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2009-12-18 03:41
读书 2009年3期
关键词:伏尔泰卢梭日内瓦

裴 程

卢梭和伏尔泰这两位启蒙运动的巨匠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直是欧洲思想史界脍炙人口的话题。在当今为数众多的论著中,法兰西院士亨利·古耶晚年力作《卢梭和伏尔泰——两面镜子里的肖像》已经成为经典。作者立意新颖:要求“研究者作自我审视”,暂时忘掉那些后世对伏尔泰和卢梭形成的观点,“制作《伏尔泰眼里的卢梭》和《卢梭眼里的伏尔泰》这两部影片”(Vrin版,8页。以下只注页码)。在此基础上,他收集大量史料,遍览伏尔泰、卢梭以及当事人之间的书信;分析细致透彻,论证严谨;且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书中有关卢梭对伏尔泰说出“我恨你!”的复杂心理及其思想基础的剖析,堪称思想史研究的范例。

“我恨你!”出自卢梭于一七六○年六月十七日致伏尔泰的信。该信主要涉及卢梭《答伏尔泰先生〈里斯本震灾挽诗〉信》(卢梭在《忏悔录》第十卷中全文抄录此信)的出版问题。但是在信的最后一段,卢梭陡然转变话题,忿忿写道:“先生,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断送了日内瓦……你使我的同胞和我离异……你使我不能在自己的祖国容身;你逼得我要客死他乡……我恨你!”关于这封信,史家评论颇丰,然而大多着眼于卢梭的个性和当时的生活处境。一些“伏学家”甚至认为:卢梭因伏尔泰在日内瓦取代了自己的地位,由妒生恨,借机发泄(加斯东·莫格拉在Querrelles de philosophes,Voltaire et Rousseau中写道:“自从卢梭看到这一位耀眼的名人在自己的故乡定居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他已经退出了自己引以为荣的前台,他在自己的领土上被遮蔽,他因此而异常的恼怒。”转引自49页。勒内·波莫在Voltaire en son temps,vol.III,“Ecraser linfme”〔Voltaire Foundation,Oxford,1994〕中认为:卢梭因被自己的祖国排斥而感到“失望和苦涩”……他因此“仇视新生的日内瓦的‘知识界,伏尔泰首当其冲”。参阅163—165页)。伏尔泰本人接到这封信后的第一反应是:“让-雅克竟然比人们想象的还要疯”,只是耸耸肩膀而已(151页)。

然而亨利·古耶则令人信服地揭示:“我恨你!”既非嫉妒心理的发泄,也非疯狂失语。卢梭对伏尔泰由仰慕到失望直至恨,有其逻辑的演变过程和深刻的思想根源。

在青年卢梭的心目中,伏尔泰不仅是“文学共和国”里的泰山北斗,而且也是自己精神上的导师。《哲学书简》激发和培养了他的研究兴趣,《阿尔齐尔》曾经使他“被感动得差一点没有喘过气来”(22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卢梭不单单从美学的角度崇拜伏尔泰,更主要的是,他在导师的作品中看到了“善良情感诗情画意般的升华”。这一点对卢梭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他一贯认为,一个哲学家的言论必定代表了他与人与己的行为准则。所以,“《扎伊尔》的作者不可能不生来就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342页)。那么“恨”又从何谈起呢?

一七五○年卢梭发表了《论科学和艺术》,并引发一场围绕科学和艺术对人类道德的影响的争论。卢梭也因此一举成名,由一个普通的《百科全书》合作者,成为一位“颇富感召力的作家和哲学家”(达兰贝尔在《百科全书·绪论》中对卢梭的称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从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人”(29页)。就在启蒙运动思潮汹涌澎湃、“百科全书派”在科学和理性的旗帜下与宗教神权做斗争的时刻,卢梭竟然对科学和艺术持批判的态度。他指出:科学和艺术泯没了人类纯洁、善良的自然本性;科学和艺术的发展,非但没有升华人类的道德情操,相反,它们带来了狡诈、虚伪、屈从和争端。人类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而成为科学和艺术的奴隶。一七五五年,卢梭又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进一步从本体论的角度,论证了文明怎样一步一步地把自然状态的人变成历史的人,怎样产生了私有制,怎样因私有制造成了人类之间的不平等,怎样由不平等产生各种人间恶的根源。可见,卢梭和伏尔泰之间的思想分歧就不可避免了。如果说伏尔泰“粉碎邪恶”的号召代表了启蒙运动的“批判理性”的话,那么,卢梭对人类自然本性的讴歌则是“批判理性的批判”。虽然二者都以人为本,但是深度不同。难怪理性主义大师康德称卢梭是“精神世界的牛顿”。

变成“另一个人”的卢梭,逐渐发现了“另一个”伏尔泰。他是《上流社会人》和《奢华赋》的作者;他享受荣华富贵,“我爱奢华和舒适的温床……我之所在就是人间天堂”(伏尔泰:《上流社会人》,转引自33页)。在卢梭的心目中,这个“上流社会人”难以和高山仰止的导师混合。于是他在《论科学和艺术》中直呼“闻名遐迩的阿鲁埃(伏尔泰本名为弗朗索瓦-玛丽·阿鲁埃,他二十四岁以悲剧《哀狄普斯》一举成名之后,更名伏尔泰)”:“多少次您为了满足我们矫揉造作的幽情而牺牲了阳刚之美,多少次附庸风雅使您因小失大?”(卢梭:《论科学和艺术》,转引自34—35页)

由此可见,“卢梭眼里的伏尔泰”有两个形象:一个是堪称“十八世纪第一笔”的大文豪(参阅342页。交谈发生在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一日。卢梭于同年七月二日去世),另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上流社会人”。他同“第一个伏尔泰”之间虽然存在着哲学思想的分歧,但是学术上的讨论不能消减他对导师的仰慕和崇敬之心。这一点,即使是在“我恨你!”之后也依然如故。卢梭不仅在《忏悔录》里直言不讳伏尔泰著作对自己早期的影响,而且到了晚年,还当着朋友们的面赞美伏尔泰是“戏剧殿堂里的上帝”(卢梭不止一次在私信中称伏尔泰是“本世纪最优美的笔”,参阅48、225页)。但是,“第二个伏尔泰”让他疑惑、失望乃至恨。更有甚者,“第一个伏尔泰”越是伟大,就越是加重了让-雅克对“第二个伏尔泰”的戒心。他说过:“此翁才华横溢,思想丰富,更有一支绝世无双的笔杆子,但是他只有一颗给自己遭灾惹祸的心,有时还牵连旁人。”(48页)这一层戒心也是卢梭最终放弃回日内瓦定居的主要原因之一。毫无疑问,在当年卢梭的心目中,两个伏尔泰的形象不可能截然分开,这就构成了“我恨你!”的复杂心理情结及其深层的思想背景。

一七五六年八月十八日卢梭《答伏尔泰先生〈里斯本震灾挽诗〉信》,标志着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的思想交锋。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一日,里斯本大地震,十万人丧生瓦砾,里斯本顷刻间被夷为废墟。伏尔泰深受震动,当即奋笔疾书《里斯本震灾挽诗》。他针对莱布尼茨、蒲柏等人所代表的“一切皆善”的乐天思想,对神意之善提出质疑:万能的上帝为什么给他的子民带来无休止的痛苦和灾难?难道这就是神意不偏不倚的选择吗?卢梭在读到这首诗之后,立即给伏尔泰写信直书己见,指出神意之善和自然一般意义上的和谐,人类痛苦的根源来自人类自身,并且重申“一是善”或者“一切为一而善”的基本观点。这封信虽然言辞恭敬,但是卢梭俨然已有和大师分庭抗礼之势。他直接拿自己和伏尔泰相对照:一个荣华富贵却举目皆恶,另一个虽然穷困潦倒,却举目皆善;结论是:“您享受快乐,我抱有希望,期待使一切变得光彩夺目。”(78页)

不难看出,在这一封信中,卢梭同时面对着“两个伏尔泰”:他在哲学上和“第一个伏尔泰”就神意问题展开讨论的同时,在价值观上对“第二个伏尔泰”的行为准则做了婉转的批评。这种哲学的分歧和价值观的对立,在《关于戏剧问题致达兰贝尔的信》中进一步激化。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出版的《百科全书》第七卷里,有一篇达兰贝尔撰写的《日内瓦》文章,其中提出在日内瓦开剧院的倡议。对于《论科学和艺术》的作者来说,不可能不给予回击。卢梭当然知道,这篇文章的背后是伏尔泰(达兰贝尔在写此文之前,曾去费尔奈拜访伏尔泰。狄德罗也曾向卢梭透露:“该文章的内容曾经和日内瓦上层商量过。”参阅111、116、118页)。向它发难,就是向伏尔泰挑战。但是戏剧问题不仅触及到他的基本哲学思想,而且证实他对伏尔泰定居日内瓦的担忧。他从日内瓦朋友的来信中得知,自从伏尔泰定居日内瓦后,频繁组织演出话剧。许多日内瓦上层人物到场观看(比如特隆善家族),甚至参加演出(维拉尔公爵曾扮演《中国孤儿》里的成吉思汗)。这些上层社会的文娱活动,触及了日内瓦中下层市民的宗教和道德情感,闹得满城风雨。有些来信言辞激烈:“富人们……长期腐化堕落”,只有穷人阶层才保持着“共和的德操”(参阅128页)。于是,卢梭以“日内瓦公民”的名义,为了维护共和国的利益,给大名鼎鼎的达兰贝尔写了著名的《关于戏剧的信》。他在信中根据自己的一贯思想,不仅指出了戏剧对日内瓦民风可能带来的危害,而且揭露上层统治集团可能利用这种形式左右民意的危险性。

《关于戏剧的信》的发表,在日内瓦引起巨大反响。围绕着支持还是反对建立剧院的问题,日内瓦形成了“伏尔泰派”和“卢梭派”的对立。这种对立很快超出了戏剧的范畴,涉及宗教、伦理和政治的领域。但是从一些日内瓦朋友的来信中,卢梭逐渐意识到,他原来对日内瓦现状的看法过于理想化,日内瓦的民风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年轻牧师穆尔图的来信,让卢梭深受触动。信中直接控诉伏尔泰“给我们带来太多的伤害”,加速了日内瓦伦理的堕落。

可以说在一七五八年九月《关于戏剧的信》发表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卢梭对日内瓦的认识经过了一个痛苦的转变。最后他不得不接受“我们的创伤已经无可救药”(145页)这个事实。从这时起,卢梭和伏尔泰之间的哲学分歧已经上升为道德的决裂。在他眼里,伏尔泰成了使日内瓦远离自然之善、向文明之恶堕落的象征;伏尔泰在日内瓦的所作所为不仅损害了共和国的利益,而且也是向“日内瓦卢梭”的挑衅。于是“我恨你!”就不可避免了。

在卢梭的内心深处,这个“恨”至少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含义:第一,“我恨你!”是出于共和国的利益,伏尔泰的言行违背日内瓦的道德情操;第二,“我恨你!”是出于公民的情感,伏尔泰使“日内瓦公民”有家难归;第三,“我恨你!”出于对导师的仰慕,而且因此强化。

这第三层含义最复杂,卢梭对此略作说明,“我恨你,那是因为你要我恨你”。卢梭认为自己是被迫无奈。“如果你要我爱你的话,我这颗恨你的心本来更配爱你。”他还是忘不了那个伟大的伏尔泰,忘不了自己曾经为了博得大师的关注而发奋努力。如今的卢梭已经在“文学共和国”争得一席之地,可以同大师“对枰而论”,所以“本来更配得上爱你”。“我内心曾经充满了对你的感情,现在只剩下对你绚美的天才不能拒绝的仰慕和对你的作品的热爱。”卢梭显然要把伏尔泰的“天才”和“作品”同伏尔泰这个“上流社会人”区分开。“我将永远不失去对你的才华应有的敬意,以及这些敬意必要的礼数。”(一七六○年六月十七日卢梭致伏尔泰,《忏悔录》第十卷)“恨”终究不能抹煞“尊敬”。那么,一七七○年卢梭给伏尔泰雕像募捐两枚金币,是否为了尽“礼数”呢?

(《卢梭论戏剧》[外一种][法]卢梭著,王子野译,三联书店二○○七年版,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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