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

2009-12-25 10:17胡学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五爷万山柳絮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毕业于河北师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合同制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婚姻穴位》等。近年在《十月》《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一百五十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多家刊物选发。

其实,最难过的不是柳北斗,而是柳絮。

柳北斗的难过是爆发式的,挟裹了愤怒和羞恼。想想吧,几天前他还钻王金芳的被窝,她的胳膊蛇一样缠着他;几天前他眼里进了沙子,王金芳一粒一粒舔出来,还吹吹他的眼皮。几日后她说离就离,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哪个男人受得了?柳北斗质问、哀求,硬箭软箭统统被她挡回。原来这个和他过了十多年的女人根本不稀罕他,原来她嫁给他不过是和另一个男人赌气,那个男人的女人一死,她就迫不及待了,她和那个男人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勾挂着。柳北斗败得稀里哗啦,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离婚也是。柳北斗明白拴不住她,明白她说的不要变成仇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可当王金芳夹着包袱的身影消失后,柳北斗却糊涂了,她不稀罕他,干吗往他怀里躺?她不稀罕他,干吗还给他生孩子?她不稀罕他,干吗和他过这么久?柳北斗没机会问了,也不想再问,他不是个什么事都必须搞清楚的人。有一点儿他是明白的,想糊涂都不行:王金芳离开了他。柳北斗没有勇气和那个男人决斗,这一点儿他也明白,王金芳和那个男人更明白。

柳北斗认了。但认了并不意味着心平气静,相反,心底刮着旋风。特别是想到那个晚上王金芳就要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柳北斗的旋风越刮越猛,飞沙走石横冲直撞,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块一块裂开,要飞到空中去。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柳北斗摔了一个暖水瓶,水瓶满着,碎裂时发出沉闷的炸响,水溅到柳北斗脚面,他跳了几跳,踮起脚尖摘后墙的衣镜。王金芳像喜欢自己的脸一样喜欢镜子,这是结婚第二年柳北斗跑到镇上买的,那个寒冷的冬日,柳北斗的手险些冻掉。柳北斗既不勤快又不吃苦,可是为王金芳他什么都干了。一块照见屈辱的镜子还留它干什么?挂镜子的钉子深,柳北斗没拽动,对了,他还不是个有力气的男人。一怒之下,柳北斗抓起碗砸在镜子上。镜碗碎裂的声音让柳北斗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像趴在王金芳身上。

柳北斗红了眼,四处寻找可以破坏和发泄的对象,他瞄见那口锅,他们吃饭的锅。他拔锅的时候,柳絮碰他一下。彼时,柳北斗似乎才想起被王金芳甩掉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柳絮和柳根。柳絮抓着一块石头。柳北斗看柳絮一眼,明白她的意思。柳絮的眼神平静如水,平静得让他发慌。柳根抓着柳絮衣角,怯怯的。柳北斗没拔锅,没接柳絮的石头,说不清是柳絮的态度,还是柳根的眼神制止了他。

但柳北斗没有罢休。旋风仍在刮。他的目光窜到院里,瞅见丢在墙角的那只破筐。他抓起摔了几摔,筐没有损伤。于是,他狠狠踩一脚,又一脚。筐扁了,像一张皱巴巴的菜叶,柳北斗跺着,踩着,那不是筐,不是菜叶,而是王金芳,是他自己。跺呀,踩呀……旋风平息,柳北斗慢下来,最后泥一样摊在碎纷纷的木屑上。哭泣声从泥里渗出来,像一绺细细的水。

柳絮紧紧揽住颤抖的柳根,看着那团泥,直到那团泥可怜巴巴地说,柳絮,给爹打点儿酒。

柳北斗消停之后,柳絮的难过才真正开始,无数的蚂蚁噬咬着她,不是在皮肤之外,而是在身体之中,吞噬着她的骨头,吞噬着她的内脏。她毫发无伤,但她已经空了,一个空囊,一个空壳,轻轻一口气就会吹到天上,没有重量,没有形状,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挂住,树梢稻草,甚至别人的眉毛。柳北斗失去的不过是女人,而她失去的却是母亲。柳絮和王金芳关系一般,从来不像别的母女那般贴心贴肺,两人总是隔着什么。柳絮从来不和王金芳顶嘴,但柳絮知道那隔存在着。柳絮也从来不跟王金芳撒娇,内心里甚至瞧不上她。王金芳茶饭不行,针线活儿不行,更干不了力气活,她最擅长的是照镜子。她的时间都耗费在镜子前丁,不知她要照什么。柳北斗击碎镜子的瞬间,柳絮也是痛快的感觉。柳北斗腰软肚硬,王金芳慵懒散漫,柳絮觉得上天不公,自己怎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倒般配,可忽然之间,王金芳改弦易辙。柳絮听见她和柳北斗交底儿,听见王金芳说出那个爱字,大大吃了一惊。她真是小瞧王金芳了,王金芳竟有这样的心机,王金芳竟然是藏着梦的女人。王金芳的决绝也让柳絮吃惊。柳北斗还在哀求,柳絮明白大势已去。

柳絮没有在意过王金芳,当王金芳离开,她才觉得王金芳不可缺少。没了王金芳,家塌不了,家不是王金芳撑起来的,但没了王金芳,家就不再完整,王金芳毁了家的形象。那爱竟是那般重要,重要得她连柳絮和柳根都不要了,这个女人!王金芳和那个男人的故事藏得那么深,如果不是柳北斗乞求,她就带走了。柳絮曾经在家里撞见过那个男人。现在想来,她和柳北斗一样被王金芳捉弄了,柳絮不只难过,还有被挫败的愤恨。

柳北斗睡得很死,尤其喝了酒。什么也不影响他睡觉,他不是有心计的男人,一通疯狂,大半的屈辱就释放掉了,不会在心里扎根,不会寻死觅活。这是柳北斗的可爱,也是他的可恨。柳絮操心的是柳根,柳根睡前仍在问,妈真的不要咱们了?柳絮纠正,是咱们不要她了。柳根没再问,柳絮知道骗不了他,柳根已经十三岁。柳根是柳絮带大的,对柳絮的依恋超过王金芳,柳絮心里有数。茶饭、针线活儿也多半是柳絮做,王金芳更多时候是个摆设,但柳絮不能代替王金芳的一切,哪怕王金芳是个影子。

第二天,柳絮起个大早,她搅点儿面,炸了几个油饼。动油锅意味着节日或喜事,除村支书家,平时没有谁动过油锅,柳絮家也不例外,但王金芳断然离去,柳絮破例。没有王金芳,日子不仅不会变糟,还会更好。柳絮不只是暗示柳北斗和柳根,也是向整个村庄宣告。油味儿带着翅膀,一家动油半个村子都能闻到,另半个村子会从别人嘴里知道,柳北斗和柳根被香醒,惊喜的表情令柳絮略感心酸。柳絮悬着的心暂时搁稳,看着两人大口吞咽的样子,柳絮酸涩中竟有几分兴奋。

柳絮上街了,像平时一样昂着头,几个女人在水井边说着什么,待看见柳絮突然停住。柳絮清楚她们的话题与王金芳、与她有关。她装着糊涂,不介意她们探询的目光。当然,柳絮不会被动地任她们审视。她有办法。略一扫,看见二丫手里钩了一半的衣领,随之笑笑说,怎么还这种样儿?早过时了。二丫勾的花样是柳絮教的,二丫问,现在时兴啥针?柳絮说,蝴蝶,二丫说我怎么不知道?柳絮说,你没问过我,这种样儿太老气了。很自然地拿过来,问,不换?二丫说换就换……柳絮知道二丫后边的话是什么,她打断,好学的,三两下就拆了。众目睽睽中,柳絮边教二丫边飞快地织着,就这样,会了没?二丫点头,柳絮忽然说,我还有事,二丫不可能马上学会,上一种针柳絮教了三天。二丫会

来找她。

柳絮掌控了局面,释放了信号,没必要再呆下去。她转身的时候,有人叫住她,是万山女人。万山在粮库当临时工,万山女人在村里便有一种优势,嘴就格外刻薄。就这么放过柳絮,就这么让柳絮出尽风头似乎不甘。柳絮一瞅她的眼神就明白。柳絮微笑着问,有事?

万山女人问,你妈呢?

无数乱箭射到脸上,柳絮没有躲避,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仍挂着微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嫁人了!还想知道什么?

万山女人怔怔,又慌慌一笑。

柳絮说,想起来去家里找我。

过去,柳絮机巧,高傲,并不锋利,王金芳离去,柳絮突然锋芒四射。

当然,和万山女人交锋并不意味柳絮大获全胜,不过暂时占个上风。也就够了,和这些多嘴女人过招还能怎样?再说,她们只是她们,和柳絮隔着距离,柳絮在乎的,或者说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个人。

柳絮出现在场院,他正和数个半大孩子玩砸阎王。谁击中几十米外的目标,谁就是阎王。他对这个游戏着迷,黄昏时刻,场院是属于他的。柳絮和他没关系,但又是有关系的。似乎说不明白,不,那是不能说明白的。没有过深交往,甚至没说过像样的想说的话,但柳絮懂他的眼神,还有他对砸阎王的欲望——尽管无法说清那是什么。柳絮释放出一些信号,让他看懂又让他看不懂。十六岁的柳絮无师自通。一束花递到墙外就足够,她不会把满园春色敞在他眼前。

他和他们注视着她,她看着他们,而不是仅仅看着他一个问,柳根来过没有?谁见柳根了?他说柳根没来过,又问他们谁见过柳根。他们都摇头,柳絮哦了一声,转身就走,几分钟后,他追上来,问要不要他帮她找。柳絮笑笑,干啥呀,他又丢不了,你玩你的。他显然还想问什么,但又拿不准,柳絮适时阻止,那是一种亲近而得意的警告,你可不许欺负柳根啊。他回答得也很聪明,不会,我不会欺负任何人。柳絮又笑笑。找柳根是借口。她把一个没有任何损伤、自自然然的柳絮呈现在他面前。她必须告诉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柳絮放心了。

几天后,柳絮去供销社买了一块穿衣镜。她像不喜欢王金芳一样不喜欢镜子,可看着空空荡荡的后墙,她不舒服,决心买一块。除了王金芳,别的都不能少。售货员罗建军热情得有些过度,快速泡了杯茶端出来,说这叫绿茶,你尝尝。罗建军当售货员没多久,头发梳得油光,柳絮有王金芳一样的容颜,到哪儿都被目光追着。柳絮没因罗建军的父亲是支书而亲近他,相反,始终冷着,她一眼就瞧上喜鹊登枝图案的镜子,如果是过去,她会毫不犹豫,可那天,面对罗建军的热情,她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问罗建军哪种好?罗建军兴奋异常,竭力推荐牡丹图案的那种。柳絮比较半天,说她还是喜欢喜鹊。罗建军马上改口,喜鹊登枝也好,喜庆。柳絮赞同地点头。她对自己有些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夜里,柳絮还在想,他和罗建军轮流在脑里飘着,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柳絮没在意过罗建军,是罗建军自己钻进她脑里。王金芳离去,给罗建军留了空子。柳絮没有驱逐罗建军,任罗建军在那里晃荡,罗建军能把她怎样?又能把他怎样?柳絮很自信。

家稳住了,不,是稳稳当当的。王金芳不是大梁,不过是泥皮,柳絮把脱落的泥巴修补好,至少是没有谁明指着说三道四了。至于柳北斗和柳根,早就尝到甜头。尤其柳北斗,隔三岔五还能喝二两酒,过去是不可能的。柳北斗没有陷入屈辱和伤痛而一蹶不振,似乎已经把王金芳忘记。他的不争气固然可气,但也是柳絮求之不得的。

但还是出了问题,就出柳北斗身上。

柳北斗醒过神儿,开始往回领女人。

柳北斗迎来了春天。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春天。他的春天是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路上碰到的。天已经凉了,她穿得那么薄,他好奇地看她几眼。他猜出她的身份,问她去哪儿。我在找住处呀,大哥,她的声音可怜兮兮,他内心深处砰地炸响,像藏在那儿的茅草被点燃,整个人迅速炽热。还好,他没有失态,怜惜地说这么晚了,你跟我去吧。女人哎呀一声,我昨儿个做了好梦,遇见贵人了,原来是大哥你呀。听大哥的口气,就知道大哥能当女人的家。柳北斗皱皱眉,说女人不在家。女人喜上眉梢,那敢情好,我不白住的。

女人洗完澡,站镜子前左右照,大哥哎,我不难看吧?柳北斗早忍不住了,哪管难看不难看?猛扯过女人把她扔到炕上。

天神神咧,你轻点儿……哎哟,我的妈呀。柳北斗成了火球,眉毛烧没了,头发烧没了,手掌脚趾也烧没了,无数的火舌从火球中间伸出来,舔吸着吞噬着。忽然间,火球坠入海水,海水滋滋作响,火球一落一弹,一弹一坠。女人就是女人,晕眩中的柳北斗感慨万端。但女人又和女人不一样,王金芳从来没叫过,而身底的女人几乎把房顶叫塌。女人不叫和女人叫也不一样。王金芳是什么?不过一个女人。离了王金芳,柳北斗照样有女人,没必要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柳北斗突然醍醐灌顶,他的好日子来了,他的好日子与女人分不开。

女人只住一夜,柳北斗的快乐却没随女人离去,柳北斗受了点化,突然开窍,开始往家里领女人。有时三五天,有时半月二十天,有时留一宿,有时留三两宿。秋末,大路上不断有乞讨者、流浪艺人。岁数大的,岁数小的,柳北斗都不嫌弃,只要对方愿意,只要对方是女人。柳北斗不怕笑话,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当他撕下脸,就什么都不再怕。他不断地换女人,过的是皇帝日子。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哎嗨哎嗨咿呼呀嗨。

柳北斗领回那个女人,柳絮死活不同意她留宿。柳北斗央求,可怜可怜她吧,这么冷天,不能让她睡野地,柳絮哎,咱这是救命呀,你就答应爹一回吧。柳北斗的样子比那个女人更可怜,柳絮心软了,犹犹豫豫地说她那么脏。柳北斗马上道,让她洗洗,不用你烧水,你领柳根出去转一圈。柳絮横扫柳北斗一眼,和柳根出去了。回来,门却插住了。柳絮又气又恨。也暗暗奇怪,柳北斗几时有了心计?柳絮没敢停留,拽着柳根就走,杀猪样的叫声让她恶心,她怕脏了柳根,再次返回,再次离开。

那一夜,柳絮和柳根在五爷家借住。

数日,柳絮冷着脸,不管柳北斗怎样讨好,她一言不发。她还能怎样?这就是对柳北斗的警告和惩罚了,不可能把他捆起来抽一顿,令柳絮意外的是,柳北斗再次领回女人,更让她没料到的是,柳北斗央求不成,态度突然强硬,他红着眼,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架势。柳北斗的暴徒形象让柳絮心惊,柳北斗没这么凶过,柳絮无法预料和柳北斗拼架的后果。柳北斗已经是一个笑话,和柳北斗吵架会成为更大的笑话,柳絮再次选择退让,痛心的退让。原以为照顾好柳北斗的生活就万事大吉,她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没想到柳北斗还需要别的。

柳北斗百般讨好柳絮,恨不得柳絮抽他嘴巴子。领回女人,柳北斗马上变得强硬和蛮横。柳絮无计可施,柳北斗哼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柳絮就心惊肉跳。可是总得想个辙儿,由柳北斗胡闹,他毁了不说,还会毁了这个家,她和柳根也跟着毁

了,雪上加霜啊。

柳絮咒骂那些不要脸的脏货。柳絮有一张利嘴,不是柳北斗和王金芳的遗传,是她自己练就的。她骂着最狠最脏的话,她自己都脸红的话,但那些脏货充耳不闻,你骂你的,我该吃照吃,该喝照喝。偶尔也有回击,一个独眼女人说,什么话我没听过?你还嫩着呢。柳絮突然泄气。骂失效,柳絮干脆拽她们离开,柳北斗立刻阻拦。一次,柳絮耍泼,就不走。家不是柳北斗一个人的,凭什么让给他和脏货?最终,柳絮还是离开。她不能捆住柳北斗和女人,那对不要脸的伤害的不只是她,还有柳根。

柳絮节节败退。

那天,柳北斗又领回一个女人,一番激战之后,柳絮带柳根去五爷家借住。柳絮气愤,但脸上平静如水。当然是装出来的,不但要装,遇有人多舌,她还要反击。柳北斗不争气,但柳絮不允许别人贬损他。维护柳北斗,就是维护她和柳根。就是五爷,柳絮也巧妙地堵他的嘴。柳絮没别的亲戚,只这么个远方爷爷。五爷是鳏夫,家里又脏又冷,但柳絮别无选择。柳絮痛恨柳北斗的同时,也怨恨王金芳,一切从她的离去开始。

柳絮亲热地叫声五爷。五爷说我估摸你俩该来了,你爹消停不了几天。柳絮笑笑说,也好,不然咋和五爷说话呢?五爷说那是,你爹不心疼,五爷心疼你们。五爷家投有打扫的必要,但柳絮还是擦了擦,抹了抹,末了要烧水给五爷泡脚。五爷阻拦,柳絮说上了年纪常泡泡脚好,我闲着也是闲着。五爷感叹,没想到我也是有福人啊。柳絮不想白借住,总得做点儿什么。当然还有别的心思,炕太凉,得找个理由烧烧炕。

五爷说着不用不用,柳絮还是把五爷的脚摁在盆里。柳絮说,当孙女的给爷洗个脚怕啥?五爷难为情地说,我脚臭,柳絮说干净就不用洗了。五爷享用着,说你爹咋就不知足呢?我明天训训他,柳絮说算了,气坏你的身子不值,瞧你现在多硬朗。五爷得意地说,这倒没错,五爷年轻那阵儿身坯就好,可惜——柳絮哎呀一声,怎么这么硬的茧?得修修。五爷的话咽回去。

睡到半夜,柳絮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惊醒。是五爷的手,五爷一条腿已经伸进来。柳絮又惊又急,抓住他的手往外拨,低低喝道,放开!五爷不但没有放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边抓边央求,柳絮,给爷一次,就一次。柳絮低骂,畜生。柳絮怕弄醒柳根,动作不大但极其坚决。五爷不死心,肯定猜到柳絮的顾忌,越发放肆。柳絮挣扎,躲避,五爷快要覆盖她时,她狠狠咬他一口。五爷哎哟的同时,柳絮又踹过一脚。

柳絮叫醒柳根,可能五爷哎哟的时候柳根就醒了。柳絮叫柳根穿衣服,柳根懵懵懂懂地问,干啥?柳絮喝道,让你穿你就穿,快点儿!

五爷又是五爷了,柳絮,这么冷的天,小心冻坏。

柳絮无言。当着柳根的面羞辱他,等于羞辱她自己,这个老鳏夫,挨骂都不配。

寒气扑面而来,将柳絮柳根紧紧裹住。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刻。柳根问咱们去哪儿?柳絮怔怔,是啊,去哪儿呢?她只想着离开,并未想去哪儿。家被柳北斗和脏货霸占,别人家也早就睡了,就是不睡,柳絮也不会去借住。柳絮再没地方可去。

柳絮牵着柳根冰凉的手,在街上茫然四顾,怒气突然间蹿上来。她返回五爷家取了盒火柴。把家夺回来,一定夺回来!

柳絮问,冷不?

柳根答,冷。

柳絮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屋里没有声音,柳北斗和那个女人睡得正香,柳絮和柳根却在寒风中发抖。柳絮从园子里抱了几抱柴禾,在当院燃起。柳根先前有些害怕,很快来了兴致,绕院子捡树枝。在火光的照耀中,柳絮抓起一块石头,照直砸向窗户,玻璃的碎裂伴着几声惊叫。柳絮抓起燃烧的柴禾投进刚刚砸开的窟窿。更高的惊叫,还有怒骂。柳根傻了,呆站着,柳絮又抓一把塞进去。

柳北斗和那个女人狼狈地逃出来。

柳北斗扇柳絮一掌,骂着难听的话。

柳絮没还手,不,她动也不动。还打不了?她问。

柳北斗骂,你疯了?!

柳絮冷冷地说,我就是疯了,你不打就别挡路。柳絮又抱些柴禾出来,重新点燃,并抓起来往屋里塞。屋门已经敞开,但柳絮视而不见。柳絮并不想把整个屋子化为灰烬。

柳北斗气呼呼地叫,还不住手?

柳絮说,除非你打死我。

柳北斗又扇柳絮一巴掌,柳絮的鼻子有液体流出来。

柳絮问,还打不了?不打?那就让开。

柳北斗气急败坏,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你,突然稀软,柳絮,爹求求你。

柳絮说,我没你这样的爹。

柳北斗说,爹不了,不了还不行吗?

柳絮不说话,凌厉地盯着他。

柳北斗看不清柳絮的目光,还是躲避着,不了就是不了。

柳絮审视着那个模糊的面孔,半晌才说,再有一次,我就让你们变成灰。几乎咬牙切齿,

柳北斗声音越发细下去,不了。

柳絮让那个女人滚。

柳北斗求情,深更半夜的,让她留下吧。

柳絮大叫,滚!

女人滚了。

柳北斗似乎想送,柳絮喝了一声,柳北斗被镇住。柳絮战栗着,不只因为愤怒,也因为发现了又一个自己。抑或,是她开垦了自己。

柳絮扳回局势,从那个夜晚开始,柳北斗便有些怵柳絮。简直是意外的收获。总听说逼急了怎么怎么样,现在柳絮品出被逼急的滋味,那是陷于绝境后的飞翔,疾风暴雨后的晴朗。

柳絮那样年龄的女孩,最在乎穿衣打扮,一个漂亮的发卡也炫耀半天。柳絮不,她更在乎声誉。那些女孩没必要为无形无影的声誉操心,她们的家很少有扎眼、出格的事。柳絮家不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受人嘲笑,甚至遭人捉弄。王金芳缝的衣服前襟永远对不齐,裤子一个腿长一个腿短。一次柳絮穿着王金芳做的鞋和伙伴追赶,鞋底儿竟然脱落,招来一片哄笑。柳北斗没力气,没手艺,谁干活也不愿意和柳北斗搭伴儿。队长安排柳北斗放羊,放了三天,丢了两只。其实也没丢,后来在别的队找到了。队长依然把柳北斗操了个够。柳北斗嘻嘻着,仿佛队长在给他唱戏。那年中秋,队里杀羊,别人家分的是肉,柳北斗只端回一盆羊血。声誉是一个家庭的牙齿,不能打掉,但王金芳不当回事,柳北斗更不当回事。柳絮的成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她在乎,太在乎了,哪怕别人唾一口,她都不允许。怎奈事与愿违,王金芳离家,柳北斗胡摘,柳絮不得不耗费苦心。柳絮不仅要维护,还要挽回属于这个家的声誉,这已经与王金芳无关。她无法具体描述家的声誉,但知道它存在,那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形象,就像茫茫雪野上的冰灯。

柳北斗老实了,柳絮的战斗却没有停止。

柳根失踪了。

柳絮没有声张,没告诉柳北斗,柳北斗不操心这些,告诉他有什么用?柳絮在街上转悠,转过几遭,没听谁家的孩子失踪。柳絮放心了,柳根一个人不会到野外。几年前,村里一个男孩在野地被狼掏了。柳根会到哪儿呢?柳絮隐约猜到一点儿,却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后来碰到他,他问柳絮干吗?柳絮心里暖了一下,他瞧出她心里装着事了。但柳絮没承认,尤其不能向他承认。柳絮说随便转转。他也随意地说我看见柳根往七队那边去

了。柳絮淡淡哦了一声,心跳突然加快。她猜对了,柳根果然去寻王金芳了。七队距这儿五六里,是个自然村。王金芳并未嫁到外地,不过从一个坑儿挪另一个坑儿。那个叫吴玉成的男人是大队会计。这也是柳絮郁愤的一个原因。王金芳嫁到外地还好,柳絮、柳根还有柳北斗永远看不见她,眼不见心不烦。王金芳生活在眼皮底下,羞耻也就晃在眼皮底下。

半路遇上柳根。还有吴玉成。

柳根紧张地叫声姐。

柳絮并未发怒,怎么不说一声,吓姐一跳。语气难以分辨是疼爱还是责备。

吴玉成解释,本来想留下他,又怕你着急。

柳絮这才和吴玉成对视一眼。正是黄昏时刻,吴玉成的脸罩着一层暗影,仍然能看清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论相貌和个头儿,吴玉成与柳北斗相去甚远,但吴玉成比柳北斗精明一百倍,外号铁算盘。吴玉成在大队的地位仅次于支书。因此,听“爱”字从王金芳嘴里飞出来那一刻,柳絮有些怀疑,她是冲着爱去的,还是冲着吴玉成的地位?柳絮鄙视王金芳,唯有那个字使柳絮鄙视中掺着吃惊。那个字是羞怯的,温暖的,像一团只能看不能摸的雾,说出来就可怕了,凶狠了,像张牙舞爪的怪兽。王金芳居然说出来,也只有王金芳这样的女人说得出来。

柳絮似笑非笑,语气却是明显的冰冷,这么大了,他找得见家。柳絮不让这个夺走王金芳的男人看出敌意,但让他明白,她不会感激他,

柳絮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估摸与吴玉成拉开距离,突然顿住。柳根险些撞她身上。跪下!她疲惫地说。柳根迟疑着,她大叫,跪下!并顺势踹柳根一脚。柳根咕咚跪在那儿。你找她了?她问。柳根点头,找她干吗?她逼住柳根,柳根嗫嚅着。说呀!她叫。我去看看,柳根声音很低。看啥?她问。柳根无言。谁让你去的?柳根低下头。吃过她家饭了?柳根嗯。她让柳根说吃了什么,柳根一样一样交代,半盘菜,半条鱼,两颗鸡蛋,两个馒头。柳絮让他吐出来,现在就吐。柳根带着哭腔叫姐。柳絮凶狠地说,要是不吐出来,她就划开他肚子取出来。她捏住柳根下巴,同时,心重重疼了一下,但没有松手,吐呀!她大叫。

柳根开始吐。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柳絮让他吐那些东西,她抓着他双肩颠颤,吐!吐!柳根吐着眼泪吐着鼻涕吐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吐不出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柳絮,哝哝唧唧地叫声姐。柳絮问,吐完了?柳根忙不迭点头。她问柳根还去不了,柳根拼命摇头。她问柳根还找她不了,柳根边摇头边说不了。柳絮厉声道,没骨头的贱货,你是男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有骨气,明白了?柳根似懂非懂地点头。柳絮追问,倒是听明白没有?柳根说听明白了。柳絮让柳根重复她说过的话。天已经暗了,柳絮和柳根的身影模模糊糊,但柳根的声音异常清晰,在黑暗中穿出深深的洞。

夜里,柳絮躺被窝里悄悄咬手指。她绝不后悔责打柳根,但是她必须惩罚责打柳根的手指。手指是冤枉的,是得了她的指令,但不这样她别的地方更疼。她用一种疼代替另一种疼,因为疼是抹不去的。

那天,柳根回来比平时晚,只说在别人家玩。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可能跑到七队,柳絮也相信他不会去,那次责打之后,他懂事了,如和王金芳碰过一次面,他一五一十向柳絮汇报,包括怎么拒绝王金芳的东西。柳絮赞许他像个男子汉,并煮两个鸡蛋作为奖赏。柳絮觉出柳根眼里藏了东西,还有,柳根的裤兜撕裂了,那不是王金芳缝的,没那么容易撕裂。要么就是打架了,但柳根脸上没有抓痕。柳絮问在哪儿玩,柳根说满仓家。柳絮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儿,喝令柳根说实话。柳根嗫嗫道,姐,你别气着啊,我什么也没干,以后再不跟他玩了。满仓是谁?万山的儿子。丢了一颗弹蛋,万山女人怀疑柳根偷了,要搜身,柳根没让。万山女人强行搜寻,裤兜是这样弄扯的。柳絮狂喜不已,夸柳根有骨气,又问万山女人说什么了。知道那个女人不会简单搜身,她嘴不会闲着。柳根迟疑几秒,还是招了。柳絮咬咬嘴唇,说,姐带你去问问她。柳根问,现在?柳絮重重地,现在!万山女人居然骂柳根杂种,柳絮怎能咽下这口气?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这种女人必须彻底击扁她。柳絮早就想教训一下这个乱嚼舌头的女人,现在机会来了。柳絮明白这一仗的意义,不只是她和万山女人之间的战斗。

万山女人很快出来了,她从来就不吃亏。对骂一阵儿,围观的人多起来。柳絮引导着方向,来龙去脉就这样骂出来。万山女人落进柳絮的扣里,依然蛮横着,我就是骂了,他就是杂种,你能把我咋样?柳絮语速突然加快,字字如珠,句句击中万山女人要害。万山女人没章法,没理由,除了脏没别的。没一会儿便显出败势。万山女人恼羞成怒,骂我活这么大,让你个毛丫头欺负,径直扑向柳絮。这是柳絮没有料到的,她不能和万山女人厮打,不论谁占上风,不论谁占理,只要动手,她就输了。万山女人会蹭脏她,那是洗不掉的脏,是沾在名声上的脏。当然,她也不能逃,那也是败,还会成为笑料。

万山女人扑过来的一刹那,柳絮躲开了。万山女人不甘心,再次扑向柳絮,柳絮依旧避开,万山女人要么扑空,要么扑到别人身上,惹来一阵哄笑。柳絮看出她已经昏头,溃败之前的昏头,连着扑倒两次。万山女人哭骂着,转身拎出一把铁锨。有人拽她。万山女人大叫,别拦我,我不活了。

柳絮有些紧张,略一迟疑便看出万山女人不过虚张声势。只是叫得凶。柳絮有数了,径直朝万山家里走去。

万山女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就那么傻看着柳絮走进万山家。

柳絮出来,拎了万山家的菜刀。

柳絮走到万山女人跟前,平静地说,铁锨太笨,你还是用菜刀。你不是说不活了吗,来吧,我保证老实支着。不过姨呀,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你告诉我,咋就知道柳根是杂种,他是谁的杂种?柳絮把菜刀塞进万山女人手里。

说呀?姨!

万山女人哆嗦一下,求救地望着围观的人,没等别人说话,她自己先撑不住了,摊在地上,号啕大哭。

柳絮转身离去。不能再逼她,

柳絮没有就此罢休,不彻底制服万山女人,她肯定会找机会反扑,不封死她的嘴,她还会说出别的脏话。第二天,柳絮又去找她,没在门口叫骂,径直去家里。万山女人满眼惊慌,但口气仍硬,问柳絮还要怎样。柳絮说,你还没告诉我,柳根是谁的杂种?是万山叔的?万山女人说,你别得理不饶人。柳絮说,我不想和你过不去,只想让你说清楚,我猜你肯定知道,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姨呀,你说出来我还谢你呢。万山女人终于气力不足,柳絮,姨就这张破嘴,姨是个糊涂蛋,你和姨计较什么?柳絮追问,你承认胡说了?万山女人说,我是胡说呢。柳絮说,好,你当着全村人的面儿收回你的话,你必须给柳根道歉,万山女人涨红脸,我现在认错还不行吗?你别太过分。

柳絮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给柳根道歉,我等着。

柳絮没想过找王金芳,才不呢,在和万山女人的对视中,柳絮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得把王金芳抬出来,更确切地说,柳絮是想给王金芳,给王金芳现在的男人一点儿颜色,多亏万山女人,

柳絮进屋,王金芳正和吴玉成及吴玉成的两个女儿吃饭。饭菜果然比自家的好,柳絮还惊讶地发现,王金芳坐在炕沿边儿。坐那个位置是盛莱的,或饭后收拾碗筷。王金芳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坐那个位置,那儿永远属于柳絮。但王金芳脸上并没有落寞,相反,她气色很好。她的衣服也是新的,王金芳彻底改头换面了。柳絮的心被咬了一口,王金芳喜欢当继母的感觉呢。

一家人都很意外,王金芳稍有些慌,但马上镇住自己。那些七长八短的目光在柳絮脸上跳跃。吴玉成反应快,招呼柳絮吃饭。

柳絮说,我吃过了,我来问一件事。她转向王金芳。万山女人说柳根是杂种,我想问问,柳根是谁的杂种?

王金芳飞快看吴玉成一眼,沉了脸道,我是你妈,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吴玉成也打圆场,柳絮,万山家的天生破嘴,和她哪能较真?

柳絮没理他,只盯着王金芳,我差点忘了,你是我妈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明白。

王金芳说,柳絮,你别和我作对。

柳絮说,我不是和你作对,我不该问?不该弄明白?

王金芳重重搁下碗。

柳絮说,我不想揭你伤疤,是别人揭,我就不能装。你就告我吧。

王金芳叫,出去!

柳絮说,你说清楚我肯定走,不说我明天还来,还保密?要不哪天有闲空儿单独告我?

王金芳脸色越发难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絮说,不干什么,是呢,你就告我是谁的杂种,不是,你让万山女人给柳根道歉。

王金芳说,要是我不呢?

柳絮说,屎盆子不只扣在柳根身上,你看着办。

春天来了,窝了一冬的柳北斗又蠢蠢欲动。仿佛体内挤了无数气泡,升腾,旋转,碰撞,一个碎裂,新的马上升起,柳北斗在村里晃荡,在大路游走,似乎想把那些气泡甩出去。没甩出去,反越甩越多,但柳北斗没再往回领女人,那根捻儿彻底被柳絮剪断,不等那些女人走到跟前,柳北斗就逃离了。可柳北斗的眼睛掩饰不住,那是一双饥渴的眼睛,女人们当然看得出来,男人们更是心知肚明。男人们逮机会就开柳北斗玩笑,当然是没有柳絮的场合。柳北斗,村头歇个女人,还不赶快领回去?柳北斗并不计较,装模作样地叹气,没意思呢,吹灭灯都一样。男人们追问柳北斗干以前洗不洗,他给她们洗,还是她们自己洗。柳北斗看出来,他们表面嘲笑他,其实心底是羡慕的。柳北斗被逗起来,说正经话不靠谱,胡说八道柳北斗很在行。他嘻嘻一笑,那活呢就是一个耍,光在炕上耍有什么意思?洗也是耍呢,她给我洗,我给她洗。炫耀,成了柳北斗的新嗜好。在另一场合柳北斗则是另一番说辞,女人和女人怎么会一样?叫唤声都千差万别呢,甭说骑上去的感觉了。有人追问究竟有啥不一样,柳北斗卖关子,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比方说骑马吧,胖马瘦马不一样,骑前骑后不一样,顺骑倒骑不一样,快跑慢跑不一样,你守着一个眼死凿,说了你也不懂。柳北斗正说得起劲,突然有人喊,柳絮来了!柳北斗的话咔嚓一下断了,目光惊慌乱跳。一片哄笑。柳北斗明白他们又在捉弄他。有时,他们追问不止,柳北斗又想不出有力的话,也会用这个招数:哎呀,柳絮来了。男人们哄地散开。一个男人问柳北斗,你这么会骑那么会骑,怎么骑不住王金芳?你不如吴玉成,吴玉成骑得稳稳当当。柳北斗斜着眼睛,你当柳絮的面问,我就告你。嗤,动不动就抬出柳絮,她还吃人呀,却讪讪地去了。柳絮成了柳北斗的武器。

没多久,柳北斗厌倦了和男人们吹嘘,兴趣转到女人身上。柳北斗往女人堆里钻,和她们戏谑调侃,说荤话。柳北斗本来就游手好闲,过去被王金芳压着,什么本事都没有。男人没本事又老实,就是废物。没了王金芳,柳北斗依然没本事,却不再是废物。他会逗女人呢。根本不用学,他天生是这料。在女人们的责骂中,他重新找到快乐,谁说这不是本事呢?在捉摸女人心思方面,柳北斗表现出超常的悟性,哪些女人只能动嘴,哪些女人动嘴同时还能动手,哪些女人嘴上骂得凶心里却痒痒,哪些女人有心没胆,哪些女人有胆没心,哪些女人无心又无胆,哪些女人有心又有胆,逗弄几句,柳北斗就摸个八九不离十。动手是乐子,动嘴也是乐子。能动嘴的动嘴,能动手他瞄机会在女人某个部位抓一把,柳北斗觉出男人们的紧张和敌意,那是另一种乐子。

柳北斗渐渐放荡不羁。

柳絮对柳北斗的花哨有所耳闻,她警告,柳北斗异常委屈,我不过开个玩笑,连玩笑也不让爹开了?柳絮心酸,柳北斗有什么资格开别人玩笑?他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她没敢这样伤他,只叫他不要往人堆凑。柳絮没有太在意,她不能让柳北斗什么事都顺着她。柳北斗不再往回领女人,也就放肆不到哪儿去。只能一点一点训诫他,让柳北斗一下成为有骨气受人尊敬的男人不可能。

那件事在柳絮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柳北斗大天白响扒马车倌女人裤子,被碰巧回家的马车倌逮个正着。柳絮匆匆赶到大队部,满脸青肿失魂落魄的柳北斗像见了救星,噌地从墙角站起身,柳絮,我是冤枉的啊。民兵连长一声断喝,柳北斗又蹲下去。马车倌和女人正向忖支书和民兵连长诉说柳北斗的恶行,马车倌一脸怒气,马车倌女人哭哭啼啼。村支书说柳絮来得正好,双方都有家人在场,这就公道了。

马车倌女人咬定柳北斗强迫地,柳北斗早就谋算上她了,要不是马车倌回来及时,她就完了。马车倌女人丰乳肥臀,一句话一把旧,痛不欲生的样子。柳北斗则说马车倌女人诬陷,她亲口说马车倌中午不在家,他解扣子她还让他利索点儿,马车倌回来,她立刻就变了。柳絮已经明白,马车倌女人不同意,柳北斗没那个胆子,哪个女人会蠢到承认自己是同谋?柳絮暗暗着急,同谋是一回事,强迫是另一回事,就看村支书和民兵连长怎么认定。柳絮盯着村支书,觉得村支书从未有过的威严与高大,村支书的头发梳得与吴玉成一样光顺,眉心有颗痞子,像一枚缩小的印章。马车倌和女人不依不饶,村支书提出把柳北斗送上边去,上边自有公断。

送上边柳北斗就回不来了!柳絮触一眼那枚硬邦邦的红图章,突然叫声好。几个人惊愕地看着她。地说我恨透他了,让我也出出这口恶气。随后,大步走到柳北斗身边,抡起胳膊扇柳北斗一掌。

都呆了。

柳絮怒喝,你个不争气的……突然就断了,柳絮翻倒在地。她晕过去了。

几个人抓了柳絮,又是喊又是掐,慌成一团,只有柳北斗傻看着,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终于缓过来,她推开民兵连长的胳膊,仍要往柳北斗身边去。她恨恨地瞪着柳北斗,要吃掉他的样子。民兵连长拽住她。马车倌和女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村支书。村支书威严地说,柳絮,有话你说么。柳絮接住村支书的话,央求,明天早上再往上边送柳北斗,就让他,在家里住一夜吧。并且保证,他跑不了,他跑了我去顶替。村支书答应了,马车倌和女人没有吭气。柳絮咬着舌头没让自己摔倒。此时,她才感到真正的虚脱,豆样的汗珠溢满额头。拖延一夜,或许能想出办法。

人黑,柳絮去了马车倌家。马

车倌女人嘴角肿了,在大队部那阵儿她脸上没伤,显然是刚打的,马车倌像柳絮一样明白。但如果马车倌女人不松口,理肯定站在她这边儿,柳絮神色凄婉,话却直溜溜的,我明白咋回事,你们也清楚,只要放过他,什么条件咱们都可以商量。要是你们做绝,我也就能豁出去,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像赔罪,又像问罪。马车倌和女人交换一个眼神,最终和柳絮达成协议。赔二百斤麦子,作为不追究的条件。

柳絮又去趟村支书家,柳北斗的事便平息了。

柳絮的“孬”定格在全村人心里,也被一些人挂在嘴上。“孬”并非胡搅蛮缠,是农村人对刁钻、聪慧、精明的概括,还不仅仅是这些意思,它的含义是混杂的。“孬是了不起的,可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并非那么妙。柳絮心中想要的自己是另外一种形象,但她必须捍卫家的尊严,她是被逼出来的,像一朵莲花,花辦渐次展开。家的尊严、声誉比她重要,她是家的一部分,柳北斗也是家的一部分。救柳北斗,也是救这个家。

柳絮没有惩罚柳北斗,或者说,没想出惩罚的办法。在大队部打他,那是灵光突现的一掌,不是女儿扇父亲的,在家里,柳北斗就是父亲,柳絮也没有斥责柳北斗,她不说话,柳北斗上赶着和她说话,她也不理,挂着一脸冰霜。这算是惩罚吧,尽管明白这对柳北斗没有任何作用。丢那么大脸,柳北斗没有任何羞愧,能吃能喝,倒头就睡。天啊,简直无心无肺。柳絮一度担心柳北斗想不开,现在看柳北斗这个样子,又特别愤怒。

也就二十天工夫,柳北斗又惹出事,仍然与女人有关。柳北斗倒没扒哪个女人裤子,他说下流话挑逗人家。或故意跟女人身后,不说话不动手,仿佛只为闻味儿。陆续有男人找柳絮告状。柳絮,你管管你爹;柳絮,你还管不管你爹?柳絮,把你爹管好……柳絮一一赔着笑,叔啊,谢谢你告我,要不我还不知道呢,我让他上门赔罪,算了?也好,你饶他,我不饶他。叔,你怎么不扇他?下次你替我教训他,你交给我也好,看我怎么制他。柳絮的话是软的,她没硬的资格,但细细揣味,却能摸出裹在柔软里的骨刺。他们不能随便揉捏收拾柳北斗,只能由她来做。

可是,柳絮并无有效的办法。如果柳北斗是一条狗,她会把他拴家里;如果柳北斗是一只鸡,她会杀了他;如果柳北斗是她的孩子,她会吊在房梁上抽他,可柳北斗是她父亲,她不能把他怎样,她的武器是骂,那次她骂了一个晚上,几乎再次眩晕。柳北斗不辩解,不顶撞,闷着脸缩着。柳絮厉声问他能改不改,他小声说能改,柳絮让他大声说,他就大声重复。可一个夜晚过去,柳北斗依然。狗不改吃屎。再一次,柳絮痛心疾首地央求,爹,你挣点儿脸吧,柳北斗可怜兮兮,爹也不想……可爹管不住自个儿的腿。柳絮质问,是不是剁了腿才行?柳北斗脸一白,又一次发誓。像过去一样,誓言不过一页废纸。

柳北斗遭到了报复。一个晚上,柳北斗在街上荡游,突然被破麻袋罩住,吃了一顿拳脚,绝对不是一个人,拳头和脚的密度冰雹似的。柳北斗挪回去,柳絮吃惊地张大嘴。柳式北斗的眼球似乎摔出来了,柳絮好半天才看清那是隆起的血包。柳絮给哼哼呀呀的柳北斗清理,又解气又心疼。柳絮明白,这是一笔无头账,那些人还算留情,没打残他。

柳北斗歇着,整个村庄安静了,柳絮也清静许多。柳北斗改掉毛病,挨一顿揍实在太值。没一个月,柳北斗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然后又有人找柳絮告状。柳北斗不再挑逗女人或是嗅女人气味,他迷上听房。羞,不能再羞的羞。除村支书家、民兵连长家柳北斗不敢去,其他人家差不多听遍。那些男人愤愤地叫骂,威胁。柳絮一次次道歉,赔罪。斥责无效后,柳絮想了一个办法,天一黑就把柳北斗关在家里。但家不是牢房,柳絮也不能锁上铁链,稍不注意,柳北斗就会溜出去。

柳北斗成了全村的祸害。

有那么一阵儿,男人们不再上门告状,见柳絮也不再说什么。柳絮忽然害怕。那些人不会默许柳北斗,绝不会。柳絮嗅到弥漫在村庄的火药味,不会揍一顿那么简单。柳絮拴不住柳北斗,要让他消停,除非把他关在什么地方。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凭村支书把他送上边。柳北斗一步步毁着家,毁着她和柳根,早晚有一天,她和柳根也会背上臭名。至于柳北斗自己,他早已把名声毁掉。那些人对付的可不是柳北斗的名声,已经没有必要。他们要的是另外的结果。就这么等待那个可怕的结果?不,不能这么干等,必须抢在前面。数月前,她那么害怕柳北斗进去,现在想法变了。把柳北斗关到某个地方,他就不会再这么一路毁下去,顶多吃点儿苦头。再遭报复,柳北斗怕就不是囫囵人了,眼珠可能真要挂在外面。把柳北斗送进去?没那么简单。柳絮拧着眉,那个念头闪过,她吓一大跳。疯了?她骂自己。目光凝滞片刻,她咬紧嘴唇。

公安询问时,柳北斗惊恐的眼睛突然放大,如两个铃铛在柳絮脑里晃荡。柳北斗绝望的声音也不时击打着她,救救爹啊,柳絮!柳絮没有退路,箭已经射出,收不回了。那一箭不只射在柳北斗身上,也射中了柳絮。柳絮反反复复强调,他喝醉了。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公安问柳北斗以前喝醉过没有,柳絮说喝醉过。公安问,那么……他有没有……柳絮说没有。公安问没喝酒的时候呢?柳絮说也没有。公安还追问过程,他只撕你衣服?没有进一步的行为?柳絮说是,只撕扯我的衣服,他喝醉了。公安似乎对柳絮的回答有所怀疑,你记清楚了?……我们会保密,我记得很清楚,我没喝酒。柳絮声音不高,但言语锋利。公安说想起什么,随时告诉他们。对柳絮的询问暂时画上句号。

走出那扇门,柳絮并未长舒一口气,心是那样的重,坠得整个人都矮了似的。

当天晚上,二丫看望柳絮。柳絮不想见任何人,她脑子乱极了,想清静一下。可是不能把二丫推出去,那样倒像无脸见人了。她没丢脸,丢脸的是柳北斗,她是为了维护家才那样做的。柳絮没一点儿伤痛表情,神色自然,还调侃二丫,又想问什么?没事想不起师傅。柳絮看到二丫眼里的意外,是的,柳絮让她惊讶。二丫迟疑一下,说我来看看你。柳絮佯问,看我?看我干啥?柳絮不悦,二丫真是太笨,不懂掩饰也不懂拐弯儿,看不出柳絮不想让她问。二丫说,听说,听说……柳絮打断她,听说什么?柳絮坦荡的目光直视着二丫,二丫稍显紧张,他们说……柳絮笑笑,我什么事也没有,他不过撤点儿酒疯,我让公安治治他。柳絮突然意识到,二丫上门是绝好的机会。村里的女孩中,柳絮和二丫走得最近,她可以借二丫的眼睛和嘴巴证明,她毫发无伤,不当回事。确实发生了事,确实又什么也没发生。二丫在柳絮面前掩饰不住,在别人面前同样掩饰不住。二丫问,没有……?柳絮心中恼火,仍扬起一脸笑,你想问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二丫突然顺畅,他们瞎嚼呢,我原来就不信,现在更不信了,你那么厉害,谁能把你咋的?柳絮说又有人嚼舌头吧?这些人,就得给点儿颜色看看。二丫忙说,你别往心里去,还有人说我呢,柳絮说我可不像你,只要听见就装不住,你看我像能装住的

柳絮把证明往前推推,喏,没问题的。光头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不要说话,我得问问他们。柳絮忽然有些紧张。柳北斗和王金芳习惯了柳絮的安排,两人究竟是什么心思,柳絮不是很清楚,她怕柳北斗和王金芳在此刻说不同意。先问王金芳,王金芳看着柳絮,似乎等柳絮批准。柳絮催促,问你话,你说呀!王金芳说了。问柳北斗,他也先看柳絮。光头说,是离婚又复婚的呀,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问题。柳絮不亢不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村里调查。光头摇头,我说不上是什么问题啊,办了吧!柳絮吁口气,柳北斗和王金芳又是真正的夫妻了。光头递证,柳北斗突然说,谢谢!光头似乎吓一跳,眼泡子直颤,他看看柳北斗,又看看柳絮,柳絮微笑点头。

柳絮已经翻盖过房子,并续了一间,东间给柳北斗和王金芳,西间自己住。柳絮暂时还得住这儿。是的,暂时,柳絮不会永远住这儿。夺回王金芳,对得起柳北斗,对得起家,再无牵挂。柳絮是得意的,骄傲的。她不只让分裂的家重新组合,还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给柳北斗和王金芳举办一次婚礼。压过村里任何一次年轻人的婚礼。

婚礼很隆重。柳絮从外面请了厨子,总管是他。支书当总管,可是破天荒,不但如此,他还以村里的名义请了电影队,放电影的老张打早就来了。柳北斗和王金芳的喜日子,也是全村人的喜日子。参加婚礼的人多,宴席从院里摆到街上。唯一遗憾的是柳根在外地,不能回来。柳絮没想到他讲话那么煽情。他说柳北斗和王金芳经过风吹浪打,坎坎坷坷,重新走到一起,是真正的天赐良缘,什么困难也不会把他们分开,柳絮看着他,突然就想,他本来是她的,为什么不把他夺回来?棉包靠父亲夺走他,现在该是夺回他的时候了。她能夺回王金芳,自然也能夺回他。老支书已经不能控制他。是的,夺回他!柳絮的心燃烧起来,脸上依然平静;但眼睛灼灼闪亮。因为突如其来的兴奋,也为掩饰自己,柳絮频频敬酒,本来第一个该敬他,但柳絮绕一大圈才走到他身边。她说,谢谢!

他意味复杂地,我答应过的。

她问,电影几点开始?

他说,八点,你去吗?

她忽然意识到她暗示了什么,而且他感觉到了。她躲避着,没有退路了,她说,去!

他说,我也去。

她和他对视一眼,马上分开。她的脸烫了,该死,她骂自己。

柳絮不停地喝着。她第一次喝酒,不知自己竟然如此海量。场面闹哄哄的,叫的,喝的,笑的。喜庆其实就是一个字:闹。冷冷清清还叫什么喜庆?喝吧,闹吧,柳絮盼的就是这个。转身的刹那,柳絮突然看见坐在那里的柳北斗和王金芳。两人一直坐在那里,柳絮好像刚刚发现,似乎两人刚从地面钻出来。怎么忘记柳北斗和王金芳是主角呢?不但柳絮忘了,参加婚礼的人也忘了,他们敬支书,敬柳絮,互相敬,唯独没人敬柳北斗和王金芳。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忘了自己是婚礼主角,仿佛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两人安安静静,王金芳木然,柳剑北斗羞涩。在哄闹中,柳北斗和王金芳是那样特别。

柳絮突然被扎疼。她呆在那儿,动弹不得,脑子乱了,比婚礼场面还乱。万马奔腾。尘土飞扬。泥浆四溅。她没怀疑过自己,不允许自己怀疑。可是,她躲不过去,那些虚掩的、坚实的疑问横在面前。究竟她对,还是王金芳、柳北斗对?王金芳为爱活着,为找男人不顾脸面。柳北斗为自己活着,怎么快活怎么来。柳絮为家的声誉和尊严活着。她和他们相反,他们撕裂,她在捍卫,柳絮鄙视王金芳和柳北斗,因为她觉得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惜牺牲自己把柳北斗送进监狱,费尽心思夺回王金芳,只为声誉,只为有尊严地活着。柳北斗出狱,王金芳回家,两人都规矩了,但也失去了什么——如果王金芳和柳北斗是对的,柳絮就是错的。柳絮怎么会错?谁不看重声誉?没人教柳絮,柳絮从小就懂。王金芳和柳北斗不懂,所以被瞧不起。柳絮那么聪明,她怎么会错?她没错,柳北斗和王金芳成了木偶,又是为什么?她为何这样痛?为自己活着对还是为别人活着对?她捍卫的声誉难道是个空壳?

柳絮踉踉跄跄跑进屋,脑袋要裂开似的,她怕自己栽那儿。他追进来,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说没事,躺躺就好。他确信她没事,退出去。他不像支书,更像兄长。脑袋白茫茫一片,如飞扬的柳絮,王金芳的脸忽隐忽现,那是多年前的王金芳,站在镜子前懒洋洋的王金芳。柳絮那么想把王金芳拽近,伸出手,王金芳却消逝了。后来,王金芳进来,柳絮不知说什么,闭了眼。王金芳给柳絮搭件衣服,默默离去。两行泪从柳絮眼角溢出。

天暗下来,从未有过的静,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柳絮一阵儿心慌,是被世界遗弃的慌。柳絮爬起来,柳北斗和王金芳不在屋里,婚房冷冷清清。柳絮更慌了,几乎是冲到街上。蓦地定住。她听见声响,电影已经放映,枪炮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声音是如此香甜,柳絮松口气,慢慢朝场院移去,

场院黑乎乎一片。银幕忽明忽暗,那黑越发黑了,瓷实,厚重,不像一个个挨着的人,更像一堵堵叠加的墙。柳絮望不进去,目光被挡在外面,柳絮没再靠前,就那么站着。远远地站着,和墙体隔着距离。

你来了!

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声音裹着风尘。柳絮没回头,但知道他站在身边。他从哪儿钻出来的?怎么知道她在这儿?她在等他么?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他在找她。

柳絮转身离开。他跟上来。

柳絮没往家去,她穿过街道出了村庄。她走得很快,像要甩掉他。呼吸不那么匀称了,嗓里夹了树叶般。

他在后面。

柳絮沿着林带走,胳膊不时触碰着树的枝叶。林带尽头是田野,她没有停步。

他还在后面。

柳絮不知要往哪里,是她引着他,还是他追着她?柳絮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夺回他,还是彻底了断?她要夺回他,他本来就是她的。不同于夺王金芳,这会让声誉蒙上灰尘,值不值得?干吗在乎别人?你应该为自己活着。不,那样不和王金芳一样吗?有什么资格嘲笑王金芳?一个人怎能把声誉踩在脚下?声誉算个什么东西呀,一个空壳。他才值。

田野飘荡着取灯花致幻的香气。

柳絮没有停下。

他仍然在后面。

原载《红岩》2009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吴佳骏

本刊责编

关圣力

创作谈:她或她们

胡学文

挥之不去的是那些乡村女性,这样说,可能给人以误解,我有过挥的行为,至少有淡忘的企图,似乎她们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或生活的某一方面,其实,那只是假设,我绝没想要把她们从脑里拿走,也拿不走。平时,她们藏在某个角落,一个突然的机缘,她们飞飞扬扬,几乎遮住我的视线,就如记忆中的她们,也许默默无闻,但在某个阶段却绽放出绚丽的色彩,也许一生未必有片刻闪光,于我仍是难以忘怀。

是的,那些形象是我敬重的,敬慕的。一个乡村少女,十五六吧,竟然千一个男劳力的活,不,如果割地,没人是她的对手(搬石头就不一定了),割得那么快,割得那么干净,弯腰进地,到地头前绝不直腰,她不是五大三粗之类,她苗条,漂亮,嗓音清脆,是我的一位亲戚,至今,老人们说起她,还一嘴喷喷声。当然,当年赞美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我听到的,这样一个俊俏能干的少女,必定是青年爱慕的对象。关子她的婚姻,一度是十里八村的重要议题。路,未来的路,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路,人们已经为她铺就。只是,那结果出乎众人的想象,发生了什么吗?是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生活每天都在上演意外。

还有一位,虽也会耕耧耙种,但不耀眼,不冒尖,虽也青春洋溢,但并不打扮自己,素面朝天,哪怕给辫子系个红头绳,在头上戴个发卡呢,没有。她的出众在于读过很多书,并按书本去做,她是代课教师,是乡村知识分子。她对自己要求高,对弟弟妹妹要求高,对学生要求高,对我这样的小孩也会告诫,要怎么样,不要怎么样,那要求不是生活,学习,礼仪的简单要求,还包括梦想。哦,梦想,她在编织自己的梦,也把梦想的种子播进每一个与她有关无关的人心中。那些种子,十几年,几十年后,开花结果了,而她的梦却在西风中破碎。那些花果怕不会记得她,是啊,谁能肯定,那花、那果与她有关呢?

太多的形象,少女,少妇,中年妇女。我童年少年时期就熟悉的。时隔多年,没有褪色。如果那时,她们的光影让我敬重,现在我更多是思考她们自己也可能在思考的命运、人生,古语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看得到的答案,或早或晚。谁能想到呢?怎么会这样?不管想到想不到,它都以自己的方式发生了,发生着。

我不敢轻易拎出来,我怕寻不到那样一个让我着迷又让我困惑的密码,还因为,那不是一个人的命运,更因为在背后,左右着她、她们和我们的那些入心入骨的因素,需要重新审视。

但我还是试着邀出一位,试试看吧,也许我会接着,也许继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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