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家世与申明志向——读班固《汉书·叙传上》

2010-08-15 00:42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710065
名作欣赏 2010年14期
关键词:班固汉书

□刘 宁(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 710065)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汉书》一百卷,最后一卷是《叙传》,分上下两部分。《叙传上》主要介绍班氏家世及班固的个人志向;《叙传下》着重介绍《汉书》一百卷每一卷的主要内容,《汉书·叙传》较之《史记·太史公自序》结构更为清晰。

一、追述家世

班氏祖先是楚人令尹子文,解释了其姓氏来源。提及其六世祖班壹在秦始皇后期避难于楼烦地区,从事牧业。其曾祖父班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官至上河农都尉,大司农奏课连最,入为左曹越骑校尉。成帝初年,班况的女儿被选入宫,最初担任嫔妃中的小官——少使,不久受到成帝的宠幸,被立为婕妤。班氏家族离开北地迁往长安附近的昌陵居住。自鸿嘉年后,成帝开始宠爱内侍,随着从前进奉的侍者李平以及出生寒微的赵飞燕姐妹相继得宠,班婕妤和许皇后都受到冷落。鸿嘉三年,班婕妤遭赵飞燕谗害,许皇后被废,赵氏姐妹日益嚣张妒忌,班婕妤担心危及自身,于是请求侍奉太后于长信宫。及成帝死,班婕妤充奉园陵,卒葬园中。

对父亲班彪的介绍主要是刘玄政权失败后,三辅大乱,更始二年(公元24年),二十多岁的班彪为了躲避战乱,投靠了拥众天水的隗嚣。就当时的形势是否会演变为战国时期的分裂局面,就其应否归附刘秀与隗嚣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隗嚣认为长期分裂在所难免,班彪对此不以为然。他摆事实,讲道理,向隗嚣纵论天下大势,说两汉之际和春秋战国时期不同。周代实行分封制,最终导致诸侯坐大、王室衰微、出现分裂是必然的。秦汉以来实行中央集权制度,皇权至上,郡县官吏,由皇帝任免:“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朝廷完全可以对地方进行有效的控制,使割据势力无法长期存在。班彪通过分析比较,从政治制度层面深刻揭示出两汉之际将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趋势。

既然历史的发展将由分裂走向统一,那么,将来依靠谁实现统一;既然秦汉的政治制度那么好,为什么还会出现王莽代汉的现象?对此,班彪再次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王莽代汉仅仅是上层统治者之间的权力之争,缺乏群众基础,“其危自上起,伤不及下”,不会形成割据,不会造成分裂。因为“王氏之贵,擅权乱朝”,能窃取位号,而不会赢得民心。在老百姓眼里刘氏才是真龙天子,所以各地起兵者都不约而同地以刘氏的口号相号召。今天称霸一方的豪杰,实际上都不具备战国时期各自长期称雄一方的基础。所以,只有刘姓才能完成统一大业。至于西汉为什么会亡于王莽之手,则有其具体原因。这是因为汉成帝时外戚专权,哀、平二帝又都短命,三代皇帝都无太子继位,造成大权旁落,给王莽篡汉以可乘之机。隗嚣对班彪讲的天下归于刘姓极为反感,也很不服气。他反问班彪:“当年刘邦逐鹿中原,百姓都知道他姓刘吗?现在拥戴我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你又怎么能断定我不能和刘邦一样拥有天下呢?”显然隗嚣是夜郎自大,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力量,简单地否认了班彪所言“天下归于刘姓”这一当时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现象。

为了反驳隗嚣的诘难,为了表明自己对时局的看法,为了张扬大一统思想,班彪著有《王命论》。在《王命论》中,班彪把刘邦成就帝业的原因归结为以下五个方面: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之奇异,三曰神武有惩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前面三个方面无疑是在为刘邦成就帝业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最后两个方面倒是说出了实话。楚汉战争期间,他广结豪杰,网罗人才,集思广益,从谏如流。一入关中,便约法三章,甚得民心,到了咸阳更是休止舍,封府库,其做法与项羽截然相反。立国之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人心归汉。无论是创业还是守成都能审时度势,听取正确意见,思贤若渴,知人善用,使文臣献策,将士用命,志在天下,不恋故土,目光远大,从长计议。这些才是刘邦成就帝业的秘诀。《王命论》从天命和史实两个方面规劝众多豪杰,认清形势,臣服刘秀,结束分裂,实现统一。警告那些“苟昧于权利,越次妄居”的割据者必将“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钺之诛”,没有好下场。一篇《王命论》反映出一个今文经学家的真实面目:一方面大肆宣扬图谶祥瑞等迷信思想,另一方面又竭力主张实现大一统结束分裂。并对结束分裂实现统一坚信不疑。前者暴露出班彪思想的局限性,后者反映了班彪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刘秀日后扫灭群雄,再造汉朝的史实完全证实了班彪天才的预言。

《叙传上》全文收录了班彪的《王命论》,从天命、人事两方面论证刘汉之兴的必然性,规劝隗嚣和其他沉迷于割据称雄之梦的野心家认清时势,归顺刘秀:

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之诛。英雄诚知觉悟,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论,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②

班固对父亲的其他著述没有提及,而全文收录此文,这就突出了《王命论》一文所表达的维护汉家正统的政治主张与鲜明政治立场,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班固受父亲影响最大的方面就是其政治思想。

二、申明志向

《叙传上》关于班固个人的生平没有介绍,只是全文收录了他分别作于青年、中年时期的《幽通赋》与《答宾戏》两篇文章。

《幽通赋》作于东汉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父亲班彪病故,班固二十二岁,“弱冠而孤”之时。赋的开始部分主要表达了班固既怀思着先人的世业,又觉得缺乏完成世业的足够信心。他自觉著史任务繁重,不敢与同郡(当时安陵属右扶风郡)的士子共赴仕途、谋求官阶,便向他们说明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不使先人的道德和事业受到缺损,他把自己的感情与古代名贤接通,从他们的品德和业绩中汲取营养,作为推进自己事业有成的动力。在此后的赋文中,班固列举了由三皇五帝到西汉时的数十位人物的成败得失,作为借鉴。他从诸多古人身上,总结出三条人生经验:一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惴惴之心。他用《诗经·小雅》中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话来告诫自己:像《汉书》这样浩繁的工程,不是光凭勇气就能完成的;必须谨慎小心,精心谋篇,字斟句酌,详核细对,才能功到垂成。二是祸福相依、有兴有亡的自然之道。《幽通赋》中有一大段是谈祸福关系的,他说有的人因祸得福,有的人因福得祸,都是有其原因的,不能刻意趋避。一类人,如孔子的学生子路,想避世得福,结果死于乱军之中;鲁国人单豹,隐居高山以求保养自己,结果被老虎吃掉。另一类人,如齐国的管仲,只想完成刺杀齐桓公的使命,不计自己的祸福,反而得到齐桓公的重用,因祸得福。而那些圣明之人,因为他们熟知祸福之道,遭遇纷难时,能抓住机遇,然后自拔,如周文王被拘写《周易》,孔子厄运著《春秋》,司马迁刑余作《史记》等,都是他们运用自然之道,发挥自己特长而结出的果实。这也如同草木一样,虽其根同植于大地之上,但各以其性而区别,各以其实而荣名。三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专致之志。班固把精诚作为磨砺意志的重要内容,《幽通赋》列举了许多此类典故。其中有春秋时期的楚人申包胥,在楚国都城被吴国占领后,逾越险阻,赤脚徒步来到秦国,在秦廷外号哭七天七夜。秦哀公深受感动,就出师救了楚国。还有西汉时的李广将军,夜晚巡逻时误以大石为猛虎,张弓射之,箭身直入石内。但当他知道这是一块石头之后,再次张弓,箭却被顶了回来。这些都说明,只要有至精至诚的专致之志,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感情上的痛苦,强烈的忧患意识迫使他必须事业有成,方可不辱没家门,方可告慰亡父于九泉之下。父死之痛化成了他的力量、抱负。《幽通赋》这篇谈人生、言志趣的作品表现了班固的人生观及志向。

从东汉永平元年起,班固在安陵开始撰写《汉书》,到了永平五年(公元62年),撰写《汉书》的第五个年头,当他按照设定的体例正在潜精研思、伏案写作之时,意外的打击却突然降临。有人向皇帝诬告,说班固在安陵私改国史。皇帝遂下诏将他关进京兆(长安)牢狱,并抄没了他的全部家藏图书资料。这一飞来横祸,急坏了他的弟弟班超。班超知道此前同郡的人因讲图谶之事,已被下狱致死,深恐其兄不能在威势面前辨清缘由,于是便赶赴洛阳,上书皇帝。几经周折,终于得到汉明帝召见。明帝听了班超的讲述,又看了刚刚解送到京的《汉书》书稿,感动得连连称奇,遂下诏调班固到京城洛阳担任兰台令史,不久又迁为典校秘书,鼓励他继续撰写《汉书》。

据《后汉书》记载:“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③班固在洛阳任职后,专心著述,鲜为朝廷建功,因此一直是个郎官,可谓才高职微。于是,便有人讽刺他不识时务,枉读经书,为此,班固写出《答宾戏》一文,以主宾对话的形式给予回答。

他写道:“若宾之言,所谓见世利之华,暗道德之实,守窈奥之荧烛,未仰天庭而睹日月也。”④他批评那些“据尧称邪,求一日之富贵”的人,称他们“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坚持自己“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的箴言。他认为音乐家伯牙、师旷,巧匠鲁班,医学家医和、扁鹊,计算家计然、桑弘羊等,都是以他们的专长对社会做出贡献,慨叹自己如果能步入他们的行列,就是天大的满足。《答宾戏》通过论述一大批历史人物对功名利禄的不同态度与不同遭遇,表明了班固独特的功名观。班固认为:人生必须有功名——为之奋斗一生、因此流传千古的功名;不要随波逐流,更不应急功近利,见利忘义。赋中有言:“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慎修所志,守尔天符。”“不任厕技于彼列,故密尔自娱于斯文。”序中有言:“专笃志于儒学,以著述为业。”“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在赋中,班固将历史人物作了两次分类,分别表明“专笃志于儒学”与“以著述为业”的志趣。第一次分类把人物分成属于儒家的和属于其他派别的。对于儒家人物,班固说:“是以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彼岂乐于迂阔哉?道不可以贰也。”而对于其他派别人物,则说:“韩设辨以徼君,吕行诈以贾国。《说难》既酋,其身乃囚;秦货既贵,厥宗亦隧。”对其他派别人物的否定,对儒家人物的肯定,显露地表明了“专笃志于儒学”的志趣。第二次人物分类侧重表现自己“以著述为业”的抱负。对从事著述的人物,如“近者陆子优游,《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司籍,辩章旧闻;扬雄覃思,《法言》、《太玄》”加以赞扬,称赞他们“用纳手圣德,烈炳乎后人”。而对其他职业则不屑一顾,虽然有人成就很高声名很著。他说“:若乃牙、旷清耳于管弦,离娄眇目于毫分,逢蒙绝技于弧矢,般输摧巧于斧斤,良乐轶能于相驭,乌获抗力于千钧,和鹊发精于针石,研桑心计于无垠,走亦不任厕技于彼列,故密尔自娱于斯文。”

《答宾戏》也是抒情之作,通过比较战国与汉代的社会特征,抒发了对大汉的歌颂之情:

其中四个比喻的排比句充满了赞美、豪迈的真情实感。明帝永平年间是明、章盛世的有机组成,我们应充分肯定班固这种爱国豪情。

《答宾戏》表现了班固的坚定的信念,赋中说“: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颜耽乐于箪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对自己所笃志于的儒学信念坚定,绝不动摇。赋中将自己比做随侯之珠、应龙之神,而且相信一定“久章”,可以说对从事于著述信心十足。

阅读《汉书·叙传上》,使我们真正了解了班固,尤其是来自家族的优良传统影响造就了班固,使其饱读经书,精通文史,酷爱著述,成为一代宗师。《幽通赋》《答宾戏》两篇文章,异曲同工,不仅反映了班固撰写《汉书》的精神源泉,也成为后世有识之士攀登学术高峰的精神支柱。

①②④⑤班固:《汉书》卷一百,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4201页,第4212页,第4231页,第4233页。

③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1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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