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慰生之伤痛

2009-12-29 04:41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回忆自然心灵

邰 蓓

关键词:自然 想象 回忆 心灵

摘 要:《咏水仙》被很多人认为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歌颂自然之美的咏物诗,而从华兹华斯的诗学理论来看,华兹华斯作为诗人的感受和体验的着眼点应更侧重于以直觉感受真理、揭示真理,因此《咏水仙》有着更重要的超越咏物的意义。基于这点,本文主要探讨《咏水仙》中华兹华斯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索及其启示意义,指出自然之美所给予诗人及人类的想象之源和回忆之源是对进入现代社会的人所普遍经历的生的哀伤的抚慰,是使人的心灵获得救赎可能的依托。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见一大片鲜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

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

它们随风嬉舞,随风波荡。

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

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

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

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欢跳,

却不如这水仙舞得轻俏;

诗人遇见这快乐的旅伴,

又怎能不感到欣喜雀跃;

我久久凝视——却未领悟

这景象所给我的精神至宝。

后来我多少次郁郁独卧,

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

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

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

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英]威廉·华兹华斯:《咏水仙》

(顾子欣 译)

这首《咏水仙》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自然诗的代表作。说起华兹华斯,想起王佐良先生在《英国诗史》中的话:人们谈到他的诗,常用“崇高”等形容字眼,但他的文字却似乎极其普通,甚至平庸。他活到80岁,然而诗歌上的活跃时期不过青年阶段中十几年光景。他在英国诗史上被看作五六个或三四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然而在世界文坛上却似乎影响不大,读者不多——虽说这些不多的读者却又爱之弥深。{1}华兹华斯似乎是矛盾的。作为英国浪漫主义的领军诗人,他和柯勒律治合著的《抒情歌谣集》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赋予诗人异于常人的知觉和使命,然而他的诗却似乎平常,写常人的生活,用常人的语言;他和其他浪漫主义诗人一样高举想象和情感的大旗,挑战18世纪新古典主义诗歌的清规戒律,同时他又试图维护理性传统,强调诗歌在沉思后的平静;他以写自然诗著名,被称为“湖畔诗人”,甚至“消极浪漫主义”,然而从他的自然诗中却能找到对人世深切的关怀和救赎的探索。对于我这样一个21世纪的诗歌读者来说,读华兹华斯的诗时,所谓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及“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只是作为技术映证跳入眼帘,诗人轰轰烈烈的诗学理论革命似乎已是喧嚣的历史,然而他的诗却确能穿越时空,并不让我觉着隔阂,相反在现代都市一天的跋涉和疲惫之后,在现代社会对世界日渐失却信念,心灵孤寂怅然之时,他的诗闪烁着某种找寻,欢舞着某种希望,这对于历经了荒原绝望和厉声嚎叫的现代心灵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抚慰和温暖,正是这种抚慰和温暖拉近了和诗人的距离,让我想重新探寻华兹华斯和他的诗歌——《咏水仙》。

这首诗一直被认为是歌颂自然之美的咏物诗。该诗取题为“水仙”在中译版中甚为流传,例如本文所用的顾子欣的译文即题为《咏水仙》。这个题名似乎点出诗歌的中心是“欢舞的水仙”,评论者阐释的重点也是在对“水仙”意象及意义的解读,本文在这点上就无需赘言。若以水仙为理解该诗的切入点,无论这首诗的开头及结尾写的“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以及“后来我多少次郁郁独卧,/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等几句诗会被当作信手拈来,或仅仅作为诗歌叙事的背景。然而,这几句诗似乎使得全诗笼罩着着一种郁郁的忧伤,它若浮云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诗人,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却又挥之不去,和欢欣的水仙形成一个似乎不太协调的对比。实际上该诗在很多英文选本中的题取的是诗的第一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意为“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这样的题名至少会影响到对诗的理解重点。我以为假如结合华兹华斯本人整体的诗歌创作的目的来看,“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这几句诗就会非常重要,是理解整个诗的基础;它们和整首诗融为一体,并使得该诗超越了普通的咏物诗,而应合了一个深邃的关乎人生和人的问题的哲学思考。因为在华兹华斯看来里,诗就如哲学,诗人以直觉感受真理、揭示真理。华兹华斯在他的著名的《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中这样说道:“诗的目的是在真理,不是个别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诗是一切知识的起源和终结”。{2}基于这点,我认为《咏水仙》一诗中的“我”虽为诗人自己,却又超越自己,成为普遍的“人”,他的感受和体验有着更重要的超越咏物或托物抒情的意义。

《咏水仙》写于1804年,源于对两年前和妹妹多萝茜在湖边漫步时看到的水仙的回忆。无论是1804年还是1802年,华兹华斯虽三十出头,却已定居乡村湖畔数年,此时的他年纪尚轻却已尝尽人生百味。他八岁丧母,十三岁丧父,二十岁青春激昂之时,奔赴法国体味大革命的欢欣喜悦,两年后亲历九月风暴及之后对革命的幻灭,其间和法国女孩相爱,可两个恋人却因两国的战争爆发而不得相见直至相隔太久不复重和。1799年在历经了人生的伤痛之后,华兹华斯和妹妹重返儿时居住的湖区,在那里直至终老,以致很多人误认为诗人过了半个世纪的消极的遁世生活。可是这时的华兹华斯并非不问世事,只不过他思考的问题更具抽象性和普遍性。“诗人华兹华斯探索的是人类精神系和道德系的问题”,他虽以自然诗著称于世,“他自己就认为他的诗作主要是关于人类的”{3}。《咏水仙》中流露的孤独空漠的哀伤除了源自华兹华斯个人的经历,更有他对时代和历史的严肃批判和思考。诗人以其明锐的洞察力,意识到英国国内的工业革命和工业化生产对人和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以及这种破坏对人的心灵造成的伤害和迷失。笼罩在华兹华斯的诗作中的伤痛,实际上也是从近代以来笼罩在西方社会的精神之伤,这种精神之伤到现代社会更是欲罢不能,愈演愈烈。从卢梭对科学和工业文明的失望开始,到叔本华的“痛苦”哲学——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再到尼采“上帝之死”的绝望和颓废,无不呈现出无尽的伤痛。再回到本诗,诗人一开始就自喻为“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这是他个人的也是普遍的人的生存状况,怀着孤独哀伤,他漫无目的的飘游着,找寻着。“漫无目的”暗合结尾的“百无聊赖”。在这里,生的哀伤不仅仅是欲有所作为(社会改造或革命)而不得的痛苦,更是无作为或不知作何为时的郁闷和苦恼,这是诗人在所谓的“遁世”生活中无法摆脱的状况。最终华兹华斯以诗歌为依托,将问题的答案交与自然,在与水仙的相遇中,他获得了一种快乐。但这种快乐终究无法完全抹去最初的伤痛,“对于华兹华斯来说,对暴力革命、绝对理性感到失望后,他的新的希望就在于对人性的改造;在繁复的城市生活厌倦之后,他的心灵又倾向于简朴、单纯的乡间生活。新的希望果真就那么实在么?其实不然,华兹华斯终生都在希望与失望中挣扎,这种挣扎就是他的创作动因,这是华兹华斯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4}因此在诗的最后一节中,诗人依然“多少次郁郁独卧,/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可是因为与水仙的相遇和体验,他获得一种快乐,空漠的心至少有了一种“安慰”。

这种“安慰”体现在水仙之美给诗人的人生提供了想象之源。想象之于浪漫主义诗歌创作及任何时期的诗歌创作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里我并不想从诗歌本身的角度探讨这个问题,我更愿意从华兹华斯关于诗歌是普遍真理和对人的问题的本质思考的角度讨论有关自然之美与想象之于人的重要。“想象对于华兹华斯来说是一付受伤心灵的治疗剂,是一股能够恢复被文明社会玷污,被工业文明肢解,且有可能丧失的人类统一性的能力,是抵抗世俗社会对人的神性侵蚀能力。”{5}想象赋予诗人或者人超越物理现实的能力,从而改变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华兹华斯生活于18世纪后30年代到19世纪上半叶,彼时的西方文明已经历了理性的启蒙时代,近代科学得到迅速发展,英国国内工业革命也拉开了序幕,继而是大工业生产。科学和技术用数据测量自然,人最初有关自然和自我的想象遭遇冰冷的物理现实;科学和技术用工具改造自然,人从自然之母的怀抱中抽离,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变得疏离,乃至今天的恶化;从工业革命开始机器介入人的生活,这时不仅人与自然的关系疏离恶化而且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也不断疏远、异化。今天,当我们重新阅读卢梭、华兹华斯,阅读爱默生、梭罗时,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自然的重新认识和怀念,我们会恍然大悟自然不仅是人居住的现实家园更是人梦想的栖息地,是人获得和谐自我的精神故乡。《咏水仙》中“我”孤独地飘游之时,“突然我看见一大片鲜花,/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它们“千朵万朵”如此美丽, “我久久凝视”,这种美丽让人震撼。水仙给诗人提供了美的感受,这种感受由视觉波及心灵,唤起诗人对它的想象:“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在这样的想象中,一切物有了生命,它们不再是物理世界中的运动的客体。无论是“水仙”还是“粼粼湖波”,它们都有了灵性,甚至是一种神性,它们或是“嬉舞”,或是“欢跳”,在诗人的眼里它们成了亲密的“你”;甚至因为心灵的与之融合,与之一起“欣喜雀跃”,它们成了“我”。在这样的想象中,诗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我—它”,而是“我—你”,甚至“我—我”,如此诗人的精神得以摆脱冰冷现实的困扰,获得一种回归。

与水仙的相遇不仅给诗人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获得那一刻的超越和快乐,而且这种体验成为珍贵的精神储存,在以后的日子中成为回忆,“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使得“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华兹华斯的一个著名的诗学理念是诗歌是“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6}很多学者都从诗歌创作的角度研究这一理念,这里我更愿意从哲学和美学的角度探讨回忆的价值。回忆是什么呢?学者王一川在他的美学著作《意义的瞬间生成》一书中回顾了西方哲人在美学层面上对“回忆”的理解:“柏拉图曾经把回忆看作向过去理念的回返,维科认为回忆在初民那里就是非理性的诗的‘想象,叔本华的静观概念也意味着一种无厉害的回忆:‘突然回忆到过去和遥远的情景,就好像是一个失去的乐园又在我们面前飘过似的。在尼采看来,回忆是对全部沉醉体验的无限美妙的唤回。狄尔泰把回忆视为如想象一般重要的诗的特质。”……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回忆是“对于那必得处处被思的重大问题的思的凝聚。”这种被思的东西是“那久已遗忘、久已失落、久遭污染的‘在。回忆是对在的重新复现、重新寻觅。”{7}由此可以看出,“回忆”之于迷失的心灵的重要。回忆是审美体验的复现和积淀,是对精神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归。诗人在诗中表达了生的永恒的无奈:即便在刹那与水仙相遇,过后他的人生又复归百无聊赖和心灵空漠,这时回忆多少可以抚慰这样的无奈——“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假如时间的流向一直是指向未来(这亦是人不得不面对的悲剧),而回忆却让人得以重新体验美的过去,这对人生的伤痛来说是一种永恒的安慰;假如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一次次回忆却让人在有限中找寻无限,在存在中超越存在。从这个角度再读这首诗,我想也许更能理解华兹华斯为何在最后一个诗节中叙述多少天以后的对水仙的回忆,这不仅仅是诗人的创作事件的叙述,也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他的诗歌理论,这更是一个对人生问题的思索和解答。

在重读《咏水仙》和华兹华斯宝贵思想的过程中,我感受着诗人的痛苦,体会着他的快乐,思索着他曾关注的问题,精神得到升华。虽然英格兰北部湖区离我很遥远,虽然我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美丽的水仙舞动,虽然诗人生活在19世纪,但有关人生的孤独和痛苦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对自然的共同怀

念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我的脑海中从此也会舞动着水仙,它们仿佛自然的精灵,虽不能尽除生的伤

痛,却如黑暗中的灯照亮精神的家园,抚慰受伤的心灵。这也是诗歌本身传递给我的想象和记忆,凭着这种想象和记忆,我和许许多多的人的人生也许也可

以暂且摆脱一下“百无聊赖”,获得超越和救赎的可能吧。

作者简介:邰 蓓,淮阴师范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① 王佐良:《英国诗史》,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33页。

②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0页-第52页。

③④⑤⑥ 苏文青:《华兹华斯诗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第54页,第255页,第54页。

⑦ 王一川:《意义的瞬间生成》,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29页。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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