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遭遇

2009-12-17 02:55刘永涛
长江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陈娟陈刚母亲

刘永涛

或许,事情的发生是有征兆的。

那天,陈刚是早上六点钟起的床。他要赶最早的一班车到省城去办事。新疆早上的六点,天还黑着,陈刚没有惊动吕丽和三岁的儿子跑跑。他轻手轻脚地出了大卧室,然后带上了大卧室的门。

陈刚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从卫生间出来时,母亲房间的门就轻轻响了。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把准备好的一袋牛奶和一块面包递给了他。陈刚的心里一暖,几年来,他经常一大早出差,母亲总是送他,或者提前给他准备一些吃的。母亲年纪大了,陈刚怕影响她休息,曾让母亲不要管他,但母亲总说她睡不着。陈刚便不再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呢,母子间有些事情是不用言说的。

陈刚喝完牛奶,又匆忙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包,母亲便把公文包递给了他。这时,大卧室的门开了,跑跑光着脚跑出来了。这让陈刚感到有点奇怪,因为他知道跑跑一般都要睡到早上近十点才起床。陈刚觉得儿子有点像梦游,但跑跑走到陈刚面前,双眼晶亮地叫了一声爸爸。陈刚心里一阵奇异的软,他摸了一下跑跑胖乎乎的脸说,儿子真乖,爸爸走了。陈刚把跑跑交给了母亲,他打开房门,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跑跑又说,爸爸再见!陈刚觉得儿子今天有点特别,但他没有多想,便匆忙下楼了。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几个小时之后跑跑出事了。

下午,母亲带着跑跑到楼下玩。说实话,跑跑三岁多了,按理说上半年就该上幼儿园了。送跑跑上幼儿园是陈刚最先提出来的。陈刚心疼母亲,母亲要带跑跑,要做一日三餐,还要收拾家务,实在太辛苦。吕丽虽然心疼跑跑,但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陈刚的意思。不愿意的是母亲,母亲说跑跑还小,下半年再说吧。母亲态度坚决,陈刚只有作罢。

母亲一下楼,就注意到小区的水管放水了。跑跑也注意到了,他一看到水流就高兴起来,挣开母亲的手跑过去玩水。母亲叫了一声跑跑小心,就站在跑跑跟前看他玩耍。

这时,保保奶奶从楼上下来,看见陈刚母亲便凑了过来。保保奶奶喜欢唠叨,特别是和陈刚母亲唠叨。刚说了没几句,保保奶奶想起一把毛线还没绕成线团呢,她对陈刚母亲说,她上楼去拿毛线,让陈刚母亲帮忙。陈刚母亲乐意帮忙。很快保保奶奶拿来毛线,两人边绕边说。

绕了没一会,陈刚母亲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接着保保奶奶发出了一声尖叫。保保奶奶亲眼看见玩水的跑跑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被冲进了涵管。

陈刚母亲一偏头,发现跑跑不见了,就有些发蒙。保保奶奶哭着说,跑跑被水冲进涵管里了。陈刚母亲手里的线团滚落到地上,她听懂了,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保保奶奶跑过去从涵管的进口处摸跑跑,没有摸到,又跑到涵管的出口处,还是没有。保保奶奶这才发现涵管的进口处大,能容下孩子的身体,而出口处小,跑跑被卡在涵管里了,并且涵管有五米长。

保保奶奶尖着嗓子喊救命,小区里的邻居和保安飞跑过来。保保奶奶指着涵管语无伦次地说话,但他们听懂了。人们的心都被狠狠揪住了,有的下去堵水,有的去找铁锤,有的找小区管理人员去关放水的阀门。

正乱成一团的时候,陈娟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玩具狗熊,这是她答应跑跑的。陈娟一眼看见瘫作一团的母亲,叫了一声妈,但母亲浑身发抖,双唇紧闭,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保保奶奶满脸惊恐地对陈娟说了事情经过,陈娟把玩具狗熊往母亲怀里一塞,就往越来越挤的人群里冲。

铁锤很快找来了,人们开始疯了似地砸涵管。挥铁锤的人被震得两手发麻,但涵管还是牢不可破。这时两个经常在附近收旧家具的壮汉把铁锤夺了过来,一边怒吼一边砸。涵管裂开了,坍塌下去。水也突然变小了,小区管理人员已经关掉了放水的阀门。跑跑终于从涵管里被捞了上来,这时距离他掉进水里已过了二十多分钟,他双目紧闭,浑身冰冷。

120急救车几乎是在跑跑被捞起的第一时间赶到的。两个医护人员把跑跑往急救车上抱,他们让家属随行,于是陈娟上了急救车。保保奶奶也想上,陈娟让保保奶奶照看好她妈,保保奶奶这才站住了。

急救车开动了,向医院飞驰,两个医护人员在急救车里就开始了抢救。陈娟浑身发抖,她不敢看抢救过程,她只希望能听到跑跑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到了医院,医护人员又把跑跑送进了抢救室。陈娟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她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抢救室外的走廊里。

在抢救跑跑的时候,小区的邻居们赶了过来。他们看见陈娟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有人想过来拉她,但陈娟的胳膊发硬,他们只好放弃了。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医护人员走了出来,他看见走廊里满是黑压压的人,看见了他们目光里发抖的惊惧,当然,他也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陈娟。陈娟也正盯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好像在固执地追问什么。但医护人员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没有说话就说明了结果,何况他脸上还挂着沮丧与沉重。

陈娟身后的两个有孩子的女人忍不住哭了起来,邻居又过来拉陈娟,还是拉不动。陈娟继续跪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似的。医护人员受不了她的目光,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跑跑家对面的邻居慌慌张张来办公室找吕丽时,吕丽觉得奇怪,她和邻居来往并不多。邻居只是说你家出事了,就把她往外面拽。坐到出租车里,吕丽还没有反应过来,问我家出什么事了。邻居说,你家跑跑出事了。吕丽突然厉声问,我家跑跑能出什么事?邻居不再说话。

到了医院,吕丽的脑子有点清醒了,她看见陈娟跪在地上,叫了一声姐,心开始颤抖起来。陈娟扭头一看是吕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站起来,拉住吕丽说,小丽,跑跑在里面。说着,又哭了。吕丽浑身哆嗦起来,疯了似地冲进抢救室。她看见一块白布盖着一个小小的身体,揭开,是浑身冰冷的跑跑。吕丽低低地哼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吕丽再清醒过来时,身边都是人。她耳边响着陈娟悲痛欲绝的哭声,还有别人的哭声。吕丽眼里全是死灰般的光,像被抽去了魂魄。她痴痴呆呆的样子把陈娟吓住了,她停止了哭泣,开始安慰吕丽。吕丽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不清陈娟在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脑袋在不停地轰鸣,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过了半个小时,或者更久,吕丽远远地听到有人叫妈,在奶声奶气地叫,那是跑跑的声音。吕丽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眼睛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吕丽的举动吓了陈娟他们一跳,陈娟胆战心惊地晃动着吕丽的身体说,小丽,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吕丽转动着头颅,用手抓扯着头发,扎头发的皮筋与头饰掉了,头发完全披散下来。她又隐隐地听见了跑跑叫妈的声音,于是她用充满疯狂与喜悦的声音说,姐,我听见跑跑在叫我,我要去找他……说完一下子跳下病床,就向外冲。陈娟拉扯不住,只能跟随着她,旁边的人也跟在后边。吕丽还认得路,她一直冲到抢救室,推开抢救室的门,但里面空空荡荡。吕丽转过身,望着陈娟他们,恍若望着一群陌生人,她恶狠狠地吼道,你们把我的跑跑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你们这群骗子……

陈娟这回是真的吓坏了,她怕吕丽精神崩溃了。她努力镇定下来,柔声说,小丽,别急,我们这就带你去找跑跑。

陈娟扶着吕丽来到太平间。吕丽冲过去一把抓住看太平间老头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跑跑藏起来,为什么……披头散发的吕丽把老头吓了一跳,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母亲呢。但老头毕竟见得多了,他长叹一声说,我这就帮你找。

老头拉开冰柜找,但他又有些犯糊涂,记不清到底是哪个盒子,便拉开一个又一个盒子。拉到最后一个,吕丽发出一声呻吟。她望着已被冻得冰冷的跑跑,觉得跑跑就像是睡着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着了。跑跑死了,真的死了。吕丽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便又昏死过去。

陈刚单位的人是第二天一大早来省城找陈刚的。陈刚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参加会议。会议要下午才结束,见到单位的人,陈刚愣住了。单位的人说,有急事,现在就回。陈刚说,我还有一个重要发言呢。单位的人说,领导会安排的。

从宾馆出来,单位的车在等。单位的小车有限,否则陈刚不会坐大巴来省城开会。陈刚坐进去,车就开始急驶。车里的气氛很压抑,连爱说笑的司机小张都一声不吭。陈刚意识到事情很不一般,就好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单位的人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家出了点事。陈刚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问,我们家出了什么事?单位的人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不过,你现在要有心理准备。陈刚没有再问下去,他害怕问,其实他如果追问,单位的人一定会告诉他的。

小车没有把陈刚送回家,而是直接拉到了殡仪馆。陈刚从车上下来,整个人就瘫软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确定出事的到底是谁,但不管是谁,都是与他血肉相连的亲人。

跑跑火化后,陈刚和吕丽单位的领导给他们批了半个月的假,如果不够,还可以再续。整整一个星期,吕丽没有下床,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躺在床上痛哭。开始时,陈刚也和她一起哭,但陈刚渐渐发现他的悲伤只会让吕丽更加悲伤。于是,陈刚便抑制住泪水。他是男人,作为男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抱着吕丽,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

吕丽一直在哭,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哭泣。她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昏沉睡去。但吕丽睡得并不踏实,在睡眠中她总能看见黑沉沉的水,那是把跑跑淹没的水,跑跑在挣扎,绝望地挣扎,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坚硬如石、锋利如刀的水冲进了跑跑的口腔与鼻腔,看着跑跑鲜红的肺泡发出脆弱的破裂声,最终,她听到跑跑发出一声惨叫……

吕丽每次的梦境都在这里定格,每次她都在这时惊醒。她又开始号啕大哭,但光是哭已经没有用了,她不由自主地浑身痉挛,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锋利的指甲掐着自己的胸脯。吕丽不知该怎样惩罚自己,才能抵御内心深处传递过来的巨大的伤痛。

陈刚紧紧地把吕丽抱住,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眼泪像一串串熔化的铁水落下来。他的眼前也开始出现幻景,其实那是吕丽讲述的梦境。吕丽在他耳边悲痛欲绝地说,我又看见咱们的跑跑了,听见跑跑喊疼,苍天哪,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没有跑跑那一次疼哪……一股巨大的悲怆从陈刚心底升起,如利刃般在一点点刮他的骨。他把吕丽抱得更紧了,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吕丽和陈刚在大卧室里反复地悲伤,哭泣。吕丽的嗓音完全沙哑了,只能发出阵阵瘆人的干嚎,像在呕吐。这一个星期她几乎不吃不喝,整个人异常地虚弱与憔悴。当然陈刚也是一样。悲伤已让他们心力交瘁,但他们还在一遍遍重复着悲伤。到了后来,他们的脑子出现了一阵空白,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更像是一次短暂的死亡。他们沉沉睡去,在睡眠中修复着气血与心智,然后又被噩梦打断,惊醒,随之醒来的还有渐渐清晰的神智,他们不得不展开新一轮的悲伤……

与此同时,陈刚的母亲在小卧室,由陈娟陪着。陈娟休了公休,她的工休本是准备下个月和丈夫一起出去旅游用的,但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陈刚母亲的精神状态也极其地糟糕。一开始,母亲在陈娟面前还反反复复地说,她根本就没想到那水能把跑跑冲进涵管,她甚至不知道那是涵管,以为是一条路呢。那可是浇草坪的水,浅得连脚脖子都盖不住。她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那里原来潜伏着天大的危险……

母亲不是在推诿。这么多年了,陈娟深深了解母亲,这是母亲面对儿女说的心里话。何况陈娟丈夫已经和物业公司的人交涉过了。管理人员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勘查现场并上报了,物业公司的领导百分之百地承担了责任,并承认这确实是巨大的疏忽与隐患,他们愿意赔偿。他们在跑跑出事的第三天,就派人把小区所有的涵管全部扒了出来,更换成直径首尾一致的涵管,并在涵管的进口处,罩上了铁丝网。

这些事情陈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母亲。但母亲好像根本听不见,她像祥林嫂似的继续重复着。陈娟不知该怎样才能安慰母亲,她摇晃着母亲瘦弱的肩膀说,妈,这一点都不是你的错,一点也不是,这是意外,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天灾!

陈娟有些粗暴的举止让母亲回过一些神来,她痴痴呆呆地望着女儿,嘴唇哆嗦着。但母亲马上又开始了自责。她说她不应该帮保保奶奶去绕什么毛线,她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跑跑,看着跑跑,这样,在跑跑落水的一瞬间,她就可以一把把跑跑拉上来。她带跑跑,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苍天哪,她应该上半年让跑跑上幼儿园才对啊,苍天哪……

陈娟又开始安慰母亲,她说就是圣人带孩子也没有母亲这么细心的了,何况你只是个人,是个无法预料灾难的人啊……

母亲的眼泪落下来了,黏稠而混浊,她的目光里充满悲哀、疼痛、惊恐与怯懦。陈娟的眼泪也落下来了,这个样子的母亲让她心疼得难受,她想命运真是对母亲不公啊。

母亲是个可怜人哪。陈娟五岁时,父亲为了多挣一点工分,在冬天拉沙时发生意外,被坍塌下来的冻沙夺去了生命。母亲没想到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当时便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但母亲最终还是挺过来了,一个人带着她和弟弟熬过来了。父亲给了母亲最美好的爱情,母亲为了爱情,也为了她和弟弟,始终没有再嫁。

可是命运就是跟母亲过不去。陈娟八岁的时候,四岁的弟弟在水渠边玩,一失足就掉下去了,就这么没了。这次弟弟的死,简直要了母亲的命,就是父亲的死,也没有这次对母亲的打击惨重。父亲虽然走了,但留给了母亲无尽的念想与活下去的信念。而弟弟呢,那可是父亲留下的骨肉与无声的嘱托。弟弟长得像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弟弟就这样没了,这让母亲怎么跟死去的父亲交代?母亲差不多要彻底崩溃了,她心如死灰,双眼无光,任凭陈娟怎么哭喊都唤不回一点魂魄。幸亏有了陈刚。母亲是凭借着陈刚,一点点修复着布满创伤的内心,慢慢又活过来了。

陈娟本以为母亲遭受的苦难到头了,该安享晚年了,可眼下,命运又一次跟母亲作对了,让六十多岁的母亲失去了唯一的孙子。想到这些,陈娟怜惜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后来,母亲终于不再自责了。她什么也不说,眼里混乱的光在渐渐褪去,最后,她就跟木刻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变成了两个黑窟窿。

这个样子的母亲让陈娟惊惧万分,她恍若又看到刚失去弟弟时的母亲。陈娟知道母亲是一个异常坚韧的女人,但她更加知道异常坚韧的女人也异常脆弱。母亲的那种坚韧,离脆弱的距离那么近,就像一双颤颤巍巍的手端着的一只瓷碗,稍不留神,那只瓷碗就会掉在地上,碎了。是的,母亲的心已经被不可知的命运的阴霾充满了,再也装不下一点磨难与打击了。陈娟知道她必须把母亲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否则,母亲就真的完了。于是她咬着牙,异常艰难地对母亲说起了她曾经的惨痛经历。陈娟的这一做法,无疑是雪上加霜,十分残忍,但她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些经历,虽然惨痛,但母亲已经熬过来了,就成为支撑母亲活下来的财富,她只想唤起母亲的信心与勇气。

母亲仍然不为所动。陈娟有些绝望,她不理解母亲这次为何这般倔强、固执与宿命。她注意到母亲隐藏的不安。每当大卧室传来吕丽那突兀而起的干嚎,母亲木偶般的身体就开始抖动。陈娟突然意识到母亲是不愿意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走出来,因为她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母亲的巨大创伤。母亲这是在用疯狂的自虐,来承载吕丽的遭遇。

陈娟懂了,于是她更加心碎。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妈!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半个月后,吕丽和陈刚上班了,母亲又开始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家务。

吕丽走进办公室时,所有的同事都吓了一跳。吕丽整整瘦了一圈,更要命的是她那张曾经光洁的脸,像有人撒了一把灰土,黯淡无光。同事们心酸了,泪水向外泛,但她们强忍着,小心翼翼地和吕丽打招呼。吕丽漠然地望着大家,张了张嘴,就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整个上午,吕丽一声不吭地做着自己的事。大家顾及吕丽的情绪,也埋头做自己的事。过去,办公室不是这样的,她们办公室都是女的,五个,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还多出两个。吕丽其实生性活泼,过去在办公室里也是笑声朗朗。可眼下,大家只能忍受着这种沉默的氛围。同事们遇到必须和吕丽交流的事,才会过来和她说话,语气与神情里是同样的谨小慎微。吕丽的声音还是沙哑得厉害,她不多说一个字,有时便用点头或摇头作为回答。

这中间,刘副局长进了办公室。刘副局长是个幽默而随和的人,深受吕丽办公室的人喜欢。但今天大家只是淡淡地和他打声招呼,他也淡淡地和大家点点头。刘副局长的目光落在吕丽身上,温和地说,小吕,你有什么事,可以到我办公室来。吕丽黯然地点了一下头。刘副局长很僵硬地笑着,手却习惯性地向吕丽肩膀上落,但最终没有落下去,僵在那儿了。

下午快下班时,吕丽正收拾东西,就听到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叫小丽。吕丽一抬头,看见陈刚站在门口。陈刚是来接她的。陈刚忙,几乎没有接过她,再说她的单位离家只有三站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陈刚今天来了。陈刚眼睛里虽然透着深深的悲伤,他的神情却是宽厚、温暖的。他对吕丽的同事点点头,努力地笑了一下。吕丽走到陈刚跟前,陈刚拉起她的手。一路上,陈刚一直紧紧地拉着吕丽的手,直到到家。

吕丽一进家门,便看见母亲。这是这些天她第一次看见母亲。母亲整天只呆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就像是躲着她。看见母亲,吕丽稍微被陈刚温暖和放松的心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面对母亲,吕丽心情复杂。出事以后,她曾不止一次在绝望与悲伤中展开幻想,如果那天母亲不带跑跑下楼,或者带跑跑到别处玩,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跑跑还会在家里活蹦乱跳。但没有如果……如果上半年把跑跑送进幼儿园,而母亲没有阻拦,那么……是的,没有如果!躺在床上的时候,吕丽就这样固执地假设,一次又一次,好像那一次次的如果,会让她几近崩溃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喘息。那一次次的如果就像是一根水里的稻草,她一次次抓,一次次落空。

说实话,陈刚母亲过去的经历曾经赢得了吕丽莫大的同情。自然,那是陈刚告诉她的,每次她都听得泪水盈盈。她对含辛茹苦拉扯陈娟和陈刚的母亲充满敬意。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赋予了陈刚那宽厚、踏实、上进的气质与品格。平时在一起生活,通情达理、任劳任怨的母亲对吕丽总是很娇惯的。虽然吕丽自己都知道自己身上有种种的缺点,懒,任性,但母亲全部一一接纳。有时,她和陈刚发生争吵,是那种恩爱状态下的小小磨擦,母亲总是训斥自己的儿子,偏袒她。

可眼下,吕丽心里被更多虚无的假设与如果拉扯着。她虽然知道母亲一辈子可怜,但跑跑更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月怀胎哪。她望着母亲,觉得被一种东西深深地阻隔着,她们彼此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遥远,一种模糊的东西在心里翻腾着,像是怨恨,又好像不是。

母亲没有看吕丽。母亲的目光像挂着两个沉重的沙袋,硬硬地垂在地上。母亲越是不看吕丽,吕丽就越是觉得母亲有些心虚,这让她内心的感受一下子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吃饭了,母亲把筷子一双双摆在饭桌上。吕丽注意到了母亲的这个举动。母亲过去不是这样的,她过去总喜欢等大家在饭桌前坐定了,把筷子放在每个人手上。发给每个人筷子是吃饭前的最后一道工序,而母亲默不作声地改变了这道工序。一双双筷子在餐桌上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像一只只胆怯的小老鼠的叫声。

吃过饭,三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孩子的画面,是个男孩,甚至有点像跑跑。吕丽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细心的陈刚察觉到了,他赶紧换了一个频道,但那个频道不久又出现一个男孩,陈刚有些慌了,索性关了电视。

空空荡荡的感觉从每个人心底扩散开来,客厅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充满了。过去不是这样,过去这个时候是热闹的。吕丽在看电视,跑跑在客厅里来回跑动。吕丽总能找到喜欢的电视节目,跑跑过来骚扰她,让她无法全神贯注地进入剧情。每到这时,母亲会把跑跑拉开。而此刻,什么都没有了,跑跑曾经的骚扰显得那么地珍贵与奢侈。

陈刚说话了,他想打破压抑的气氛。他说起单位发生的一些可笑的事情。过去,他从不在家说这些。吕丽望着陈刚的脸,像在听,又不像在听,她的视线最终转移到母亲那儿。母亲空洞的目光也注视着陈刚,恍惚着。

夜深了,吕丽进了卧室,陈刚跟了进来。或许是离开了客厅的缘故,吕丽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她上了床,躺下,陈刚也上了床。陈刚一声不响地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吕丽感到了痒,但身体变得松弛了,她睡过去了。

但是,吕丽很快又惊醒过来。她习惯性地向床的左边躲,那里是空的。她打开了床头的灯,陈刚不在卧室里。她的耳朵变得灵敏起来,她听到陈刚压低的声音。陈刚在和母亲说话,但母亲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陈刚的语气几近乞求,母亲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吕丽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涩,甚至还有点愤恨。

第二天下班,陈刚又来接吕丽,还是一声不响,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一直到家。到了家,便又见到母亲,吕丽的心又开始莫名地紧张。

进家没一会,陈娟便来了。她进了门便叫吕丽,神情平静而自然。陈娟给吕丽买了一个皮包,精美,时髦。吕丽轻抚着光滑的皮面,心里感到温暖。陈娟一直喜欢给吕丽买东西,她还是吕丽服饰的重要参谋,经陈娟挑选的衣服,落在吕丽身上,鲜亮而又有品位。过去,陈娟还特别疼爱跑跑,比吕丽一点都不差。这或许是因为陈娟不能生育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陈娟和陈刚姐弟的感情不是一般地好。

陈娟坐在吕丽身边,柔声细气地问她单位的一些事。吕丽本不想说,但她理解陈娟的善意,便说了。话题一打开,吕丽的内心不自觉地又舒畅了一些。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吕丽发现了陈娟有些心不在焉。陈娟的目光一次次瞟向母亲,焦灼而无奈。虽然陈娟做得很隐秘,但吕丽还是察觉到了。

果然,母亲进了厨房,而陈娟说去喝杯水,也进了厨房。陈娟其实真正想安慰的是母亲,吕丽这么认为,她不由得冷笑一声。

吕丽上班的第三天就注意到办公室变得冷冷清清。同事们窜到别的办公室聊天谈笑,那些欢言笑语从敞开的门,流淌到吕丽所在的办公室。同事们是在照顾吕丽的情绪,只可能是这样。吕丽望着冷冷清清的办公室,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第四天,吕丽一上班就主动和大家打招呼,甚至努力地露出了几个笑容。同事们有些惊讶,当然,她们也多少有些放心了。忙完手里的事,同事们开始有选择地谈论一些话题。吕丽没什么反应,甚至还加入了谈论的行列。下午,大家手头的事做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天南地北地畅所欲言。女人们的话题最终还是要落在丈夫身上。说完丈夫,当然还有孩子。小王说完丈夫,就没把住自己的嘴。小王性格直爽,有点缺心眼,她眉飞色舞地刚说了自己的孩子几句,这才猛然想起吕丽刚刚失去孩子,看到大家勃然变色的脸,就赶紧住了嘴。但是,吕丽的脸色镇定得很。不过接下来,她便出了办公室,向卫生间里跑。卫生间里没有人,她关上卫生间的门,打开水龙头,就开始号啕大哭。

整整一个月,陈刚每天都来接吕丽。当然,还有陈娟,每天都会到家里来看看。陈娟对吕丽还是那样关爱、温柔,充满了亲人的味道。她几乎每次来,都会给吕丽带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精美的发卡。对于陈娟,吕丽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她仍然固执地认为陈娟真正的心思在母亲身上。

一个月后,陈刚单位的领导找陈刚谈话了。这段时间,领导对他算是很关照了,他出差的任务都派给了他的副手。陈刚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时,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他这段时间工作多少有些懈怠。

局长的目光很温和,还和以往一样充满了赏识与信赖,这让陈刚有些放心了。局长递给他一张表,陈刚看完后有些惊讶,这是一张外出学习表,学习要一个月的时间。局长说话了,虽然局长说得隐蔽而巧妙,但暗示是明显的,这次学习和前程有关。

陈刚的心情突然有些激动,这是这段时间唯一让他感到兴奋的事。是的,作为一个重要科室的负责人,他想进步,只有进步,才能说明领导对他各方面能力的真正肯定。但他的心又马上沉下来了,他想到了母亲和吕丽。吕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当然,母亲也在避免和吕丽正面接触。他不知道他要是外出学习了,她们会怎么相处。于是,陈刚坦诚地对局长说,我想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局长一愣,又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说好。

陈刚晚上向母亲和吕丽说了学习的事,还说了这次学习的重要性。吕丽有些激动,她真的希望丈夫有更光明的前程。陈刚的眼睛望向她,不用说,他主要是征求她的意见。然而,吕丽有意无意地瞟向了母亲,母亲空洞的目光有了亮色,但又一闪不见了。母亲避过吕丽投过来的目光,把头垂下,身子开始瑟瑟发抖。

吕丽看出母亲希望她能答应让陈刚去,她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更大的出息,这是出于做母亲的本能愿望,多么美好的愿望。但吕丽的儿子呢?空的!吕丽的心猛然酸痛起来,于是她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只是漠然地望着白墙。

这时,吕丽的手机突然响了。吕丽拿过来一接,不免有些惊讶,电话竟然是陈刚单位的局长打来的。局长终究有些不放心,他觉得有必要再帮陈刚一把。吕丽还没有见过如此细心的领导,当然,她也越发意识到局长对陈刚的器重。吕丽非常肯定地对局长说,陈刚能去,家里没有问题。

吕丽放下手机,手心全是汗。她有些紧张,想长出一口气。这时,母亲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喘息。吕丽心里一堵,那口气便憋在那儿了。

回到大卧室,陈刚忧心忡忡地望着吕丽,有好几次欲言又止。吕丽知道陈刚想说什么,他希望吕丽能向他做出点什么承诺,但吕丽就是不说。可是陈刚的目光几近哀求,吕丽突然有些心软。陈刚吞吞吐吐的态度表明他是心疼她的,更是尊重她的。吕丽终于开口说,你放心走吧,家里真的不会有什么事。陈刚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的惊喜又深深刺痛了吕丽,她觉得陈刚终究还是偏向母亲的,起码,各占一半。

下班了,吕丽习惯性地向门口望,没有陈刚。陈刚今天一大早去省城封闭式学习了。吕丽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里是空的,她的那只右手也是空的。她的右手已经习惯这个时候被陈刚握着了,没了陈刚的呵护与温暖,她感到了孤独。

到家的时候,吕丽发现门虚掩着,不用说,一定是母亲提前打开的,母亲知道她几点到家。她感到了母亲的殷勤与善意,但她也相信母亲的这个动作背后还有什么,那种想法揪住了她的心。

吕丽猛然推开了门,连她自己都被这种粗野的举动吓了一跳。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像个皮球似地弹跳了起来。母亲立在那儿,低着头,不看她。吕丽一低头,一双红色的拖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那儿,这又是母亲特意给她准备的。

母亲没有在客厅多呆,她进了厨房。吕丽打开电视,选择着频道。她在《大宅门》停了下来,正演大结局。她记得她过去没顾得上看这一集。

母亲做好饭,没有过来喊她,而是把饭菜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过去,他们都在饭厅吃饭。当然,母亲没有把筷子放在她手里。母亲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她把筷子放在茶几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很显然,饭菜是母亲精心准备的,都是吕丽爱吃的,合她的胃口。尤其是那盘豌豆尖,翠绿而鲜嫩。现在早已过了吃豌豆尖的季节了,不知母亲是从哪弄来这些鲜嫩的豌豆尖的。疑问轻轻地爬上她的喉咙,痒。但她最终没问,也不会问。她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盘翠绿的豌豆尖。她夹起,心却莫名地抖,于是放下,伸向另一盘菜。母亲的身子就在这时,颤动了一下。

吃过饭,吕丽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母亲洗完碗筷,又回到客厅,坐到另一个沙发上,和吕丽并排。她们要看对方,都得扭一下头,这是一个不错的角度。

吕丽不说话,盯着屏幕,不停地换台。她心乱得很,觉得哪个频道播出的节目都不合心意,乱七八糟,没什么看头。最后,她索性关了电视。

客厅里突然静极了,能听到彼此压抑着的喘息声。这种过分的安静让吕丽无法忍受,这时,她开始想陈刚,特别地想。他在家的时候,一些东西被遮盖掉了,而他走了,那些尖锐、紧张与漠然便完全暴露出来了,这是一种共同的煎熬。她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在加重。她在心底冷笑,但也心痛。她不看母亲,漠然地望着发黑的电视屏幕,继续煎熬着,进行着一种残忍的坚持与对峙。

母亲终于受不了了,拿起一块抹布进了厨房。吕丽知道厨房很干净,母亲这是在逃避。母亲在厨房呆了二十分钟左右,然后是饭厅,十分钟,小卧室,十分钟。吕丽咬着牙,继续等待着。

母亲最终又折回客厅,手里还拿着那块抹布。母亲又开始擦客厅的窗台,茶几,电视柜。吕丽盯着母亲手里的抹布,抹布擦过的地方,光亮得不能再光亮了。毫无疑问,这是个异常勤快的母亲。吕丽心想,她远远也赶不上母亲,就是跑跑在时,也是母亲对跑跑操劳得更多。她其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母亲,什么都不愿去管。没有机会了,再也无法偿还了,她突然对跑跑充满了歉疚,心也格外地酸,格外地疼。

母亲还在擦,吕丽觉得她的动作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吕丽的头突然疼得厉害,像要炸开了似的。她忍无可忍地说,别擦了。

吕丽的语气生硬、尖利、漠然,充满怨恨,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母亲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板上。母亲无助地抬了一下头,吕丽从母亲的目光里读出了恐慌、怯懦,更看到了愧疚。是的,愧疚,这是她希望而又害怕看到的。而母亲也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怨恨。这一刻,她们就像是相互交了一下底,亮出了心里的底牌,她们都明白了对方内心所面临的处境。

母亲又哆嗦了一下,她弯腰拾起抹布,又默默地坐回到沙发上。

沉默在继续,并且不再模糊、晦暗,甚至意义鲜明。吕丽有些透不过气,她又打开电视,选择着频道。《情深深,雨濛濛》,吕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这是母亲喜欢看的,也是她喜欢看的。母亲总看不够,几个月前还曾唠叨着,看哪个台能重播。

吕丽便看下去。但吕丽看得并不专心,无法真正投入。她盯着屏幕,余光却在看母亲。母亲脸上的肌肉渐渐变得有些柔和,那是剧情的作用。母亲进入了虚幻的人生悲喜、爱恨情仇。母亲这一刻获得了解脱,而吕丽,此刻感到了被遗弃般的孤独。

母亲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把剧情推向新一轮的高潮。吕丽突然无法忍受,她换了一个频道。屏幕上那夸张的广告吓了吕丽一跳,当然,也吓了母亲一跳。母亲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吕丽的心狂跳不止,她感到了自己的粗暴,甚至残忍,还有一点无法言说的快意。可是母亲继续盯着屏幕,好像不为所动,好像还能承受这种可怕的气氛与煎熬。

这个晚上,吕丽进卧室比平时晚,母亲进卧室也比平时晚。吕丽上了床,床空空荡荡。但她并没有因为陈刚不在而失眠。她睡得很快,也很好,并且一夜无梦。

陈娟是下午给吕丽打的电话。她说她在一家专卖店给吕丽看上了一件衣服。吕丽下午刚好没事,对别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就出来了。出了办公楼,吕丽才意识到昨晚陈娟没有来。她想陈娟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否则她一定会来,何况是陈刚刚走。

到了那家专卖店,陈娟的表情仍然亲切、自然,吕丽却因为昨晚的事有些紧张。陈娟上来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那件衣服面前,建议她试试。

吕丽从更衣室出来,站在穿衣镜跟前,眼睛不由得一亮。那件衣服把她的优点全显露出来了,修长的脖子,漂亮的锁骨,纤细的腰,此外,还给她增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品味。陈娟的眼光确实独到,她好像比吕丽更熟悉她的身体条件。吕丽的心情突然好极了。

从专卖店出来,陈娟仍然拉着她的手。上了天桥,一阵风平地而起又神秘地消失无踪,把吕丽的头发弄乱了。陈娟帮吕丽抚去脸上的头发。陈娟的手指纤细、柔软,拂过她的脸,如水。吕丽感到温暖极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陈娟靠去。她想躲在陈娟的怀里,想哭。这是多好的姐姐啊,然而更是一位好女儿。想到这里,吕丽的身子一哆嗦,僵住了。

在陈刚去省城学习的日子里,吕丽对母亲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她吃饭,母亲才敢拿起筷子,她看什么电视节目,母亲便看什么电视节目,并且她一晚上换无数次频道,让自己眼花缭乱,也让母亲眼花缭乱。她去睡觉,母亲才敢睡觉。母亲就像一位完全服从命令的士兵,而她则像是拥有至高权威的将军。

当然,母亲的表情变得越发可怜,也越发卑微。母亲的这副样子,让吕丽有几分自责。她问自己,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难道是母亲的歉疚给了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但也绝对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恨,她也几乎要崩溃了。

母亲也是人,也有承受力到达极限的时候。那天晚上,母亲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往自己的小卧室快走,像跑。很快,小卧室传来关门声。这是母亲第一次真正逃避,也是唯一的一次。吕丽知道小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陈刚父亲的照片,一位异常英俊的男人。陈刚赶不上父亲,他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此刻,母亲一定是望着那张遗像,希望得到抚慰与力量。

静,可怕的静。其实电视画面还在闪烁,不是静,是可怕的孤独。这一刻,孤独如沉重的铁锤,把吕丽的骨头都要敲碎了。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向母亲的小卧室走去。

吕丽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把门推开了,她一刻也等不及了。当然,她知道这样做非常过分,她粗暴地侵犯了一个隐秘的不能打扰的空间,母亲的空间。

母亲果然在凝视着遗像上的陈刚父亲。吕丽气势汹汹地进来,母亲也没有转过脸来,继续凝视着。母亲不看她,但全身哆嗦不止,混浊的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那一刻,吕丽突然感到羞愧万分,心如刀割。

吕丽冲出小卧室,换上鞋,拉开门,来到楼下,一直跑到外面的黑夜里。她在黑夜里号啕痛哭,但哭并不能让她的愧疚减弱。她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嘴巴,生疼,火烧火燎的,像是替母亲打。

夜风很硬,如刀,吕丽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为什么?她的思维趋向彻底的紊乱与混沌,但又重新归于清晰。她要用怨恨证明什么,证明跑跑对她的重要,证明她是爱跑跑的。对了,证明爱!

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失去跑跑的创伤对她来说,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没有。这只是开始,仅仅只是开始。

吕丽坐在一条石凳上,一直把自己坐成一块寒石。夜已经很深了,吕丽才站起往家走。到了自家的那栋楼下,她看见门洞里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黑影。她猜想是母亲,走近了,果然是母亲。母亲在等她。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辨认着她。

吕丽垂下了头,不敢看母亲。她上了楼,进家门,坐回到温暖的沙发上。她望了母亲一眼,母亲也正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母亲脸上的恐慌开始加剧。吕丽也恐慌地向小卧室望了望,她认定屋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牢牢操纵着她,让她身心分离,支离破碎。

在陈刚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唯一让吕丽感到困惑的是陈娟。从陈刚去省城学习的第一天起,陈娟没有一次到家里来,没有看望母亲。但是吕丽白天下班的时候,陈娟几乎每天都和她联系,有时打电话,有时邀请她出来逛街。有好几次,吕丽都想问,但最终没问,她不敢问。

这天,陈娟又给她打电话,说是在一家专卖店给她看上了一条裙子。吕丽突然心里发慌,她不想去,不想见陈娟,但陈娟在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

见到陈娟,吕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陈娟浑然不觉,眼睛只盯着那条裙子。吕丽一试,效果非常好,好得出乎意料。吕丽喜欢极了,望着陈娟微笑不语的脸,她的心又一阵慌乱,最终把那条裙子又硬生生地放下了,说自己不喜欢。陈娟仔细地望着她,目光里有了一丝探究,还有隐隐的焦虑与不安。吕丽突然明白陈娟目光里的含义了,陈娟其实一直想问她和母亲的关系。吕丽的心一阵发虚。但陈娟却扭头对店主说,既然我妹不喜欢,那我要了。

从专卖店出来,两人一时语塞,这更让吕丽不安。吕丽慌忙说,她想起办公室里还有些事,她要马上赶回去。陈娟轻轻点了点头,把装裙子的纸袋往她手里塞。吕丽更慌了,手硬硬地往回推,说自己不太喜欢。陈娟的手却更坚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吕丽突然无法自制,她放声痛哭起来。陈娟搂着吕丽抖动的肩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陈娟说,小丽,小丽啊!

吕丽的同事们真正发现她的变化,是陈刚学习回来前的一个星期。那天下午,小王的丈夫接儿子从幼儿园回来,路过办公楼时,三岁的涛涛从小王丈夫的身上挣脱下来,哭着闹着要找妈妈。小王丈夫有些无奈,不过他知道小王她们的办公气氛宽松,也就依了儿子。

三岁的儿子站在办公室门口响亮地叫了一声妈。小王一愣,接着便是一阵喜悦,她一张手,儿子便跑过来扑到她怀里。

小王抱起儿子,一抬头,便看见坐在对面的吕丽,她这才想起吕丽失去儿子不久。她不免有些慌,但令她和别的同事惊讶的是,吕丽平静得很,并且望着三岁的涛涛笑。这还不算完,吕丽走过来要抱涛涛,涛涛也要吕丽抱。吕丽把三岁的涛涛抱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找一些小玩意给涛涛玩。涛涛不玩,吕丽便开始扮“狐狸”。吕丽扮的“狐狸”惟妙惟肖,把涛涛逗得咯咯直笑。吕丽和涛涛玩了近半个小时,吕丽表现得颇有耐心且花样百出,涛涛几乎忘了妈。当小王丈夫最终把涛涛抱住时,涛涛还不愿意,朝吕丽伸手,双腿踢腾。吕丽故意沉下脸说,涛涛乖,要不下次阿姨就不和你玩了。涛涛这才安静下来,朝吕丽挥手再见。

小王丈夫朝吕丽充满感激地点了一下头,抱着涛涛走了。办公室静了下来,出奇地静。小王却受不了了,她叫了吕丽一声,眼泪就流下来了。小王说,小丽,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强,那么大度,跟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吕丽望着激动的小王,反而震惊了。其实她看到涛涛时,一点也没有想到跑跑,就是和涛涛玩时,也没有想到。她把跑跑暂时遗忘了。她困惑起来:为什么没有想到跑跑呢?她从哪来的遗忘,以及最终的平静?

陈刚给吕丽打电话时,吕丽刚忙完手里的事。听到陈刚的声音,吕丽心里温暖极了。她想陈刚了,非常想。因为这种想念,她的语气就有些任性与嗔怪。陈刚说他明天回来,又问起家里怎么样。吕丽这才想起了母亲,想起给过陈刚的承诺。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心里的欢喜与期待也一扫而光。陈刚感觉到什么,但他最终没有多问,而是挂断了电话。

陈刚终究不放心,便提前往回赶,此时已没有大巴,他只好打的。陈刚赶回家时,已是晚上,当时吕丽和母亲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吕丽没有频繁地更换频道,并且把遥控器放在她和母亲中间的茶几上。她的意思是说,如果母亲觉得不好看,自己就可以拿起遥控器选择。她没法对母亲明说,她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还在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操纵着。但母亲没去动遥控器,母亲压根不敢动。

陈刚开锁时,吕丽和母亲都没有听见。陈刚动作轻微,而电视声音巨大。在吕丽和母亲的感觉中,门好像是猛然被推开的。吕丽和母亲吓了一跳,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看到陈刚,吕丽又惊又喜。可陈刚的注意力在母亲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的脸上先是本能地发出求援似的表情,然后才意识到什么,用百感交集遮掩着。母子连心哪,陈刚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母亲在家里的处境了。他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吓人的一声响。

陈刚回来半个月后,终于和吕丽摊牌了。那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陈娟就把母亲接走了,说是给母亲买一件衣服。陈娟临走时,过来摸了摸吕丽的脸。她的手指在不安地颤抖,这让吕丽突然预感到什么。

陈娟和母亲走了不到十分钟,陈刚就说要和她谈谈。陈刚的表情异常严肃,但语气仍然是温和与诚恳的。陈刚说,小丽,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恨母亲,但那不是母亲的错,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意外与灾难,你这样对待母亲不公平。再说,母亲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这样对待她,你忍心吗?

吕丽望着陈刚,她的面部表情僵硬,目光空空洞洞的。她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这种委屈或许是由于陈刚严肃的质问,或许是由于她已经对母亲抱有歉疚,她只是无法表达而已。

陈刚叹息一声,沉痛而坚决地说,小丽,你要是还是这样对待母亲,我们,我们只有分开了。

陈刚的话让吕丽惊呆了。她没想到陈刚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陈刚平时对她太宽厚、太娇惯了,她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陈刚是最爱她的人,也是最离不开她的人。可眼下,为了母亲,陈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放弃了。

吕丽心里一阵巨痛,她开始歇斯底里般地哭泣。陈刚并没有过来安慰她,只是默然地注视着她。吕丽面如死灰,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跑跑,也没有了爱情。一无所有的感觉让她无法承受,她疯了似地开始砸家里的东西,杯子碎了,玻璃茶几发出了惊天的声响。但陈刚还是继续坐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块木头。吕丽最终狂暴地举起了窗台上的那只水晶花瓶,她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迟疑着。这只水晶花瓶是今年年初情人节那天,陈刚送给吕丽的礼物,那时跑跑还在。

想到这些,吕丽的心疼得要命,也委屈得要命。她狠狠地把水晶花瓶砸在地板上。水晶花瓶裂成无数块碎片,像睁着无数只雪亮而锋利的眼睛。爱情碎了,她的心也彻底碎了。

吕丽第二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巧了,她过去的一个闺中密友刚好要去北大进修一年,密友仍然独身,但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她顺理成章地住到了密友那里。

开始几天,吕丽感觉到了轻松,无比的轻松。或许正是一无所有让她轻松,当你拥有一种东西,无论多好,其实也是一种累。吕丽每天心情平静地去上班,回来。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或者干脆不吃。想看什么电视节目就看什么节目,或者打开电脑浏览信息。她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

但一个星期后,吕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空虚,无聊,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她感到沉重,可怕的沉重。她必须干点什么来填充空虚,抵御这可怕的沉重。可是干什么呢?她对上网聊天没有兴趣。对,玩游戏。吕丽曾经是个电玩迷,有过为了玩游戏三天三夜不睡觉的记录。当然,那是结婚前,现在她必须重新把这种兴趣爱好拾起来。

兴趣仍在,玩游戏的基本功与各种技巧也在。各种游戏其实是大同小异,吕丽触类旁通,很快对各个游戏一一击破。过程太顺利了,结果必定索然无味。吕丽上班时,就打电话给朋友或向同事询问,有没有什么更好更难玩的游戏。

更好的游戏是陈娟提供给吕丽的。吕丽从家里搬出来后,陈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继续给吕丽打电话,或邀请她出来逛街。她的语气仍然亲切自然,充满了亲人的味道。陈娟的态度让吕丽恐慌,当然,还有羞愧。当陈娟邀请她出来逛街时,她本能地拒绝,但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推动着她,她拗不过,最终还是去了。见了面的陈娟仍然会亲密地拉着她的手,会抚摸她的脸,轻盈,细腻,仍然如水。吕丽的心发颤,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拗不过了,她潜意识里是希望得到这些的。有一次从专卖店出来,吕丽又哭了,哭得痛快淋漓。她哽咽着说,姐,不管我和陈刚怎样,我仍然想叫你姐,不想失去你这位好姐姐,姐!陈娟冲着她笑,笑得很轻,也很淡。

陈娟提供的游戏超乎了吕丽的想象,难度非常大,几乎没有固定的模式,每次换血、换兵器或战马都不一样,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满盘皆输。正因为这样也格外地刺激、好玩,甚至惊心动魄。吕丽上完班,回到住处,几乎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上机鏖战。她现在脑子里只有游戏,虚拟的游戏,把别的都彻底放到一边了。

其实也有规律,只不过更隐蔽、更复杂而已。游戏最终经不住吕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吕丽凭借着优良的作战素养和悟性,进行了总攻。虽然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但最终峰回路转,连连攻关。一共有十二道关,到了最后一关,极其惨烈,吕丽咬着牙拼。终于破了,吕丽兴奋极了,也累极了。她接着等待,前面每过一关,屏幕上就会蹦出一个温馨的画面,算是鼓励,她不知道最后会给她什么奖励。最后的画面果然出现了,是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块金牌,向她奔跑着。吕丽的眼前突然阵阵发黑,她觉得那个男孩像跑跑,没错,真像。她受不了了,开始号啕痛哭。她悲痛欲绝地大哭一场后,把游戏从电脑里删掉了。她发誓再不玩游戏了,再不玩了。

然而,空虚与寂寞还在,像在身上结了一层硬壳,敲也敲不碎。吕丽还在挣扎,她开始煲电话粥。

电话粥打过一圈散弹后,最后变得集中和单一。对方当然是个男的,叫张剑。吕丽是两年前和张剑认识的。那次两家事业单位合排舞蹈节目,希望能在机关歌舞大赛中拿头奖。挑选的演员中有吕丽,也有张剑。排节目的气氛很好,很轻松,也很有闲情。男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吕丽身上,而女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张剑。张剑高大,帅气,还有一副好嗓子。可是,让别的女人们真正眼红的是张剑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吕丽说笑,主动向她献殷勤。吕丽的虚荣心一度很满足,还有一点掩饰不住的骄傲,虽然她已经结婚了,但骄傲是一样的。

节目最终只得了一个三等奖,原因出在吕丽身上,吕丽由于过于紧张和兴奋,出了明显的纰漏。这让所有的人大失所望。从台上下来,大家都不和吕丽说话,吕丽很难堪,也很委屈。张剑就在这时走到她身边,说没事,上天难道还不允许人犯错误不成。听到这话,吕丽的心好一阵温暖。

比赛完,便各自回到各自的单位,各自继续各自的生活。虽然也有联系,但并不多,只是偶尔。不过话说回来,吕丽对张剑颇有好感,甚至感到一丝隐隐的诱惑,但只能是隐隐的,毕竟各自都有家。

吕丽是下午上班时间给张剑打的电话。当时,局里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去市政府开会,办公室的同事都相约着去逛街。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吕丽没去。一个人的办公室很难耐,尤其是无事可做的时候,吕丽就想起了张剑,就拨了电话。

张剑多少有些意外,但也很兴奋。张剑刚好没事,就和吕丽聊。张剑很注意说话的分寸,选择的话题也轻松、愉悦。当然,张剑没有忘记赞美吕丽的美丽。张剑不说漂亮,说美丽,再搭配上坦诚的口吻,便让吕丽受用得不能再受用了。

他们一直聊到同事们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吕丽觉得不妥,匆忙挂了电话。但聊兴未尽,一脸绯红。同事们注意到了,说是不是陈刚打来电话,进行性骚扰。同事们都结过婚了,有时说话口无遮拦。吕丽连忙否认,一想到陈刚,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吕丽每天一下班,就有事情做了,和张剑聊天。由于彼此都有好感,话题便越聊越宽,越聊越深,也越聊越投机,有些上瘾。但他们唯独不谈论各自的家庭。吕丽只告诉张剑她搬到朋友家住了,没说是什么原因。张剑也不说自己的家庭多么糟糕。再幸福的家庭都有不和谐的地方,这或许又是张剑的机智,他能花出时间与精力与吕丽聊天,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两人的关系也在循序渐进。由于在电话里,一些暧昧与模棱两可的话,像是在向对方说,又不像是,这确实有些诡秘,而且更加撩拨人心。张剑会不失时机地发一些短信,有亲昵的,还有带一点色彩的,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显得并不粗俗。毕竟是过来人,吕丽看过,脸有些红,产生一些不由自主的联想,再接张剑的电话,不由得气喘。

张剑最终向吕丽发出了邀请,约她见面聊。这个邀请比吕丽预期的晚,很显然,张剑知道时间差的重要性。张剑的口吻很随意,但也真诚。吕丽不好拒绝,就应承下来。张剑说明天去单位接她,问她几点下班。吕丽说六点。吕丽有意无意地把下班时间推后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吕丽换了一身衣服,有点暴露,显出几分性感。到了办公室,同事们都说这身衣服好看,像女特务,一副要窃取革命情报的架式。

下午快下班时,吕丽又躲进卫生间里补了一次妆。下班了,同事们收东西往外面走,然而这个时候,陈刚来接吕丽了。是的,是陈刚。

陈刚站在办公室门口,照例叫了一声小丽。吕丽吃了一惊,心里的幽怨与委屈也顺势汹涌起来。但吕丽还是保持着镇定,她不想让同事们知道她现在已搬出去住了,她不想获得同事们的任何同情。

陈刚进来,坐下,开始吸烟。吕丽记得陈刚是不吸烟的。她心里很清楚,陈刚来接她,其实已表明了和解的态度。但吕丽弄不清,这是陈刚自己的意思,还是母亲的意思。想到母亲,她心里便有一种压抑感。

幸好,张剑的电话到了,说他就在办公楼下。吕丽收拾好东西,出去。还好,陈刚没有过来抓她的手。她听到陈刚帮她关死办公室的门的响声,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到了楼下,张剑见到吕丽,不由得双眼发亮,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殷勤地替吕丽拉开车门。吕丽的双腿却变得沉重,她知道陈刚正在身后望着她。她不知此刻陈刚的脸上会挂着什么表情,她想看,可又不敢看。她一赌气,牙一咬,便上了张剑的车,但心里一阵剧烈的疼。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爱情都碎了,她为什么会感到疼。吕丽的情绪一下子糟透了。

张剑什么也没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车。到了吃饭的地方,小小的单间,典雅的装饰,再配上烛光与低低的音乐,既温馨又浪漫,显出了张剑的匠心独运。吕丽心情一下子大好,她面露微笑,对着张剑说,简直太棒了。张剑只是微笑。

菜上齐后,服务小姐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世界顿时显得既狭小又亲密。他们几乎保持沉默,只是看着对方,配着一点点饮下的红酒,眼睛恍若更会说话了。

张剑突然起身,把音乐的音量稍微放大一些,然后走过来,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吕丽也好久没有跳舞了,便欣然站了起来。曲子很柔,柔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张剑的眼神更柔,充满深情。吕丽感到了轻松,彻底的轻松。

张剑伫立不动,凝视着吕丽,他的目光虔诚而又痴迷。吕丽也伫立不动,但心里有一种感动,还有一点点迷失。张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吕丽的头发和脸。张剑手指温柔,吕丽不由自主地微闭上眼睛。张剑的手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到她修长的脖颈,吕丽还是不动,心里充满了陶醉,就像一次甜蜜的堕落。张剑的手还在有意无意地向下,吕丽的呼吸变得急促,然而心底深处一种东西升腾起来,如一条潜伏的蛇,咬了她一口。吕丽的身子抖了一下,但她还是闭上眼睛,还在抗争。她闭上的眼前,浮动着一张脸,是陈刚的脸,宽厚,温和,带着一点疼痛。那是和她一样的疼痛。吕丽的心骤然间像被扯碎了似的,她哆嗦起来,感到了绝望。她逃避不了,她其实怎么也逃避不了。

张剑感到了吕丽的变化,她的身体僵硬,尤其是她突然睁开的眼睛,不再迷离与暧昧,而是冰冷与陌生。张剑感到不解,事情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他伸向吕丽胸部的那只手,不见了。

两人坐下来,依然保持着沉默。可是沉默与沉默是不一样的,两人的目光不再交流,气氛便有些尴尬与漠然,那幽暗的光线也顿时失去了原有的浪漫,摇曳出几分鬼气。吕丽再也无法忍受,便站起来,张剑也赶紧站起来。

从餐厅出来,吕丽说自己搭车回去。张剑还保持着绅士风度,执意要送。坐在车里,两人没说一句话。到了吕丽的住处,张剑把车熄火,又慌忙下来给吕丽开门。他没有送她上楼,而是又慌张地进了车里,甚至没说再见。吕丽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给她打电话了,他们之间结束了。她心里有一点歉疚,便走过去。张剑摇下车窗,吕丽说,对不起!张剑摇摇头,又有几分难堪地说,我能理解,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吧。吕丽一愣,她没想到张剑真的能读懂她现在的感情。张剑发动了车,走远了。这一刻,吕丽感到了踏实,硬得像一块石头般的踏实。

第二天下午,吕丽有点心不在焉,有点说不清的焦虑。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天突然变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同事们都忘了带雨具,便慌忙作鸟兽散,办公室变得空空荡荡。吕丽望着门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等陈刚。下班时间到了,陈刚没有出现。她想陈刚或许不会来了,她昨天已经伤了陈刚的心。她又坐了十分钟,陈刚还是没来。吕丽便从楼上下来。

吕丽站在楼下,望着外面飘摇的风雨,迟疑着。这时,一个打着小伞的男人冲了过来,是陈刚。他向她奔跑着,全然不顾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吕丽心里温暖极了,或许是有人呵护,她便又有些娇气,一赌气,竟然冲进了风雨中。

头顶的雨很快被一把小伞遮住,吕丽继续走,走得没心没肺,但她的心已成了一滴雨,似落非落。风更大了,吹得伞东摇西晃,雨更大了,像万箭齐发,那把伞始终罩着她。吕丽走不动了,她轻轻地转身,看见雨水顺着陈刚打湿的肩膀往下流。那是多么宽厚的肩膀,足够她依靠一生一世。她轻轻地靠在陈刚的身上,再没有半点力气。

到了住处,陈刚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吕丽帮他脱掉,用被子捂,但陈刚还在瑟瑟发抖。吕丽便脱了衣服,用自己的身子暖陈刚。在这一刻,他们同时放声悲哭,而陈刚的哭声更加响亮,像饱含着更深的冤屈。吕丽心疼得不行,她吻着陈刚的脸,还有那咸咸的的泪水,一种久久压抑的欲望汹涌而来。他们开始做爱。这是他们失去跑跑后第一次做爱,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失去跑跑的创伤几乎摧毁了他们的一切,他们没有心情欢娱,甚至不敢欢娱。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精疲力竭,再没有一丝力气。他们静静地躺着,巨大的快乐和宁静充溢着他们的身心。是的,他们意识到生活中其实还有欢乐。

陈刚没有征得吕丽的同意,就又买了一套两居室的现房。买好房后,陈刚就带吕丽过去看。吕丽觉得布局不错,问怎么回事。陈刚拿出了购房发票,上面是陈刚的名字。吕丽愣住了,她立刻想到了母亲,一定是母亲授意让陈刚这么做的,绝对是母亲。她浑身哆嗦起来,感到透不过气。一种深深的愧疚感让她失去了拥有新居应有的喜悦。

房子是按照陈娟的设想进行装修的。陈娟自告奋勇,并且请了假,她拿着自己设计的图纸,对装修工人不厌其烦地讲解,让自己预期的设想一点一滴地落到实处。陈刚和吕丽倒像局外人,只是偶尔过来看看。

房子装修完后,果然既温馨又有品位,让吕丽欢喜得很。搬新房那天,陈娟和丈夫都过来了,陈娟还专门买了一挂炮。吕丽望着陈娟,眼中的热泪再也控制不住,这是多好的亲人哪。

陈刚和吕丽终于又过上了二人世界的生活,真正的二人世界。二人世界是幸福的,但吕丽过得并不安生。陈刚每个星期最少有两个晚上不在家吃饭。陈刚说,我过去看看。陈刚不说母亲,像是回避,又像是对吕丽的尊重。吕丽这时对母亲已经没有一丝怨恨,尤其是想到母亲现在一个人住,忍受着孤独与清冷,这更让她不安得厉害。她甚至想对陈刚说,把母亲接过来,或者搬回去住,但她最终没能说出口。

她真正有点恼恨的是陈刚。陈刚那副小心翼翼的口气,其实是伤害她的。吕丽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她想,或许人与人之间是很难真正沟通的,无论他是你的丈夫还是亲人。

陈刚在搬进新居的三个月后,又和吕丽进行了一次谈话。陈刚的表情是认真而严肃的。吕丽觉得陈刚会说母亲,但陈刚没有。陈刚说,小丽,我经过认真考虑,我觉得我们应该再重新要个孩子才对。

陈刚温和的话语,像一条突兀出现的毒蛇,狠狠咬了吕丽一口。吕丽感到了疼,钻心的疼,她想起了跑跑,想起失去跑跑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与煎熬,那是能把人逼疯的煎熬啊,她脑子里的神经又开始习惯性地痉挛。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要孩子,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要孩子,我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陈刚的心也猛然疼了,他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吕丽。

吕丽是一个月后发现不对劲的。她的例假一向很准,几乎一天不差。但这次,竟然整整超了三天,并且身体还没有一点反应。她的心开始慌,又觉得不可能,她和陈刚的避孕措施非常严密,不可能出岔子。然而紧接着,她的心中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有了,一定是有了。于是她给陈刚打电话。陈刚正忙,问有什么事。吕丽只说有急事,赶快回家,就挂断了电话。

陈刚慌慌张张地赶回家,正看到吕丽坐立不安。他紧张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吕丽惊慌失措地说,我觉得有了。陈刚仍然一脸困惑。吕丽说,我的例假好几天没来了。吕丽说完,身子一软,又跌坐在沙发上。陈刚这回听懂了,笑了。陈刚的笑让吕丽觉得有些诡秘,她不由得更恼恨了,伸手便去扭陈刚的胳膊。

下午,陈刚陪吕丽去医院做了检查。尿检结果很快出来了,吕丽的直觉是对的,是有了。吕丽不由得发了好一阵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中最强烈的还是恐惧感。吕丽哆嗦着对医生说,我想做掉,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陈刚突然抓住吕丽的手说,小丽,咱们再回去考虑考虑。但吕丽猛然挣脱,几乎是吼叫着说,我一分钟也不考虑,我不要这个孩子,不要!

医生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说,要不这样吧,你改天再来,我们这里做人工流产最好的医生这几天休息。听医生这么一说,吕丽也有点清醒,她要是做了人流,起码要休息一个星期,而现在办公室里的同事,一个丈夫住院,一个婆婆住院,都休公休了,办公室里的活都堆在吕丽她们三个身上,领导再三说让她们多辛苦辛苦。她现在做人流,确实不合适。吕丽终于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向外走。陈刚感激地向医生点了一下头,也出去了。

吕丽回到家,没跟陈刚说一句话。陈刚便忙着做饭。以往,都是两个人一起做,但今天,她不想动。饭好了,端上来,都是吕丽爱吃的,陈刚在一旁陪着笑脸。吃完饭,吕丽终于开口,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好了,半个月后,我再去做。陈刚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第二天上班,吕丽心乱如麻,活干得粗糙。她把手里的报表扔进纸篓,重新做,但还是做不好。她起身到了洗手间,洗了把脸,深呼吸,感觉自己平静了些。然而,一种东西慢慢从心底泛上来,没错,那是一种喜悦与温馨,她一直都在压抑这种感觉。那种温馨在一点点挠她的骨,痒,但更明显了,让她几乎抵御不住。她想,算了,就让这种感觉暂时停留几天吧。

吕丽的孕期就像进行一次神奇而温馨的旅行。旅行当然有终点,终点是吕丽的两位同事回来上班的那一天。但在那天没有到来之前,吕丽完全放开了,什么也不多想了,在时间的界限下,她获得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与宁静,像重温一种记忆,重新体会当母亲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陈刚又端上来丰盛的晚饭。这些天,陈刚把所有的家务都承包了,像在尽全力成全她这短暂的温馨。饭桌上有红烧茄子,是吕丽爱吃的。当她把筷子伸向红烧茄子的一刻,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一幕。那是她怀跑跑时,一次陈娟请吃饭,桌上也有红烧茄子。母亲当时劝阻说,孕妇吃茄子不好,生下的孩子脸上容易长胎记。但那时的吕丽大大咧咧,毫不在乎。

其实跑跑脸上和身上没有胎记。然而此刻,吕丽伸向红烧茄子的筷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吕丽还想坚持,像赌气,筷子却抖得更厉害了。她咬着牙,硬夹起一块,但筷子最终落在餐桌上,发出了一声响。吕丽不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敢吃红烧茄子,她肚子里装的是铁定不要的孩子,她为什么还不敢?一股巨大的悲怆突然从心底涌了上来,她冲进卧室放声大哭起来。

吕丽的两位同事说回来就回来了。但办公室还有杂事,吕丽还想再等几天。几天过去了,吕丽又想等了,她心里其实是不舍,强烈的不舍。当然,底线总是有的。吕丽咨询过了,妊娠期十周内是做人流的最佳时机,不会受多少罪。十周说到就到了,吕丽不由得又犹豫了,身体里的小东西更温馨了,也更消磨她的意志。吕丽又咬了咬牙,决定再等五周。当然,这是再不能退守的底线,过了十五周,就叫引产了,那遭的罪可就大了。

离十五周还有三天,那天晚上,吕丽异常镇定地对陈刚说,她后天要去做人流。陈刚望着吕丽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吕丽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她的神态里已经有了将做母亲的柔和与安详。他没想到吕丽守到这个时候再给他最后的一击。他感受到了吕丽内心的冰冷,甚至残忍,还有无法愈合的创伤。

第二天一早,陈娟就给吕丽打电话,说有事,在新天地超市门口见面。陈娟没说什么事,吕丽觉得陈娟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给陈刚当说客的。但吕丽还是慌忙请了假,赶到了超市门口。陈娟上去拉住了吕丽的手,便进了超市。陈娟在超市里买了许多儿童食品,还有玩具,最后,陈娟在服装组停了下来。她指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说,小丽,你觉得这条裙子好看吗?连衣裙确实好看,但很小,只能给五六岁的孩子穿。吕丽有些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

吕丽和陈娟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当然还有那条漂亮的裙子。她们坐进了一辆出租车,陈娟对司机说,福利院。

到了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对她们很热情,把她们带到孩子那里。孩子们很兴奋,向陈娟怀里扑,争先恐后地叫陈妈妈。陈娟简直有点招架不住,她慌忙把大包小包打开,把食物和玩具分发给孩子。孩子们更激动了,又开始喊陈妈妈,喊得吕丽眼前一阵阵发黑。

也有让吕丽奇怪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没有过来,始终站在角落里,双唇紧闭,大大的眼睛里是幽幽的光芒。

陈娟说,孩子们,都去玩吧。孩子们便相拥着出了屋子,在小操场上做起了游戏。陈娟最终来到那孤零零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叫了一声小雪。小雪仍然双唇紧闭,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陈娟轻柔的手指抚摸着小雪的头发和脸。小雪的小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但她还是低着头,不看陈娟。陈娟从袋子里拿出那条裙子,给小雪换上。她把小雪拉到大镜子跟前说,好看吗?小雪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惊喜,又很快不见了。她看着镜子里的陈娟,目光里有一种深深的追问。陈娟说,小雪,去和别的孩子玩吧。

毕竟是孩子,小雪蹦跳着出去了。陈娟和吕丽也从屋里出来,坐在外面的石凳上,看着在小操场上做游戏的孩子。陈娟突然说,小丽,我决定领养小雪。吕丽望着陈娟,轻轻叫了一声姐。陈娟望着小雪说,我这不是一时感情冲动,我心里是有担忧,我怕我做不好,我怕我最终心里有一丝障碍,这样既伤害了我,也伤害了小雪,但现在我准备好了,真的准备好了。不过,与母亲相比,我又是多么狭隘。

姐!吕丽惊叫一声。陈娟也愣住了,她无意中说到了母亲。陈娟扭过头,望着吕丽叹一口气说,这其实是我和母亲共有的秘密,我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陈刚。但此刻,我突然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真的有必要。吕丽浑身发抖,她又低低叫了声姐。

陈娟说,我八岁那年,弟弟不小心掉进水渠里淹死了。母亲当时差不多要疯了。就在那时,我家的邻居出了车祸,夫妻俩都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男孩。那个男孩见到母亲时叫妈,母亲认为我死去的弟弟的魂魄附在那个男孩身上,就收养了他。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更为了那个男孩没有心理阴影,就搬迁到别的地方,不让人知道那个男孩的身世。当然,那个男孩就是陈刚,也是我死去弟弟的名字……

陈娟说不下去了,而吕丽早已泪流满面。吕丽感觉自己差不多要崩溃了。她倔强地望着在小操场跑跳的小雪。阳光很好,反射着小雪脸上的汗珠,晶莹透亮。

吕丽第二天还是去了医院。吕丽和陈刚去得稍有些迟,前面已有几个准备做人工流产的。吕丽和陈刚拿了号,便坐在长椅上等。等待的过程极其难熬,吕丽想让陈刚说些什么,来缓解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但陈刚此刻能做的只是抓住她的手,他精神委顿,目光空洞。

当护士来叫7号时,吕丽和陈刚都毫无反应。护士有些不耐烦地又叫了一遍。吕丽看了看手里的号,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是7号,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7号。

吕丽站起来,跟着护士往里面走。她的身后传来陈刚叫她的声音。陈刚叫得辛酸而充满乞求。吕丽站住了,浑身颤抖起来,但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陈刚扑通一声跪下了。

吕丽知道陈刚跪下了,虽然她没有回头。对吕丽来说,陈刚的双膝更像是跪在了她坚硬的心上。她哆嗦得更厉害了,心里生出更强烈的不舍。但她还是没有回头,她知道她一回头,看一眼陈刚,她就会彻底垮掉。她咬了咬嘴唇,直咬出一股血腥气,最终疯了似地冲进了手术室。

褪去衣服,躺下。手术床冰冷透了,带着地狱的气息。心里,一种东西在推动着她,轻轻的,一点点,像是一种声音,在喊,喊妈,但又渐渐弱了下去。另一种东西又从心尖涌了出来,默默的,轻轻的叹息。最终出现在脑海里的,是母亲的面孔,她又看到了那种怯懦、愧疚与不安,还有那种坚忍的力量。那是更要命的东西,她拗不过,她实在是拗不过,她感到一种力量像要把她从手术床上连根拔起。

眼前亮光一闪。是冰冷的手术钳,沾满冷酷的光泽。她感到了致命的恐惧。她大喊:不要!

当吕丽从手术室出来,陈刚面如死灰地盯着她的肚子。其实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根本看不出什么。但陈刚定定地望着,甚至暂时忘了过来搀扶吕丽。陈刚的眼里还有一种疑惑,因为手术比他想象得快。吕丽走到陈刚跟前,轻轻地说,我没做,然后眼泪就下来了。陈刚还是不动,像一块木头。好久,陈刚才喘过一口气。他开始号啕痛哭。

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当吕丽真正决定要肚子里的孩子,那往日的阴影与创伤便慢慢淡化下去。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撑着吕丽,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占据了吕丽的全部身心。她越发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对她的重要,就像是对自己的一次拯救与重生。

吕丽变了,真的变了,她不再像过去风风火火冒冒失失地走路、上楼梯,她变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大声笑。她听说有的母亲大声说话或笑,结果让肚子里的孩子滑掉。她怕,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怕。

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的还有陈刚。他几乎每天都来接吕丽。在家里,陈刚把所有的家务承包了,饮食上更是精益求精,合理搭配。吕丽在家里所做的就是听音乐,听胎教磁带。保健医生说了,这样的环境生出的孩子会更聪明,更开朗。

吕丽的肚子在五个多月的时候,终于有了第一次胎动。当时,她和陈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吕丽听胎教磁带听得有些发傻,陈刚擅自做主打开了电视,给吕丽换换口味。电视里正播放警匪片,枪声大作。吕丽的肚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吕丽的感觉异常明显,也异常清晰。她激动得不行,比怀跑跑胎动时还要激动。她叫了陈刚一声。陈刚扭头望着她。吕丽软软地说,我感到孩子动了。

陈刚也激动起来,他关掉电视,把脸贴在吕丽的肚子上,等待着孩子的第二次胎动。但胎动迟迟没有传来。陈刚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把电视打开,选中了一个战争片,然后把左脸贴在吕丽的肚子上。随着激烈的枪声,孩子又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陈刚仰起脸,声音抖抖地说,我听见了,真的听见了,动了两下,这孩子喜欢听枪声,一定是个男孩。陈刚又趴在吕丽的肚子上,继续听。吕丽感到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肚皮上。她心里一阵悲苦,她知道那是陈刚的泪水。

陈刚还保持着每个星期去看母亲两次,雷打不动。陈刚还是不提母亲,还是说去那边看看,还是小心翼翼的表情。变化的是吕丽,她的态度平和,有时,她会说,你明天又该去那边看看了。面对吕丽的提醒与好意,陈刚会微微点一下头,或会“噢”一声。

那天是星期二,陈刚又去看母亲。陈刚是下班后直接去的,让吕丽奇怪的是陈刚不到十点就回来了。以往,陈刚每次去看母亲,都要耗到晚上十二点,或者更晚。吕丽懂陈刚的心思,陈刚是想多陪母亲一会。

然而这个晚上,陈刚不光提前回来了,而且表情沮丧,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吕丽没问,她不敢问。陈刚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吕丽的肚子,然后站起来进了厨房。

陈刚在厨房里呆了好一会,吕丽觉得纳闷,过去一看,陈刚的嘴巴正在咀嚼。她这才意识到陈刚没有吃晚饭。她感到奇怪,他去看母亲,母亲一定会给他做饭的,他怎么会没有吃饭呢?

吕丽心里一慌,说,妈没事吧?陈刚放下手里的筷子,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妈没事,好着呢。吕丽稍微放心了,但疑问还在,她过去拉住陈刚的胳膊,目光里是急切与真挚的追问。陈刚说,妈一个人过得没意思,她现在迷上了麻将,妈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陈刚的回答让吕丽目瞪口呆。母亲现在迷上了麻将,她能理解,但母亲竟然为了打麻将,连饭都不给陈刚做了,这让她不能理解。或许有这样的母亲,对儿女的事不管不问,但陈刚的母亲绝对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她不信,根本不信。可是,陈刚脸上的失落,又让她不能不信。她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母亲怎么啦?吕丽咄咄逼人的目光让陈刚有些受不了,他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有些累了,咱们早些休息吧。

第二天,吕丽坐在办公室里头脑昏沉,没有心思做事。她昨晚没有睡好,那种疑问折磨得她辗转反侧。下午,吕丽实在是坐不住了,刚好办公室没事,她便出来了,糊里糊涂地上了三路车。从三路车上下来,望着那片熟悉的小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来找母亲的。

吕丽原来住的楼下的三十米处是一个大车棚,看车棚的人,为了增加收入,便在车棚内辟出一片场地,摆了七八张麻将桌。小区里没事可做的人都喜欢过来摸几把,以老年人居多。

吕丽走到车棚外,透过铁栏杆往里看。她终于看到了母亲,不,应该是听到了母亲。是母亲那响亮的笑声,让她认出了母亲。她盯着母亲的侧脸,心里吃了一惊。她还记得母亲过去说话时,总是心平气和,轻声细语,连笑都是轻轻的。现在母亲摸了一张牌,高叫一声白板,拍在桌子上,然后和旁边的一个老头说着什么,又哈哈大笑起来。母亲的笑声高亢而空洞,让吕丽觉得陌生。这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母亲。吕丽突然恐慌起来,她不知为什么恐慌,但心里一种东西在一点点沦陷。

星期六,陈刚又去看母亲。陈刚是下午走的,吕丽便一个人在家里听音乐。到了快吃饭的时间,吕丽开始准备晚饭。她想了想,便把陈刚的饭也做上了。

吕丽做好饭,等不来陈刚的身影,觉得家里很静,也很无聊,便拧了一块抹布到处擦擦。擦完,吕丽出了一身细汗,但也感觉到干家务的愉悦。她觉得有些不过瘾,又来到鞋柜跟前,拿出陈刚换穿的两双皮鞋,仔细地打起鞋油来。

陈刚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他注意到她手里的皮鞋,有些发愣,苦笑一声说,小丽,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给我擦皮鞋。吕丽也愣了,陈刚说得没错,这是她第一次给陈刚擦皮鞋。她不光是位不合格的母亲,更是一位不合格的妻子,这都是陈刚和母亲过去娇惯的结果。她突然愧得慌,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涌。但她不敢哭,她昨天听同事小王说了,在怀孕期间哭会影响孩子的性格。她不想要一个性格忧郁的孩子,不要。她就拼命忍,那些酸楚便在心里一梗一梗的。她咬着牙,把手里的皮鞋打得乌黑锃亮。

吕丽到卫生间洗完手,回到客厅,陈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吕丽猜到什么,她进了厨房,把菜又热了热,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吃完饭,吕丽收拾完,挨着陈刚坐下。陈刚望了吕丽一眼,说,我听保保奶奶说,妈现在经常和刘老癞在一起拉呱,还说他们有那个意思,我今天恰好碰到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像。

陈刚的话,对吕丽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她深深知道母亲对陈刚父亲的感情,那几乎就是母亲的一种信仰。可母亲为什么要放弃这种信仰?或许母亲承受的东西太多了,她现在不想承受了,她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当然,包括儿女。但问题是母亲就是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也不能找刘老癞那样的老头啊,刘老癞是什么东西,为老不尊,猥琐不堪,在小区里臭名昭著。吕丽突然心疼得要命,也恐慌得要命。那一刻,她感到了自己对母亲的罪孽深重。是的,那是一种罪孽,她一点也不想宽恕自己,一点也不。

陈刚哽咽着说,妈这样做,其实是在伤害她自己。吕丽哆嗦着,但她还是不信,也不能信。

第二天一下班,吕丽便从办公室出来了。她目标明确地上了三路车,车上人不是很多,还不到下班高峰期,还有座位。她坐下,双手习惯性地抱着已经显怀的肚子。

从三路车上下来,吕丽又来到自己曾经居住的小区。她走到车棚侧面,坐在石凳上,悄悄望去。她又看见了母亲,当然也望见了刘老癞。刘老癞坐在母亲身后,对母亲指点着什么。

吕丽坐在石凳上,等着,她一直等到晚上快十点,打麻将的人才彻底散去。吕丽一声不响地跟着母亲和刘老癞。母亲没有发现她。到了路口,母亲和刘老癞分开了,各回各家。

吕丽跟在刘老癞的后面。刘老癞住六楼,由于没有吃饭,吕丽托着肚子爬得气喘吁吁。到了刘老癞家门口,刘老癞已经关上了门。吕丽开始敲门,门开了。刘老癞见是吕丽,愣了。由于过去都住一个小区,他们彼此都认识。刘老癞的目光在吕丽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嬉皮笑脸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吕丽的眼睛里喷着火,她气势汹汹地说,我只是想问问,你到底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刘老癞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诡秘,他说,这事,你应该去问你婆婆。刘老癞说完,便关上了门,把吕丽阻隔在外面。

吕丽又开始敲门,像是在砸。刘老癞受不了了,他拉开门,气呼呼地说,你要再敲我的门,我就报警。吕丽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报警。刘老癞愣住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把门又关上了。

吕丽继续敲门,敲得不温不火。她一直敲,直敲得刘老癞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要疯了。他拉开门,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吕丽很平静,异常平静,但她的目光像刀子,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让你凭良心说句实话。刘老癞最终软了,他垂下头说,我和你婆婆其实什么也没有!

吕丽开始下楼,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挪,她脚下打飘,累得几乎精疲力竭。但她心里坚实而温暖,也有一点庆幸。从楼上下来,泪水拼命地从眼睛里往外涌。她拼命克制,但根本克制不住。她不管了,索性放声大哭。

吕丽和陈刚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预产期的前半个月住进医院。他们都害怕再出什么意外,还是早点住进去好,心里踏实。

去住院的前一天,吕丽和陈刚来到一家大型超市,他们要准备初生婴儿的用品。婴儿组几乎没人,吕丽用手托着肚子,可以安心地走。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动,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温馨,她爱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觉得超过跑跑。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各种小衣,奶瓶,尿不湿,但还缺一件贴身的棉衣。吕丽一件件看,虽然每一件都很漂亮、轻柔,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它们都没有母亲亲手缝制得好。母亲用的是最好的棉花,厚薄均匀,暖得让人放心。她把手里的棉衣放下,望着陈刚,目光里有淡淡的追问。陈刚懂她的意思。他叹一口气说,我跟妈说过了,但妈说她再不操这些心了,再不操了。陈刚的话语里满是伤感。

住进医院的第一天,陈娟便来看她。陈娟还带着小雪。小雪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幽怨,是明亮、喜悦的色彩,那是孩子本该有的色彩。小雪对陈娟叫妈,每叫一声,陈娟便轻快地答应一声。小雪在陈娟的介绍下,对着吕丽喊舅妈。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陌生的温暖,在吕丽心里,如一层层扩散开来的涟漪,持久而令人震颤。

预产期的前一天下午,陈娟又来了。陈娟这回是一个人来的。陈娟坐在吕丽床边,并不怎么说话,只是习惯性地抚摸着吕丽的头发、脸和高高隆起的腹部。吕丽感到了极度的轻松,她想,也许现在是解开她心中的疑问的时候。

吕丽说,姐,我想问你一件事行吗?陈娟笑了,微微点了一下头。

吕丽说,我觉得奇怪,陈刚出去学习的那段时间,你为什么没有来看妈?

陈娟的眼里起了波澜,但她在极力克制。她说,小丽,其实自从跑跑出事后,我就想把妈接到我那里,这样对谁都好,但妈不愿意,她不愿意走。小刚去学习那段时间,妈也不让我去看她,坚决不让。我懂妈的心思,她想去承受这一切,不管能不能承受,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遭遇,还是你们共同的遭遇……

姐,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吕丽捂住了脸,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汹涌地冒出来。

晚上,陈刚坐在吕丽床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一言不发。看着吕丽,他有了一种放心的感觉。眼前的吕丽宁静、镇定,坚强得出乎他的意料,简直和上一次生跑跑前的状况判若两人。吕丽真的成熟了。

吕丽对陈刚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先有心理准备。陈刚困惑地望着吕丽。吕丽轻轻地叹口气说,是关于你的身世。陈刚苦笑一声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不过,我没有明说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吕丽反倒惊愕了。

陈刚说,那是我刚工作时,妈来看我,我带妈去体检,在化验单上,妈的血型是O型,而我是AB型,我还知道我姐陈娟的血型是A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我没说。我回头便问了老家的老人,然后找到我的出生地。万幸的是,碰见了知情人,他们就告诉了我。我心里当时很不平静,我庆幸我能碰见这么伟大的母亲,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分。我明白自己的身世后,没打算告诉她们,永远也不打算。小丽,我非常爱你,甚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但在你和妈的问题上,我最终站在了妈那边,对你说了绝话。小丽,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是不那样说,我就不是人哪……陈刚泪如雨下。

分娩的过程非常顺利。疼,有一点,但不是太疼。吕丽的神经与意志坚强得像一块铁。当婴儿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她心里辛酸得要命,也欢喜得要命。

回到病房,陈刚和吕丽把孩子举起来让吕丽看。在分娩室,吕丽只模糊地看了一眼,就被护士抱走了。男孩,湿乎乎的小脸,像跑跑,也有不像的地方。

吕丽虚弱极了,她的眼前开始晃动,晃动出一张模糊的脸,那是母亲的脸,怯懦、歉疚而不安,如一团潮湿的火。她的眼睛开始发亮,她声音抖抖地说,妈在外面。

陈娟和陈刚吃了一惊,他们放下婴儿,便向门外走。门大大地开着,吕丽努力欠起身张望。

果然是母亲。母亲夹着一个包裹,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怯懦、歉疚与不安。吕丽说,妈,给孩子换上吧。母亲垂着头,不看吕丽,但她打开了包裹,拿出亲手缝制的小棉衣。母亲小心翼翼地给婴儿换,动作熟练,手法适度,好像已在心里练了上千遍。

母亲抱起婴儿,定定地看着。吕丽软软地说,妈,我还想让这孩子叫跑跑,你看行吗?母亲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不看吕丽,不敢看。

吕丽又说,妈,我想求你一件事,这孩子以后还是由你来带,你看行不行?吕丽说完,便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她心定了,这一刻,她感觉像是真正地幸福了。

而母亲跌坐在地上,手里仍然高举着婴儿。母亲的眼泪下来了:苍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责任编辑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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