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

2009-12-17 02:55张学东
长江文艺 2009年12期

张学东

飞机还在跑道上徐徐滑行的时候,李晓宇就开机了。他怕错过了蒋芹打给他的电话。可手机一直没有响,之前也没有任何关于蒋芹的信息显示。

从机场下来的路上,李晓宇是跟邵艳丽坐在一起的。邵艳丽靠着车窗,始终侧过头看着外面。她的脖颈细腻白皙,头发盘得很端庄,耳际和脖颈之间缭绕着一些非常细微的发丝,看上去很柔媚的样子。蒋芹一直留短发,从来不需要这样精心地收拾头发,蒋芹是那种看起来很精干的女孩子。

李晓宇很无聊地联想着这些,也随着邵艳丽的目光方向茫然地看着窗外。道路太熟悉了,在中国,所有的大中型机场通往市区的道路都是千篇一律的,平整宽阔的路面,银灰色的合金护栏,起伏不断的绿篱和那种刻意制造出层次鲜明的防护林带,以及高大显眼的喷涂广告牌,这一切在李晓宇的眼中都是凝滞不变的,闭上眼都能看得到。有时候李晓宇想,自己的生活就要这样一天天重复着过去,高速公路,飞机,陌生的乘客,毫无意义的笑脸,从一座城市迅速抵达另一座城市,从熟悉到陌生,或者,永远都是在陌生而又无奈的旅途中徘徊,时间似乎永远也不会成为问题。但这种陌生并不意味着会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事实上,对于一名职业空中乘务员来说,飞行已丝毫没有新奇之处,因为去任何地方都跟自己的主观意愿无关,自己的想法永远不重要。在天空中,他只是一名侍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服务工具,端茶,送水,发报纸,帮客人冲一杯热果汁或香浓的咖啡,装作亲人似的面带微笑,机器人一样重复介绍救生衣和氧气面罩的使用方法,或者,还得无中生有地告诉那些乘客万一飞机遇难了该如何如何沉着应对。说心里话,要是真的遇难了,连李晓宇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哭,还是笑?只有鬼才知道。

或许是为了讨好身边的邵艳丽(事实上李晓宇并不是一个爱讨好别人的人,他只是觉得毕竟邵艳丽今天跟他患难过一次),李晓宇坏笑着打趣,那只老孔雀难得开一次屏,就给她一次灿烂的机会吧,你可千万别跟她那种人一般见识,犯不着的。

邵艳丽并没有立刻回头,好像思索了一阵,才慢慢扭头看了他一眼。

她说谢谢你,鲤鱼。

她叫他鲤鱼,这让李晓宇备感亲切,他发现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睫毛被雨水淋过一样濡湿,他轻轻地为她递过两片干纸巾。她默然地接了,但没有立即使用,而是宝贝似的捏在手里把玩着。他又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们一起飞了快两年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呢。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生怕对方会误解成别的意思,比如动作示范时的那个该死的嗝儿,他又急忙很严肃地压低声音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特好看,真的。邵艳丽抿着嘴唇看着他,微微一笑,却没再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李晓宇听见邵艳丽问他,你女朋友飞哪条线?他说一直是广州西安那条,怎么了?邵艳丽说也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那你跟她好吗?若放在以前,李晓宇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俩关系很好,可此时他显然有点迟疑。迟疑的理由含糊而又清晰。于是,他答非所问地把话题支开了,我跟她一个月也见不了几面,你知道的她们那条线很忙。邵艳丽冲他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想再问什么了,又很执著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李晓宇也只好闭嘴。其实,如果邵艳丽愿意听的话,他倒是想跟她继续聊一聊自己和蒋芹的事。在凌燕组里,李晓宇跟几个女空乘的关系一般都还不错,除了那个厉害的女组长外,平时随便开个玩笑或不着边际地打情骂俏也是难免的。因为他是组里唯一的男性,比如像搬重物或往行李架上塞大件行李之类的活通常都是他来做的,大家成天鲤鱼长鲤鱼短地叫他,每次在外地住下来,她们喜欢晚上出去转转街或尝尝人家的地方小吃,就得拉上李晓宇一起去,偶尔还去那种很闹的地方蹦迪。这种时候,李晓宇会义不容辞地充当她们每个女人的贴身保镖。逛完街买了东西,他又帮她们大大小小地拎一堆回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从空中返回地面,李晓宇都会萌生一种强烈的倾诉冲动,非得找个什么人好好说说话,以证实自己是鲜活的,是真实存在的。否则,他总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好像人已经平安地落在地面上了,可一颗心还悬在半空中,一颤一颤的,很长时间也安静不下来。

家里弥漫着很浓的类似于空气发霉的味道。就像卫生间里几天来不曾使用过的晾干了的毛巾,房间里的确少了他跟蒋芹在家时成天黏糊在一起的那种暧昧的气息。但是,李晓宇觉得家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的亲切和自然,因为只有当他嗅到这些已不再新鲜的空气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一百来斤完完全全着了地。

跟蒋芹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听电话录音几乎是李晓宇每次回到家里的头等大事。此时,李晓宇已经将脖子里的藏蓝色斜纹领带拉掉了,胡乱扔在旁边的一只单人沙发上。沙发的颜色接近于新鲜的黄米粒的那种黄色,领带放上去就很显。领带蛇一样弓着脊背扭曲在那一片嫩黄色中。

当初,买家具的时候,李晓宇带着蒋芹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具广场都被他俩扫荡了一遍。最后,在两人都感到腿脚酸痛难忍的时候,蒋芹同志终于像女革命先驱那样一挥手买下了这套黄颜色的沙发。说心里话,李晓宇并不十分喜欢。事实上,这个家里的东西有一多半李晓宇都不是很喜欢的。比方说吧,屁股下面的沙发,壁纸跟窗帘的颜色,床罩和蹭鞋垫子的图案,地毯的花纹,甚至包括烟灰缸的质地,他都不太喜欢。可蒋芹喜欢,他就无话可说。

有一次在挑选浴巾的时候,李晓宇或多或少表现出自己的些许不满(因为她过于苛求和挑剔了)。蒋芹立刻撅着嘴唇对他说你这就老外了不是?我们俩成天在外面飞来飞去的,我可不想家里也跟酒店一模一样,那就太没意思了!哪怕是一条浴巾,也要跟酒店里的那些东西区别开,这样才是家,不是店!李晓宇当然要做出一副被对方训斥得哑口无言却又甘心俯首称臣的样子。李晓宇在外面也住各种各样的酒店,最次也是三星级以上的,设施齐全环境舒适,可他似乎没有蒋芹那么深刻的个人体验。当然,他还不至于把家跟酒店混淆起来。

录音只有很短的几条,多半都是他们的朋友打过来的,无非是不痛不痒地问候一声,或者,相约着到什么地方一起吃饭喝茶或打保龄洗桑拿;一条是李晓宇的母亲让他回来后务必给家里去个电话,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另外一条有些蹊跷,半天也没有说话声,但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在提示音响过之后的片刻犹豫,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地挂断了线。所以,此刻,李晓宇耳朵里听到的是十几秒的空茫之音。但他明白这必然是蒋芹打过来的,她却不说话,以沉默表示她的不满和怨恨。他想肯定是这样的,自己太了解蒋芹同志了。

李晓宇心里一沉,似乎蒋芹冷冰冰的气息正从阴霾潮湿的南方城市远远袭来。

这无论如何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他把录音倒回去又重新听了一遍,这次他的判断更加趋向于理性。换句话讲,他完全相信蒋芹就是要让他难受。以往,蒋芹总会在电话里说一些柔情万种的想他之类的情话给他听。而且,她一直管他叫“小鱼儿”,这是蒋芹对李晓宇一贯的昵称。看来事情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看来这次蒋芹动真格的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可她还是没有一点原谅他的意思。至少,蒋芹不想在电话里轻而易举地放他一码。蒋芹还在生气。他为此感到头疼。

李晓宇一直锁着眉头吸烟。

他平时并不怎么多吸,烟就放在卫生间的盥洗台上,包括烟灰缸和打火机,人在坐便器上伸手就可以够着。这自然也是蒋芹同志的主意。蒋芹似乎很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不喜欢看到他在客厅或卧室里吸烟,尤其是那种翘着二郎腿的姿势。蒋芹说她觉得男人这个样子特别轻浮,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档次。所以,蒋芹只允许李晓宇在上卫生间的时候吸烟,并且要记着随时打开排气扇通风。关上门在卫生间吸烟,总的感觉好像人还是呆在憋闷的飞机上,没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男人有时候恰恰需要足够的空间任他们去自由发挥。

李晓宇解恨似的连着抽了两支烟,事实上他有些便秘,他想通过吸烟的方式来冲解排泄所带来的隐痛。自从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飞行以来,就患上了这种倒霉的毛病,并且经常引发可恶的痔疮,简直苦不堪言。他出门的时候皮箱里总不忘记带上“马应龙”一类的外涂药膏,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候机厅的公厕里,他都不能顺畅地解决问题。

李晓宇所在的凌燕乘务组一共有8人,他是唯一的男性,组长是个风韵犹存的老女人,但她在空乘服务上却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据说她老头是某飞行大队的队长,专飞国际线的,报酬相当可观。这位女组长对凌燕组的要求极严,甚至有点苛刻。李晓宇对女组长的那张雕琢十分精细的玉面时常怀有警惕和惧怕,他发现那张脸从来是微笑着的,只要她看着你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仿佛一张天生带笑的面具。但是,正是这张脸,却时常让李晓宇感到难受,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可理由似乎又非常充分。

就在刚刚结束的飞行任务中,李晓宇和邵艳丽均遭到女组长的一番严厉训斥。李晓宇的问题出在,他给机上的乘客递咖啡的时候,稍不留神,将热咖啡汁滴洒在一名正在打瞌睡的女乘客的身上,使得女乘客很愤怒地翻着那种双眼皮手术后尚未痊愈的疤瘌眼冲他尖声叫嚷起来。遇到这种事只有自认倒霉了,李晓宇鸡叨碎米似的不停向对方赔礼道歉,恨不得伸出舌头帮人家舔干净才好。即便这样,女乘客依旧不肯善罢甘休,疤瘌眼放射出阴郁而恣睢的光芒,好像对方做了什么出格的龌龊事情让她简直无法容忍。

至于邵艳丽,她今天一定是有点心神不宁,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李晓宇觉得邵艳丽人好像还在梦里一样,当她站在过道里为乘客们示范应急救援的要领时,错把氧气面罩说成口罩;她跟前的一位乘客立刻发出一声怪笑,她竟忘词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嘴巴空洞地张着,像是忽然患了失忆症,又好像她自己正缺氧呢,需要立即戴上一只氧气面罩。那位风韵犹存的女组长眼睛里向来不揉一粒沙子,她能非常准确地捕捉到每时每刻发生在服务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她在飞行结束后的讲评会上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俩的错误,并给予警告。

当然,在点评时,组长脸上的微笑已经似有若无,一旦离开了飞机,离开了那些不知道去往何处的乘客,女组长履行义务的那种笑容便荡然无存,她深谙对待下面的人完全不需要客气,客气只能滋养他们的坏毛病。李晓宇一口咬定当时飞机的确颠了一下,否则他是绝对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的。可组长向来不听任何解释,她说我在讲问题的时候你们不要强词夺理,最好把嘴闭上,只要在飞机上面对乘客,你们就没有任何理由狡辩,做好服务是你们的本分,你以为你们是空姐空少就很了不起吗?李晓宇还想说什么,回头却发现站在一旁的邵艳丽已经是一副泪眼欲哭的委屈样子,他也就不敢吭声了。他担心自己如果一味地跟组长对着干,必然会引发那个老女人更尖刻的一通言词而殃及一旁的邵艳丽。在他眼里,凌燕组的女组长一直跟一部外国电影里的某个老妇人非常相似,后来他想起来是《魂断蓝桥》里的那个冷酷刻薄毫无情面可言的芭蕾舞团的女主管,而女主角罗丝的悲剧正是从这个老女人的一顿斥责后开始的。

所以,当女组长一味地冷眉冷眼挖苦邵艳丽的时候,李晓宇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一种非常古典的情景,他甚至还巧妙地将这场戏命名为“魂断廊桥”。仿佛挨了批评的邵艳丽也会像可怜的罗丝那样,通过幽闭的登机廊桥一步步走下飞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心上人罗伯特了,她的生活也将因为被除名而穷困潦倒,后来甚至无奈地走上了放荡的买笑之路。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的确让李晓宇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活。

给母亲回过电话,李晓宇多少有点后悔,他知道母亲想要跟他唠叨些什么。无非又是他跟蒋芹的事。母亲并不反对他跟蒋芹的关系,可母亲不赞成他俩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所以,母亲一次次打电话来就是要催他俩赶紧完婚,他知道母亲的真正意图是想要抱孙子了。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李晓宇还没有进乘务队。那时他刚从兰州的一所民航所属的技校毕业,并被安排在航行管制部门工作。在学校里他学的是航空通信专业,就是通过自动转报设备监控那些来自各个路径的航空电报然后再分别转发出去。上班的时候成天不跟外界有丝毫接触,犯人似的被关在机房里,跟傻子一样不需要费什么脑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玩电脑游戏上。用李晓宇自己的话说,那是一个无聊透顶毫无前途的职业。所以,那年航空公司要在民航内部公开招聘一批空乘,李晓宇没有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从地面一下子升到空中,这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啊。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这项工作的,身高,体重,视力,相貌,血压,心脏状况,普通话,以及外语,所有这些都得符合他们的条件,缺一不可。还好,这些都没有难倒李晓宇,最终让他从百十号人里脱颖而出。母亲没有什么意见,反倒觉得儿子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也很风光,可父亲对此颇有微词,说你小子放着好端端的正经事不做,偏要做什么狗屁空乘,成天像哈巴狗似的给人点头哈腰端茶倒水有什么出息。

但实践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正是在那次选拔中,蒋芹出现在他的眼前,像一朵忽然开放的花儿,扑面而来,香气怡人,让他眼前陡然一亮。跟蒋芹的恋爱谈得倒也算顺利,大概他俩天生都不是那种能爱得死去活来的类型,也就是吃吃饭逛逛街什么的,就把关系确定下来了。蒋芹的父母又都在外地,她一直住单身宿舍,李晓宇的那套福利房一拿到手,他俩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一起了。蒋芹开始还有点犹豫不决。有一回李晓宇去宿舍找她,见了面,两人难免会有一些亲亲热热的举动,那天碰巧让同宿舍的另一个空姐撞个正着,都很尴尬,后来经不住李晓宇的软磨硬泡,蒋芹才答应跟他在一起的。

放下电话的时候,李晓宇发现鱼缸里又死了一条鱼,尸体漂在水面上,都有些发胀了。水面上同时还漂着一层类似于盐碱样的灰白色,好像腌菜坛子里的那种物质,看起来很恶心。另外的三条金鱼很无奈地困囿在缸底,几乎不怎么游动了,偶尔互相碰触一下嘴唇或尾鳍,显出一些特有的亲昵,然后更加平缓地停滞在水底,腮部轻微地保持着翕合的动作。鱼食和鱼的排泄物丝丝瓤瓤地盘结在它们周围,缸里的水明显泛着绿光。家里要养几条鱼当然是蒋芹同志的主意,其实蒋芹一直想养一条沙皮狗的,这种想法一出口就被李晓宇坚决否定了。李晓宇说,我们俩这种情况别说养狗,能把自己的小命保住就算不错了。蒋芹不爱听这种话,她生气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蒋芹生气时的样子很吓人,脸凶巴巴的,嘴撅得能挂住酒瓶子,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李晓宇只好妥协,说咱们不养狗养点别的行吗?小孩怎么样?蒋芹一听又急了,说谁跟你生孩子?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你呢。李晓宇就很用力地将她从身后抱紧,用下颌的几根短须在蒋芹的耳边蹭来蹭去,说你不会是相中哪个款爷想把我甩了吧。

其实,这种事情在空乘中并不少见,那些乘飞机的男人动不动就会递上一张名片给某个姿色不错的空姐。蒋芹有一次回来还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拿给李晓宇看,说片子上的男人趁她递饮料的时候碰了一下她的手,她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下机时那人故意磨磨蹭蹭不走,然后把她喊过去说想跟她交个朋友,还说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以后保持联络。李晓宇听得心里酸酸的,顺手把那张名片撕碎了扔进垃圾篓里,说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蒋芹却故意说那倒也未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我怎么知道你对我安没安好心。李晓宇就势将她摁在沙发上,佯装粗野地拽她的裙子,挠她的痒痒肉。蒋芹仿佛一只年轻的母鸡坐在自己产下的头一窝蛋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俩每月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六七天,除了床上的那点问题需要集中解决一下,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家里昏天暗日地看租来的碟片,肚子饿了也不做饭,打电话让附近的餐馆送盒饭过来。

李晓宇把那条死鱼从前阳台窗户扔出去了。如果蒋芹在家,他显然不能这样做,起码他得拎着那条鱼老老实实下楼去。如果蒋芹一直站在阳台上监视着他,他还得猫哭耗子假慈悲一番,在草地上挖个小坑把死鱼“厚葬”起来。而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楼前是一片平整的草坪,鱼落下去的时候,就像一只很小的飞机从万米高空突然下降一头载下去了,这种经历李晓宇也曾有过,很多次飞机为了躲避前方的雷电就是这样忽然下降的,他当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挂在树梢上的鱼那样战战兢兢。这种有惊无险的经历对李晓宇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有时候他的脑子里会产生一种怪诞的闪念,他倒是真的希望碰上那样一场空难,飞机突然坠入大海,机身慢慢下沉,机组人员惊慌失措,所有乘客呼天喊地。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像美国大片中的施瓦辛格或尚格云顿那样急中生智砸开舷窗,带领大家像鱼一样游出令人窒息的机舱。

鱼鳞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银光。鱼从五楼落向草坪,显然没有任何声响,无论对于草坪或鱼本身,似乎没有任何痛苦可言。天空还是那么湛蓝,阳光还是那么鲜亮夺目。也许,只有李晓宇能感觉到某种近似残忍的东西在心里倏地翻了一下,但这种想法也是转瞬即逝的,没有来由,更没有去向,一切都很自然。唯一留下来的是他的手指上沾染了死鱼的那股浓浓的腥臭味。

玻璃缸里换上了新水,顿时变得晶莹剔透了。剩下的鱼又开始在里面若无其事地游弋,它们的样子依旧像平时那样懵懵懂懂的,好像并不知道就在不久以前有一条死去的同伴漂浮在水上面,使它们的活动范围受到限制,或者心灵遭受某种人所未知的伤害。鱼就是鱼,它们什么也不会懂的,看上去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李晓宇似乎若有所悟,他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些鱼其实没什么区别,当他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多像这些鱼儿在缸里游来游去,他跟鱼都是被禁锢在一个容器里的活物,自以为很风光呢,但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想一想,巡航高度三万英尺以上,飞机对于大地来说无异于一条闪着银光的鱼。有一晚李晓宇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梦:自己跟蒋芹在同一架飞机上执行任务,飞机飞得好好的忽然失去了控制,机舱里一片漆黑,应急救援灯嘟嘟鸣叫,紧接着飞机就像一只巨大的银灰色的鸟呼啸着翻转身躯,然后一头栽向茫茫夜色,天地之间一声巨响。他依稀看到明月在舷窗外粲然一闪,然后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了,他想喊蒋芹的名字,可他的嘴里灌满了冰冷的气流,冻结了似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的内心不无埋怨,如果不是为了蒋芹,他是不会养这些可怜的小家伙的。每次他俩外出几天,鱼都要死掉一两条,然后他再去鱼市买两条新的补充进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喜欢蒋芹呢。而蒋芹喜欢看这些可爱的活物。鱼死了蒋芹自然会难过一阵的,女人总是很任性,对待任性的女人他得学着迁就。本来嘛,他们都公认娶空姐做老婆是天底下最吃力不讨好的事。一般说来,有过两三年飞龄的空姐心理都有点问题,全都变成那号高不成低不就的主。想想看,她们在天上伺候客人,一个个跟人家的亲孙女儿似的温顺可爱,可一到地上就换了另一副嘴脸,看什么都不顺眼,稍有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想摆小姐太太的谱儿,这种女人简直避之唯恐不及。像蒋芹这样的还算好的,至少她还没有堕落到成天梦想着傍大款,给某位局头或航空公司老总做儿媳妇的地步。

这两天李晓宇就差快把蒋芹的手机打爆了,每次不是对方已经使用了超级呼转业务(这种情况下蒋芹很可能还在飞机上),就是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李晓宇知道蒋芹是故意的,她肯定还不想跟他对话。本来李晓宇说好了要去机场接蒋芹的,因为那天正好是蒋芹24岁生日,李晓宇早就想好了,带上一束鲜花去机场接她,然后再到城里预定好的上岛西餐厅去庆祝一番。后来李晓宇技校时的一个铁哥们正好出差从外地飞过来,几个同学商量好了非要见面叙叙旧,他当然不能驳了同学的面子。结果李晓宇一时贪杯喝大了,把过生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晚蒋芹足足在机场等了半个来钟头也不见李晓宇的影子,她只好赌气自个回去。李晓宇后来是被同学送回来的,喝得一塌糊涂,胡话连篇,躺在床上跟死猪没什么两样。蒋芹一连两天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到第三天出门前还板着青面孔。

蒋芹不在家,所以饭吃得很随便,到楼下要一碗羊肉泡馍就打发了。饭刚吃到一半,手机响了,他估计是蒋芹打来的,心里忽然有点犯怵。李晓宇怕蒋芹又会对他说分手之类的气话,平时,蒋芹稍有不快就会打出跟他分手的王牌。

他俩在电话里约好了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李晓宇打车赶去时,她好像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他急忙过去连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却好像丝毫不介意,说其实是我来早了。李晓宇心里顿时一暖,他知道要是换了蒋芹,难免要跟他计较一番的。

两个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进那家酒吧。她替他点了两瓶百威啤酒,她自己喝那种兑了雪碧的干红葡萄酒。这个夏天好像很流行这种喝法。喝酒前,她先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一盒香烟,她用两根手指夹出一支塞在嘴唇间,取出打火机点燃,很专注地吸了两口,烟从鼻孔丝丝缕缕流散出来。接着,她好像意识到该给他一支,就将烟盒打开,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擦着玻璃茶几弹过去。她说你要不要也来一根?我不记得你吸不吸烟。他笑了一下,觉得有点尴尬,与此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关起房门坐在大便器上吸烟时的滑稽样子。所以他连忙摇摇头说你抽吧,我喝酒就可以了。

李晓宇以前零零星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情。比如,她的丈夫是航空公司的一个小头目,主管空乘招聘培训什么的,人很张狂;再比如,前不久有一次因为航班临时做了调整,她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正好撞上丈夫跟一个刚刚招考进来的女乘务一起鬼混,他俩闹过一阵后好像分居了。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李晓宇并不关心。

一开始,两个人只是面对面坐着欣赏音乐,他慢慢喝酒,她不停吸烟,谁也不想主动谈点什么。事实上当李晓宇接到她的电话时,心里多少有一丝奇妙的漾动,平时他俩虽在同一架飞机上工作,但并没有什么更深一步的交往,也就见面彼此点头微笑或问声好。此刻两人被朦胧的灯光和缠绵的乐曲声笼罩着,不知是谁率先提起了飞机上发生的不愉快,反而使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先前有些绷着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灯光忽然一暗,舞池里响起了非常轻柔舒缓的慢舞曲。她无声地掐灭了烟头,身体凑近一些问李晓宇想不想跳舞。平日里李晓宇跟蒋芹是很少跳舞的,原因主要是蒋芹浑身都是痒痒肉,别人轻轻一碰她就忍不住要笑,而且笑起来会没完没了。没等李晓宇应声,她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用手轻轻往后拨拉一下乌黑飘逸的长发。李晓宇立刻沉浸到一缕发丝特有的清香中,他的神经像是被那些柔顺的发丝抚动着,内心忽生一种焦渴。想一想,自己还真是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她的一只手潮湿而又恰倒好处地落在他的左掌心。他的右手也轻轻地贴在她的腰肢最细软的部分。他俩双双步入舞池后再也没有说话,偶尔默默相互对视一下,目光很快就闪开了,心中像是有什么芥蒂,又仿佛是被那一串串音符所牵引,在一对对情侣的身影中鱼儿一样轻盈地漫步穿行。

李晓宇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作柔若无骨,这种感觉他在蒋芹身上从没有体验过。蒋芹过去一直很喜欢运动,身上有一些若隐若现的肌肉。而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女人,他的手不用紧紧搂着她,而像是被她的身体中透射出的某种魔力所深深吸吮着,根本不需要任何力气,就服服帖帖地停泊在那里长时间不肯离去。等跳完一曲,他们重新回到座位,话就多了起来,笑声不断。她幽幽地说没看出来你舞跳得很棒。他明显还沉浸在刚才的那种柔软与缠绵中,所以,他诧异地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蒋芹从来没有这样夸过他一次,而他也觉得蒋芹这个人好像压根就没有音乐细胞,缺乏节奏感,再怎么优美的乐曲在蒋芹耳中似乎都是一样的平淡。所以,李晓宇也不无客套地说,跳舞主要就讲配合,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舞伴。她冲他眨了眨眼睛说是吗?那好啊,以后机组在外过夜我们俩可以约好一起去跳舞。李晓宇急忙用十分赞赏的目光冲对方点了点头。

又连续跳了几曲,华尔兹,慢四,恰恰恰什么的,反正一次比一次好。后来中场还去蹦了一会儿迪。李晓宇始终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音乐太吵了!她忽然停止了疯狂的摇摆,我真的有点累了,她说。这时酒吧进来一群头发染得大红大绿的摇滚乐手开始表演,那种所谓的重金属乐在黑暗里幽灵般四处蔓延。这种歇斯底里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一如飞机在机坪上刚发动时那样让人不堪忍受。于是,李晓宇决定送她回去,她没有表示反对。

上了出租车,她说自己有点头疼,就闭着双眼头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显得很虚弱的样子。李晓宇犹豫了片刻,还是用手轻轻试摸了一下她的脑门,果然有点潮热的感觉。他问她要不要去附近医院看看或买点药吃。她摇着头说不用了,回家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他也就不再坚持什么,内心却隐隐渗出一丝类似于庆幸的喜悦,仿佛今晚的一切都循着某种良好的意愿悄然行进。他甚至为此感到有些激动,大腿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可他又分明意识到这个动作很是轻浮,急忙将双手压扶在自己的腿面上以保持镇定。他也趁机瞥一眼她,好在她并没有注意,而是身体侧向他这边,安静地做闭目养神状。

快下车时李晓宇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肩膀一直让她压着,被压的地方又湿又热,又因压得太久,都有点麻了。可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就此挪开,他倒是希望这条路再漫长一些才好。她的呼吸始终那么轻柔而温热,还带着一股静静的幽香。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一所私家花园。谁也不说话,陌生人一样互不相干地低头走路。李晓宇的脑子有一点乱,他想也许这么晚去她那里是有点不太妥当的,他想客气一下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当他习惯性地将手凑在鼻孔前闻了闻,她的气味依旧清晰地占据着他的每一根手指,使他根本无法停止关于他和她的种种遐想。他本来有点不安的心神又飞翔起来,朝着某种虚幻与理想境地匀速滑行。他尽量同她保持三两步距离。他想她在这个生活区里一定会有很多熟人,看到了不好吧。

终于,挨到了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刻。李晓宇趁机朝身后观察了一下,这里很安静,都是独门独院的二层小别墅,而且,多数都黑着灯的。这无疑又让他感到一丝放松。她在前面已经拧开了防盗门,正当她的钥匙捅向第二扇进户门时,那扇门忽然像是自动敞开了,同时,房间里的灯光也随之扑面而来,他俩完全被笼罩在乍现的亮光之中。

李晓宇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突然失明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听见她冷冰冰地冲来开门的人说你怎么在这!你回来想干什么……然后她又回头让他进去,她说鲤鱼你愣着干嘛快进来呀……然后他就摇摇头,他慢吞吞地说,噢,已经晚了,我就不进去了。然后,他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到家以后,李晓宇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他却发现茶几上的台灯竟然一直亮着。

蒋芹正近乎孤绝地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她身上披着一条拉舍尔睡毯,电视机在她面前闪着无声的雪花,灯光映照下的她就像新闻片里的索马里难民那样旁若无人又无动于衷。

他着实吓了一跳,觉得蒋芹像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仙女,既真实又虚幻,他一时不知该对蒋芹说点什么才好,整个人仿佛还悬在万米高空中,又像是遭遇了突来的一股强大的气流,身体由里向外剧烈地一抖。

当他犹豫着换上拖鞋准备朝蒋芹走过去的时候,灯忽然就灭了,黑夜重新在李晓宇的眼前展开。就在这个时候,放在蒋芹身边的手机清脆地奏响了《卡门》的合弦乐,幽蓝幽蓝的屏幕光亮闪烁在黑暗中,使蒋芹那张正在气头上的圆脸看上去异常恐怖。

李晓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手机落在家里了。可是,谁这么晚了还给他打电话呢?

责任编辑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