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和他的楠木菩萨

2009-12-25 10:17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教导员铁道兵营长

刘 涛

作者简介

刘涛,男,1956年生,青岛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早年写诗,出版过诗集《临时停车》。近几年尝试小说创作,在省内外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十几篇。2005年,获山东省委“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文艺征文”优秀作品奖,2007年,获山东省委省政府首届“泰山文学奖”等。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时,已经到了1973年春天,营区外面农田里,麦苗都有一手指头高了,牛得贵和来自于天南地北的新兵们这才挂上了鲜红的领章帽徽。就是呀,军人就应该这样嘛,前三个月算什么?穿着绿军装不错,可没有领章帽徽,心里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牛得贵照着镜子,一会儿拽拽衣服,一会儿整整帽子,新鲜得直咧嘴笑。瞅着一个星期天,牛得贵和战友们出了营区,在照相馆里挨个照了相。又一个星期天,再取了相片,写封信把照片寄给家,然后,新兵们就分配下部队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五辆解放牌大卡车把全体新兵装上,一路开到火车站,早有一列火车在站里停着了。新兵们以排为单位,在排长带领下,悄没声地登上了火车。车厢里黑咕隆冬的,排长打开了手电筒,牛得贵看到,车厢里什么也没有,地下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排长命令他们打开铺盖,分左右两边把被子铺在稻草上,然后人人背靠着车厢壁,坐下。不一会儿,车下的站台上突然响起尖利的哨音,排长拉上了车厢门,然后上了锁,揣起钥匙,火车猛地一抖,开动了。

火车这一开,就是三天三夜。牛得贵心想:怪不得叫铁道兵,铁道兵铁道兵,不坐上几天的火车怎么能叫铁道兵?只是他不知道,当炮兵的是不是新兵训练完后要咚咚地开上几天大炮?当装甲兵的是不是要轰轰隆隆坐上几天坦克?那么当海军的呢?自然要乘上军舰在海上转几天喽。牛得贵长到19岁,当兵之前只坐过一次火车。那是他跟着父亲学木匠活儿,父亲带着他坐火车到城市里买木匠工具。他那个村离着县城很近,也就是一个小时的路程,县城离着那座城市也不远,上了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那一次,爷俩儿一大早就赶路,办完了事,回到村里还没耽误吃晚饭呢。这次过瘾,一连坐三天三夜的火车,稍有些别扭的是这种运兵的车厢。不能像客车车厢一样,人们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外面的光景。这种车厢,窗子开得老高,只是采光用的,要看光景,得等火车停靠某个站加水加食品的时候,牛得贵和战友们才能下车,在站台上活动活动僵硬的腰身。也没什么光景可看,在站台里能看到什么呢?只是明显感到火车在往南走,气温一天比一天热,停靠的车站,站里种的树木总比上一个站的绿,而且,还有一些宽大叶片的植物,牛得贵从未见过。

第四天早上,到达终点站了。新兵们下了车,集合,排队,走出站台,竟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大山,一排一排拔地而起的大山如波浪起伏,山上郁郁葱葱,云绕雾遮,扑面而来的风,有一股浓浓的青草味儿。这种气味儿牛得贵有点儿熟悉,在家乡,每年的五月,麦子要成熟的时候,早晨来到村口,闻到的就是这种味儿。

前来领兵的营长,是一条粗壮大汉。他身上的军装,洗得发了白,脏兮兮的。奇怪的是,营长戴着军帽,但手里还提着一顶军绿色的柳条帽。营长好像是河南那边的人,操着一口别别扭扭的普通话。队伍集合好后,营长先讲话,他说:“欢迎新战友到来,我们是铁道兵,铁道兵就是修铁路的。”营长挥起手,朝着山的方向一指,说,“就是在这些山里修铁路,很艰苦,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工地离这儿不远,咱们这就出发!向右——转!齐步——走!”

牛得贵这才知道,铁道兵是修铁路的。他不了解铁路是怎么个修法,两条细细的钢轨上可以轰隆轰隆跑大火车,怎么着也是个技术活儿吧?他有点担心,自己除了会做木匠活儿,再也没有任何手艺了,这往下可怎么办?

在牛得贵的印象中,大山深处要走好多宽宽窄窄的山路才能进去。小时候,隔着家乡十几里路的西北边有一条河,河的对岸就是一座山。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相约着剜猪草,经常趟过河,到山里去。家乡那座山,孤零零的,也不高,但山的深处也是人迹罕见,草木密布,偶尔一只大鸟叫着掠过天空,打破了寂静,也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可家乡的那座山,和这里的山相比,那简直就是小土包,这里是一座大山连着一座大山,山与山就像孪生兄弟一样,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植被。由于来的时候在闷笼子车厢里,怎样进的山,牛得贵不知道,可最后停靠的那个小站,就在大山深处了,铁路延伸到这里到头了,四周,都是连连绵绵的大山。

这里有铁道兵某部的一个团,以营为单位,各个单位都分布在大山里。牛得贵这个营是五团一营,负责打隧道,几百名官兵,轮流上阵,要把营区面前的这座山,从这头到那头,打开一条将来可以跑火车的隧道。隧道已经打开一截子了,官兵们还从山外面铺进隧道一条轻轨,用一节像火车车厢差不多的铁皮兜子车,把被炸药炸碎的石土运出来。营区就设在隧道外面一处山坡上,那个山坡被整理出来一大片平地,平地上,几十顶军用帐篷一顶挨着一顶,还有几间用树杆和茅草搭起的屋子,再往坡上,从一块巨石的后面,淌出一股小水流,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在这沉寂的大山里,倒显得清脆、欢畅。这就是一营官兵饮水、用水的水源处了。

新兵们刚到的第一天,安排好了住处,营长派文书齐超把牛得贵叫到了营部。牛得贵跟着文书齐超走进一间小木屋,看见营长连那身脏兮兮的军装也不穿了,只穿着一件草绿色的春秋衣,袖子撸到了小臂以上,营长招呼他坐下,他不敢坐,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里。营长亮起了大嗓门:“叫你坐你坐嘛!”齐超也说:“营长叫你坐下。”他这才敢坐下,心里忐忑不安,刚一到部队驻地,也不知营长叫他干什么?

“你叫牛得贵?”营长问,

“报告营长,俺叫牛得贵。”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营长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盒纸烟,抽出一根点上。又问:“你会干木匠?”

“是,俺会干木匠。”牛得贵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后,又觉得奇怪,咦?营长怎么知道我会干木匠活儿?在新兵连里,那些和他呆了三个月的战友们都不知道他人伍前是个木匠。“报告营长,你怎么知道俺会干木匠?他红着脸,小声地问营长。

“嘿嘿!”营长笑了,说:“牛得贵牛得贵,你傻不傻?你人都来了,档案材料能不来吗?你入伍时填的那张表,现在我就可以给你找出来。”

喔,对了,入伍前,公社武装部给每一个准备入伍的青年发了一张表,他清楚地记着,在“有何特长”一栏里,他写上了“木匠”二字,当时,还觉得挺丢人,他认为,“特长”应该是唱歌跳舞摆弄乐器,要么就是篮球足球举重短跑什么的,会木匠活儿算什么?但他还是填上了,当兵是件又大又严肃的事儿,不能对组织说半句假话,明明会木匠活儿,偏偏不写上,就是撒谎。

“好!好!会干木匠就行。”营长说,“牛得贵,你来了,是个好

事哩!你看看啊,咱们全营六七百号人,现在没有一个人会干木匠,咱这里呢,还就缺个木匠。原先有一个会木匠的,去年复员啦,这一复员,我就抓瞎啦,以后你就知道了,咱这里,很需要一个木匠。”

牛得贵坐在那里,禁不住回头往营部门外望去,满山的树呀,粗的细的,密密匝匝,砍一棵,刨成木板,晾干了,对一个木匠来说,那还真能派上用场。

他回过头,看着营长说:“报告营长,等休息时,俺砍一棵树,你让俺做成什么俺就做成什么。”

“不不不。”营长摇摇头,面色擬重地说,“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是专干木匠活儿,地方有,木匠工具嘛,上级发下来一大堆。我告诉你牛得贵,不是给我做什么,是施工需要什么,你就做什么,战士们需要什么,你就做什么,懂吗?”

“懂了。”

“文书,领牛得贵找个地方当木匠房,把所有的木匠工具都给他。”

“是!”齐超回答着,示意牛得贵向营长告辞。牛得贵刚站起身来,营长又发话了:“哎,对了,把牛得贵的铺盖也捎过去,让他一个人住在那里得了。”

出了营部,齐超把牛得贵领进一顶空着的帐篷里,说:“就是这里了,一会儿我把工具给你送来,铺盖你自己拿去。”临走时,齐超又朝他挤挤眼,说:从今后我就叫你牛木匠了啊。”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了山,开晚饭了。晚饭吃的是大米和小米合成的“二米饭”,菜是猪肉炖白萝卜块儿,白萝卜里掺着一些肥肉片子。牛得贵吃得满嘴溢香,心想,怪不得人家说当兵好,当兵能吃好饭吃饱饭。这样的饭,当兵以前哪能吃着?在家里,上顿玉米饼子就咸菜,下顿煮地瓜就臭虾酱,吃得够够的。就是跟父亲出去干木匠活儿,也吃不着米饭呀,庄户人家,家家都指望在生产队里挣那点工分儿,情况都差不多。再说了,北方产小麦,很少产大米。过大年的时候,富裕些的人家到集市上买点大米拿回家,比白面还金贵,都是年五更里蒸一碗米饭先给祖先上供,撤了供后,藏着掖着,专留给家里的最老的老人和最小的孩子吃。

夜幕四合时,营区里亮起了无数盏马灯,官兵们脱下被隧道里的山石磨损的破衣烂衫,端着大盆小盆,去水源处洗刷,泼水声,盆盆相撞声,你喊我叫,好不热闹。

前三天,牛得贵没有什么活儿,他到帐篷外砍下几棵小树,把圆面刨平,粗粗拉拉地做了一张小方桌、两个小凳子。那方桌支在地下,打回饭菜来,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享用,那是什么感觉?比那些端着饭盒坐在柳条帽上吃饭的战友舒服多了。可是,他就做了一个小方桌两个小凳子,就再也不敢贸然行动了,他怕人家发现了,说他利用当木匠的特权,为自己谋私利。

牛得贵惊叹,在解放军铁道兵的一个营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好用的木工工具?斧子大大小小好几把,都磨得锋利无比,什么样的锯都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光伐树用的手锯,就有三把。刨子、铲子、推扒等等,样样不缺。就说钉子吧。足足有一麻袋。就是没有胶,按说没有胶是干不成木匠活儿的,卯啊榫啊的,都得用胶粘。可在这一片一片的野山里,在整日忙得热火朝天的军营里,除非施工要一丝不苟,其他事,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没有胶就没有胶吧,用钉子也成。反正这儿也没有人做写字台、挂衣橱,更没有人做结婚家具。

后来有活儿了,最多的活儿就是去其他官兵住的地方修床,所谓的床,就是用一块块木板,铺在专用的矮脚铁架子上,与地面相距四五十公分高,一铺就是一长溜,上面睡一个班的战士。因为地面不平,也因为潮湿,有些木板变了形,裂了缝,入睡在上面不舒服。牛得贵天天提着工具,听着隧道那边传来的“咚咚”的爆破声,出了这间帐篷又进那间帐篷,忙得没有一丝空闲。牛得贵又惊叹了,这些穿着破衣烂衫早出晚归的官兵们,竟把内务搞得这么好!以班为单位的帐篷里,褥子铺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豆腐块儿一样,有棱有角,一根绳子从帐篷这头扯到那头,一条一条毛巾挂在上面,伸展得没有一丝蹙皱儿。只是帐篷里都有一股子酸臭味儿,直顶鼻子。这也难怪,一群群大小伙子,穿着黄胶鞋或高筒雨鞋施工,干的又是重体力活儿,身上脚上还能没有点味儿?看看这些帐篷里的内务面貌,牛得贵觉得有些汗颜,就因为他会木匠手艺,被营长看上了,自己住在一顶帐篷里,也没人检查,所以就懒了,被子胡乱叠,鞋子到处扔,都不太像个兵样了。

之后,教导员又吩咐他做了十几个医疗箱,由于是野外作业,每个排原先所用的医疗箱用不上一两年后都坏了。为了小小的医疗箱,让上级派车往山里送,划不来,有这工夫还不如自己做。做医疗箱,牛得贵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他找一些笔直的小树砍下,锯成两半,平面朝里,圆面朝外,做成样式很独特的小箱子,箱内又做成了两层,每一层里分成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格子,有的放药瓶,有的放绷带,有的放剪刀等等,还拴上橡皮筋做了固定,很好用。

营长看着这一个一个的医疗箱,啧啧赞叹,说:“怎么样?咱们的牛木匠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原先文书齐超叫他“牛木匠”,因为人微言轻,没叫得出去,这会儿营长亲自喊他“牛木匠”了,一下子就流传开来,第二天,全营所有的官兵见了他几乎都喊他“牛木匠”了。牛得贵想,牛木匠就牛木匠呗,自己就是个木匠嘛。在家乡,村里人都喊他父亲牛木匠,还没有人喊他为木匠的,似乎与他父亲比,他还没有资格享用“木匠”这个称号。站在手艺人的角度上看,姓氏后面加个类似于“木匠”等专业术语,还算个尊称呢。

有一天下午,接近黄昏时,两辆军用卡车从山外运进山里一些切割好了的木板。这些木板足足有四公分厚,五六米长,牛得贵凑上去看了看,全都是榆木。这些木板,用木匠的话来讲,叫板材,是整棵整棵的圆木在电锯上分割而成的,这种板材,可以做成桌面,也可以切成梁撑,得需要木匠再用手锯根据需要进行分割,才能派上用场。在铁道兵打隧道的深山老林里,牛得贵不明白要这些板材干什么?他估摸了一下,觉得这些板材除了可以给官兵们更换床板以外,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营长和教导员带头,没进隧道作业的官兵们,都分成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把这些木板都扛到“木匠房”外面放下,然后再摞整齐了。“木匠房”就是牛得贵所住的帐篷,很显然,将来这些木板得由他来处理,然后派用场。牛得贵和文书齐超搭伙扛木板,扛了三五趟后,他忍不住问齐超:“这些木板是做什么用的?”没想到齐超沉下脸来,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你那么多心事干什么!”

牛得贵一愣怔,他不明白文书齐超为什么翻脸,而且还翻得这么快,吃早饭时齐超还笑眯眯地一口一个“牛木匠”地叫着他,这会儿是怎么啦?他想问个究竟,可环顾四周,发现扛木板的官兵们个顶个都阴沉着脸,再看看营长教导员,紧皱着眉头,脸色铁青。他没敢作声,闷了一肚子气,也不和齐超搭伙了,自己咬咬牙,扛起一页木板就走。齐超被牛得贵甩了,也不满意,嘟嘟哝

哝地找别人搭伙去了。

这两卡车木板,官兵们一个多小时,直到残阳如血,众鸟归林,收工的军号嘀嘀嗒嗒吹响。

木板运进山的第二天夜里,齐超突然钻进了他的帐篷,牛得贵赶紧点燃了马灯,他发现,齐超的脸色煞白,眼珠子像哭过一样红肿着。

“怎么啦?”牛得贵问,心里慌得七上八下。

“工地塌方,牺牲人了,营长命令你赶紧做一口棺材。”

“什么?死……死人了?谁……谁牺牲了?”牛得贵惊得目瞪口呆。

“二连的一个,去年的兵,你不认识。”齐超说,

“哎呀呀,真是的,真是的,这可怎么办?怎么办?”牛得贵被死人的消息震动得手足无措,原地转起了圈子。

齐超提高了声调,训斥道:“你转什么转?这是营长的命令,天亮前棺材必须做好,否则军法论处!”

齐超这一训斥,牛得贵清醒了,他看了看帐篷四周,又看看齐超,问:“俺拿什么做棺材?”

“你这个笨蛋!门外那些木板是干什么用的?你以为是给大姑娘做嫁妆的?”齐超骂了他一句,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掀开帐篷门,对他说:“两米长,一米宽,知道了吗?

牛得贵拖着哭腔回答说:“知道了。”他的心剧烈疼痛,似乎就要碎了……

齐超走后,牛得贵呆呆地立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来到这深山里近一个月了,万万没想到要做的最大的木匠活儿,居然是一具棺材。齐超刚才说了,那个牺牲的兵是去年入伍,也就是说,只比他大一岁——最多大两岁。唉!这么年轻就牺牲了,多可惜啊!当铁道兵是要死人的,这一点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

自打跟着父亲学做木匠活儿,什么都做过,就是没做过棺材。现在死人都实行火化,谁还做棺材啊。棺材他倒见过,他很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孤寡老头儿,住在一间又矮又破的房子里。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有时去老头儿家玩,看到屋里横着一具棺材。他的感觉,那东西像一条船,把它放到河里,人坐在里面,划着桨,就可以前进。后来母亲告诉他,那是棺材,是老头儿最后的“老屋”。

牛得贵现在回想着村里那孤寡老头儿的棺材,觉得结构不复杂,还是像一条船,无非“船”头堵板向里倾斜,大约有三十度吧。他的职业习惯起了作用,脑子一转,大体有了一具两米长、一米宽的棺材形状。他拿起手电筒走到帐篷外,按照脑子里显现出的棺材形状挑选材料,他一连拖进帐篷五块板材,端详着,该怎么锯木材下料了。

大约到了下半夜四点多钟,牛得贵把所有的料都下好了,没有胶。所以也不用抠卯榫,这倒省了事,只用钉子楔住就行。一夜没睡。又出了这么大的力,牛得贵感到有些疲乏,他洗了把脸,又灌进一茶缸水,开始钉棺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到一个小时,长长短短的木板被钉子固定在各个部位上,棺材成型了。这具棺材,由于没用推扒推净木板的刨面,显得毛毛糙糙,更何况棺材是要上漆的,没上漆,白渣渣的,很难看。他觉得有必要去营部请示一下,怎么办?

他走出帐篷,站在一个高处,看到营部里的灯没熄,知道有人,便向营部走去。他来到营部门口,没敢进去,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进来,”这是营长的声音,牛得贵听起来觉得有些沙哑,不像白天那么洪亮了。

牛得贵进了屋子,看到营长和教导员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的两头,蓬头垢面,脸色灰暗。营长见他进来了,就问:“做好了吗?”

牛得贵说:“报告营长,做好了,可是没有油漆,挺难看,怎么办?”

营长和教导员对视了一下,两人都垂下了头,半天不作声。一会儿,指导员对营长说:“过去处理这类事都没用过油漆,我看就这样吧。”

营长抬起头看看牛得贵,“唉”地一声叹了口粗气,站起来,走到墙根下,弯腰拿起两大瓶墨汁,交给了牛得贵,然后说:“你是头一次干这活儿,照顾一下,今后再干这活儿,别跟我提什么油漆不油漆的!咱这里是施工前线,条件艰苦,难道我就不想找个大礼堂,好好地开一个追悼会吗?”营长说这话时,眼眶里涌上一层泪水。

牛得贵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墨汁涂刷着棺材。那个牺牲的战士他不认识,可他认识和他一起被闷罐子火车运到这里的战友啊,这些人,除了他干上了专职木匠,其余的人都在隧道里施工,这可太危险了,如果哪一天又出了事故,又死了人……他不敢往下想了,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早饭以后,根据营部指示,暂停施工一小时,进行安葬仪式,官兵们来到营区的坡后,列队站好。牛得贵来到坡后一看,惊得差点儿喊出声来,竟有几十座坟头堆在那里,每个坟头前都竖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死者的名字。不用问,牛得贵就明白了,这都是在施工中牺牲的官兵,他们就被埋在了这里啊!新坑大概是早饭以前挖好的,牛得贵看到,六名士兵抬着牛得贵做好的那具棺材,轻轻地放进坑里。文书手里端着一个木牌,站在坑旁边,营长高喊了一声:“全体立——正!低头,默哀!”

刹那间鸦雀无声了,几百名官兵站立在那里,犹如几百棵纹丝不动的树。只有土坑前的那六名战士,手持铁锨往坑里填土……

安葬仪式那天,牛得贵觉得没有胃口,就没吃午饭。晚饭时,他只喝了一碗大米稀饭,把一个馒头和几块咸菜带回了帐篷。他心里难受极了,想想营区坡后的那些坟头,就止不住流泪。他突然感到,在营里,他这个专职木匠太不可思议太恐怖了,难道他今后主要的工作就是为牺牲的战友做棺材?要知道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干这个木匠,宁肯到隧道里和其他人一样放炮、运渣。可是,营长能放过他吗?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营长心里早就有数了,在这么荒凉的大山里,从事这么危险的施工,又经常死人,真是非常需要个会干木匠活儿的人来做棺材,怪不得刚来那天,营长知道他是个木匠,立马兴奋起来,还特批他单独住一顶帐篷。他知道,营长根本不可能批准他进隧道,这可是在部队啊,由不得自己的性子,如果违抗上级命令,后果不堪设想。牛得贵绝望了,他一头扑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半夜里,牛得贵爬起来给家里写信,这是来到大山里写给家里的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报了平安,还很显摆地写了自己被领导点名干上了专职木匠,写这里的风景很美,还写了伙食不错,吃馒头大米,炒菜天天有肉……可第二封信写什么呢?写这里施工危险,要死人的?写自己给死去的战友做棺材?不行,不能这样写,不能让家里的父母为自己担心。牛得贵拿着笔,想了半天,给家里写了这么一封短信:

爹、娘二位大人好!

你们身体还好吧?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大劳累。俺爹年龄大了,木匠活儿别接得太多。俺这里挺好的,请二老不要挂心。当别的兵,每月补贴六块钱,铁道兵因为是露天作业,补贴多一些,每月可能是八块钱。我们部队在深山里,出不去,也花不着钱,俺每月可以省五块钱。爹、娘,俺今后每两个月给你们寄回家十块钱,这个钱,二老别不舍得花,娘,你气管不好,赶集时买点桃酥,每

天早上用开水冲着喝。

俺还干木匠活儿,这里没有胶,干什么活儿都得用钉子钉,也好,倒省事了,可就是练不成手艺,俺担心将来复员回了家,再也干不了细活儿了。爹、娘,第一年的新兵没有探亲假,今年俺就不能回家了,等明年吧,争取明年春节回家过年。

儿子:牛得贵

1973年4月28日

好多日过去了,牛得贵始终不敢一个人到营区后坡去看看,可他又想去看看。他想看看那些牺牲的人都是谁?他们要永远埋在那里吗?将来有没有可能把尸骨迁回家去?

一天早上,营长和教导员都去了隧道那边,齐超又来到牛得贵的帐篷里,叫他带上工具去营部,给营长和教导员修修椅子,齐超说这两把椅子用了好几年了,卯榫都松了,人坐上去吱吱呀呀乱晃,牛得贵跟着文书来到营部,三下两下,便修好了椅子。齐超夸奖他:“嘿嘿!牛木匠就是牛木匠,手艺不错,这两把椅子,以前我也用钉子钉过,可就是不牢固,你怎么一钉就结实了?”

牛得贵回答说:“不能光靠钉子钉,有些缝裂得太宽,要削些木片塞进去,再用钉子钉就结实了。”

“哦,哦,是这样,懂了,懂了。”齐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牛得贵趁机开了口:“文书,你领俺到后坡看看那些牺牲的战友吧。”

齐超被牛得贵突然提出的问题搞懵了,抬眼瞪了他老半天,问:“看什么看?那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俺想去看看,俺长这么大,做的第一个棺材,就埋在那里,所以俺想去看看。”

齐超说:“你去呗,谁也没拦着你。”

牛得贵凑上前去,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齐超,说:“你陪俺走一趟吧大哥,你是老兵,俺是新兵蛋子,你权当是给俺上革命教育课了,俺心里还好有个数嘛。”

齐超想了一会儿,抓起桌上的军帽戴上,说:“行,我带你去看看,走吧。”在路上,齐超对牛得贵又说,“不是不带你去,那地方去了心里就难受,平日里谁也不愿意去,营长教导员也不去。”

牛得贵和齐超来到坡后的那片坟地里,空气似乎突然就变得凝重了。两个人都闭上了嘴,一句话不说。齐超在坟地外站着,长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远处的群山。牛得贵则走近每一个坟头,蹲下,看坟前木牌上写的字。“铁道兵某师四团三营一连班长冯国云1954年生”、“铁道兵某师四团一营二连战士孙辉1954年生”、“铁道兵某师六团三营三连副连长刘明显1951年生”……牛得贵看了所有坟头上的木牌,都写着四团六团,只有前些日子埋下的那个战士的坟头上,写着“铁道兵某师五团一营二连战士魏晓东1955年生”。

牛得贵心情沉重,他走出坟地,来到齐超跟前,问道:“怎么埋的都是四团六团的人呢?”

齐超一边往回走,一边回答:“你以为在这大山里打隧道这么容易?各个团得轮流上阵。咱五团刚刚替换了六团还不到两个月呢。”

“那,那以后……咱们得干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别的团来替换?”

“差不多要到明年春节。”

“哎呀呀,干了不到两个月就牺牲人了,挺可怕的!”牛得贵摇摇头说。

“怎么?你怕了?”齐超说,“这是才开始,早着呢,你这个木匠要有思想准备。干咱这一行,也得讲命,六团命不好,一个工期下来,死了二十多个人,要是咱团的命好,希望到此为止,别再死人了。可这有可能吗?施工任务这么紧,又这么重,我看够呛!干革命就会有牺牲,这是毛主席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干革命就得有牺牲!”牛得贵一个劲地点头,生怕自己说话不合适,让文书认为他贪生怕死,要知道,部队上最烦贪生怕死的人。

“那么,这些牺牲的战友们将来……怎么办?就这么埋在这里?”

齐超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就埋在这里,将来工程彻底完工,在这里修个铁道兵烈士陵园,二是交给地方,等这一段的施工任务完成了,由地方政府把他们迁到当地的烈士陵园里。”

“要是……要是烈士的家人要求迁回家乡呢?”牛得贵又问。

齐超摇摇头,说:“反正……我当兵三年了,还没听说有这回事。知道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吗?”

“知道,谁不知道志愿军呀。”牛得贵心里稍有不满,这个文书也太小看人了,自己是个新兵就不知道志愿军了?

“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官兵,都埋在朝鲜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也没往国内迁嘛。”

“哦,是的,是的。”牛得贵恍然大悟,和志愿军的烈士一对比,牛得贵明白了,这些铁道兵烈士,恐怕永远也回不了家乡了。想到此,他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戚然。

第二次是让牛得贵做两具棺材。最让牛得贵受不了的是,这次牺牲的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和他一块坐闷罐火车来的新兵。当时,隧道里放炮爆破,这两个兵站在隧道口外负责警戒。轰隆隆的炮声响起时,巨大的震动使得山体滑坡了,两个兵没躲得及,被骤然而下的乱石卷下了山涧。那个牺牲的新兵和牛得贵是一个县出来的,两家的村子相距十几里地。

牛得贵跺着脚嚎哭,把木匠工具统统扔出帐篷,一边哭,一边喊:“俺不当木匠!俺不当木匠!俺要去隧道干活儿!俺要去隧道干活儿!”

其他人都避开了,任凭牛得贵哭喊,营长和教导员带着几个人闻声赶来。

营长进了帐篷,大喝一声:“牛得贵!”

“俺不当木匠1俺不当木匠!”牛得贵还在哭喊。

“牛得贵!”营长提高了声调。

扑通一声,牛得贵跪在营长面前,他抱着营长的腿,哀求道:“营长,求求你,俺不当木匠了行不行?”

营长摇摇头:“不行!”

“哎哟娘来,俺就不当!俺就不当!”牛得贵坐在地下又哭嚎起来。

“看你那点出息!”营长说,“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营长后面涌上几个人,三下五下,就用一根军用背包带把牛得贵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再把他从地下拖了起来。营长说:“这个兵你别当了,明天和你们那里的武装部联系,让他们派人接你回去!”

营长这番话,把牛得贵吓坏了。这不就等于开除军籍了吗?当兵还不到半年,就要脱了军装被送回老家?那今后还有什么脸见人!牛得贵当即不哭不喊了,吓得浑身发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营长,一会儿又看看教导员。

教导员走上前去,拍拍牛得贵的肩膀,说:“牛得贵,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们和你一样,心里非常难过。可这是部队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革命军人,分工不同,多艰苦的工作都得需要人去干。你说你不干木匠了,难道要让牺牲了的烈士就这么埋进土里,连副最简单的寿木也没有?”

“俺……俺……报告教导员。俺……明白了……”牛得贵低下了头,抽泣着。

教导员命令那几个战士:“给他松开!”然后又说,“给你派几个人当帮手,晚饭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务,天热了,尸体不能放啊!”

营长命令带来的人都留下,给牛得贵帮工。临走时,营长手指着牛得贵,对随行而来的齐超说:“先给他记着账,完成任务后,关禁闭两天!”

安葬了两位战友后,牛得贵被关了两天禁闭。关禁闭那两天,他想了很多事儿。他想他在新兵连的时

候,对今后的部队生活充满了美好想象:和战友们一起,白天跑操、喊号子、唱歌,还可以真枪实弹地打打靶,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谈谈各自的家乡,说说各自的父母,多亲情啊。他还想到,和自己同来的这些新兵,四年服兵役满了的时候,再一同回去,大家坐在火车上,又说又笑,多热闹啊!说不定有的人表现突出,还会被提干呢。提干的人,就是军官啦,就每月发工资啦,将来就是不在部队干了,也是国家干部,吃国家粮啦。这样的机会,在农村,就像考上了状元差不多。关于提干,牛得贵自己倒没怎么敢想,他初中毕业,在学校里光“批林批孔”去了,也没学着什么文化,当兵提干的可能性不大。多亏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木匠,有了一门手艺,就是在部队上提不了干,回到家乡,凭着这门手艺没问题,不用种地也饿不着。可是,谁想到铁道兵是这个样子,成千上百人闷在深山里,整天放炮打洞。艰苦点儿也不要紧,可动不动就死人太可怕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在部队里当木匠,主要的工作竟是给死去的战友做棺材,这算是什么呀!感觉就像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些战友似的!

军令不可违抗,牛得贵还要干他的木匠。只是,他的话少了,见了其他战友,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这一段时间他也没往家写信,他觉得无话可说。父母总想了解儿子的工作,可他怎么向家里人说自己的工作呢?上一次妹妹写来信,就询问他在部队上千木匠都做些什么活儿?是盖房子的门窗屋梁,还是首长们用的办公桌?信上还说如果遇到技术上的难题,就赶快写信回家,父亲可以回信指导他解决问题。他没有回信,他总不能回信请教父亲,怎样才能把一副棺材做得更好吧?

牛得贵无法忘记隧道里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放炮打洞的战友们,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默默向神灵祈祷,乞求神灵保佑他们的生命安全。有一次,他又在祈祷,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观音菩萨的形象,观音菩萨白白细细的脸,微闭的眼睛和举在胸前合十的玉手……每一个细节都十分清晰。牛得贵惊得一动不敢动,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躺在床上默念:”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保佑五团一营大福大贵,以后再不死人了,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保佑五团一营大福大贵,以后再不死人了……”直到观音菩萨的形象渐渐隐去,他才不念叨了。那一夜,牛得贵几乎没怎么睡,他翻来覆去地想,这是神在显灵,家乡的老人们常说,神只有在虔诚的人面前才会显灵。

小时候,奶奶还活着,她老人家就用红包袱包着两尊一尺多高的石头神像。那时候,家里一遇到不顺的事儿,到了晚上,奶奶就“请”出那两尊神像,放在炕头。奶奶在炕下跪,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祈祷着。每当此时,父母就吓得赶紧关门闭窗,生怕被外人看见。那年头,正赶上“破四旧”,要是有人讲迷信被发现了,是要在村里挨批斗的,牛得贵年岁小,不懂事,既不知奶奶竖在炕头上的那两尊石像是谁,也不知父母为什么害怕。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那尊胖胖的、大肚子的石像,倒是觉得那尊瘦瘦的、面目清秀的石像长得挺好,像是谁家漂亮的姑姑和姨姨。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奶奶的那两尊石像,胖胖的、大肚子的叫弥勒佛,瘦瘦的、面目清秀的叫观音菩萨,都是佛界很重要的神,但他还是喜欢观音菩萨的形象。

但愿五团一营会有好运气,在观音菩萨的保佑下,从此就再不死人了。

第二天一早,牛得贵拿起斧子和锯上了山,他找到了一棵碗口粗的楠树,砍倒,在树中间,选了约四十公分长的最直最完美的一段,锯下来,抱回了帐篷。牛得贵把帐篷的门掀开一半,他面对着帐篷门,坐在凳子上,拿出工具,开始抠凿那段楠木。他一边干,一边抬头望着帐篷外面,发现有人过来,就把楠木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人一过去,他又拿出楠木干起来。就这样,偷偷摸摸时断时续地干了一个星期,牛得贵雕成了一尊观音菩萨像。他用砂纸把这尊楠木菩萨打磨得光滑锃亮,再加上楠木本身漂亮细腻的花纹,使得这尊菩萨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牛得贵再也不用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祈祷了。这会儿,他的帐篷里,有了一尊看得见摸得着的神,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把帐篷的门拴紧,然后悄悄取出观音菩萨的雕像,放在桌子上,自己跪在神灵面前,为五团一营全体官兵祈祷。

“八·一”建军节前夕,隧道里又塌方了。这次没死人,只有五名官兵受了伤,而且还没有重伤。据文书讲,当时这五名官兵正在作业,带队的排长突然感觉有沙土自上而下落在他脖子里,知道不好,大喝一声“快撤”!这五名官兵刚往洞口方向跑出十几米,“轰”地一声就塌方了。从山洞顶部掉下来大约有一吨重的大小石块,五名官兵稍迟几秒,就会统统被砸扁,因为抢了时间,他们只是被四处乱进的石块伤了腿和脚,带队排长有两根脚趾骨被落下的乱石砸断了。

排长被营部的吉普车送往山外医院的那天,牛得贵去营部给排长送行了。牛得贵来为排长送行,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按说排长这种伤,在铁道兵的工地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发生了,就派辆车送医院治疗,十天半月伤好了后,医院再派车把人送回来,就这么简单,以往发生这种事,营部派车送伤员时,没人来送什么行,只是车子发动起来时,营长或教导员丢下一句,“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归队”的话,就算完了。

这个受伤的排长是下面负责施工的连队里的,牛得贵则是直属营部的木匠,两人认识,但平日不怎么打交道,他从车门里探出身子来,望着牛得贵,问:“牛木匠,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牛得贵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看我?”排长指着自己的鼻尖又问。

牛得贵点点头。

“哈哈!”排长笑了,说,“牛木匠牛木匠,你别惦记着我。我可不想躺进你做的棺材里啊。”

牛得贵脸“刷”地红了,他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晚上,牛得贵拴好帐篷门,又把观音菩萨拿出来。这次他觉得应该给菩萨上点供了,便拿出一个橘子,几块压缩饼干放在桌子上。他跪倒在菩萨面前,磕了三个头,低声说:“谢谢菩萨大慈大悲,保佑了俺五名战友的命。山里艰苦,没有什么好吃的,等俺团完成任务出了山,一定大鱼大肉好好供着您老人家。”

那一夜,牛得贵睡得特别沉,天亮时,起床号响了好几遍他才被叫醒。

“八·一”建军节那天,放假一天,全体官兵一大早就穿戴整齐,集合起来,来到坡后的坟地上,教导员主持了祭奠仪式,他说:“同志们,今天是建军节,我们来到这里,和牺牲的战友们一同度过这个军人的节日。毛主席说过,这条铁路修不好,他就睡不着觉。可见我们的任务有多么重要啊!烈士们为了完成艰巨的施工任务,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长眠在这里了。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活着的人,不会忘记他们,祖国也不会忘记他们……全——体立正——脱帽,默哀!”

营长拿着一瓶打开瓶盖的白酒,哗哗地倒在了地上。牛得贵心头一酸,泪水盈了上来。营长的这种祭奠方式,牛得贵很熟悉,在家乡的时候,逢年过节,他和家人给祖辈上坟,都会在坟前洒些酒。他父亲吃晚

饭时好喝两盅,每次倒上酒,喝之前,父亲都会用筷子伸进酒盅里,沾上几滴洒在地下。

祭奠仪式完毕,部队以排为单位,到伙房领取过节食品。大山里条件有限,没有礼堂,没有餐厅,官兵们只能把中午、晚上的食品各自领回去。牛得贵领回了自己的那一份:一块猪头肉、半条熏鱼、两只橙子和一瓶当地出产的青梅酒,他那个高兴啊,这不是想娘家人孩子的舅舅就来了嘛!昨晚跪在观音菩萨面前,还为没有好一点儿的供品觉得对不住神灵,没想到过不几天就发下这么多美食。行了,今晚得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都摆在菩萨面前,多摆一会儿,让菩萨好好享用。

牛得贵拿起猪头肉,凑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那股子香气啊,像刀子一般剜着他的心。这里的猪头肉和家乡那边的还不一样,家乡那边是北方,什么肉都酱着吃,这里兴吃腊肉。这块猪头肉也是腊制的,浓浓的香气里还透出一丝烟熏火燎的甜味儿,这东西,要是就着白面馒头吃,能把人撑死!牛得贵太馋了,馋得满嘴是口水。他难受得皱着眉,紧闭着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着口水。他想,要是没有观音菩萨在这儿压着,他保证不超过五口就把这块猪头肉干掉。可是,他已经把这块肉许给菩萨了,自己绝对不能吃,至少现在不能吃。神灵不允许被欺骗,欺骗了神灵,是要遭报应的。牛得贵坚信,上次发生塌方,那五名官兵保住了命,就是观音菩萨暗中庇护的!想想那五名保住了性命的官兵,想想今后全营官兵的安全,牛得贵毅然把那块令他垂涎三尺的猪头肉用一张牛皮纸包起来,藏在帐篷角下一堆碎木屑里,他把那半条熏鱼的尾巴掰了下来,填人嘴里解了解馋。当地熏的是淡水鱼,牛得贵还不太吃得惯,更何况熏制淡水鱼要用辣椒,牛得贵吃不得辣,把那条鱼尾巴吞下肚的同时,他也被辣出了眼泪。

到了晚饭的时候,营区那边燃起了一堆篝火,有人来叫牛得贵拿着吃的东西到营区那边去,说是营部组织了一场简单的联欢会。牛得贵没拿任何吃的,只提着一瓶青梅酒去了营区。天还不算黑,那堆篝火也刚刚点起,粗粗细细的树枝子被火烧得噼啪乱响,一股股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味道。

陆陆续续,战友们都到了,大家围着篝火一圈一圈席地而坐,把发下来的食物摆在面前,又把酒倒进了茶缸。营长站在篝火旁边,举着个茶缸,扯起了大嗓门:“同志们,今天是咱们的节日,我代表团部、营部敬大家,来!干杯!”

“干杯!”官兵们齐声喊着。

人家都用茶缸喝酒,牛得贵没带茶缸,只好对着酒瓶口喝,很显眼,被营长发现了。

“牛得贵!”营长喊。

“到!”牛得贵站了起来。

营长走到他面前,上下端详着他,说:“好酒量,吹瓶子呐。”

“我忘带茶缸了。”牛得贵不好意思地说。

“咦?”营长又问,“你的肉呢?鱼呢?”

牛得贵脸一下子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营长笑了,说:“都吃光了?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文书!”

“到!齐超站了起来。

“去,到伙房再给牛木匠拿一份吃的来!”

“是!”齐超跑步而去。

牛得贵的心慌乱起来,他的脸火辣辣的:“别别,营长,俺已经吃了,俺不对,俺检讨,俺也不饿,不想吃了……”

“这是什么话!”营长一摆手,说,“发下来的东西就是吃的,无非你是新兵,没经验,早吃了,这有什么不对的?也不用检讨。”说罢,转身走了。

有人嘻嘻笑起来,这个说:“早知道吃了还能再发一份,我也就吃了。”那个说:“牛木匠到底是技术兵,享受营级干部待遇啊。”

营长板着脸说:“别起哄好不好?要是你们都吃了,一颗肉渣也不会发给你们。这不就牛得贵一个人嘛,特殊情况特殊办理!

教导员站了起来,说:“我也敬大家一杯,喝完这口酒,咱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

一口酒下去,教导员开了歌头:“背起了那个行装扛起了枪——预备一唱!”

官兵们齐唱:“背起了那个行装扛起了枪,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唱完歌,牛得贵咬了一大口猪头肉,香得竟然有些窒息,差一点背过气去,他赶紧灌了一口酒,把那股子要命的香气压了下去。

秋天一眨眼过去了,工程进展得比较顺利,战友们都传说,三团要在春节前开进山里,替换他们五团。而且,这一段时间也没有出现什么事故,既没伤人也没死人。营部开排长以上的会议,多次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巩固目前无伤亡事故的成绩。牛得贵认为,这都是观音菩萨在保佑着五团,他天天晚上给菩萨磕头,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得感动啊,况且菩萨是神灵,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好心肠呢。

牛得贵接到了家里的来信,父亲写的。父亲没上过什么学,字写得歪歪扭扭。父亲在信里告诉他,今天夏季麦子大丰收,大队里给村子每户都多分了一百斤小麦,这遭不愁了,明年春节,你要是能探亲回家过年,馒头可以管你吃够。父亲还说,木匠手艺千万不能丢,部队里没活儿也让牛得贵自己做个凳子椅子什么的,常练手就不生嘛。将来复员回到家里,还得指望着木匠活儿吃饭呢。

看着信,牛得贵心想父亲真是不了解部队。部队伙食好着呢,几乎天天有米饭馒头吃,农村就是穷啊,村子里每户多分了一百斤麦子,就是个大事儿了。只是一提到木匠,牛得贵就觉得丧气。现在基本明确了,自己这个木匠,实际上主要的任务就是做棺材。到部队才半年,他就做了三副棺材了,每做一副棺材,他的身心就遭受一次摧残,像扒了层皮一样遭罪。这样的木匠,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可是,他绝不能向家里透露这里的情况。前些日子教导员找过他,说这里施工死人和他做棺材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也不能对家人说,这是军事秘密。保守秘密是每一个军人的职责,如果违反,后果自负!教导员最后说,这一阶段施工安全情况不错,没有什么事故,让他做一批小板凳发给战士们。原本部队上都是按人头发马扎子,就是让官兵们坐着开会或吃饭用的,可这里是深山,几乎没有平地,这些马扎子在官兵的屁股底下扭来扭去,很容易就坏了。马扎子不能坐了,有些官兵就坐柳条帽,开会或吃饭,人人都把柳条帽往地下一扣,坐在上面。柳条帽是安全帽,进隧道施工必须要戴,并不是让人坐的。因为把柳条帽坐在屁股底下,也不知坐坏了多少柳条帽,团部为此提出批评,

现在,牛得贵已经做了五十几个小板凳,也都发下去了。做这种小板凳工艺要求不高,简单:一个面,四条腿,四根撑,下好了料,用钉子钉起来就成。牛得贵算了算,要到,临近春节才能完成任务,活儿是不复杂,可是数量多,就是发给全营一半的官兵也得有三百多人呢。

这次接到家里的来信,牛得贵突然想起上一次牺牲的那个同乡战友。为了那个牺牲的老乡,牛得贵哭着嚎着不干木匠了,还被营长关了两天禁闭。也不知他家接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会怎么样?毕竟儿子当兵才半年啊……部队有纪律,为了不影响士气,处理牺牲官兵的善后问题一律严格保密,所有事情无论顺利不顺利,都在团部解

决,具体施工的各个营区,一派风平浪静。牛得贵不能打听,其他官兵也不能打听,这也是纪律,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牛得贵自己一人来到营区后坡的坟地里,他蹲在老乡的坟头前。怔怔地看着那堆小土包,他回想新兵连的时候,那老乡的所有言行细节都历历在目。生命真是无常啊,一个对未来充满了理想、活蹦乱跳的毛头小于,说没就没了。人没了,就在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荒山野岭里,变成了一个小上包,小土包不声不响,不冷不热,成年累月堆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唉!泪水涌了上来,牛得贵的视线模糊了。他站起身来,向后仰头,深呼吸,再吐气,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牛得贵极目四望,山里的秋色是很美的,树上的叶子由翠绿转成深绿,间或还有一些黄叶和红叶,站在一个高处远眺,像一幅又一幅浓浓的油彩画。风有些凉了,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成群结队在天上飞翔,不知是要飞离这片山林,还是刚刚来到这里?

可是,当他收回目光,再看看这片坟头,就觉得不可理喻甚至让人毛骨悚然,在这人迹罕见的大山里,千百年来,没有谁会把死去的人葬在这里。就是因为铁道兵来了,要在这里开山劈岭,修建铁路,在施工中不幸牺牲的官兵,才埋葬在这里,才形成了这一片坟头。牛得贵想,全中国没有哪片坟地可以和大山深处掩埋铁道兵的这片坟地相比较了,在这片坟地,土里埋的都是年轻的骨骸,平均年龄不超过20岁啊!本不该死的年轻人却死了,本不该埋死人的地方却埋了死人,这让活着的人看到觉得无比凄惨,好像每一个坟堆下都埋着一个难以诉说的悲壮苍凉的故事……

美到极致的风景,悲凉无比的坟地,老天爷啊,你为什么偏把格格不入的这两项硬是捏在一块儿呢?

牛得贵在坟地里转了好久才离开。他钻进了坟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他要采摘些野果带回去,给观音菩萨当供品。这些日子,部队没发水果,也没发什么副食品,每天晚上,给菩萨上供,不是一个馒头,就是一碗米饭。牛得贵心里很过意不去,觉得慢待了神灵,神灵是不可慢待的,他可保佑着全营官兵的性命呢。南方大山里的这些野果,很小,成熟时通红通红。像北方的樱桃一样,吃在嘴里又酸又甜,牛得贵觉得菩萨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的。不到一个时辰,牛得贵已经摘了一捧野果了。他刚想走出树林,突然前面草丛里扑啦啦飞起一只大鸟。他走过去一看,草丛里竟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三只灰色带斑点的鸟蛋。那只大鸟并没飞远,它盘旋在牛得贵的头顶上,转了一圈,又转一圈,牛得贵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鸟啊鸟,俺牛得贵对不住你啦。俺帐篷里供着菩萨,菩萨保佑俺营几百号人的性命,你下的这几个蛋,俺要拿回去了,给菩萨上供。俺可是借你的,明早保准给你送来。”自言自语完了,他俯身捡起这三个鸟蛋,头顶上的那只大鸟吱吱乱叫起来。

晚上吃了饭,牛得贵回到帐篷。他把野果和鸟蛋摆在菩萨面前,跪下,边磕头边说:“大慈大悲的菩萨,俺感谢您啦!这么长时间工地上没出事故,俺知道,这都是托您的福!这些日子没什么好吃的,俺摘了些野果给您尝尝,希望您能喜欢。不过菩萨。这几个鸟蛋你可别真吃啊,俺是跟下蛋的鸟借的,明早还要还回去。俺的战友是生命,这鸟蛋也是生命啊,您说是不是?菩萨,也请您保佑这几个鸟蛋吧。”

第二天早晨,牛得贵捧着鸟蛋来到原处,却发现鸟窝是空的,湿漉漉地沾满了露水,天空上也没了大鸟的踪影,他轻轻把鸟蛋放进窝里,转身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就像偷偷地干了件什么坏事儿,心里不断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立冬的那一天,下起了大雨。工地周围的山上,不断滑坡,轰隆轰隆的声音此起彼伏。通往隧道唯一的路被堵塞,隧道里爆破下来的石渣运不出来了。营部下达命令,隧道外所有官兵都准备好工具,清除道路障碍,保证施工不受影响。

牛得贵找来一把铁锨,戴上柳条帽,冲出帐篷,冒着大雨汇人紧急赶往隧道口的队伍之中。他看到,营长和教导员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也许是情况紧急,也许是疏忽了,这两位施工现场最高的指挥员,只戴顶布军帽,没戴柳条帽。通往隧道的那条小路是人工开凿的,铺了两条轻铁轨。小路左边是山涧,右边是陡峭的山体,爆破后,隧道里的石渣用铁皮车沿着轻轨运出来,就倾倒人左边的山涧里。这会儿,由于下雨发生了滑坡,小路有近一百米的地段被乱石堵住了。

一到现场,官兵们就忙活起来。用镐刨的,用锨铲的,还有双手搬石头的,都把路上的碎石往山涧下清理。除了雨声,再就能听见碎石落下山涧的哗哗声。牛得贵来到大山里七八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到隧道口干体力活儿,感到挺新鲜。他鼓足了劲,一把铁锨如刀剑般在手中飞舞,面前一堆一堆的碎石被铲下山涧。干着干着,他看到营长来到他面前,营长对他说:“牛得贵,你帮我把那块石头搬起来!”说着手往身后一指。牛得贵抬起头,看到了他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两个篮球大小的石头横在那里。他放下手中的锨,两步跨了过去,和营长一人一头,一、二、三!把那块石头抬起来,又喊着一、二、三!把石头扔下山涧。营长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体力上不如牛得贵他们这样小青年儿,搬了块大石头,竟累得直喘粗气,营长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牛得贵摘下了自己的柳条帽,扣在了营长头上。营长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要检讨,没戴安全帽。进人工地要戴安全帽是营部的严格规定嘛,谁违反了也不行!牛得贵你替我记着,过后我要在会上检讨的,万一我忘了,你就提醒我。”说罢,便把柳条帽摘了下来。又扣在牛得贵头上,转身走了。

两个小时后,路面基本清理完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惨剧发生了。山上又一次发生了滑坡,一块碗口大的石头子弹一样飞速滚下,击中了营长的头。营长被突然一击,身子失去了重心,脚一歪,腿一软,跌下山涧。牛得贵亲眼目睹了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营长就从面前消失了,牛得贵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石头,僵僵地竖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丧失了所有意识。

“营长!营长!营——长——”人们呼叫着,声嘶力竭,继而嚎哭起来。牛得贵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牛得贵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就他一人躺在帐篷的床上,湿漉漉的衣服把被褥洇了一大片。没有点灯,周围一片漆黑,夜色死寂沉沉。雨下得小了,气温低了下来,他感到冷,头疼,而且口渴。这时,他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向帐篷这边走来,他知道,他的助手来了,他今晚必须把活儿干出来。他爬了起来,摸着火柴,点上了马灯。他端起茶缸,咕咕噜噜灌下一缸子水,这时,帐篷的门被掀开了,齐超和另外两名战士迈进来,牛得贵回头一看,进来的三个人脸色煞白,就像被抽干了血。四人目光相对,都一声不吭,低下了头。

过了好长一阵,牛得贵开口说话了:“干吧,先拖几块板子进来,要宽的,厚的。”齐超他们出去拖板子,牛得贵开始准备工具。

锯和斧子是每次干活儿必用的,可是这次牛得贵还拿出了一次没用过的推扒。他要把营长的“老屋表面推得光滑一些,他可是营长啊,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理应有特殊的待遇。他卸下推扒刃子,在磨石上磨起来,吱吱的磨刀声,像一个人压抑的哭声,尖尖的,细细的,而且上气不接下气。

木板拖进帐篷后,牛得贵开始下料。他问齐超:“营长现在什么样?”

文书说:“尸体用绳子绑着,拖上来了,浑身都肿了,老大老大的,”

营长本来就是一粗壮大汉,死后浑身又肿了,牛得贵便按照长三米、宽两米的尺寸下了料。下完料后,他用推扒推板子,自从当了兵,就没用过推扒,他觉得这推扒在手里不太听话,乍推时怎么也形不成直线。不过十几分钟后他就找到了感觉,一推一拉,动作自如,薄薄的刨花一层层翻卷着,飘落在地下。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齐超:“营部里除了墨汁子,就没有油漆?”

齐超想了想,说:“有绿油漆和红油漆,那是施工做标记用的。”

“快,快去拿来!”

“干什么用?”齐超的腔调有些不悦,他好像觉得牛得贵没有权力对他下命令。

牛得贵放下推扒,直起身子,瞪着眼睛对齐超说:“俺想把这棺材油一油,不行?”

齐超和牛得贵对视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移开了目光,说:“怎么不行?行!行!没问题。”齐超命令那两个战士,“你们去营部,把我桌子底下那两桶油拿来,对了,我桌子抽屉里还有两把刷子,一起拿来。”

把所有的木料都推光滑了,牛得贵累得手脚发软。他看了看表,已经下半夜三点半了,最多还有三小时,活儿就得干完。齐超讨好地对他说。“你歇会儿,我来干,你只告诉我哪块板钉在哪块板上就行。”牛得贵点点头,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张着嘴直喘粗气。

牛得贵口头指挥着,两个战士协助着齐超,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到一个时辰,棺材就成型了,油漆活儿是牛得贵干的,他仔仔细细把棺木油成了军绿色,又在棺材顶头的斜面上,用红漆描了一个红五星,红五星中间,又用绿油描上了“八一”两字。完成这些工作后,牛得贵从他的褥子底下,拿出了那尊观音菩萨像,他双手捧着菩萨,放进棺材里,轻轻叫了一声“营长,身子便俯在棺材沿上泣不成声了。

齐超凑过去看,问牛得贵:“这是什么?”

“是俺做的菩萨,”牛得贵抹着泪说,“菩萨保佑不了营长的命,就让他跟着营长去吧,在地下保佑营长安息。”

齐超惊异地看看棺材里的菩萨,又看看牛得贵,叹了口气,没作声。

天亮了,安葬仪式开始。棺材盖是牛得贵钉上的,他军装的上衣口袋里装着钉子,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在钉盖之前,他寸步不离棺材,生怕有人把那尊菩萨从棺材里拿出去。还好,教导员和一些连排长们看到了棺材里的菩萨,只是不断地问:“谁放的?”牛得贵问答说:“俺!”他们就不吭声了。

营长入土完毕,已经是中午了,午饭后,教导员把牛得贵叫到了营部。教导员让他暂停做小板凳的话儿,集中力量。多做些棺材,棺材做了妥善存放,一旦要用马上取来。教导员说:“牛得贵,这样不行啊,有人牺牲了再做棺材,时间上总是被动。如果一下子牺牲好几个呢?前年,在另一处工地上,隧道发生大面积塌方,那个兄弟营一下子牺牲了一个排的人。谁敢说咱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

牛得贵听了教导员的话,半晌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站在那里。教导员见他傻愣着,有点生气,说:“牛得贵,我说的话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牛得贵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去吧,记住,这是命令!”

“是!”

牛得贵出了营部,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他的两条腿死沉死沉,像灌了铅。教导员已经明确了,从今以后,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做棺材,他做的棺材,要装那一具具年轻的、在施工中或被摔死或被砸死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这当的是什么兵呢?穿着军装不错,却要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大山里为死人做棺材。突然,他心里冒出一个词儿——“棺材兵”,接着就出了一身冷汗,人们叫他“牛木匠”,他可以承受,要是日后人们都叫他“棺材兵”呢?想到此,他感到一阵晕眩,双手赶紧抓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抬头看看,帐篷就在眼前了,帐篷外面摞的那些板材,在他的眼里,瞬间幻化成一具又一具棺材,密密麻麻,满山遍野……

黄昏时分,人们听到牛得贵帐篷里传出一声惨叫,齐超带着几个战士跑了过去,他们发现牛得贵右手紧紧捂着左小臂,躺在地下,从右手的手指缝里,血流如注,脚下有一把沾血的斧子。卫生员被人喊来了,他检查了一下,说是左小臂的筋被砍断了,要赶快送医院!

后来的结果很简单也很清楚,牛得贵属于自残。团保卫部门的调查人员问他为什么这样干?他回答说:“俺就是不想干木匠了。”又问他为什么不想干木匠了?他回答说:“俺不想做棺材了。”

牛得贵在山外的一所部队医院里养好了伤后,被打发回家了。部队上算是照顾了他一点面子,遣送材料的最后结论,是说他身体条件不适合当铁道兵,提前复员。1974年的春节,牛得贵是在家乡过的,不过。他已经不是军人,而是左臂有残疾的老百姓了,那一年,牛得贵20岁。

在离牛得贵家乡约一百公里的一座大城市里,从1995年开始至今,转业或复员到地方的铁道兵们,每年都相聚一次。每次相聚,他们还邀请外地的战友参加。当年五团一营的文书齐超,官至副团后,转业到了北方的一座县城里当了建委主任。那座县城,就是牛得贵家乡所属的县城。可是,这么多年了,齐超一直不知道他后来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是牛得贵的家乡。有好几次,齐超驱车到一百公里外的那座大城市参加战友聚会,都有人提起牛得贵。说你们五团一营那个自残的牛木匠很出名,当年出事后,师里都下了内部通报。

齐超对牛得贵印象很深。只是不知道牛得贵家乡在哪里,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了。2005年,北京的铁道兵战友,率先发起了为牺牲的铁道兵烈士捐款修墓的活动,一呼百应,全国几十万名原铁道兵官兵纷纷解囊。就在这个时候,上海的一位战友告诉了齐超牛得贵家乡的详情。上海的这位战友当年是五团军务股的,对每一个入伍军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齐超先到了村子里,找到了牛得贵的媳妇。牛得贵的媳妇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瘦瘦的,黑黑的,常年干农活,一双手磨砺得粗糙无比。她告诉文书,牛得贵的父母已经不在了。牛得贵左臂残了,伸不直,也早就不干木匠活儿了。后来牛得贵又学着修鞋,现在就在县城百货大楼南墙根下设了个修鞋摊。生意还算可以。牛得贵有一个儿子,挺有出息,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学经济专业,牛得贵的媳妇说,现在学费太贵了,牛得贵修鞋挣的钱,都交了儿子的学费。她在家里种菜,一年能落下五六千块钱,日子过得不松不紧,还行。

在县城百货大楼南墙根下,齐超停下车,从车窗玻璃里,他看到了一个满头花发、满脸皱纹的人坐在鞋摊上,低着头缝一双脏兮兮的旅游鞋。不错,是牛得贵,就是他!屈指算来,整整三十

多年没见,牛得贵也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但齐超还是认出了牛得贵的脸型,那张脸,在给营长做棺材的那天夜里,显得十分可怕,紧绷着,扭曲着,就像一个充气到了极限的皮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裂……

齐超走了过去,蹲下了身子。牛得贵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看看他的鞋,问道:“修鞋?哪里不好?”

“牛得贵,牛木匠?你还认得我吧?”

牛得贵浑身一颤,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我是五团一营的文书啊!牛得贵,我可找到你了!”

在一家酒楼里,牛得贵喝一杯酒,流一阵泪,他对齐超说这三十多年来,他想战友们,想营长,想教导员,想那片大山,更挂念着那块埋葬牺牲战友的坟地……

齐超说:“牛得贵,你还记得你往营长的棺材里放的那个菩萨像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个菩萨像是俺上山砍了棵小楠树自己刻的,你们不知道吧?俺每天晚上都偷偷跪着,求菩萨为咱一营保佑啊!

齐超叹了一口气,说:“其实,那天安葬营长,教导员和有些连排长,都想把那菩萨从营长的棺材里拿出来,可一看你那脸色,一看你手里还提着把斧子,就没敢动。你呀,当时我看,谁要把那菩萨拿出来,你能杀人!”

“不会,不会,”牛得贵摆摆手,“不瞒你说,当时俺想过,如果有人硬要把菩萨拿出来,俺就砍自己,反正不砍一下自己,今后就得继续做棺材。早砍也是砍,晚砍也是砍。”

齐超看看他,又叹了口气,问:“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自残呢?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提啦,咱不提这事儿了。”牛得贵垂下了头,显得有点沮丧。

齐超转移了话题,他告诉牛得贵,要不是北京的战友发起为烈士捐款修墓的事儿,上海的那位战友也不会与他通电话,上海的那位战友不与他通电话,他也不会找到牛得贵,这都是天意啊!

一听到要捐款为烈士修墓,牛得贵激动起来,说:“算俺一个,一定算俺一个!”齐超劝他就别捐了,修鞋也挣不了多少钱,还要供个大学生,不容易。牛得贵死活不听,说,就是回家砸锅卖铁也要捐!不捐上这个钱,他往后活得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场酒从中午喝到晚上,牛得贵醉了,他抱着齐超大哭,说:“大哥,你们可别忘了俺啊,俺当年没犯错误,就是不想做棺材了,做那些东西,俺心里难受啊——大哥……”

齐超也落了泪,安慰牛得贵说:“兄弟,放心吧,你是铁道兵的一分子,战友们不会忘记你!”

齐超打电话叫来司机,把喝得酩酊大醉的牛得贵送回了家。过了没有几天,齐超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汇款数额是一千元,汇款人是牛得贵,汇款单“其他事项”一栏里,写着这样一行字:“这笔钱给营长立个石碑吧。”

原载《山东文学》2009年第9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创作谈:生活是文学创作不尽的源泉

刘涛

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又爱好文学,这就使得我坚定了一个信念:纯虚构的东西不可靠,记者是什么?记者就是社会事件和人物的记录者。这个行当干久了,就会发现,生活真是太丰富多彩了。在多年的采访中,我感到有许多真实事件和人物,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是虚构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这个当记者的作家,没有生活原型是写不出小说的。我知道这是个很大的局限,因为所写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来自现实中的真实,注定不会高产。所以,我从2005年至今,只写了十几个中短篇小说。当然,我算是运气好的作家,这十几个小说几乎都发表了,其中还有好几篇被国家级书刊多次选载,并两次获奖。

从2007年至今,我被《小说选刊》选载过四个短篇,不妨列出:《最后的细致》《书记和大鸟的故事》《冬泳者“老酸”》《打我一个耳光吧》,这四个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都来自真实的现实生活,举《最后的细致》为例:2006年,妻子单位一位女士,丈夫患肺癌。一开始,那位女士挺坚强,陪着丈夫治疗,照料丈夫生活等等,暗地里哭没哭不知道,反正白天上班时没掉过泪。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找到我妻子,哭了,她说她每天中午回家给丈夫送饭,发现丈夫在家里修修这里,整整那里。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没患病前,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根本入不了丈夫的,法眼”,而现在,丈夫却很认真地干这些活,这说明,丈夫有了死去的准备……

这个故事打动了我,激发了创作冲动,2007年,便有了《最后的细致》。继入选《小说选刊》之后,又被《新华文摘》《2007年度中国短篇小说》《2007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1世纪中国小说——2007年度短篇小说》选载。

《牛得贵和他的楠木菩萨》,牛得贵的原型就在青岛,青岛转业复员的铁道兵们,大都认识或知道这个人物,他在部队上是做棺材的,他自残了,被遣送回原籍,他无脸见人,最后,他死了,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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