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女性·第三地

2009-12-29 04:41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女性历史

房 萍

关键词:水 历史 女性 第三地

摘 要: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翎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了对水的青睐,这一方面体现出江南地域文化对创作主体的创作影响,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审美主体借助水叙事,渴望表达更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内容的殷切,具体表现为历史沧桑感的弥漫、女性意识的丰盈、跨越种种阻隔的第三地空间的构建。

华人女作家张翎以其跨越两岸的写作成为新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如果暂时撇开张翎小说新移民文学创新意义的宏观角度,而从文本阅读的微观角度入手,我们发现,张翎小说的一些表达方式和叙述角度则更有深意,其中水的描写可谓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仅是张翎环境书写的一种感性选择,而且是张翎渴望表达更深厚文化蕴含的理性设计,即历史沧桑感的弥漫、女性意识的丰盈、跨越种种阻隔的第三地空间的构建。

一、历史沧桑感的弥漫

张翎擅长写历史,擅长把历史还原到故乡温州小城,通过对水——藻溪或瓯江的抒写来表达沧桑的情感、坎坷多难的人生。这种艺术处理方式,不仅表现了移民者对祖籍文化情感的难以割舍,对自我文化身份的执著追问,还表现了渴望在历史的时空延展中寻求人生沧桑的恰当表达,渴望在历史的抒写中缓解自我漂泊无根的情怀,渴望在历史的对位中表达对现实解说的殷切。

作为新移民文学代表作家的张翎,其创作直接动因源于移民者沧桑情感表达的内在需求,她说:“开始构思第一部长篇小说时,正值我去国离乡十年之际。十年里,我在加拿大和美国之间漂泊流浪,居住过六个城市,搬过十五次家。常常一觉醒来,不知身为何处;我尝过了诸多没有金钱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的日子,见过了诸多大起大落的事件,遇到过诸多苦苦寻求又苦苦失落的人。于是就有了《望月》这本书。”{1}但是,最初的创作动因并没有使张翎陷于第一代移民文学的苦难抒写及对异族文化排斥的窠臼,而使张翎在对移民者当下的现实生活客观呈现的同时,把笔触伸向祖籍历史,通过对本族文化的反思,在历史的纵深挖掘中找寻现代人生存的根基,在现代世界多元文化冲突中找寻自己的文化立足地。

为此,张翎选取了一个与历史相呼应的最好的衔接点和表征物,那就是故乡的两条河:瓯江和藻溪。对故乡水的描写,不仅使张翎在虚构的作品中表达真实的思乡情怀,也使张翎的人生沧桑感找到了一个最好的隐喻性的对应意象。因为,从孔子对水“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开始,历代文人都在水的流逝、奔涌、历经磨难中,找到了人生不断演进、坎坷多难、迂回曲折的同质性。张翎也如此。“水”成为张翎人生故事发生的背景地,成为女性命运转折点,成为历史沧桑的象征物。《雁过藻溪》中未雁在藻溪边了解了母亲的历史,透悟了母亲的苦衷,消解了横亘在母女间几十年的矛盾;《羊》中约翰的爷爷在瓯江边兴办教育,在瓯江边结束了在中国办教育的历史,又在瓯江里埋葬了自己的爱情;《空巢》中藻溪边有保姆春

枝辛酸的爱情演绎。甚至在《邮购新娘》中,张翎直接以水为历史做喻:“两人近近地坐着,中间隔着的却是遥遥几十年的往事。生命如一条长河,往事是河床上躺着的石头。”历史如奔涌的河流,历经了人世的沧桑,饱览了人生的苦难,见证了女性的坎坷,折射出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

张翎的水不仅与历史密切相关,而且还与人世沧桑紧密相连。《羊》中约翰·威尔逊作为一个把理想留在了中国的牧师,离别中国时的绝望与无助,站在行驶在瓯江的船上,只一句话道出了全部痛楚:“我的眼珠掉在了海里,世界一片黑暗。”《雁过藻溪》未雁的母亲当年从藻溪边赤脚逃出了留给她伤痛的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空巢》中保姆春枝在藻溪边被人遗弃,也在藻溪边完成了一生中的重大选择——离婚;《邮购新娘》中杏娘在藻溪边为从未回

家的丈夫守着活寡等等。在张翎笔下,水始终与人物沧桑、坎坷、多变的命运、无限悲凉的境况相连,始终与人物漂泊的身世、痛苦的情感、流离的人生相应。水的川流不息、千回百转、历经磨难、奔涌向前的流逝性与历史奔涌不止、人生历经沧桑磨难、生命顽强奋进有着内在的和谐与统一,历史充实了水的内涵,水使历史的表现更为生动。

二、女性意识的丰盈

张翎是一个具有自觉的女性意识的作家。这不仅表现在张翎特别擅长写女性的故事,而且还表现在她的独特的女性视角选择,对女性性别内涵的个性理解以及柔美的、抒情的女性笔调。

张翎曾说:“写《羊》的最初冲动,源自一次非常偶然的阅读经历。那是一个懒散的春日下午,在超市等待付款的无聊间隙里,我顺手抓过一份当天的报纸,于极其不经意之间看见一则书讯。书是一位身居北欧的女教师写的,记载着她曾祖父一百多年前到中国传教办学的经历。节选的篇幅里提到了一个被她曾祖父放过脚并收为学生的女孩子。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子躺在几行字构成的简陋空间里,面目含糊,毫无个性地失落在历史和现实的夹缝里。灵感的到来事先并无预兆。就是在那一刻里,我突然萌生出一种要把她从厚重的历史积尘里清洗出来的强烈欲望。”{2}对女性命运的关注构成了张翎性别意识的自觉,也是她创作灵感的来源,她始终把审美视点对位在女性身上,在历史故事叙写中,展现着女性的命运。并且,善于选择女性的视角,选择和自身有着同样身份的移民华人女性作为叙述人,通过她们的眼睛、她们的经历、她们的人生连缀起更加庞大的人物网络,架构起跨越时空的叙事空间。正如评论家说的:“在张翎的小说中,女性被赋予了特别的叙述权力,她们命运各异而又奇妙相连的关系,以及在历史劫毁中更加扑朔迷离的身份游走,恰恰成为连接不同时间、空间和文化的桥梁。”{3}

《邮购新娘》以邮购新娘江涓涓被邮购的人生经历为依托,在故乡温州藻溪的历史中,架构起母女三代人的人生故事,现代女性的人生艰难与传统女性的苦难命运的惨痛形成了呼应;《雁过藻溪》以回乡

安放母亲骨灰的未雁的爱情婚姻经历为中心,在对故乡历史溯源中找到了母女情感隔阂的答案,探究了母亲在政治历史冲击中坎坷命运;《望月》以孙望

月的大洋彼岸的人生经历,串起了姐姐等众多女性的爱情、人生;《空巢》以出国留学的何田田安排父亲的晚年生活为主线,在个人爱情婚姻的伤痛中,透视了保姆春枝演绎在藻溪边的具有古典情怀和现代烈女风范的爱情故事;《羊》以羊阳连缀起发生在藻溪

边的三代女人的人生故事,使藻溪不仅成为中国人的故乡,也成为漂泊异乡人心灵向往之地。

水还成为张翎笔下诸多女性寻求安慰的精神归宿地。《雁过藻溪》身心疲惫的未雁在藻溪边重新找到了自我,消解了横亘在母女间几十年的隔阂;《空巢》有着人生痛苦经历的春枝在藻溪边找到了新的爱情;《交错的彼岸》历经沧桑的蕙宁回到养育过她祖先的飞云江,渴望寻找精神的抚慰;《邮购新娘》中江涓涓在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的苦痛,回到藻溪边疗伤。等等。不仅如此,张翎在写出了“北方精神”的《向北方》中,把水与女性的精神做了紧密的链接,她说:“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把达娃设想成一根迹斑斑的钢条,险恶的环境也许能加重它的锈斑,却不能使它弯曲。在书写的过程中,我的思路不知在哪一刻脱离了我的控制,完稿时达娃已经是一股水了。当然不是那种在清丽的江南小溪里幽雅自在地流动着的水,而是一股困在穷山恶石之中,冒着完全干涸的危险也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水。那股水的唯一动力,就是挟带着一条伤痕累累的小鱼(尼尔),突出重围。世界上最顽强的东西,其实莫过于水了。它可以伸缩俯就改道,它可在铁石中间凿出一条窄路来。”{4}这是张翎对水的精神内涵的深刻把握,是张翎对女性关注上的新进展,女性已由传统的柔中带刚的水演变为“坚强”的代名词,这也是张翎对女性性别内涵的崭新理解和期望。

在张翎笔下,水的柔美、沉静与女性柔弱、不屈、顽强的个性结合在一起,两者形成了文化层面的呼应。因为,“女性被‘自然化的同时,自然也被‘女性化。……地球常被比喻成哺育人类的母亲,温和的溪流被比做娴静的姑娘,葱绿的树木被比做青春的少女,女性是‘水和‘生命的同义词,她们相互补充,相互表现,相互象征。女人是海的凝望,有史以来对海的描写和研究(海的神秘,宁静,愤怒,变化……)都可以看作是对女人的描写和研究。……女性是大自然细心的呵护者,而大自然是女性的避难所,她们相互慰藉,又互相依赖。”{5}

三、第三地空间的构建

张翎的新移民写作是以其跨越国界的写作获得学界的广泛关注的,她的跨越性写作不仅表现在人物、情节、故事发生地的空间跨越,表现在历史与现实的时间上的跨越,更表现在中西方文化的跨越,张翎构建了一个融多元文化于一体的第三地空间。

张翎曾说:“我的作品大都是关于困惑,关于选择的。我的主人公们,在选择了要走的道路之后,并非义无反顾,而是犹犹豫豫地揣摩着那条没有被选择的路。如同流出了源头的水再也回不到源头,故乡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午夜梦回的情怀,而他乡才是日日相对的现实。可他们却又始终与那个现实若即若离,不能完全融入其间。于是,他们就成了他乡和故乡中间的边缘人。我为这样的人写作。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6}张翎在为边缘人写作,为处于多种文化交叉地带的特殊的人而写,为人生中的困惑者、迷茫者而写,这种最初的狭小的创作关注点并没有给张翎带来创作空间上的限制,相反,却使她在该立足点上不断地向纵深挖掘。她发现,无论是什么人,对精神家园的寻找是共同的、不变的、恒久的。为此,她的创作写出了人类共同的“寻找”状态:“我一直在写、或者说要写的是一种状态,即‘寻找。我的场景有时在藻溪,有时在温州,有时在多伦多,有时在加州,就是说一个人的精神永远‘在路上,是寻找一种理想的精神家园的状况。可以是东方人到西方寻找,也可以是西方人到东方寻找,但这种寻找的状态是人类共通的。”{7}在中西方文化的冲撞中寻找着自我文化身份的定位,在对西方文化的体认中,建立融汇中西文化于一体的第三方存在,张翎创作体现了一种现代姿态。

水描写为张翎多种文化、文明交融的现代意识的表达担当了重要的中介媒质。《羊》中通过约翰在中国土地上对西方故乡的留恋,通过鱼溪与瓯江的比照,把两条分属不同国度,拥有不同文化内涵的所在,赋予了象征祖籍的统一性。“在等待萝丝琳娜到来的日子里,约翰多次爬上坡地,眺望远方那条在阳光里变成了一丝银线的河流。他的目光温柔湿润地追溯着河流,一直到视野不及之处——却依旧没有找到水的尽处。这条叫瓯江的河流使他想起他的肯塔基家乡,他家的那个小镇也有一条河,叫鱼溪。在许多有阳光的日子里,他也曾站在河岸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上,看着河水闪闪烁烁地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即使在童年,他就已经坚定不移地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择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只是不同的水孕育了不同的人生。”作家通过水的相通性的理解,通过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向往,通过西方人在中国立志传播西方文化的行为,表达了建立在人类共通性基础上的中西文化交融的渴望。

《邮购新娘》中通过藻溪水边的描写,暗示了接受十几年西方文化洗礼的移民华人林颉明与邮购新娘江涓涓跨越中西文化爱情的初步建立,也是跨越年龄的差距、身份的差异的融合;《雁过藻溪》通过回乡寻根的未雁“在那个叫藻溪的狭小世界里,她遭遇了她的大世界里所不曾遭遇过的东西”,与比自己小了将近20岁的百川发生了爱情,并顿悟人生,使横亘在“我”和母亲之间几十年的恩怨和矛盾得以消解;《空巢》中具有城乡文明的差异、地位相差悬殊的教授和保姆实现了和谐与融通。

中西文化的交融,城乡文明的交融,男性与女性的交融,以及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这些交融是张翎对人的本质一致性、心灵的相通性、人类的内在共通性的透悟,是张翎对水的“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内涵的深刻理解,是跨越重重阻隔的文化存在,是一种平和的心态,一种淡定的气质,一种精神的皈依,一种包容的情怀。正如饶芃子在《新移民文学的崭新突破——评华人作家张翎“跨越边界”的小说创作》中说的:“霍米·巴巴认为文化‘永远不是自在一统之物,也不是自我和他者的简单二元关系……张翎的创作,无形中成为诠释霍米·巴巴‘混杂理论的最好个案,但不同的是,张翎的文化策略不是‘非此非彼,而是‘既此也彼,其采取的是一种有机的对话与融合方式,是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东西方文学、文化传统的融合,是对原乡与异乡的同时确认。”{8}

生长于有着丰沛水文化资源江南的张翎,从童年对水的记忆,到祖籍藻溪给她的人生启示,再到漂洋过海后安大略湖给她的滋养,加之,女性独有的细腻敏锐的感触,种种内在的条件促成了张翎对水的青睐,而丰沛的水描写浸润出来的平和清淡的文风、纯净和柔的基调如一抹新茶香,久久地回味在我们的心头。正如美籍华人评论家陈瑞琳说的:“张翎,水做的女儿。”{9}

本文系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成果,课题编号:C08WX05

作者简介:房 萍,浙江林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女性文学研究。

① [加拿大]冯湘湘.雨中走来——张翎[N/OL]http://book.sina.com.cn/pc/2002-12-22/3/814.shtml

② 张翎.关于《邮购新娘》的一番闲话.《邮购新娘》(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③ 乔以钢, 刘堃.论北美华文女作家创作中离散“内涵”的演变[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1).

④ 张翎.一股穿越穷山恶石的水[J].当代作家评论,2006:(3).

⑤ 罗婷, 谢鹏.生态女性主义与文学批评[J].求索,2004:(4).

⑥ 张翎.写作就是回故乡[N/OL] 浙江在线,钱江晚报电子版,2005.1.17,星期一http://zjdaily.zjol.com.cn/gb/node2/

node802/node807/node285319/node285361/userobject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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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南航.十年累积的喷发——张翎访谈录[J].文化交流, 2007:(4).

⑧ 饶芃子,蒲若茜.新移民文学的崭新突破——评华人作家张翎“跨越边界”的小说创作[J].暨南学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版),2004:(4).

⑨ [美]陈瑞琳.“水做的女儿”张翎[J].江南,2006:(1).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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