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啸一声归去矣

2009-12-02 03:44肖复兴
人物 2009年10期
关键词:柳亚子故居

肖复兴

如今的黎里显得有些寂寞。其实,它和同里同属苏州的吴江,都是千年古镇,但在20多公里以外的同里太出名了,压住了黎里的声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压也是压不住的,因为在黎里有柳亚子故居,是同里没有的。

如今的黎里显得有些寂寞。其实,它和同里同属苏州的吴江,都是千年古镇,但在20多公里以外的同里太出名了,压住了黎里的声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压也是压不住的,因为在黎里有柳亚子故居,是同里没有的。

就是因为柳亚子故居,赶在大雨前,我来到黎里。首先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河,据说有三里长。和同里蜿蜒的河汉相比,黎里的河笔直如线,古镇大小院落都依次错落在这条河的两边。南宋以来,北方人大量南迁,一直到明清两代,造就了黎里的繁荣,河的两岸由集市逐渐发展为门市,河取名为市河,其中“市”字就是集市、生意兴隆的意思。柳亚子故居就坐落在市河的岸边。几经战乱和饥馑,它没有被毁,算是万幸。解放以后,这里成为古镇的银行,无形中保护了它,如果陆续住进人家,人口拥挤,烟熏火燎,就会和北京城里的许多名人故居一样,被糟蹋得无以收拾了。虽然,“文革”中红卫兵闯将进来,损毁了后院精美的门雕,但整个院落基本上保持得相当完好,可谓奇迹。常有人说,与国外的石头结构的建筑比较,我国的建筑是砖木结构,不好保存,看这座已经有两百余年历史的柳亚子故居,说明不是不好保存,而关键在于是否保护。

如今,看门庭轩豁,前有市河,旁有备弄,后有走马堂楼,纵深近百米,很是气派。六进的院落,建造在一个小镇上,真的了不起。这里的人说,这不算稀奇,黎里还有九进的院落呢。可见当初这里的繁华。看故居里柳亚子生平,看到20世纪20年代,柳亚子参与的国民党第二次苏州代表大会,就是在黎里召开的,可以看出当初黎里地位的不同寻常。当初,柳亚子和陈去病创办南社,是到同里喝茶议事的,同里现在还存有南园茶楼。但要正式开大会,还得到黎里。

这里是乾隆年间直隶总督、工部尚书周元理的老宅,一座18世纪的老房子。柳亚子12岁那年,他家以3000大洋典租了这幢占地2600多平方米共有101间房屋的豪宅,即u年后周家如果拿不出3000大洋赎宅,这房子就归柳家了。算一算,一平方米一块大洋,现在看来是非常便宜了,不知道那时算不算贵。不过柳家和周家都属于大户,如此老宅的易主,可以看出朝代更迭和世事沧桑中的味道。如果不是面临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如果不是一腔爱国情怀的风云激荡,少年时代的柳亚子,也许和我们今天的“富二代”没什么两样。

就是住进这里的第二年,小小年纪的柳亚子写出了《上清帝光绪万言书》。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清言论,当时是可以满门抄斩的。但这篇万言书可以看出少年心事当拿云,奠定了柳亚子一生的走向。

这座柳亚子故居,让黎里提气,让市河有了它的倒影而流光溢彩。周家当年老匾“赐福堂”,虽然木朽纹裂,斑驳脱落,但依然还在,让逝去的历史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证。如今的大门内外厅的门楣之上,分别悬挂的是屈武先生题写的“柳亚子故居”和廖承志先生题写的“柳亚子先生故居”的匾额。当年,廖先生因叛徒出卖在上海被捕入狱,是柳亚子奔走营救才得以出狱,两人之间情分非同寻常。

大厅两侧,分别有柳亚子和毛泽东“沁园春”的唱和词,那曾经是柳亚子引以为骄傲的事情,也是如我这样一般人得以知道柳亚子的源头。也有周家当年请书画家董其昌临摹颜真卿的《赠裴将军》的中堂。可谓新旧杂陈,将年代打乱,错综一起,乱花迷眼,让人在历史中逡巡,引为遐想的空间。

其中最惹我眼目的是厅堂中的一幅隶书对联:“古来画师非俗士,此间风物属诗人”。这是当年此地号称诗书画三绝的陈众孚老先生送给少年柳亚子的,一老一少的往来,可见当初柳亚子的不凡。据说对联当年就悬挂在那里的,如今依然毫发未损,还悬挂在那里。好的文字比人活得年头长。

展览里还有两方印,非常值得一看。一方是: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一方是: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这两方印,都是1945年柳亚子请重庆的治印家曹立庵刻的。谁想到“文革”中,这两方印章给柳亚子带来灾难,竟敢和毛主席称兄道弟,还大儿小儿地称呼,不是触犯了天条?便哪管柳亚子是在用典,而且柳亚子生怕误会而引起事后的节外生枝和无知者吹火生烟生出的麻烦,特意在印的一侧刻有文字注明典故的出处,但还是在劫难逃,最终把印章毁掉不说,还鞭尸一般,把早已经去世的柳亚子诬蔑为老反革命分子。而使得全家蒙难。如今看到的这方印章外带另一方,是1987年柳亚子诞辰百年之际柳亚子故居开馆时,曹立庵先生重新镌刻的。既是纪念故人,也是重温历史。庞大的历史并非仅仅宜粗不宜细,有时候,细节之处,更能让历史还原得须眉毕现。

展览中,还看到柳亚子名字的来历,以前没有听说过。父亲给他起的名叫慰高,字安如。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信奉卢梭的天赋人权论,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柳人权,字亚卢,意思是亚洲的卢梭。看到这儿,我禁不住莞尔,想起我们在“文革”中的改名,不也是叫什么卫东、向阳之类的吗?柳亚子那时也是一个热血青年,而青年膨胀的血液几乎轨迹是相同的。当时,同为南社的高天梅,常和柳亚子有唱诗往来,便对他说,你这个亚卢的卢字(繁体)笔画多难写I再说,亚和卢都是大的意思,合在—起也不伦不类,不如叫亚子吧。子者,男子之美称也!柳亚子便这样叫开了,要说实在是比柳慰高和柳人权、柳亚卢要好听!—个人的成功和成名,名字真的隐含着某种命运的密码呢。

当然,最值得看的是后院,庭院深深,幽静异常,楼下柳亚子的书房“磨剑室”不让游人走近,只能凭栏观看。“磨剑”,自是用“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唐诗之意,和他取名“人权”、“亚卢”直相呼应,书生意气,挥斥方道,小小书斋,已经容不下他的心事浩茫了。当年这里藏有黎里最多的藏书,解放后,他将这些书全部捐献给了上海图书馆。据说,那时书籍有44000多册,打了300余包,运往上海的阵势是浩浩荡荡的。

引我兴趣的不仅是书桌上的孙中山的半身胸像,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副对联:青兕身后辛弃疾,红牙令世柳屯田。是当年南社社员傅钝根指书赠予柳亚子的,以宋代两位不同风格的词人辛弃疾和柳永比拟他,可谓知音。据说,柳亚子很是喜欢,一直把这副对联挂在书房里。我想,那肯定不是自负地为了比附,而是心中的一种追求和向往。

走马堂楼上地板凹凸,本来阴雨前光线就晦涩,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就更加阴晦不定。走在上面,让人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一步跌入前朝。二楼是柳亚子一家的起居室,现在看看,每间都不宽敞,和现在一些发了财做了官的文人的住所相比,可以说很是窄小。他的三个孩子柳无忌、柳无非、柳无垢都是出生在这里的。1927年蒋介石“四·一二”大屠杀,把柳亚子列入黑名单,半夜派兵来抓人,柳亚子就是藏在卧室边的复壁里才逃过一劫。躲在狭窄的复壁里,他老先生还写诗呢:曾无富贵娱杨恽,偏有文章杀祢衡,长啸一声归去矣,世间竖子竟成名。我以前读柳亚子的诗,觉得他特别爱用典,几乎每首诗都有典故,有的不大好懂。生命攸关时刻,老先生还在用祢衡和杨恽这两个摇笔杆子的典故呢,要说柳亚子真真是单纯得可爱可敬。这样的劲头儿,大概只属于那一辈文人,如今的文人,只有汗颜的份儿了。

这一夜趁着天不亮的时候,他换上一身渔民的衣服,雇了一艘破渔船,偷偷离开了家。小船摇了三天三夜,才摇到上海。这一年,他整整40岁,在黎里,他生活了29年。

走出柳亚子故居,云彩压得很低,雨就要来了。市河的水有些晦暗,老桥在风中似乎隐隐在动。想想,82年前,柳亚子就是从这条河离开家的,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禁不住想起他的那句有名的诗:“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有些百感交集。分湖便在这里不远,指的就是这里,他的家乡。也许,只有站在他的故居前,吟诵这句诗,才会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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