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17年

2009-12-09 07:24
记者观察 2009年19期
关键词:贾平凹出版社

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在《十月》杂志连载,后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万册。这本描写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世情小说,由于其独特而大胆的态度以及出位的性描写,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时间坊间议论纷纷,读者争相阅读。但同时由于其犯禁的内容描写,在国内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到了毁誉两极的争议。誉之者称为奇书,毁之者视为坏书。该书以西安的当代生活为背景,以庄之蝶与几位女性情感的纠葛为主线,以阮知非等诸名士穿插叙述为辅线,写出了一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风俗史。

看好《废都》的人认为,作者写出了一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风俗史。该书采用了中国古典的草灰蛇线手法,并且融入了西方的意识流和精神气质,形成中西合璧的风格。而且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这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作者以主人公庄之蝶为中心巧妙地组织人物关系。围绕着庄之蝶的四位女性——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的不同经历、不同层次,从每个人的际遇、心理展示社会文化的一个侧面。总结《废都》的艺术成就,可以参照《围城》《金瓶梅》《红楼梦》这三部经典。《废都》是继《围城》之后,逼真地再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的小说。小说的题目是《废都》,重在“废”,主题也是一个“废”字:文字之上溢满着迷信之气,算是文化之废,但废的关键内涵还在于社会之“废”,整个作品都是为了揭示废都这个社会圈的丑陋与黑暗。

但是,在看好的人称《废都》为奇书的同时,也有不少人视之为坏书,尤其是书中大量的性描写极为出格。正因此,这样一部被作者和读者看重的作品,却在出版不到半年即遭禁,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图书出版管理处根据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指示,以“格调低下,夹杂色情描写”的名义查禁《废都》,并对出版部门作了处罚。

《废都》的横空出世

出版社争抢《废都》

当年,多家出版社争抢尚在创作中的《废都》,为何北京出版社最终拿到了版权?

近期,当年该书的老责任编辑田珍颖披露了该书出版的详细过程:

田珍颖说,《废都》是当年贾平凹在一个县城里写的,写作条件非常艰苦。贾平凹每天只吃两顿饭而写万字,心绪、身体状况、精神状况都很不好。得知贾平凹正在创作《废都》,田珍颖一直很关注,当时虽然打长途电话困难,双方还是通过电话保持着沟通。贾平凹写完之后,托陕西评论家白烨将书稿带给她。田珍颖记得那包稿件两寸多厚,是两本多杂志那么多稿纸的复印手稿,两天两夜加班看完后,田珍颖做出了肯定的评价,“如果把评价浓缩成一句话,我们认为他写出了转型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情况。”

田珍颖当时是《十月》杂志的副主编,她得到了时任《十月》主编谢大钧的鼎力支援。“平凹来北京开会时,我到平凹的住处跟他谈这个稿子,谈我们的理解,谈得很细。当时争夺这个稿子的出版社很多,北京的、外地的都有,平凹的抽屉里已经放着北京某出版社两万元订金,还有出书合同,在这种情况下平凹听了我们对书的解析,他觉得编辑能读到这种程度,能理解他,他很感动,所以他把订金给人家退了,决定在《十月》杂志上全文刊载《废都》,接着由杂志的主办方北京出版社出书。”

由于《废都》出版前已受到业界追逐,各出版社派出精兵强将“抢”稿,各地图书发行商则在出版社外严阵以待,一时间洛阳纸贵。当年为了能得到一本《废都》,除了书店外,全国报亭的报贩子们都在赶热潮,以能摆上一本《废都》而感到“自豪”。《废都》首印50万册,另有6家出版社以“租版型”的方式同时印刷,每家印数均逾10万册以上。贾平凹曾估算,正式和半正式出版的《废都》有100多万册,加上盗版的大约超过了1200万册。

据田珍颖透露,究竟卖了多少册一直是北京出版社的核心机密。“除了社领导知道之外,我们《十月》的编辑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许问,我们也不问。”田珍颖说,虽然被罚款,但当年北京出版社并没有受到经济上的巨大损失。

社会舆论一夜突变

“开始的时候,很多评论家都写了评论,比如雷达、白烨他们,几乎没有人回避不写。”田珍颖还清楚地记得新书出版的空前盛况:“那天平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很多读者早早就去了,排的队很长,我们出版社的领导分秒不离地陪同,这也是我们北京出版社历史上没有过的事情。”但是风雨来得也很迅猛。贾平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说,那年上半年,全国都在说《废都》,当时针对《废都》的批评有些就超出文学的范围。《废都》出版时,大量的是正面评述,但后来风向突变,当时香港出版了一本《废都大评》,出版时压缩了一半篇目,好评文章被压缩了,批评文章占了主体。“一夜之间我成了流氓作家、反动作家、颓废作家,帽子戴得特别大。”贾平凹说。

田珍颖记得1993年北京的那个春天还没过完,书就被禁了,“时间非常短,社会舆论一夜之间就变了,我觉得平凹还没有放下他的兴奋,就受到当头一盆冷水。”

流言四起时,贾平凹曾突然“消失”,他后来对记者称自己当年好比是“休了一个产假”,此产假专为《废都》而休。1993年9月初,贾平凹“不辞而别”悄然隐身,一时有关贾平凹“失踪”的小道消息漫天飞。

编辑和作者共同承受巨大挫折

贾平凹与文学评论家谢有顺的一次对话里,曾如此谈及《废都》对自己人生和写作的影响:“在我一生中,对人情世故了解得深刻的有两次,一次是‘文革中我父亲被打成了反革命,其次就是关于《废都》的争论。”

贾平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废都》带给他个人的灾难是最多的。“《废都》留给我的阴影影响了我整个90年代,给我带来的是,‘誉满天下,毁满天下。《废都》出版前。我被文坛说成是最干净的人,《废都》出版后,我又被说成文坛最流氓的一个,流言实在可怕……”

《废都》被禁后,出版社和贾平凹的合同就没有再执行下去。“作者和编辑压力都很大,谁也不可能去坚持合同,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田珍颖说,当时的状况对于作者只是一种舆论压力,但对她和出版社的同事们有行政压力,谢大钧被调离,她受到行政处分,并因此而退休。但十几年来,田珍颖始终和贾平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贾平凹不太会发短信,两人就电话联系,“他经常不接别人的电话,但是只要是我的电话,平凹随时随地都接,这一点关系,是《废都》给予我们的,是永存的。”

艰难时期的红与黑

那些年,不管走哪,贾平凹都听到人家说《废都》,此书遭遇了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无尽争议。看着自己的书写好了不能出,外出眼及所至都是盗版,再加上总有读者拿着盗版书来签名,这让贾平凹心里很不舒服,“那段日子,也是我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因此在朋友的介绍下,到了一个乡村小学校躲清静,调节心情。”

可是没想到,就是到了那么偏僻的地方也仍逃不过《废都》带来的阴影,“小学的黑板报上天天贴两张报纸,天天是有关《废都》的大讨论,去河滩边晒晒太阳,随手找张纸垫屁股,结果一看,又是印着讨伐《废都》的报纸。”

也许是巧台,当年,不少人把再见《废都》的年限都定在了20年,这其中包括国学大师季羡林,也有“巴蜀鬼才”魏明伦。

最困难时,季羡林挺贾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两个人说过话,先锋小说鼻祖之一、作家马原先生和刚刚去世的季羡林先生。季老在北京说,‘《废都》20年后将大放光彩,当时,人们都不相信这是季老说的,还问过他到底是不是他说的。”贾平凹至今对《废都》被禁,自己心情极度灰暗时,听到朋友转述的季羡林先生的这句话时的心情。他说,“这个评价给予了我很多慰藉和希望。本来说,这次书出来,给季先生送一本,没想到……”

马原这样评价《废都》:“读今天我们见到的小说,会有哪本书让孙子重孙子们有兴趣读呢?也许有10本、100本,也许只有两三本。但我有把握,其中有一本是《废都》。我深信不疑。这是一本卓越的书,而且好读,可读,必定付诸后世。”

而《废都》17年后再次出版,重现文坛和大众视野的时候,被贾平凹一千好友提起的,还有一个尘封17年的包裹。

1993年8月,魏明伦以及贾平凹的好友金铮、吴军业等人为安慰心情低落的贾平凹,将一摞《废都》打包,并在打包的牛皮纸上约定了重新打开的日子,其中,魏明伦写的是:“20年后开封,愿20年后皆英雄!”而贾平凹也在其上写了“二十年后再看此书辉煌!”

《废都》国外走红

1997年,就在正版难觅、中国的盗版书摊上《废都》“猖獗”时,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了消息:《废都》获得法国三大文学奖之一的费米娜文学奖。

喜讯传来,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国内大多数媒体在对此事进行报道时,措辞均为“贾平凹的一部长篇小说获得法国费米娜文学奖”。

贾平凹回忆,在前一天晚上和几个朋友拟写新闻稿时就很头痛,想了一晚上,不知道该不该提《废都》的名字,最后只能写成“贾平凹的一部长篇小说《废都》”,他说:“这就是准备着让人家删呢。”

这本书在国外受欢迎的程度出乎人们的想象。据说,在全球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废都》。就连非洲都有它的身影。在《废都》国内被禁期间,在海外却被翻译成日文、法文、俄文、英文、韩文、越文等多个版本,现在美国又在重新翻译。在日本出版后,日本朋友说,《废都》给日本出版界带来一股清风。日本一位著名人士,号召到华做生意的人,人手一册《废都》。

盗版书延续了废都

在贾平凹书房的书柜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本《废都》,还有《废欲》《情都》《欲都》等“姊妹篇”。贾平凹说:“这些书的‘瓤子都一样,都是《废都》的盗版。”

据不完全统计,17年中,正式和半正式出版的《废都》有100多万册,盗版却超过了1200万册。而贾平凹自己搜集到的盗版版本,则超过了60个,“倒不是有意收集,是别人让我签书,发现盗版我就留下了。”

“没有盗版,《废都》就延续不下来。”贾平凹说。

从1993年至今,《废都》的盗版从未间断过。至今在盗版小商贩的小摊上,仍然不乏《废都》的身影。在网络搜索《废都》。电子版下载也随处可见,可见读者并没有忘记《废都》。“17年里,《废都》话题一直没断。除了《废都》的盗版,还有人给《废都》写后续,仅“后续”就有十几个版本。《废都》的评论也一直在出,话题一直没断。”

贾平凹说,盗版延续了《废都》的生命,但也正是盗版商们纷纷打出有关书中性描写的“小广告”,把《废都》拉入了“色情低俗”读物的行列。此次在新版中,书中的性描述并没有做删减,贾平凹也表示,“当时的社会和现在的社会情况不一样,在这17年中,人们从谈性色变到见怪不怪,人们的价值观和认知都发生了变化。17年,中国文化环境进步了。”

“这十几年,《废都》让我要隐忍、要不服气地写作,所以才出现《白夜》、《土门》、《病相报告》、《怀念狼》、《秦腔》、《高兴》等一系列作品。”贾平凹说这话时似乎还带着当年写作的劲儿。

花开二度能否再红

近期以来,各个媒体都在争相炒作一个话题,这就是:《废都》解禁,重新出版。

有媒体把这件事列为2009年度文坛大事,并从多个角度解读了重版所隐含的重大意义,大略分为以下几种:文学价值凸现说,中国社会进步说,文化政策开明说…-欢欣鼓舞的语气,大有迎来一个出版新时代的架势。一本《废都》,能承受如此之大的意义吗?在这股热议的潮流过去之后,也许大家会觉得,它的重版,与其他曾经畅销或者曾有争议的书的再版,并无太大区别。它的重版,并不能够拓宽多少文学创作的边界,这枚17年前的“石子”,投到今日时代之湖面,溅起几圈波纹后,仍避免不了直落湖底的命运。

在对《废都》重版的解读中,有一个人们加上的名词:“解禁”。尽管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纸禁令的原文,但所有报道和评论在说到《废都》被禁时,都以肯定的语气证实了,的确有“官方正式发出的禁令”存在。那么,既然是解禁,当然理论上也需官方有正式的解禁文书,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解禁”。

作家出版社社长助理刘方曾表示:“这不是解禁,请不要用‘解禁这个词。”一方面对“解禁”有着近似狂欢式的解读,一方面对“解禁”讳莫如深,这种耐人寻味的现象构成了《废都》重版后的文化景观,也成为《废都》重版后最大的一个新闻点和看点,这个看点已经超越了这部小说的内容而成为一个社会话题。

在“解禁”带来的话题之热下,无论是重新认定《废都》的文学价值,还是借它研读出版政策,折射社会进步,都有些操之过急。将对文学创作与出版的种种期待强加于《废都》身上,是《废都》所不能承受之重。《废都》的重版,不过是还原了它单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本质,也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自然而然得到的一个结果。

贾平凹反复言及时代对《废都》得以重现的重要性,他说:“写的时候,大概是20年前了,书中有对社会的观察和对社会的前瞻,如今再看这本书,书中描写的那些情况,已经在社会上出现了。这并不是书的作为,而是时代的作为。社会总有一个前进的规律和趋向,只要你认真关注,总会注意到。”

那么,新版的《废都》究竟有哪些变化?

三变一不变

“□□□□”变“……”

旧版《废都》“□□□□(此处作者删去××字)”是无论哪个盗版版本都不曾改变的标志文本,但是在新版《废都》中,这些“□□□□”变成了“……”。

封面变鲜艳

17年前的旧版《废都》封面素雅而耐

人寻味,“废都”两个大字斜排于书封上方,封面灰色与白色渐变,中间为一团揉皱的白纸。相比旧版的沉稳,新版《废都》为艳丽的桃红色封面,贾平凹书写的两个黑色大字“废都”竖排着,几乎填满了封面,两个大字既是装饰也是书名,大气而不失妖娆。

价钱“涨了”

17年前,一本40万字、500多页的《废都》定价12.5元,但是时隔多年,物价的上涨早已否定了当年的定价,记者从作家出版社了解到,新版《废都》单本定价为39元,《贾平凹三部》一套的定价则在116元,三本成套出售,另有《废都》单行本单独出售。

内容没变

北京出版社的旧版《废都》和解禁后的《废都》在文字内容上并没有区别,也未做文字的删减,字数和页数基本一致。

重版还会不会受到市场欢迎

《废都》的重版,再一次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和热议。事实上,对每一位读过《废都》,或者对《废都》有所了解的人来说,重版《废都》引起社会强烈关注,都不是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出版机构何以会在今天选择重版《废都》,有人分析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这本书已被有关部门开禁,重版已不是什么犯忌的事,没有任何风险;二是在出版者看来,《废都》是一部有价值的小说,有必要将它奉献给读者。当然,不排除出版方希望通过重版极具知名度的《废都》,获得经济效益。但不管怎么说,相信出版方会自信地认为,重版的《废都》会有人头。

但有人以为,市场很可能会让出版方失望。高的新闻点击率,未必能换来图书销售量。事实上,十几年来尤其是《废都》刚被禁之后,这本书已经被盗版了据说有上千万册,大量想读它的人都已经通过盗版书实现目的。说句刻薄的话,现在将《废都》放在旧书摊上低价卖,很多人都未必会感兴趣,毕竟它已经“过气”了。

如果有人抱着好奇、兴奋的心理,想去买来重版的《废都》,看当年的那些“□□□□(此处作者删去××字)”,都是写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内容,他们也只能大失所望。因为这次重版,并没有将那些小方格的内容给补上。于是有人不无愤慨地提出,“新版《废都》依然在玩弄读者”。

其实,从文学角度来看,《废都》是有较高成就的。至少在当年和今天,都有一些文学评论家对它进行了高度评价。比如中山大学的谢有顺教授指出,《废都》反映了一个时代在理想上的崩溃,在信念上的荒凉,它对于知识分子精神命运和存在境遇的探查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高度。《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则认为,《废都》勇敢地表达和肯定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心,勇敢地质疑和批判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灵魂。

不过有人以为,说《废都》是当代的一部巨著,实在是一种庸俗的拔高。在表现当代知识分子的堕落、沦陷方面,它不过是一部相对较早的作品而已。今天类似的批判小说,无论是《桃李》还是《风雅颂》,哪一部不是同样的尖锐犀利、情节生动呢?更重要的是,社会发展的速度和文人堕落的速度,都早已超越我们的想象,《废都》已难以满足今天读者的阅读需求。

或许,《废都》在中国文学史上能够占有一席之地——这也正是它今天重版能引起关注的原因之一。但今天高调地重版这本书,至少是反市场的。今天大家议论《废都》重版,兴奋点仍然多在那些小方格,既反映了这本书曾经的尴尬,也是它和作者的一种悲哀。(本刊编辑刘纪昌据《青年周末》等相关资料整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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