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墙是一家

2009-11-21 05:29孙春平
山花 2009年21期
关键词:养路工大嫂玉林

孙春平

夏嫂好骂,也善骂,站在家门前,一手叉腰,一手抡舞,唾沫星子满天飞,骂上半天不觉累,骂上半天还不重样,真是本事!特别是,夏嫂骂得好听,河北乐亭人,有点坦儿,还有点艮,有如滦河之水波涛滚滚,又似燕山峰峦奇峭起伏,荤荤素素之中还不时闪出几句令人发笑的俏皮,让人想起评剧《花为媒》里的那个阮妈。那个阮妈当年不过是陪衬新凤霞的一片绿叶,几十年后竟成了红遍全国令人尊敬的笑星。如果阮妈当年就红了,人们会不会劝说夏嫂也去演评剧呢?

夏嫂一开骂,隔壁的耿嫂就把儿子们往屋里推,或者轰几个秃小子去远处玩,不许旁观,更不许助阵,自己也躲进屋里去。估计骂得差不多了。耿嫂推门出来,隔着半人高的土墙递过去凉水瓢,侉声侉气地说,中了吧,润润嗓子,歇歇。夏嫂正骂在兴头上,那根舌头就像抓在她手里的竹竿子木棒子,回身横扫而来,“滚犊子,黄狼子(黄鼠狼)下个豆鼠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惹得人们一片大笑。

夏嫂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骂。当家的夏天雷在家时,她就忍着,轻易不敢动蛮耍飙。有一天,鸡窝里的引蛋(主人放进鸡窝里的蛋,据说有引诱母鸡多下蛋和别去外家下蛋的功效)不见了,夏嫂按住老母鸡摸屁股,验证晨起时的勘查,立时就炸了,跳起脚叫骂。夏嫂忘了家里还有人,等夏天雷冲出来时,已经晚了。夏天雷揪住夏嫂的头发就往屋里拖,碗大的拳头不顾头不顾腚地跟上去。应声跨墙而去的是耿嫂,一把抓住夏天雷的胳膊,厉声喝道。“跟家里的老娘们抡拳头算什么本事,住手!”夏天雷果然就住手了,摔了院门悻悻远去。

耿嫂是河南人,老家在黄河边上,正宗的中原大地。人们只是奇怪,耿嫂如此护着夏嫂,夏嫂怎么竟连她也骂,挨过骂后的耿嫂却又不躁不恼,宛若清风拂过,及至风平浪静时,两人又坐在了一起,絮絮叨叨,家长里短,好得竞如亲姐妹一般。

挨饿那年(其实中国人挨了好多年的饿,偏偏只记住了那几年,还把它当成专用代词。可见当时饥饿之惨烈),一群逃难的民众被车站上的人从运煤车上赶下来,煤黑子样蹲坐在卧虎营车站站台上,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弱不禁风,说成叫花子可能更准确。上头有了严厉的通知,命令各地采取一切措施,坚决阻止饥民盲目流窜。铁路上的车站和列车是落实通知精神的前哨阵地,所以这些人才被拦阻在这里。可饥民们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家里彻底断了米粮,饿死了不少人,都说关东是片能活人的好地方,既已到了这里,怎能再走回头路去送死呢。

大日头已压了西山,卧虎营子养路工区工长王大年带着他的十余个兵勇下工回家,一个个肩扛手提着撬棍和洋镐(丁字镐),正好从站台上经过。一站之长在叽哩哇啦地演说,蹲坐在站台上的一些女人在嘀哩秃噜地哭泣,王大年站住脚,听了一会,看了一会,便一切都明白了,他吩咐跟在身边的工友说,“去把吓一跳和大利整给我叫回来,哦对了,多跑两步,把我家的那个老揠也叫过来,叫他们都麻溜儿的,要快。”

老擓是东北大秧歌里的一个角色,女性,丑角,往往是由天性快乐又有了一把子年纪的男人乔装充任,披红挂绿,头盘髻鬏,脸蛋子又抹成老猴腚,一出场还翘首弄姿,不能不引人发笑。因这又老又丑,中年以上的东北男人便常把自己的老婆称作老擓,含着自谦(丑化自己的老婆可能是天下所有男人的谦虚),还透着调侃。吓一跳就是夏天雷,夏天雷的名字起的怪,夏天的雷,咔嚓一声,当头炸响,岂不真就吓人一跳?大利整叫耿玉林,当兵转业都回来好几年了,还把自己的行李叠得有棱有角豆腐块似的,确也利整得有些过份。养路工区里的人都有外号,也算是一种特色吧。

几个人很快都来了。其实王大年的媳妇才三十多岁,模样也周正,哪里就成了老擓?王大年先跟媳妇嘀咕。说我看那堆人里有几个丫头长得不错,你看给吓一跳和大利整挑挑,留下当媳妇行不?王大嫂在那群人中撤目,说谁知人家肯不肯呀?王大年说,这是一条活命的路,挑了谁,还不乐疯了她?王大嫂说,我是说不知这俩小子啥想法?王大年说,我再问嘛。听说皇上选妃,都是娘娘先过眼,今儿你就是娘娘。王大嫂撇嘴坏笑,说我也给你选一个?王大年郑重点头,说正合朕意,爱妃贤德。王大嫂笑骂,那你可是个亡国的昏君。

王大年又去问夏天雷和耿玉林,两人脸一红,又一笑,眼见心里都乐开了花。夏耿二位都是转业兵,家都是农村的,转业后被分配到养路工区,心里本急想着娶个媳妇,可养路工区位处深山老峪,城里的姑娘不肯来,邻近的村姑又要彩礼,狮子大开口,早吓住了两个穷工人。今天有这等美事,哪会不高兴。

王大嫂从人群中挑出两位姑娘来,悄声把意思一说,那两姑娘立刻抓紧了王大嫂的胳膊,眼含热泪洋镐夯道碴样重重点头,看样子都要喊菩萨叫亲娘了。王大嫂又把夏天雷的耿玉林扯到一边。说好好看看那两个丫头,别看眼下都瘦得脱了相,几天饱饭供上,保证都水水灵灵的。我摸了两人的手腕子,都挺宽厚,骨架大,日后干活肯定是把好手。再看看那两丫头的胯骨,大屁股,日后也肯定能生养,还能生小子。看眉眼也顺溜,虽说不上怎么漂亮,可实诚,心实,善相。我还给你们保证,这两个肯定还都是黄花大闺女。

夏天雷笑:“嫂子,你连这个都看得出呀?”

王大嫂也笑,说:“八九不离十吧,用不了几年,你媳妇也会看。”

耿玉林说:“中,我听嫂子的,就挑那个个子小一点的,不然我怕以后吓唬不住她。不像天雷,把谁都能吓一跳。”

夏天雷却闪到了王大年身边,问:“工长大哥。那我自己选一个,再请你和大嫂把关行不?”

王大年忙点头:“那咋不行,这个事,你是司令,自己说了算。我和你大嫂充其量是个参谋长,放屁都不响。”

夏天雷自己选的就是后来的夏嫂。夏嫂高高挑挑的个儿,匀称,脸蛋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当夏天雷把逡巡的目光投向人群时。女孩子们知道逃离饥饿与死亡的机遇来了,急着擦抹脸上的煤灰子,夏嫂不忙着擦脸,却把会说话的目光投向了夏天雷。那天,当王大年夫妇回到家里时,王大嫂还恨恨地说,这个吓一跳呀,就知图漂亮。有他日后咧大嘴活嚎的时候。王大年说,你就说,他选中的是不是个顶花带刺的嫩黄瓜?王大嫂说,那倒没差。王大年说,这就中了呗,花钱买屁吃,人家得意这一口,你还瞎口得嚼个球。

卧虎营车站是个四等小站,四面都是大山,因山坳里唯一的一个村庄而得名,站上的职工只有十余人。挨着车站的还有一个养路工区,也是十多个人的编制。车站和养路工区虽然都属铁路系统,却分别受辖于车务段和工务段两个单位,相当于同一家工厂不同车间的两个工段,站长和工长就是工段长。前两年,经济形势好,铁路局拨款在车站东侧建起两排四幢干打垒住房,每幢六户,四六二十四,车站和养路工区就把职工住宅问题都解决了,连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夏天雷和耿玉林都独占了一户。

夏天雷和耿玉林两家紧挨着,门挨门。王大年没让小伙子把两位准媳妇立马带回自己家里去,他说,火车晚点了急不急?那也不能闯信号。现在我就是调

度,两个姑娘住一屋,两个爷们住一屋,咋做饭吃饭我不管,睡觉的事却不能扳乱了道岔。过几天,我让你们嫂子好歹划拉点嚼货,再弄两瓶地瓜烧,等大家一块乐嗬乐嗬后,我立马给你们放洋旗(洋旗是昔日铁路上的一种信号装置,手工制动,落后于后来的自动闭塞信号,早已淘汰)。王大嫂接话对两个姑娘说,给了信号也不能轰隆隆地由着他们跑火车。你们身子都虚着呢,生孩子总得再等半年,段里把避孕的东西都放我手里了,给了信号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铁道线路基两侧,有许多闲置的荒地,正好属于养路工区的管辖范围,所以养路工的家属便在那荒地里有了与农民一般无二的收获。夏嫂和耿嫂都来自乡下,耿嫂还在生产队参加过铁姑娘战斗队,开荒种地得心应手。到了那一年的秋天,两个女人果然都丰腴起来。耿嫂问夏嫂,说我家的那位急着想当爹了,你呢?夏嫂说,呸,老爷们的脸皮真厚,连这种事都私下商量过。

接着便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策划,谋算总体规划中的细节问题。依耿嫂的意思,两人一块怀孕一块生,大人有伴,生下的孩子也有伴。夏嫂却另有章程,说这事可不能学他们养路工夯道碴,叫起号子一起落镐头,还是差开半年好,你猫月子时候我侍候,等我猫月子时再你受累,不然,还能指望那两个活驴呀?耿嫂点头赞许,说还是你想的周全,那谁先来?夏嫂说,你是姐,当然是你先迈步。

十月怀胎,耿嫂生了个男孩,落地八斤,随口喊大龙。半年后,夏嫂也生了,是个女孩,也随口喊。叫大凤。耿玉林高兴,说一龙一凤,男大女小,正好一对,咱们攀个亲家吧?夏天雷也没怎么不高兴,家里有现成的地,还有现成的种,收了这茬还有下茬呢,但私下里却责怪夏嫂,说都怪你,为什么让他们先生呢?由着孩子们一起跑,跑到前面去的肯定是小子。下一个,一定要你先来。

大风一岁多的时候,夏嫂的身子再次沉重起来,奶水断了,害得大风总是哇哇哭。耿嫂还没给大龙断奶,一听哭声就把大凤抱过去,让出一个奶头给大凤嗍。耿嫂问,年纪轻轻的,急个什么?夏嫂不提抢先落后的话头,把责任往夏天雷身上推,说那个活驴,急着想抱儿子,到底是当过兵的,枪法倒准,一打就是十环。耿嫂说。那我也抓紧,还让他们差半年,这回你生小子,我生丫头,还是一对儿。

没想,第二胎,夏嫂又生了个丫头,耿嫂又生了个小子。耿嫂喊二龙,夏嫂却连二凤都不喊了,只喊二丫。心里最窝火的是夏天雷,尤其是受不了工友们不时拿他开玩笑。养路施工时,用撬棍拨钢轨,夏天雷上了前,却被工友故意挤到一边去,还笑哈哈地说,拉倒吧,你那根撬棍不好使,还是让耿玉林来吧。养路工的活计累,常拿玩笑找轻松,恼不得怪不得。回到家里,夏天雷把责任怪罪到时辰上,说下回,你们两个娘们好好核计核计,咱们同一天种,同一天收,我看老天爷还怎么偏心眼。

又过了两年,夏嫂和耿嫂果然是几乎同一天猫了月子,但这次,仍然是耿嫂生男,夏嫂生女。王大嫂跑来送鸡蛋。说赶快都拉闸吧,上头已有指示,一对夫妻一对孩,别再带着小三玩。耿嫂表态说,不生了,叫生我也不生了。这一帮光会吃的猪八戒,还想累死我呀?夏嫂却低着头不吭声。待王大嫂走了,耿嫂就悄悄地对夏嫂说,要不咱俩就趁着孩子们不懂事,把俩小三换换?我和耿玉林都盼着有个丫头呢。夏嫂红了眼圈说,我也不想生了,可那个活驴不死心呀,他说不种出棒子不拉倒,偏要摞摞这个劲儿。

那往后,夜里,夏家就不时飘出吵骂声了,铁路住宅就巴掌大的地方,家家门挨门,谁听不到?吵骂几乎都是因生育而起,夏天雷要播种,夏嫂却不让他沾身,说你一月就挣屁崩不倒的那几个钱儿,孩子眼看就上学了,你还想让我拉着她们几个去要饭呀?夏天雷骂媳妇是块涝洼地,只能长苇子长莆草,夏嫂就回骂夏天雷上辈子做了缺德事,天生的绝户命。大人叫,孩子们便哭,发展到后来必是拳脚相加厮滚一团,养路工胳膊粗力气大,夏嫂哪里是对手,总是落个鼻青脸肿。家庭暴力似乎可比铁道上顺坡滑溜的车厢,有惯性,自身却没制动装置,只要轮子滚动了,就越滑越快,不好阻止。可这种事,又怎好出面相劝,人们只能躲在家里默默叹息。

夏嫂的骂街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不一定因为什么事,就破马张飞地骂起来,先还只骂家里的孩子,后来便是谁沾惹了她就骂谁,不沾惹也骂,比如耿嫂去劝阻,她便把矛头劈空扫来,吓得耿嫂忙拉着孩子们躲进屋里去。有时骂着骂着,她还骂到美帝,骂到苏修,骂西门庆潘金莲骂山上的野猪骂天上的燕别虎(蝙蝠),性之所致,随风扬帆,四六不靠,八竿子打不着。慢慢地,耿嫂琢磨出了一些规律,夏嫂骂街,基本是一月一次,前后不差那几天。趁着夏嫂情绪好些时,耿嫂问,是不是那几天,你心里特别烦?夏嫂脸一红,默认了。耿嫂说,也别死抗着,小心点呗。夏嫂说,老爷们要是存了心,我还咋小心?我宁可让大家骂我是闹圈的老母猪,也不能再给家里添累赘。

除了骂街,夏嫂还变得懒惰和邋遢起来,常盘腿坐在耿家炕上说那五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破滥事,耿嫂没工夫陪,她就再去其他人家坐,不管是老头老太太,都能胡扯上半天。家里人多了,仅靠夏天雷的那点工资根本过不了日子,开荒种地是不能撂下的,但夏家的地也种得浮皮潦草瘪瘪瞎瞎,耿嫂的地一亩能打下三百斤粮食,她二百斤也弄不回家里来,耿嫂种的大白菜满着心一棵足有十几斤,她抱回家的好比刷锅的刷子头,正好用来甩苍蝇,好在女孩们到底吃不过耿家的那帮秃小子,耿嫂也常明里暗里接济一些。家里做饭、洗衣、收拾房间的事她也丢下不管,害得夏天雷有时下工吃不到热乎饭,那些活计她都交给大风和二丫。大凤才六七岁,二丫也才四五岁,比锅台高不了多少,真是难为了两个小丫蛋,时常急得抹眼泪,耿嫂看不过眼,就跑过去帮上孩子们一把。夏嫂不串门的时候还爱看闲书闲报,那些书刊报纸都是夏天雷下工时从铁道边拣回来的,火车上的旅客什么都顺窗往外扔,夏天雷拣回来是为了生炉点灶当引火,没想让夏嫂当了宝贝,夏嫂小时是读过几年书的,对白纸黑字有感情,捧起那些垃圾就入了迷,常常恨得夏天雷跳着脚地吼,有一次还在院子里把那些东西一把火都烧了,燎起冲天的火,引得邻居们看热闹。王大嫂说,吓一跳活该,让他找漂亮的,这回不漂亮了吧?王大年拿眼睛剜她,说少说风凉话,当时还是片生荒地呢,你就知道后来能长啥?

家里的人口多起来。铁道两边开出的荒地就不能只靠女人了。晨起或傍晚下了工,夏天雷和耿玉林常去地里忙一阵。大龙十岁了,二龙八岁,两个男孩子已经能够抡锹舞镐或两人合抬一桶水送到地里去。而夏家的女孩则只能帮着薅薅草间间苗。每到那时,夏天雷就直怔怔火辣辣地望着几个男孩子,眼神里满是艳羡。耿玉林和耿嫂不敢迎视夏天雷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块痛彻心肺的疤,碰不得的。

但夏嫂的身板还是再一次沉重起来了,也不知夏天雷是怎么得的逞。这一次,夏嫂信心十足,临盆前几天,她把三个丫头托付给耿嫂,由夏天雷陪着,坐火车去了铁路分局的医院。耿嫂说,前三个咱俩都是在家

生的,也都顺顺溜溜的,用得着吗?夏嫂说,这回我感觉不一样,还一直爱吃酸的,真要出点差错,我家那个牲口还不活嚼了我呀?耿嫂笑,说那可好,只可惜这个小子日后当不了我的姑爷啦。

数日后,夏嫂回来了,却是清清爽爽一个人。耿嫂料到不好,却看不出夏嫂脸上有多少悲戚,小心地问,孩子呢?夏嫂说落地就死了。死了好,又是个赔钱的货。但王大嫂却悄悄告诉耿嫂,说别问了,我在医院有认识人,孩子没死,她进产房前有话,男孩留下,女孩送人,她连见都没见孩子一面,省得揪心。

时光的流水就像山涧里上的溪流,打着小小的波澜,湍湍地奔窜而去,一晃儿,又是十多年的日子过去了。这期间,夏嫂除了隔段时间骂上一阵街,夏家风平浪静,三个贫寒柴门里出来的挨肩女孩出落得一个比一个清秀漂亮,都像她们的妈妈,且因夏家两口子从没把她们太当回事,正好歪打正着,从小受到磕打磨炼,都吃苦耐劳泼辣能干。倒是耿家发生了几件大事,让人悲悲喜喜,一言难尽。

头一件事,是大龙去当兵两年后,寄回家一张照片和一盒录音磁带。照片上的耿大龙钢枪在手,威风凛凛。磁带里录着大龙亲口唱给爸爸妈妈的一首歌,“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当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美丽的茶花……”儿子这是去打仗了,耿玉林用密布着胡楂子的下巴在儿子的照片上磨蹭,说一样当兵,我儿子的命比他爹强,赶上了为国家效力立功。但数月后,随着二等功证书送到家里来的还有耿大龙的烈士证。那天,来家的有部队的领导、铁路局的领导、民政局的领导,后面还跟着夏家的大风。大风在护校毕业后,就去铁路分局的医院当了护士。大凤径直进了耿家门,一头扑进耿嫂怀里,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叫妈妈,说大龙没了,妈还有我呢。人们发怔,连耿嫂和夏嫂都发怔,两个孩子真的就好上了,怎么连两个粗心的妈妈都瞒住了呢。那天,部队的首长刚说上几句话,夏嫂就窜到了院门外,指着南边的天地骂那些良心让狗吃去的东西。王大年示意老伴出去拦一拦,却被夏天雷一把扯住,说大嫂,让她骂,狠狠地骂,她骂了这么些年,就今儿骂到了正经地方。

大龙牺牲不久,二龙又去参加入伍体检,体检极严格,连高压仓都坐了,通知下来时才知是去当飞行员。耿嫂不想再让儿子去,说咱家都贡献一个了,还去呀?耿玉林说,咱养儿子是为啥?头一宗就是保家卫国。别说二龙,再过两年,就是三龙检查上,咱也不能有二话!

紧接着,耿家又发生了一件塌天大事,耿玉林死了。夏夜大雨,山上滚石,正砸落在铁道上。铁路局来了命令,必须尽快排除路障,保证畅通。那夜,王大年将工区所有的人都带上了铁路,喝令所有的人都脱去雨衣,冒雨劳作,又令行事谨慎的耿玉林专职负责山体一侧,小心再有滚石伤人。王大年说,多大的雨也浇不死人,顶多浇病了。可穿雨衣身手就不灵活了,也影响听山上的动静,都把那败家的玩意儿给我扒下来,谁不听话,给我滚回家,搂着娘们睡觉去!大雨瓢泼,夜色漆黑,忽听耿玉林大喊,小心,快跑!果然就听山上又响起哗啦啦的滚石声。人们急闪向早已看好的一块巨大悬石下,夏天雷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年过四十,在养路工里就算偏大的了,腿脚远没年轻人敏捷。说时迟,那时快,耿玉林豹子样冲出,但他还没冲到夏天雷跟前,却被一块弹跳的飞石击倒了。飞石正击中了耿玉林的脑袋,在夏天雷的怀里,他只喃喃了一声“兄弟……”就永远地沉默了。

耿玉林的死,让小站上的人很哀痛,也让王大年背上了一个行政记大过的处分。哀痛过后,有人感慨人生的无常。耿玉林就是不去救吓一跳,吓一跳也没事;又说月有圆缺,不可太满,耿玉林娶的媳妇也贤惠能干,一连生了三个如龙似虎的儿子。所以老天爷就一再拿他找事。可夏天雷娶的媳妇又泼又邋遢,生了仨丫头,老天爷觉得亏了他,就让他的三个姑娘都漂亮能干。话传进夏嫂耳朵,夏嫂立时就炸了。又跳到街上去,先骂那些人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又指着朗朗虚空咒骂老天爷,说你个玉帝老儿别只知吃柿子捏软的,有本事跟老娘来,姓夏的不怕。今天就跟你他妈的叫板了!那天,小站上的人都躲在屋子里,没人出来看热闹,不知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偏偏耿家的厄运就像那山上的滚石,连二连三,让人难测难料。正读高中的三龙突然在课堂上晕倒了,小医院先说是贫血,送进大医院竟说是白血病。普通百姓知道这种病,还是因了当时播放的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那病不好治,骇人啊!夏嫂陪耿嫂带着三龙去了在省城的军区总医院,因有耿大龙革命烈士和功臣证书罩着,军区首长亲自下了命令,务请尽一切可能。力争烈士遗属康复。主治医生对耿嫂说,耿三龙的病,准确的叫法是造血机能障碍,是造血干细胞出现了问题,通俗地解释,就是骨髓出了毛病,不能再造出满足他身体所需要的血液了。仅靠输血肯定不是长久之计,眼下最可行的办法是抓紧移植造血干细胞。这又出现了两个难点,一是耿三龙干细胞的具体指标有些特殊,不好配对,一般人就是同意移植,也未必符合标准;二是人们普遍对干细胞移植还心存顾忌,认为移植骨髓不像输血,骨髓真要被抽出去一部分,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都可能受到威胁,所以很多人一听这事就摇了脑袋。

耿嫂对大夫口中的专业用语不甚了了,但基本意思还是听明白了,就是要把别人的骨髓抽出一些,再输到三龙身体里去,而且那个骨髓要像螺母扣螺栓,必须丁是丁,铆是铆,严丝合缝,差一点都不行,可不像养路工砸道钉,只要抡起大锤就砸进枕木里去了。

耿嫂说:“我生了三个儿子,那两个身子都棒棒的,老二还被选去开了飞机,怎么偏偏老三得了这种难缠的病?”

医生说:“这里的原因很复杂,我也很难说清楚。”

耿嫂又问:“外人摇脑袋,俺们理解,挑不得那个理。要是我们家里人愿意给三龙那啥一下子,行不?”耿嫂心里划着魂儿。不好说出口,她在铁道上看过被火车轧死的人,知道人的骨髓是黄白色的,男人的精液也是那颜色,大夫刚才说配对,近亲结婚乱了天伦,是不是骨髓混在一起也反了纲常呀?

医生笑了:“我知道大嫂说的‘那啥的意思。这好啊,非常好啊,我正要说到这个问题呢。按照遗传学的理论,越是血缘相近的人,身体器官、血液和造血干细胞越容易与病者相匹配,而且术后的排斥反应也越小。如果是父母和兄弟姐妹参与配型,那就更好了。”

耿嫂立刻伸出胳膊:“三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先从我来。”耿嫂已多次给儿子输过血,她以为捐献干细胞和献血都是从胳膊上来。

耿嫂被取了样,等待化验结果还要一段时间。这期间,跟在耿嫂身边的夏嫂也没跟耿嫂商量。就偷偷给夏天雷打去电话,让把三个闺女都带上,立马来省城。夏天雷问什么事,夏嫂说,火上房,别问了,来了你们就知道了,这事一分钟也不能等。

夏家五口人齐刷刷站在主治医生面前。夏嫂说,你挨个都给取取样,不管谁合适,只要能救三龙,俺都没二话。耿嫂听说,急跑去拦阻,说等我不行再说嘛。夏嫂说,等了你,再等我们,那得多少日子?早一分钟

不该把罪过怪到耿玉林头上去。”

夏天雷重重地咳了几声,长吐一口气:“好,你说。”

“你这辈子就盼着有个儿子,其实我也盼,盼得一点不比你差,可我们生不出,也不敢再生了呀。那次,我不让你沾身,你又打我,打得比哪次都狠。我一赌气,就连夜跑出门,不想活了,趴了火车道算了。说来也巧,那天,正赶上工区的巡道工生病,是耿玉林替他巡道。我坐在铁道上哭着等火车,耿玉林就过来了。他劝我回家,我突然心里一动,就抱住了他,求他帮我生个儿子。我不想死,但也不能让夏天雷再往死里打我。我不跟你撒谎,那天,耿玉林翻了脸,推开我转身就走,说夏天雷是我兄弟,你日后还让我咋见他?我说那你就赶快回家让夏天雷来收尸,反正不要脸的话我已说了出口,夜里的那趟火车马上就开过来,大不了,我心一横,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我就是那样说,耿玉林也没动心,还是走了。我的心死透了,火车开过来,可就在我眼一闭直往车轱辘下扎的眨眼间,耿玉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死抱住我不松手。我说,你拦不住我,拦了这趟还有下趟。耿玉林实在没了办法。才……答应了那一次。”

“真就那一次?”

“一次是不要脸,百次也是不要脸,我既把实底说给了你,还诓你干什么?”

“怎么就那么准?”

“那几天正是落种就坐胎的悬日子,所以我才死活不让你沾身。自那以后,耿玉林见了我就躲着,也再不来咱家和你喝酒,有时头碰头躲不开,他也冷着脸不理我。有一次你还问,你咋得罪耿玉林啦?远亲不如近邻,一墙之隔住着,可不能整得仇人似的。”

夏天雷蹲在凳上,抱住脑袋,娘们儿似地呜呜哭起来:“你、你这败家的娘们儿……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呀?你还让不让我在卧虎营子活人啦?”

“那就我死。我死了,一了百了。罪过都在我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你的事了。”

夏天雷仍是哭,多少往事想起来,耿玉林活着时,突然就冷脸了,对夏嫂冷,对自己也冷,可在飞石乱坠的那一刻,他偏偏不要命地扑过来。耿玉林临死前的那一声喃喃雷一样再次在耳边炸响,兄弟!兄弟!!兄弟!!!他心里肯定有话。他要说什么呀?!

夏天雷说:“丢人……丢死人啦……事情已经做下了。既是谁也不知,你还把那个已送了人的丫头找出来干啥呀……你让耿玉林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呀……”

夏嫂说:“我只想救三龙。这事我也里出外进地为难了好一阵,知道一旦做出来,啥样的饽饽啥样的馅,就再也瞒不住了。可那边是为救一条人命,这边是护着一张老脸,咋算计,也是命值钱。再说,耿家已为国家献出了一个大龙,耿玉林又为救你送了命。咱咋能眼看着耿家咔嚓一声再折一根梁?就是耿玉林地下有知,我想也不会怪罪。那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耿玉林在我眼前转,对我说,救救三龙吧。反正直到今日,不管是你一瞪眼休了我,还是让我这就去死,我都不后悔。”

夏天雷抹了把眼泪,不哭了,说:“那……那就是我不是人啦……耿玉林在地下也更不得安生了……只是,不管咋说,这卧虎营子,咱们两口子是不好再呆F去了……”

夏家是半月后的一天夜里悄然搬走的,只带走了一些随用的东西,箱柜桌凳和锅碗瓢盆都扔下了,去了哪里连工长都不知道,王大年只接到段人事室的一个电话,说夏天雷调走了,你们工区缺人手,日后段里会补上。王大年问调哪里去了,段里说,别问了,老夏不让说,我们就得替他保这个密。那几天,正巧耿嫂去省城看三龙,看来夏家选了那个日子遁去,也是精心算计的。耿嫂回家开门时,看到了顺门缝塞进的一封信,是夏嫂写的,字写得丢胳膊扔腿,错别字连篇,意思却明白。信中说,耿嫂,请谅解我们的不辞而别,但不管离了多远,中间隔着多少道山多少条河,我们都永远是一家子。家里留下的那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你看有用,就留下。耿嫂千万不要错怪了玉林大哥,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时代在进步,列车大提速,一次又一次。四等小站卧虎营撤消了,接着,养路工区合并成机械化养路大工区。当年,耿三龙病愈出院后,铁路局考虑到耿家的情况,又考虑到耿三龙的身体毕竟还虚弱,破例安排他在卧虎营车站当了售票员。小伙子挺努力,身体也日渐强壮,后来还当了副站长,并已结婚生子。小站合并后,耿三龙去邻近一个较大的车站当了客运副主任,每天跑通勤,仍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王大年这一茬老职工早就退休了,还住在铁路住宅里。但今日的住宅已今非昔比,铁路局一声令下,推土机就把那些干打垒的老房子推倒了,原址处耸起青砖红瓦的新房舍,还是二十四户,每家却变成了两室一厨一卫,清一色的钢塑门窗,面积比以前大了许多。往新家搬的时候,已年近七旬的耿嫂哭了,说老夏家要是还在这儿多好,两家还是邻居。俺们老姐俩还常坐在一起说说话。耿三龙急向老娘使眼色,说小点声,让界比子听去不好。往新家搬家具时,耿三龙主张旧货淘汰,一码换新的,空军大校耿二龙早把大捆的票子交到了母亲手上。耿嫂说,你愿扔扔原来咱家的,老夏家留下的东西一件也不许丢,不定哪天,他们两口子就回来了,我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的东西都在呢,他们的家也还在呢。

但夏嫂却再也不能回来了。今年开春时的一天,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颠簸着开到山脚下,两位女士走下车,去了半山上的耿玉林坟前烧纸献花。有人跑来耿家报告,耿嫂急出家门,小轿车已停在了门前,先是大凤跨出车门,另一位年轻些的女士也从驾驶处跨出。大凤往旁边闪了闪,那女士扑嗵一声跪倒在耿嫂面前,说妈,我是四凤。耿嫂心中酸痛,已情知是怎么回事。大凤说,我妈前些天走了,临走前把心里话都说给了我们,还让我务必带四凤回家,说耿娘耿伯一辈子都盼有个闺女,他们不是没有,四风就是耿伯的亲闺女,一定要回家认亲啊。耿嫂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说你爸你妈一走这么多年,怎不回来看看呀?大凤说,我妈我爸本来是早想回来的,可我妈身体不好,在床上一躺十多年。这次给我妈送完葬,我爸就被二凤带去了深圳,我爸说换个地方先去散散心,等回来时,第一站就是卧虎营。耿嫂擦了泪水,一双昏花老眼再离不开四凤。四凤在市里一家银行做高管,虽已年近四旬,但保养得好。还保持着青春的靓丽,身材和脸庞都像夏嫂,鼻子和嘴巴却明显有着耿玉林的影子。大风说,我妈临走时一再跟我说,只要你耿娘不恨我,我下辈子还跟她住邻居。

耿嫂又捂着嘴巴哭起来,说:“夏嫂啊,你再给我托个梦吧,我就盼着再听你骂上一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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