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

2009-11-21 05:29
山花 2009年21期
关键词:杏子辫子傻子

许 艺

正月初二的早上老赵竟然照常出摊。当他的哨声像往常一样嗖——嗖嗖嗖吹响时,刚跨出门的就听到了。

老赵早年丧妻,带着独生女儿亚亚过活,农忙时候种地,冬月里闲了就摆个小摊,卖点针头线脑、小孩玩具之类的。老赵常年阴沉着脸,好在他为人正直,否则这生意断然做不长久。双燕站在路北边,看老赵穿着羊皮袄把货品一件件摆好,看他顺手拿起一只双头鸟的哨子,嘘——嘘——地吹上一阵。那哨子三角钱一个,双燕最喜欢粉红色的,跟音乐老师夏天戴的凉帽一模一样的粉红色,双燕总觉得粉红色的吹起来最好听,就像被音乐老师教过一样。老赵吹了几下就放下了,把手袖在皮袄里缩着脖子跺脚。双燕心里骂道:“死老赵,看我来了故意吹的。我才不买哩,三角钱够买三支铅笔了,省着用能写好多生字呢,吹个水哨又不能顶写字,别人吹了我也能听见,又不用花钱。”心里这样骂着。手却伸进裤兜里捏着新得的压岁钱。她没有走开,她想过一阵老赵肯定又会拿起来吹上几下的。

亚亚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铝饭盒,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手往前一伸。老赵瞪着眼说:“这么早就去?!”亚亚把头扭向侧边,看都不看老赵一眼,说道:“钱都拿了还等什么时候去。”老赵沉着脸掏出一把钥匙给了女儿,又交代道:“去了安安生生坐着,把门锁上。”亚亚也不答话扭头就走了。

亚亚是个大姑娘了,身材高挑,有一条长及腰下的大辫子。她从双燕眼前走过,那辫子像条小青蛇一样悠来荡去。辫梢还一径地向左荡去,却又被甩到右边;正向右荡去,却又被甩到左边,那辫子就像活了一般在亚亚的背后欢快地游动。双燕从小到大都没留过辫子,一直羡慕有辫子的女孩可以扎花花绿绿的头绳儿,蹲在地摊儿边叽叽喳喳地争论发卡的样式。再长大一些,又觉得有辫子的姑娘就连走路也比没辫子的要好看,人走过了,长长的辫子却还在后面轻幽幽地说着些什么。村里的姑娘都是大着大着就留起一条乌亮的辫子,渐渐地就再也不在镇子的大路上踢毽子跳沙包了,正月里热闹的戏场子也不大能见得到了,见人说话儿也是轻声细气儿的,若是有哪个婶婶笑说:“大姑娘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家家儿都吃的洋芋蛋,偏生人家这三丫头。咋就越长越俊样儿了哟?瞅瞅这身条,哪儿像个挑水下地的主儿……”这姑娘保准满脸绯红,说句“婶婶你忙吧,我回了,闲了来家坐”,就低头浅笑着慌不迭地走了。走出去几步了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伸手把垂下来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去。那辫子却在身后尽情地欢舞着,一句一句地听婶婶们还在说些什么。

双燕定定地看着亚亚,竟忘记了老赵的哨子,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亚亚的后面,慢慢地合上她的步子。那辫子像认出了她一般,荡悠得越发欢喜了,双燕高兴地跟在后面,觉得那辫子就荡在自己的背上。她想如果把哨子系在辫稍上,一定会嘘嘘地响起来。那该多美呢。亚亚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笑望着她。双燕眼前美丽的辫子忽然就变成了一张俊俏的脸,热烘烘的阳光照着她。那脸庞就像个小太阳一样,亮堂堂地对着她笑。“碎婊子,你跟着我干啥呢?”双燕被问得羞红了脸,却还犟嘴道:“我就跟着你哩,你把我咋?”亚亚呵呵呵地笑起来,对着金黄的阳光露出她玉米粒一样的牙齿,双燕也笑起来。亚亚打开饭盒,捏一块土豆填进双燕的嘴里,那土豆又沙又软,双燕咬着土豆又忍不住笑起来,很响地咂着嘴巴。亚亚也给自己嘴里填了一块,学着双燕的样子咂着嘴巴。“香吗?”她问双燕。“香很,像掺了牛奶一样。”“呵呵呵……”亚亚笑得弯下腰来,连辫子都甩过肩膀垂到了前边:“你个愣儿,这叫土豆烧牛肉,里头有碎牛肉呢,牛奶咋能跟土豆和一起呢”。

“你碎婊子真是作孽呢,肉可是好东西,咋跟老土豆搅和在一起呢”。

亚亚止住笑,手腕一翻把辫子丢过肩去,让它服服帖帖地垂在脑后,牵着双燕往小街上走去。

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靠近路边的院子里时而传来几阵笑声,狗也不来街上乱跑了,守在院子里就能得着骨头,它们也在过年呢。店铺都关着,新贴的对联像新做的衣服一样硬挺挺地贴在门框上。小鞭炮的脆响伴着孩子的锐声尖叫,点缀这有些寂寥的小街,干硬的老柳树静立着,死去了一般。

“亚亚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杨杏子的理发铺,帮她看店。”

“啊?杨杏子的理发铺啊?”

“嗯。”亚亚随意地答应了一声。故意不去看双燕欣喜的样子。“起先我爸不同意我来的。后来杨杏子出到一天两元五,他才同意了。本来初一也算了一天的钱,可我爸说贼也要过年呢,谁大年初一跑她铺子里干损阴德的事儿呢。今儿我一早就过来了。”

“我猜你爸是不想让你新年里头一天就去那地方——你可占了大便宜,白赚一天的钱。便宜占多了要瘦头的。”

“你才便宜占多了呢,看你头瘦得像个干枣一样!碎婊子,你嘴再尖得像锥子我就不带你去了!”亚亚伸手戳了一下双燕的童花头,“人家杨杏子有的是钱,才不抠这二两麻叶儿呢。”双燕咧嘴笑着,不再饶舌了。她没进过杨杏子的理发铺。镇子上的人好好地聊着天,可一说到杨杏子的理发铺声音就陡然间怪起来,细细地,像是要压低声调,却又没名堂地大笑起来。这让双燕她们总觉得杨杏子和她的理发铺都极不平凡,然而却又不像是课文里讲的刘胡兰、董存瑞那样的不平凡。怎么说呢,就像是笨媳妇做的鞋,也不肥也不瘦,可就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所以双燕她们每次路过那理发铺,总要踮起脚往小窗户里张望,就看见杨杏子左手拿梳右手握剪比划着头发,或者俯下身去给某个男人刮脸。有一次她和邻居家一个女孩正探着头往里看,后脑勺就挨了一个“烟锅子”,回头看见是三表哥:“俩不在路上玩去,趴这儿瞅啥呢!看我不告诉你妈,打断你们瘦腿呢!”双燕和那女孩落荒跑出一大截,才想起这又不是偷樱桃祸害菜园子,咋就跑得这么怯,这也算犯错儿了?这犯了哪条了呀?想不明白。可再看时难免心虚,就怕又被谁看到,吃一顿没缘由的“烟锅子”。所以就看写着“秀丽发廊”的那块牌匾,牌匾上画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黄黄的卷卷的头发披满肩头。双燕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杏子给镇上的人理发,还非要画一个外国的黄毛子在牌匾上。难怪镇上的人都骂杨杏子是个狐狸精,学校里老师说过外国鬼子是坏人,你把坏人挂在牌匾上可不就要被人骂么。

可双燕在心里总觉得杨杏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比如她的脸就像新做的凉粉儿,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灰沓沓的;她的衣服也好看,不是长大衣就是短茄克,裤子呢要么很宽要么很窄,比镇上人们穿的褂子不知好看多少呢。双燕想把这些告诉亚亚。又怕说错了,想了想又没说,随口念道:“花自开。水自流,彩霞姑娘要自由”。亚亚没上过学,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双燕就把课本上彩霞姑娘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说受尽苦难的彩霞姑娘最后被神仙救走了,驾着云彩在天上飞,唱的就是这句话。“花——自开,水——自流,彩——霞——姑——娘——要自由”,双燕用学校里念书的腔调大声念了一遍。“你跟着我念吧亚亚姐。”亚亚杏核一样的圆眼睛亮亮地看着双燕

的嘴,脸微微红起来。因为早年丧母,亚亚没有上过学,后来家里情况好些了可她的年龄已经太大了,这让老赵一直觉得亏欠着她,平日里就更惯着女儿了。亚亚为这事偷偷哭过,也去学校的后墙边听过学生念书。后来就渐渐地断了上学的念头,却还是喜欢听学生散学时唱的歌。双燕刚才教她的就是学校里学的课文啊,她动了动嘴唇,又扭脸看了看空旷的小街,又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念。那些字句她都听懂了,却总觉得与它们隔着些什么。她问道:“你们在学校里就学这吗?”

“还学别的呢,算术啦美术啦,还学音乐啦体育啦”。双燕有些等不及了。“你快念吧亚亚姐!”亚亚动了动嘴,想问她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却又没有问。

“你快点亚亚姐,这街上没人。”

“有人咋了,我怕人不成!”亚亚应声接了一句。“快走快走,你那都是小孩儿玩的,我才不跟你瞎混呢!”

亚亚终于没有念,双燕也不再念了,两个人只是走路。

双燕觉得有些闷,又觉得亚亚好像有些不开心,就说到:“亚亚姐,咱们耍打欢欢手吧。”

“我端着饭盒呢咋耍?”

“光用嘴说不用手。”

“好呀……”

打欢欢手,买粱酒,粱酒高,闪断腰,腰里别了个马镰刀。割黄草,喂白马,白马喂得壮壮的,老爷骑上告状去……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只到了末了双燕抢先起来:“状儿告得稳稳的,把你的腚打得红红的!哈哈哈……”她笑着跑开了,亚亚嬉笑着追上去,要把她的腚“打得红红的”。

双燕一路颠儿颠儿地跑到了杨杏子的理发铺。这理发铺并不跟别家一样是间房子,而是用铁皮焊接起来的一个屋子,比一般的房子稍小一些但便于移动。杨杏子的铺子以前是在路南的,有个本镇的大姓人家相中了那个位置,于是她就搬到了路北。有人说杨杏子脑子活泛,“开铺子时就想着得要方便挪动”;有的却不这样想:“住屋也跟老实人不一样,那屋还没落稳呢就想着怎么挪腾。”双燕抬头看“秀丽发廊”的那块牌匾,看到那卷毛女人白晃晃地亮着两个肩膀,她不由得打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亚亚把钥匙伸进锁孔,转了三转才把门打开,一股发胶、冷烫精的味道扑鼻而来。

一条粉红色的帘子将小屋隔成前阔后窄的两半,后边摆一张小床并衣箱炊具等物,前边俨然是个理发铺:一面几乎盖住整面墙的大镜子,镜子两边是“男女明星新潮发型”的图画。镜子下方是一条窄长的木桌,摆满了理发工具,各式的剪刀、梳子、吹风机和冷烫精,边上的小竹篮里是双燕她们熟悉的发卷,镇上的女人常把这种红红绿绿的空心圈缠在头发上做卷发。亚亚慢慢伸出手去,摸那些大大小小的梳子、剪刀,最后落在反射着金属光亮的吹风机上,金属的冰凉、光滑和弧线让她爱不释手。

“亚亚姐你拿的啥?嗷一吹风机,我认得,让我来吹一下!”双燕手里握着一把电梳子。又来抓吹风机。“疯女子哟你,放下!带你来是让你造反的吗?摆弄坏了你赔得起呀我赔得起?先把火生起来吧,这屋里阴冷得鬼拔毛呢!”亚亚唬着双燕掏炉灰,自己把手里的吹风机轻轻放回原处,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炉火旺起来,小屋里暖和多了,水壶嗞嗞叫着,亚亚装着土豆烧牛肉的饭盒也搁在炉盘上。双燕勤快地扫起地来,她觉得扫秀丽发廊的地,比扫自家屋里的地不知有趣多少,这是理发铺的地,不知被多少理发的人踩过。也被杨杏子的高跟鞋踩过。可这地太小了,没几扫帚就扫完了,双燕意犹未尽,又抹起桌子来。

“亚亚姐你看这是洗发膏,紫罗兰的,你闻可香呢!”

“用这洗头发?”

“嗯。我们音乐老师就用这洗的”,双燕说着又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嗯,连香味都是一样的。怪不得音乐老师走过去了就有一股香——香儿的味道”。双燕和亚亚把那个四方的小塑料包轮换着看,嗅一嗅,又捏一捏。

“哎哟挤出来了!”双燕叫道。

“呀!你咋使蛮劲捏呢!快装进去!”她们相互怪着对方,努力了很久却没法装进去。

“亚亚姐,要不你就洗头发吧,怪可惜的。”

“那能行?”

“咋不行,人家杨杏子才不在乎呢。把这一包全送了你人家都不会不舍得的。”

“行!”亚亚说着就拆辫子舀水,“哎,你的手就这样揸着,别抹到别处了!”双燕欢喜地揸着手,满嘴“嗯嗯”地答应着。

双燕只知道亚亚有一条长辫子,却没有见过它拆散时的样子;亚亚天天对着碗口大的镜子梳头,却也被此刻的自己惊了一下:头发长近及膝,由于久辫而弯曲着,流过卵石的浅水一样从头顶漫流下来。在阳光的映照下,双燕看到有几缕仿佛变成了翻卷的、白色的火苗。

“亚亚姐,你能上理发铺的牌匾。”

“呸!你怎么把我跟外国黄毛子比!”亚亚说着将头发拢起来往水盆里浸,脸上却并不怒,挂着浅浅的笑,她的心里有种说不明白的欢喜。

四只手在水盆里忙活着。细细地洗过一遍之后都说香。“香得像顶着一头刺梅花儿!”两个人玩得高兴起来,索性用上一回吹风机。亚亚把双燕按坐在椅子里,要把她的童花头吹成镇长老婆那样的“偏缝”儿,双燕先是叫嚷着要自己吹,后来就皱着脸紧紧地缩着脖子,吹风机吹向哪边她的脖子就缩向哪边。“碎婊子,腰杆儿里像钻了一窝蚂蚁一样痒,快停下,轮我给你吹了,咯咯咯……”。亚亚终于咔嗒一声按住了开关,双燕兔子一样跳下椅子,使劲揉搓着脑袋:“我的娘呀。镇长老婆过一阵子就来吹一回。原来是跑来受洋罪呢!”

“那你以后发达了,当了镇长老婆了,就不来吹了?”

“肯定不来!”

“哈哈哈……你还真想当镇长老婆呀!”双燕羞红了脸,一边骂亚亚说出这样不害臊的话来,一边把她按在椅子上,“看我不把你吹成镇长老婆!”

“不行!”亚亚挡住双燕举着的吹风机,下巴高高扬起,“要吹就吹个杨杏子那样的‘反翘!”镇上的女人都兴把刘海向内卷,唯有杨杏子的刘海是向外卷起的,她们都把杨杏子的刘海叫“反翘”。双燕不得不佩服起亚亚来,她就能想到杨杏子的“反翘”,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双燕隐隐地觉出些什么来,亚亚虽然不会背课文,但她知道些别的东西,而自己却不知道。双燕道:“那得用卷发器。”

“就你懂。我还知道得往外卷!”

两个人就忙着将刘海往卷发器上缠,缠好了还要别上卡子。

“亚亚姐,这下你要像杨杏子一样了。”

“你的嘴倒巧!杨杏子姐是镇上最俊的姑娘呢,我哪能比。”

“这回你也有‘反翘了,保证也俊——噢,你敢把杨杏子叫姐呀,不怕你老子打断你的腿?‘把你个柳树精,想叫姐了照嘴掮上一巴掌,后院老母鸡也是你姐呢,叫呀!打断你的腿呢!”双燕把嗓子憋得粗粗的,学着亚亚爸的样子说话,惹得两个人丢下梳子又嬉闹起来。

“走开!回去!快回去!”一个穿着大红色超短皮茄克的短发姑娘从小街上跑过来,高跟鞋乱乱地敲着冻硬了的黄土路,她边喊边回头看。追赶她的是镇上的傻子。傻子趿拉着一双破棉鞋,赤着的脚冻得像只水萝卜,敞开的破棉袄露着花朵一样的棉花絮,他吸溜着鼻涕满脸挂着笑,拖着破棉鞋啪嗒啪嗒地追赶那

女子,嘴里喊着:“姐姐,饭吃了吗?姐姐哎——饭吃了吗?”

这傻子是小街口王家的孩子,听说小时候聪明过人,有一次高烧不退,病好之后就成了傻子。他不打人不发疯,所以家里人也不关他,任由他在街上转悠。傻子原本是不说话的,只是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要不就凑在人多的地方晒太阳,见人脸上就挂着笑。几个老头子见了他总要念叨一句:“回回儿见你你都在笑……笑好啊,笑比哭好哇!”镇上不学好的青年常戏弄他为乐,他们捉住傻子靠在墙根晒太阳,看见有年轻的媳妇姑娘走过来,就让傻子冲上去叫姐姐。傻子一开始不会叫,他们就用烟头烫他,傻子只是咧着嘴流口水,脸涨得通红却不会哭不会叫。后来竟真的学会了,见了女的就笑着冲上去叫姐姐,女人被吓得喊叫着跑开,年轻人就靠在墙根笑成一片。可傻子毕竟是傻子,有时他也对着叔叔婶婶叫姐姐,叔叔婶婶照常走路,傻子就一直跟在后面叫:“姐姐,姐姐……”,年轻人们于是笑得更加厉害。吃是头等大事,人们见面常问:“饭吃了吗?”就像城里人见面问你好一样。傻子不知何时又学会了这句,于是见人就问:“姐姐哎,饭吃了吗?”多少年过去了,教他这句话的青年已经娶妻生子,墙根又换上了另一茬人晒太阳,而傻子依旧见了人就问:“姐姐哎,饭吃了吗?”随便答应他一声他就笑着去问下一个,若是不应他就一直问。但他从不进店铺,是因为被痛打过的缘故。虽然如此,年轻的姑娘媳妇却总有些怕他,尤其怕被他追赶。

山区的小镇是凄清的,即使是在新年的时候。路两旁的渠沟里堆着各家扫出的污雪,傻子追赶着这姑娘,啪嗒啪嗒,咯噔噔咯噔噔,“姐姐哎,饭吃了吗……”

这个姑娘就是杨杏子。她原本是回家过年的,可哥嫂们脸色不好看。邻居婶子还明火执仗地问她:“年前你嫂子说你要去浙江过年呢,怎么又回来了?那镶牙的没跟你一起回来?”杨杏子在家捱过初一,初二一大早就推说理发铺没人看,怕正月里闲人砸了玻璃,于是就回到镇上了,在街口正遇上傻子。

杨杏子推门进来的时候,亚亚和双燕还在嬉闹,是双燕先看见了气喘吁吁的杨杏子:“咦,你咋回来了?”亚亚觉得双燕问得有些不妥,忙问道:“怎么走得这么急?”杨杏子瘫坐到长条木椅上尽量平静着呼吸,答道:“傻子——从街口一直追着我——到门口——”。双燕走出去,见傻子果然站在路对面,看她出来就又朝她打招呼:“姐姐哎,饭吃了吗……”

“吃了,吃的肉。你吃了没有?”双燕边说着边朝她走去。“双燕,快回来!”杨杏子和亚亚也探出身来。虽然在同一个镇子上住着,双燕和亚亚却从未跟杨杏子搭过言。虽然她们都认识她,却总有些什么阻隔着似的,她和她的铁皮屋子一直悬悬地挂在小镇的空中,她们没法靠近她。远离着,却又有些头发丝一样的东西牵扯着,她们各自站在头发丝的两端暗暗地使着劲儿。

双燕本来就不怕傻子,听见她们喊她,她知道杨杏子和亚亚都在看她,就越发得意起来:“过来呀,你怎么不追我?”她说着还扯了一下傻子的破棉袄。傻子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笑。杨杏子叫道:“快回来别惹他!”双燕得意地笑着转身往回走,傻子却开始追她,一面叫着:“姐姐——”。双燕佯装害怕地跑了几步又突然转身,傻子吓得呆在原地。她乐得大笑起来,杨杏子和亚亚也跟着笑,这回她更大胆了,扯着他的棉衣围着他转:“来呀,咱俩跳个双人舞,呵呵呵呵……”。双燕比傻子矮。却俨然像个家长拖着执拗的孩子,傻子嘴里呜呜拉拉的,脸上挂着笑。三个女子也脆脆地笑着,杨杏子笑得像亚亚,亚亚笑得像双燕。这笑声应着远处偶尔传来的鞭炮声,在空旷的小街上回荡。各家的店铺都关了门,像一片在新年夜被仓促遗弃的城郭。唯有这笑是热的。像新年里炭火燃旺的烤火炉子。杨杏子想起了似乎已忘尽的杨家湾。那时候她跟双燕一般大吧,爷爷奶奶都还在。山岔里也不似镇上这样人情淡漠,东家常端一盘新切的猪耳丝送到西家来,尾随而来的小孩子逢见长一辈的就磕头拜年,院里逢见就扑通跪在院里,门口逢见就扑通跪在门口,叔叔爷爷舅奶奶地叫着,笑嘻嘻地磕头。受了头的就欢喜地攥着胳膊一个劲儿地劝:“好咯好咯,够咯够咯,乖很乖很,快起快起……”说着从兜里摸出几个红枣几颗糖,塞到小孩手里,还问问爹妈可好,叔伯可好,你这小娃三十晚上啃了几根肥囊囊的猪肋条。得足了糖果男孩子就攒在一起打牌赢糖,女孩们就比比今年谁的新衣裳最好看,或在院子里挽着手玩,脆脆地念着:金雀雀儿,银雀雀儿,两个雀雀儿翻一个。咯咯咯咯……笑痛了肚子就跑进堂屋去。叔伯堂哥们正围着爷爷奶奶喝罐罐茶,杨杏子也不管是谁的茶盅,从炉盘上端过来一只就喝。砖茶熬得酽酽的,像中药汤一样苦,爷爷就笑道:“我杏子的眼睛滴溜溜地圆啊,碎女子茶瘾可大着呢!”她就故意搡一下爷爷的腿,匆匆伸手到炉口烤一下,捂捂通红的脸蛋又跑出去玩了。那一盅酽茶喝下去,浑身都是热的,通透的……杨杏子望着双燕扯着傻子的袖口嬉闹,她真想问问她:你们现在,还耍不耍金雀雀银雀雀啊?

双燕要把傻子送回家去了,她说天太冷,傻子万一跌在哪里会冻坏的,“傻子是天照应的,对傻子不善要遭报应呢!”

亚亚和杨杏子站在门口,看双燕扯着傻子的棉袄边闹边走。杨杏子抚摸着亚亚垂散的头发,几根细自修长的手指认真地滑过长发的每一个弯曲。“亚亚”,杨杏子的声音轻轻的,犹如另一缕发丝。“你今年十几了?”

“十五”。亚亚的声音也轻,却有些干,像一枝细而干裂的树梢。

“十五……哦,我是十六去的兰州。他们都不相信,学个理发的手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亚亚不知道该说什么,胸口有股水一样的东西向周身涌开,她忽然觉得杨杏子有些可怜,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却又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怜。要是真可怜,又是谁、是什么让她们可怜呢?那傻子算不算可怜,她们和傻子谁更可怜一些呢?

杨杏子轻轻拢起亚亚的头发,将鼻子凑了过去。潮湿的水汽暖暖的,伴着洗发膏和发丝的香气。“紫罗兰洗发膏的味道你爱吗,亚亚?”杨杏子的声音从那一捧头发中升起,随着湿发上的水汽一同升起,随着照在头发上黄灿灿的阳光一同升起。“爱,香很”,亚亚深深地嗅了一下说道,“在家我用桃树叶泡的水洗。”顿了一顿亚亚又说道:“双燕认字,她告诉我这叫紫罗兰,我没见过。理发铺的洗发膏瓶子里,灌的都是洗衣粉水。”杨杏子的手指在长发一个弯曲的低凹处停住,尔后垂落下来。阳光照在她向内曲握的手指上,像握着一束杏黄的丝绸。静了好久,她慢慢地说道:“我从来没灌过”。亚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杨杏子那么可怜,那么可怜,又觉得不是可怜。她想说:“你跟别的人不一样”,又想说:“他们都不如你”,话出口却变成了:“姐姐……”。

杨杏子愣了一下。亚亚也愣了一下。

“杏子姐,杨杏子姐”,亚亚又叫了一声,转过脸来望着杨杏子笑,阳光照着她玉米粒一样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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