞪大眼睛朝院里望去,只见瘸子的后面还有几人朝他走来。瘸子走道很快,抢先一步拉开了王大卫的门,急切兴奋地说:“厂长,来了,山东的,找你的。”

王大卫举目看去,才辨别出是妻子、儿子和儿媳,还有儿子身上的小孙女,看样子,孙女宁宁已经睡着了,脑袋伏在儿子王长山的肩头上。妻子和儿媳妇都一脸憔悴,眼神看上去很无力。儿媳妇左胳膊挎着一个包袱,右胳膊搀扶着妻子,从步伐上看,她们一定很疲惫了。

当王大卫冲出门时,妻子刘翠秀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王大卫面前。她双手扶着王大卫的双臂,仰着一张蜡黄的脸,仔细地望着,仿佛要看清王大卫脸上又有多少根汗毛发生了变化,此时的她泪水滚滚而下。

“爹。”是儿子王长山和儿媳李常娥的呼唤,这声音亲切、凄楚。

王大卫望着刘翠秀滚落的泪水,许久才说:“你辛苦了。”

刘翠秀的泪水更密了,竟然抽泣出声来,说不出话,还一个劲地用袖口蹭着滚滚而落的眼泪。

“爹,俺奶奶和爷爷都……”王长山说。

“你爷你奶他们怎么了?”王大卫问完之后,才发现刘翠秀和儿媳妇外衣襟上嵌着一条白边,再看儿子和儿媳妇鞋前面都裱着白布,他突然明白了,急切地问:“这是真的?”王大卫此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惊呆了,木然了。

刘翠秀点头,很难过地说:“二位老人都去世了。”

王大卫听后,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他瞪大一双眼睛,张着大嘴,像一根木桩子一样,杵在黑色的秋夜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许久,王大卫才忽然从惊愕中醒来,他蹲在地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痛不欲生地哭叫着:“爹、娘……都是儿子不孝,没能守在你们身旁,爹……娘啊……”

王大卫的悲痛哭声,让全家又一次陷入了悲伤之中,连一旁的瘸子也悄悄抹起了眼泪。

王宁宁也被惊醒了,望着这陌生的院落,黑洞洞的秋夜,也哇哇地大哭起来。

十七

平和的秋夜被一个噩耗划破了宁静,突然间冷风嗖嗖,阴雨迷蒙,老天仿佛知道刘翠秀给王大卫带来了不幸的消息,也同情地落下了泪水。

十五瓦的灯泡不是那么耀眼,而且光线有些发红。

夜很深了,王长山和李常娥带着孩子躺在王大卫的床上睡着了,而王大卫和刘翠秀挤在刚刚搭起的一张木板上,头枕的是一撂书。

王大卫望着刘翠秀的脸庞,久久不能入睡,刘翠秀望着王大卫的脸孔也是毫无睡意。

“咱娘是怎么死的?”王大卫轻轻地问。

“都死于老病。”

“多长时间了?”

“百日已过了。”

“为什么不来信告诉我?”

“因为你来信说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而且那个时候爹娘的身体还行。”

“后来什么时候开始不行了呢?”

“是你两次寄回了二百三十块钱以后……”

没等刘翠秀说完,王大卫脱口而问:“什么,二百三十块钱?”

“是啊,你给家里两次寄去的二百三十块钱。”

王大卫顿时明白了,在他被革职之时,王书记和自己说过让他妻子来一趟老龙口,由工会从互助会里借点路费,当时王大卫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给家邮去了三十元钱,想让妻子用作路费,没想到,王书记一下子给邮去了二百元。他想到这儿,又问道:“爹妈去世相隔了多长时间?”

“七天,后事都是由存卫和世卫为爹妈张罗的,张罗得挺好。临来时,他们哥俩还对我说,嫂子,到了沈阳后和俺哥说一声,二老不在了,别牵挂家里了,家里都挺好的,侄子、侄女都挺懂事的。”

王大卫听到这儿,泪水夹在眼角,没有流出来,刘翠秀用手指给抹了一下,说:“孩子他爹,别难过了,我和孩子在这儿住几天就回去了。”

“带着孩子,大包小裹的坐车也不是件容易事,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

“我们娘几个是从山海关坐的车。”

“什么,从山海关坐的车?”王大卫以为自己听错了,急问:“为什么?”

“爹娘去世后,家里的钱基本上花光了,路费也就不大宽裕了,我们就从家走到山海关,才上了车。”

王大卫一听,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勾勾地望着刘翠秀那张沧桑的脸。

“瞧你,走到山海关怎么的,咱们农村人走点道算得了什么?饿了身上带着干粮吃一口,渴了,到村里讨口水喝,困了,找个地界委靠一宿,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打仗的时候不是从东北走到河北、山东的吗?”刘翠秀轻声的言语,却像重锤一样敲打着王大卫的心,他真的难受极了,长吁短叹悔恨交加。

刘翠秀有些轻描淡写的陈述让王大卫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望着刘翠秀真诚的脸,又望望在一旁床上睡熟的儿子和儿媳妇,伤心地坐了起来,披上那件永不褪色的棉袄,下了地。

“你干什么去?”刘翠秀轻轻地问道。

王大卫打开了门,说:“我到院里走走。”

“外面下着小雨,挺凉的。”

“没事,你躺着吧。”

“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你累了一路了,歇着吧。”

刘翠秀见状,从包袱里取出一顶特意为他织的帽子,戴在了王大卫的头上,望着他的背影,坐在床前发呆。

王大卫走出门外,仰面朝天,在秋日夜晚的风中深深地呼吸,顿时觉得细雨和秋凉朝他袭来,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泪水把雨水给温热了,一同从脸上滚落下来。

在雨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站立在母亲生前劳动过的地方,任秋风贴满全身,阳光洒遍田野,那是在母亲身边的最美好的童年。

在雨中,他仿佛紧随在父亲的身后,他想牵着父亲的手,却被父亲抱起来,飞一般地回到家中。

在雨中,他和刘翠秀站在一起,俩人都羞羞答答,不敢正视对方,更不敢拉手,衣襟被搓破,脸蛋红透了。直到进了洞房之后,从心惊肉跳的那一刻开始,他才懂得了妻子的意义。

在雨中,王大卫在想着……

刘翠秀透过窗户,看到王大卫惆怅的身影,看到银丝般的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身上,却觉得凉在了自己的心里。于是她便拎起了他们带来的雨衣走了出去,轻轻地披在了王大卫的身上。

王大卫慢慢地转过身来,先是双手扶着刘翠秀的双臂,然后又猛地把刘翠秀紧紧搂在怀里,任凭秋风吹拂,任凭秋雨洗礼,任凭苍天目视,任凭大地颤抖,虽然双双年过半百,两颗炽热的心还是在秋风秋雨中激烈地跳动着……

许久,刘翠秀才轻轻地说:“我们回屋吧,别着凉了。”

王大卫轻轻地说:“明天,我们俩就有一个单独的小屋了。”

“你没想到儿子和儿媳妇会一块儿来吧?”

王大卫点点头,手搭在刘翠秀的肩上,准备一块儿回屋休息。

干渴的大地总会有雨露来滋润。

第二天晚上,王大卫长久的渴旱,终于得到了缓解,他还是那样有激情,那样旺盛不衰。

平静了,王大卫还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刘翠秀的身躯,轻轻地说:“你的身子还像以前那样白净滑溜,可你的脸却比以前黑多了。”

“农村人不都这样吗?脸成天风吹日晒的,当然黑了。这身子又不能让人随便看,再热的天,也得捂得严严的。”

王大卫听着刘翠秀的话,只是点头,还是兴奋十足的样子。

刘翠秀体贴地说:“孩子他爹,你这身子骨还像以前一样硬朗,一点都没有变。”

“我已经有病在身了。”

“什么病?”刘翠秀急切地问。

“有些日子了,我的心口总是一阵一阵地疼痛,但不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你没去医院看看?”

“我想不会有事的。”

“你可要当回事儿,咱们家还都盼你退下来后,回到家中老少几辈过好日子呢。”

“翠秀,我们永远在一块儿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爹妈不在人世了,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我把你接来,等到退休以后,我们一块儿回去。”王大卫讲起了未来的打算。

刘翠秀听后,心里的高兴劲儿都挂在了脸上。从来不主动的她此时也破天荒地搂紧了王大卫。

世界万物在变,老龙口由沈阳市烧酒一厂改为沈阳市烧酒三厂不久,又易其名,改为沈阳市烧酒厂第二车间,隶属单位由原来的沈阳食品总厂变成了沈阳市纺织食品局。

可老龙口人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没有变。

清润风光雨后天,蔷薇花谢绿窗前,悦心一片龙口院,众志成城建龙潭。

“太快了,才几个月时间,我们就不用自己带饭盒了。”

“还是领导好啊,还是领导好。”瘸子刘成北感慨地说。

“我在厂子里干了快三十年啦,当初还不叫老龙口酒厂呢,叫‘万隆泉酒作坊,我还亲眼看到过作坊主孟宪玉被日本鬼子给抓走,酒工冉钟被日本人杀死,李洪林被日本鬼子砍下一条胳膊的场景,可从来没想到酒厂如今变化得这样快。”一个年长的工人说。

“那个时候是私人作坊,现在是国家企业了,能一样吗,个人的力量再大,也大不过国家,是吧?”刘成北又说。

“是的,是的。”

早在去年的党支部会议上,王大卫、王新富就做出了建立职工疗养食堂的决定,决定刚一公布,便在老龙口酒厂的职工之中引起了震动——建起食堂一块儿吃,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吗?

王大卫和刘雷担任领导时,老龙口本身的条件不是很好,年老多病的多,有残疾的多。当时酿酒的酒工们都被称为酒蒙子,糟腿子,连娶个媳妇都难。为什么酒腿子们都张口不离娘们、姑娘、小媳妇和床上的那点事呢,因为他们没有文化,都是苦大力,攒点钱,就想赶紧去窑子铺找个妓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顿,心里也就满足了,大有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感觉。

眼下,已解放三四年了,在北市场大院、南市场圈楼还残留有窑子铺,什么吊子、硬根、油葫芦嘴子、大鸡等酒腿子们,有的虽然有妻有室,还是开了工资就成群结队地去窑子铺找女人,第二天干活时,头天的事便成了中心话题,纷纷谈感受,连女人身上哪个地方有个小黑痣,也一点儿不落地说出来。

那时,酒工们中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多少年来春度秋,又到初夏连冬时,窑铺离了糟腿子,少了烘臭少了趣。

职工们黑鸦鸦一片,手里都拿着空饭盒,站在食堂门口,等待着职工疗养食堂的第一次开饭。

当王大卫和王新富刚走出办公室时,职工们自发地拍起了巴掌,个个露出喜悦的笑脸,年长的职工们表现得比较内敛,只是望着站在面前的领导,脸上显露出一种感激之情。

王大卫和王新富大步来到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比职工们高出了一大截子,脸上也带着一种由衷的喜悦,目视着职工们一张张可亲的脸庞。

“我们的职工疗养食堂,通过我们全体职工的共同努力,建成投入使用了。今天,将要为职工开第一顿饭。”王大卫话音刚落,职工们便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我们为什么不叫它职工食堂,而要叫职工疗养食堂呢?这是因为多少年来我们老龙口的职工队伍中,有病的多,有残疾的多,特别是一部分职工患有结核病,我们的职工疗养食堂,既要保证我们的职工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又要对病弱的职工进行膳食上的疗养。同时,我们的医务所也要加强对患病职工的诊治。”

靠前的主任医师王造林望着王大卫点点头。

王大卫此时便说:“来,王医师,你说一下。”

王造林站在了台阶上,说:“患有结核病的职工不要担心,这种病主要是劳累所致,在医学上还称为老痨病。这种病虽然带有传染性,但传染也是有一定时期的,大都在后期。只要患有这种病的职工按照我们医务室的方法坚持治疗,再加上我们的疗养食堂在膳食上的调养,病会逐渐地好起来的。”

“听到了吗,医生说的可是实话,得了病不怕,只要坚持治疗会好起来的。”王大卫说完后,又对王新富说:“书记,你讲几句吧。”王新富点下头,说:“刚才王厂长说过的,我就不再重复了,我要说的是,我们职工疗养食堂的建成,有我们每一位职工的辛勤汗水,我们有多少职工下班后不回家,搬砖、和灰、卸砂石,天天披星戴月不计报酬,一个心思地做贡献啊!借此机会我代表王厂长向你们说一声,职工同志们,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了!”

掌声如雷,又一次在老龙口院内经久不息。

此时的刘成北夹在人群中,竖着耳朵听着领导的讲话,因为他从内心感谢领导安排给他这样一份工作,要不然的话,自己到现在还得一瘸一颠地打水扫院子、堆酒糟呢。所以,他内心知足,高兴。眼下建起了食堂,他用不着自己做饭了,所以他更高兴,更知足。

他眨巴一下小眼睛,用肩膀头碰了一下旁边一位外号叫大埋汰的酒工,说:“埋汰,我怎么没弄清楚,这叫什么食堂?”他这是在明知故问。

大埋汰明知刘成北话中有话,还是直言不讳地说:“叫职工疗养食堂。”

“为什么叫疗养食堂?”

“就是要多照顾咱们厂子有病的职工呗。”

“我算不算有病一伙的?”

“当然算了,瘸子不算谁还算?”

“你们拿着饭盒子干什么呀?”

“等着开饭啊。”

“嘿,你就不怕吃了这饭也得病?”

“什么病?”

“和我一样,走道画圈,然后还点点儿呀!”

“你是个王八蛋。”大埋汰骂了他一句。

“平时你总叫我喊你爹,我要是王八蛋,你不成了老王八了?”

的确,刘成北性格爽快,总爱开玩笑,不分什么地点场合,所以也有不少人和他开玩笑,还给他送了雅号“■得快”,他却从来满不在乎,谁叫他他都答应。

“开饭啦……”

老龙口院内沸腾了。

十八

我们为谁而流泪,我们为谁而憔悴,阵痛的心在一阵阵地发作。身居在安宁的老龙口家园,享受着阳光和粮食,然而,谁都听得见阵阵啜泣,就在我们的心间,愁云挥之不去。面对王厂长,我们的脸上飘过红云,我们的心里长过针刺,他的品质曾照耀并震撼我们,时至今日,他让我们心感敬佩,继而热泪沾襟……

王大卫突然间病倒了,是心脏病发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昏迷了许久,经过医生几个小时的抢救,才慢慢地睁开他那双刚毅的雪亮的眼睛。

就是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许多干部职工聚在医院里,静静地等待着,一颗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人虽然很多,但整个走廊里却静得像深更半夜。干部职工把对王大卫的担心和忧虑都写在了脸上,恨不得抢救室的门突然间被打开,王大卫神采奕奕、面带笑容地跨步走出来,用他平常的姿态,举下手,点点头。

今日恐怕不大可能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乔 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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