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2009-11-21 05:29夏夜清
山花 2009年21期
关键词:火车站火车雨水

夏夜清

某些夜晚是不幸的,特别是在这雨夜里。当雨水敲打着衰朽的记忆,那人群的喧嚷声、淡漠的目光,总是与冰冷的雨水汇集在一起。这声音把人引向强大的虚无。倍感荒凉。生命,每一天的、卑微的、麻木不仁的生命,无论怎样都要从这虚无间超拔而出。我苦熬着。有一天真想能脱下肮脏的衣服不再回来。就这样梦幻着,能有一问洁净的屋子,写下一本真正的书,就像脱下肮脏的衣服一般。

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是如何拒绝这样的插曲。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雨水会将其冲刷得很清晰。可是。它还是来了,带着世间最深沉的冷漠,赋予我和这房间绝对的孤寂:

我准备出国,在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年父母离异了,自己觉得在世上孤零零的。学校呢,就像牢笼,老师也并不那么充满善意。唯一的,世界的风景在召唤。我准备出国,这是真的。怎样走都想好了,先走京沪、陇海,再宝成、成昆,之后从云南出缅甸、印度,徒步世界。采集植物标本。在当时,自己的生物、地理学的知识是远比同学们丰富的,甚至,连铜锣都准备好了,那是为击退丛林问的毒蛇的。同学们还为我凑了钱、食物。

那是第一次孤身踏入陌生。火车站人们异样的目光、人群的喧嚷及夜行火车上别样的气味,这一切今天看来,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悲伤。身处嘈杂混乱、周遭弥漫着烟气、目光互不信任、纵声言谈的人群问,直感被一种冷硬的空气托起。在车上,我的包给一个人拿走了,那里边有吃的,最重要的,里面有一本《潘德明环球旅行记》,怎么也要不回来。那是陪伴我童年时代的不多的几本书之一。我伤心地蜷缩着,漫长的途程减损着我的锐气……

至今都记得,自己茫然自失地立于宝鸡车站的情形。那正是夏收的时节,农民模样的人在身边来往穿梭。我望着站台旁侧铁皮屋顶上的鸽子,默默流了一会泪,第一次生出面对世界的委屈与绝望。仅仅在昨天,还在同学们中间……就这样,不知怎的,连昔日父母的争吵、老师的责罚都变得温暖了。在站台上,两个痞子模样的人盯着我要钱,威吓着我……没有意志走下去了,只觉得在家与火车站间伫立着一个偌大的荒凉。那是内心被撕裂的痛楚。如何解释自己的奋力奔跑仅是在西部的群山间留下长喊呢,至今,对这种情感都无以名之。

于是,颇为艰难的,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想起了童年的那扇窗,这一切不过是从那小方格子窗里望出去的风景。想起了窗下的树,还有那绵延至今的梦境:那仿佛一睁开眼睛或是推开窗就能看到的原野、树丛……还有世界和群星的召唤。像要挣脱某种囚禁,这景象,总让人奋不顾身。我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生命力之所在。那是间虽然不温暖,却也还算安适、还能创造梦想的房间。如今我是在哪儿呢?推开窗,雨水隔绝了一切。密集的雨水打湿了这些记忆。在这间借来的乡间小房里,又该对将来抱有如何的思念。再过几天,主人回来。我就要离去,到哪儿呢?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穿越那片喧嚣了。这样,在意识深处苦思着,依稀觉得这房子和我被抛置到了远方。

一直都觉得,生命很难,无人看顾……

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一列火车开走了、又一列火车开走了……直到午夜所有的列车都已开出,而我仍伫立在站台上。有多少次,在北京无法回家?火车站、夜行火车、一种不洁之感,充斥了整个少年时代。直至今日。深晚读书时总还会重返夜行火车的荒凉。那正是学习的好年华,总想着能出来在一个靠近学校的地方谋生。难道生命必然要给与这无端的挣扎很多么?因为,这不是在做旅行,身边更无依傍。没有钱,逃票,这样反而期待车厢拥塞。多少次,看到潮水般的人群像物体般毫无尊严地涌向车厢,在痛苦间心里还伴随着些许幸福,全然不在意头发都被抓掉一把。可当列车经过长夜奔跑在晨光里行将进站时,判决来了,对于我,这是仅次于死亡的边沿,没有比这更艰窘的时刻了。后来,很久了,看到穿制服的人,都还有一种恐惧。在那不多的可以有钱买票的时候,有一回手里拿的东西多,票丢了,只听到身后有人喊:票!可回转身来,票没了。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最肮脏的地方。它凝聚着一个国家的现实状况与文明程度。当人们从四围被挤压到这里时。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背叛家园是何其不幸。因为生活本是在另外的土地上。纵使没有温润的泥土、洁净的水,却有着没有纷扰的安宁。曾经在这样的乡间生活过。也接近过这样的人们,从无一种不洁之感。从不觉着泥土脏。可一旦人们汇集于火车站,一切便沾染了卑污的气息。置身于五方杂处言语不通的人群问。真是莫知所措,好不为难。其间充斥着丑陋不堪的、有生理缺陷的人们:残肢的、侏儒、甚至爬行的。充斥着骗子、扒手。这一切,是多么忠诚于火车站。看上一眼就深感身为人类的耻辱,生命从此也便被深深玷污。可归根结底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并非完全是一群干净、温雅、有教养的人,如果可能,我愿置身于这样的人群里,而不愿看到人类的另一幅群像。现实就是这样,透过梦境,仿佛仍能感到车站广场上的人们冷冰冰的不可信任的目光。这是人类最古怪的一种表情。望之便会产生对人的深深失望。那眼睛里没有丝毫经过美好生活的训导的温良。亦无对可贵生活的倾慕之情。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这确是人类最悲哀的一种表情。这样的目光毫无来由么?我想到了自己,置身于那样的人群里,对一切人来说我都是不可信任的人,而我又相信了谁吗?庞大的人群并未给心灵带来温暖。相反,在人们的表情里如何不感到一种更深刻的孤独呢。这孤独总把生命引向虚无。人们行走在拥塞的生命之河上,当孩童降临世上,世界为接纳他准备了位置么?那些穿梭于车站人群间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眼睛总让人觉得:我的位置总是占用了别人的位置,那属于自己的土地从不存在。怎会有杂志给我发表的地方,如若自己发表了,那个被挤下去的人又是谁呢。或者,即便自己发表了,那也只是因为艰难的生活把那更富才智的孩子压倒了。人活着,就意味着时刻在毁灭别的生命。我们每一片刻的存在难道不应当伴随着深深地内疚么。这些,自离开家那天起,便总是这样想、总是这样想。

毫无疑问,有一点人们虽不说,却是真的,那便是由于国家人口多,生命必然变得廉价。其结果必然是某些群体受到伤害。曾在上海至北京的火车上遇见过一位贵州的乡民,他在上海没能寻到工作便要到北京去。找什么工作呢?“我到各处工地上看看”他对我说,“就算找不到工作我也算来过北京了吧”。至今,都记得这样一句话,还有他那瘦小的身躯憨厚的脸庞。看得出他的身体并不好。记得曾跟树才说起:北京这么大,穷人在这怕是会累出病来。他则肯定地说:你还别说,还真有很多人在这累出病来。我想那是确实的。可不管怎样,人们的思维就像行星的轨道那般不可改变。我想,是生活让人们这样,是生活把人们挤作一团,这样屈首行走,生命从无舒展。因为他们会说:我们这儿的土地也太贫瘠了、人太孤寂了,村子里都难得见上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在家里我们真是有劲无处使,只能坐着等死啊。但是奇怪的,有的人还是未失却快活,他们在车

厢里纵声说笑,我们是否能说这是朝向生命的反讽呢,因为人们不会说,生命,实则是一个悲剧。不,不会。人们不会去问历史的机制是怎样、社会的机制是怎样,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沉溺于一种生命状态太久了,从生命奔赴生活的路途也过于漫长了。

寂静的夜里,当火车穿越田野,那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田野的心脏。汽笛声也尤显凄凉。甚至,这声音把周遭的天空、原野、树木,都染上了悲伤的色调。没有人会知道人们是抱着多好的愿望离开家园的,当别人问“你往哪儿去”没有人会说“我赴死亡去”,可无疑,人们对生活的期许还是太过奢望了。不论怎样,都还是觉得在田野间默然潜行更能给人带来温情,甚而觉得那树影把人们身上粗劣的脏衣服都浸染得斑斓了。难道不是吗,这儿是美妙的自然,那边却是城市肮脏的角落,该如何理解人们的选择呢。

我想到了自己,在这个雨夜叉该希求什么呢?推开窗,雨水浸湿了暗夜,记忆再无力飞翔。再过几天,要离开这里了……恍然间,终于觉晓:童年是幸福的。相对于穿越火车站的这些日子,那扇窗是明媚的。妈妈还是好的,尽管无法忍受她古怪的暴躁,可在她得知很多次我没处睡觉时,她会说:恨不得把家里的房子搬到我所在的城市。今天,这些,已然耸立为一座岛屿,亦可能会是海上唯一的岛屿。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岛屿、另一扇窗使自己驻足来远观它么?有的人至死都生活在童年的房间里,对于我,它不仅已经消逝,还成为今天痛苦的根源。家园之忆让我在不一样的天空下、在人们无以信靠的眼睛里,长存一种不安。至今,在已经熟悉的城市,晚间入睡都从未觉着踏实。总还会回忆起那每一次全身肮脏身心疲惫回到家里的情境,真想趴下去,紧紧抓住大地。

“洁白的台布、木格子窗,我们拥有书籍、钢琴和服装”,很多次,在梦境里,我这是向谁呼喊。再不可能有了,那回声似今天的雨声般应和着。虽然,书籍拥有了,在书店工作的六年间买了很多重要的著作,远比很多朋友的藏书质量高,可它们却四散在不同的地方。它们对我还有什么用呢。某种意义上,生命确是无处可逃的,再不要指望有一个安宁清净的房间、找到一种隐秘的语言来创造梦想。你必须学会在肮脏的环境下工作,写下一本真正的书,像脱下一件肮脏的衣服。就在此地吧。立住脚跟。纵然绝望无依,既然生命必然要有一次垂死的挣扎,那么,就在此地吧。其实,人只要祈求一件事:有一天,不要全身污浊地消失于世界。

就在此地,这就是要学会在非常贫瘠的土地上工作。对于你来说,最应该畏避的便是火车站和旅馆的房间。不要再去人堆里吧,不要像个手握车票的人,总茫然地盯视着那早已远去的火车——这样的情形在梦境里不是一再出现么——因为那属于你的土地从不存在,你的位置总是占用了别人的位置。呵,一个消隐喧嚣的四壁、一扇窗,今天并不再指望窗外会有自然、甚至一棵树。萌萌说:我的窗外没有风景。她说出了一个真理。城市的生活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不洁的。但,对于美的生活,无论在哪,一颗心灵就已足够。这难道是在安慰自己么?有多久了,并且有多少次,夜半惊坐而起,像是在海上,内心刹那悬浮于一支忧伤乐曲的顶端,那可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忧伤。同样让人想要奔赴上去。一位朋友说:你内心很不安宁,夜晚老叫喊。这我知道。这是对时间的紧迫感惊醒了肮脏又衰惫的我,就像今晚,时间,连同苦陷其间的雨水又在使我受折磨,难于埋首伏案,可又害怕入眠,因为不想第二天醒来窗外是明朗的天。

就这样,在海上,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爱上了雨水悠长隽永的叹息。

就在此地吧。在这支忧伤乐曲的顶端,绞心沥血,与生命里的懦弱决战。

因为时间,就在此地吧。

就在此地。

火车站凝聚着我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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